我們都跪下過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珠海有一家韓國電子公司，管理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韓國女人，職工盡是中國人。

那個韓國女老板，蔑視中國早已頒布的《勞動法》，經(jīng)常迫使中國職工加班加點，最甚的一個月竟加班二百五十多個工時。平均每天八個多小時，相當于一天干兩天的活。而且加班加點是無償?shù)?。敢有抱怨，即刻開除。數(shù)百名中國職工，無敢抗議者。

有一次，她又迫使職工加班加點。在連續(xù)工作十五六個小時后，一個老職工實在堅持不住，伏在工作臺上打起盹來。這一情形，被那韓國女人巡查時發(fā)現(xiàn)，她操起一塊鋁制臺板，朝老職工擲去，擊在老職工背上。

她大發(fā)雷霆，命各班工長召集全體職工肅立在她面前，聽她訓斥。

全體職工默默地肅立在她面前，默默地聽。

她又喝令全體中國職工，包括各班工長，跪在她面前“反省”。這真是一人有“過”，眾人皆罰。這種野蠻之至的“管理”方式，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真實地發(fā)生著。

一百多人跪了下去，全低下頭。只有一青年工長例外。雖然他的雙膝也屈軟了一下，卻沒有像他的同胞們那樣跪下去。他環(huán)顧著跪在他周圍的同胞們，感受到了一種羞恥以及被侮辱的義憤。

那韓國女人朝他一指，厲聲喝問他為什么不跪，“不肯跪你就立刻滾蛋！”

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聲援他，他完全處于孤家寡人的境地。他憤然離去了。

當時我手捧著那一份登載有此事件紀實報道的報紙，剎那間淚水奪眶而出，以至于我不得不放下報紙，趕緊抓起一支煙塞在唇間，大口大口地連吸。

那個憤然離開的青年工長，是個有頭腦、有己見的人。他到了市工會，市工會的同志聽了他的匯報，聯(lián)合市外資辦抑或合資辦的同志，對此事件進行調(diào)查。

在調(diào)查中，那韓國女人胡攪蠻纏地說：“不錯，我打罵過中國工人，但那是出于對他們的愛心?！?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12/qkimageszwxkzwxk201804zwxk20180406-1-l.jpg"/>

隨行記者問：“在韓國，你們是不是也以同樣的‘愛心對待你們的工人呢？”

韓國女人答：“是的。我的做法，在我們韓國很正常，不值得你們這樣大驚小怪。”

調(diào)查組剛離去，她就對工人們揚言：“有什么了不起，頂多不過罰款。他們要罰多少，給就是了?？晌艺諛邮悄銈兊睦习?。誰不服從我的管教，給我立刻滾蛋……”

那青年工長立刻受到了十幾個人的圍攻和威脅。

他們罵他：“沒良心的東西。老板給你工作的機會，提拔你當工長，你不站在老板一邊，還敢去告老板，你純粹是找不自在。”

青年工長落了個被開除的下場。他索要加班加點的工錢，韓國女人斷然不給。

她說：“你愛到哪兒告到哪兒告去。所有的中國工人都不給，憑什么我要單單給你？難道憑你告我這一條？”

青年工長只得又去找有關(guān)方面。

在以后的半個月里，我一直十分關(guān)注南方各報，但再也沒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那一事件的報道。我被邀請在某大學舉辦文學講座時，曾動聲動色地談到過這一事件。

我知道在那一雙雙目光遲鈍而又冷漠的眼里，我當時顯得多么滑稽可笑。

我不是白癡。我知道的，內(nèi)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但還是忍不住當眾“自言自語”。

有人給我遞字條。上面寫的是——“梁曉聲，講點兒別的。莫再扯這些離題萬里、毫無意思的。講點兒能逗大家開心的、有意思的……”

我讀了上面的話。

于是一片掌聲。

于是我明白，他們早就聽得不耐煩了。

【原載《特別關(guān)注》】

插圖 / “跪” / 馬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