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郎世寧
(1688年—1766年)
原名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nèi),生于意大利米蘭,清康熙年間來中國傳教,隨即入宮成為宮廷畫師,極大地影響了康熙之后的清代宮廷繪畫和審美趣味。主要作品有《十駿犬圖》《百駿圖》《乾隆大閱圖》《聚瑞圖》等。
郎世寧創(chuàng)作的《十駿犬圖》從左至右分別命為:“霜花鷂”“睒星狼”“金翅獫”“蒼水虬”“墨玉璃”“茹黃豹”“驀空鵲”“雪爪盧”“斑錦彪”“蒼猊”。
狗年駕到,為了迎合中國市場,各大奢侈品牌紛紛推出生肖限量版,花樣繁多中透著怪誕與違和。就像迪奧(Dior)推出的帆布鞋,濃艷的大紅色上,金燦的“狗”字熠熠閃光,經(jīng)典的中國配色,大寫的漢字,但在中國人看來總感覺哪里不對。
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不同文化間由于歷史風(fēng)俗等原因而形成的溝壑,不是一個簡單的意象就可以彌合的。在漢語語境中,狗雖然有忠誠、可愛、勤勞的口碑,但同時也位列“六畜”,不大受漢族人,尤其是漢族文化人“待見”。
然而,在依靠游牧、狩獵的民族那里,狗卻有很高的地位。這一點在滿清王朝的宮廷風(fēng)俗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清宮內(nèi)外,愛犬、養(yǎng)犬之風(fēng)盛行,留下許多以狗為題材的宮廷繪畫作品。其中,郎世寧的“犬圖”最為典型,也最具藝術(shù)感染力。相比如今外國設(shè)計師對“中國風(fēng)”的深深誤解,這位300多年前的意大利“洋畫師”,卻以一介海西遠人,獨領(lǐng)一時畫院風(fēng)騷,將中國與歐洲兩種繪畫傳統(tǒng),熔煉于同一個藝術(shù)坩堝,最終鍛造出中國繪畫史上的獨特風(fēng)貌。
滿族崛起于中國東北的白山黑水之間,其前身為擅長游獵的女真族,自古有飼養(yǎng)獵犬的習(xí)俗。在滿人看來,獵犬忠實可靠、善解人意,是外出狩獵、看家護院的好幫手。
相傳,一只由清太祖努爾哈赤親手飼養(yǎng)的大黃狗,曾在其開國征戰(zhàn)遇難之時,救過他的性命。在“神犬救主”神話的渲染下,犬類成為開國功臣,加之“下馬必亡”的祖訓(xùn),使清朝帝王十分重視騎射武功,康熙、乾隆諸帝更是身體力行,每年統(tǒng)領(lǐng)八旗官兵在木蘭圍場中大舉圍獵。圍場狩獵需要獵犬,紫禁城東華門內(nèi)長街專設(shè)有狗房,作為內(nèi)廷養(yǎng)狗之所,還制定了詳細的喂養(yǎng)方案:成年犬每日喂熟羊腸十兩,半升老白米飯。
宮中養(yǎng)狗則興起于雍正。他十分愛狗,曾親自設(shè)計狗窩、狗籠、狗衣、狗墊。他最喜歡的兩條狗,一名“造化”,一名“百福”,他分別給它們設(shè)計過麒麟和老虎樣式的“套頭衫”,還下令制作了許多狗衣,每件都親自察看,紐扣釘?shù)美尾焕慰浚ね泻貌缓每?,稍有不妥,就必須返工?/p>
乾隆愛狗不遜其父,狗房有名犬百余只,多為地方大吏、邊疆王公的賀禮與外國使臣的進貢,凡為其所鐘愛的,均冠以美名并繪入圖畫。
不過,狗在中國畫中出現(xiàn),要遠遠早于清代。在唐代的人物畫中,就有了狗的形象。如周昉的《簪花仕女圖》,描繪貴族婦女于庭院中戲犬賞花的悠然情景。此后,又有南宋李迪的《獵犬圖》、明代仇英的《番人牽狗圖》等,雖描摹傳神,但小狗仍是畫中的配角,和傳統(tǒng)繪畫中的花草鳥石一樣,不能算作典型的“犬圖”。
一直到清代,宮廷畫中的狗才成為真正的主角。這主要得益于郎世寧等西洋畫師,他們以西方的素描技巧,用短細的筆觸展現(xiàn)獵犬健美的體態(tài),為皇帝的愛犬們留下一幅幅“寫真照”。
事實上,當(dāng)1715年的冬天,27歲的郎世寧在北京第一次覲見康熙時,就向皇帝展示了他的畫藝。而他所選取的寫生對象,就是一只狗??滴鯇λ嫷墓肥譂M意,還問他是否能作肖像、懂不懂得線性透視法。
郎世寧作品《竹蔭西狑圖》。雍正十分喜愛這幅畫,將其賜給了怡親王允祥。
“我希望皇上會喜歡他?!碑?dāng)日領(lǐng)著郎世寧進宮的傳教士馬國賢,在《清宮廷十三年回憶》中這樣寫道。馬國賢亦以畫藝供奉內(nèi)廷,于雍正元年(1723年)返回故鄉(xiāng)那不勒斯。晚年的他可能料想不到,那個由他領(lǐng)進宮的、來自米蘭的年輕人,竟真能得到皇帝賞識,歷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在中國停留逾50年,并終老于此。
郎世寧來華以前的27年間,隨著西洋貨物源源不斷地涌進,大批傳教士們也蜂擁而來,分駐在中國的各個省區(qū)。在京的教士,則大都奉職清廷,他們制定歷法、測量土地、設(shè)計武器,還在和俄羅斯的邊界談判中擔(dān)任外交官的角色。
改變了這種開放、包容局面的,是封閉、保守的羅馬教廷。他們頒布了一項針對中國信徒的禁令,不許祭祀孔子和祖先,甚至不得進入孔廟和家祠行禮。羅馬的傲慢觸怒了康熙,“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幸運的是,康熙并沒有因此而憎惡西方的一切,那些有技藝專長的傳教士,仍可獲準(zhǔn)進京、奉職清廷。于是,傳教士們極盡巧思,或展示才能、或設(shè)計器物,不斷激發(fā)皇帝及其臣僚們對西洋文明的興趣,以換取朝廷放寬對傳教活動的限制。
郎世寧就在這么一個微妙的時間抵達中國。從意大利到北京,從畫布到紙絹,其間的跨越不可謂不大,郎世寧卻似乎不以為苦。他的作品,習(xí)于中國畫的人,從中見到焦點透視、明暗光影,覺得西洋味十足;見慣歐洲油畫的,從中見到骨法用筆、神韻意境,而覺得“很中國”。
很快,郎世寧就成了清朝宮廷最重要的畫家之一。從雍正元年開始,幾乎每年都有郎世寧繪畫活動的詳細記錄:他畫了雙圓哈密瓜、暹羅國進貢的鹿、驢肝馬肺鈞窯缸、圓明園的牡丹,連燒制琺瑯杯的花樣也著他設(shè)計。
雍正皇帝在歷史上以勤政聞名,生活中卻不乏情調(diào),喜歡鼓搗各種文玩器物,還熱衷于養(yǎng)狗,并特意囑咐畫師,要為它們“畫像留念”。雍正五年(1727年),郎世寧奉旨畫了一幅“者得爾(滿文:棗紅色)小狗”。雍正皇帝雖贊譽有加,卻挑剔狗尾巴上的毛太短,身子太小,命其重畫。這只重畫的小狗,很可能即是《花底仙尨》里的主人翁。它貌似今日認(rèn)知的長毛吉娃娃,立于桃花樹下,翹首回望,雙眼滴溜溜的,模樣十分可愛。
除了這只可愛的吉娃娃,雍正年間,郎世寧還畫過一幅《竹蔭西狑圖》——一只高大矯健的獵犬,目光機警而溫和,在它周圍,散生著小草、野花,左端是苦瓜繞生的兩竿翠竹。
雍正十分喜愛這幅畫,將它賜給怡親王允祥——即清宮劇中世人熟知的“十三爺”,一則對這位倚為心腹的兄弟示以恩寵,二則予以警策,希望“十三弟”如溫順忠誠的獵犬一樣,永遠忠心于帝王。
允祥一世精明,馬上洞悉了皇兄的敲打之意,他恭敬地于畫幅右上角鈐蓋上“怡親王寶”之印,以示自己珍愛此畫,不負帝心。而奉旨作畫的郎世寧,自然也深知畫中的深意:中國皇帝的恩澤,使他常在宮廷行走,但歸根結(jié)底,他只是畫匠,并沒有被視為藝術(shù)家,他在內(nèi)廷的繪畫制作,必須唯皇帝的旨意是從。
盡管雍正喜愛郎世寧的作品,且常賜給他豐厚的禮物,卻從未和他有過交談。與這種不冷不熱的關(guān)系相比,郎世寧與乾隆的關(guān)系顯然要好很多。據(jù)與郎世寧同時來華的傳教士巴多明說,登基不久,乾隆即“讓郎世寧在他寢宮旁邊的一間屋子里作畫”,而且“經(jīng)常到教士屋里看他作畫”。
郎世寧受乾隆禮遇,其中一個原因也在于乾隆愛惜其才華?,F(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十駿犬圖》,是清代宮廷犬類繪畫中的代表。該圖描繪了乾隆最為鐘愛的10條獵犬。在每一幅畫中,都有一只體型優(yōu)美的獵犬位于畫面中央偏下位置,身后配以樹木、花草。畫中的獵犬十分寫實,得益于西洋古典畫法,而環(huán)繞周圍的樹石花卉,卻帶有濃重的中國花鳥畫氣息。
對于今日的觀眾來說,兩種風(fēng)格的拼湊,呈現(xiàn)出不協(xié)調(diào)的割裂感。然而在當(dāng)時,這卻是乾隆皇帝有意為之的“混搭”。在他看來,郎世寧的畫盡管逼真寫實,但與中國畫的趣味相去甚遠,所謂“泰西繪畫別具法”“似則似矣遜古格”,乾隆爺認(rèn)為,當(dāng)風(fēng)景花木被描畫得如同實景,山水畫中的氣韻與意境也就消失殆盡了。
因此,在命郎世寧作畫的諭旨中,乾隆反復(fù)叮囑“不要西洋氣”。作為清宮畫院最忙碌的畫師,郎世寧獨立繪畫的機會越來越少。當(dāng)西藏送來了藏獒、哈密進貢了孔雀、蒙古臺吉獻上罕見的白狍子,或來使進獻馬達加斯加狐猴時,他就被召來悉心圖繪,而這些動物背后的山石樹木等風(fēng)景,則由深諳傳統(tǒng)審美的本土畫師補畫。在傳統(tǒng)的山水花鳥世界中,藩屬國進貢的奇珍異獸嬉戲其間。乾隆皇帝的品位左右著郎世寧繪畫的表現(xiàn)力,又借他的畫筆構(gòu)筑起一個夢幻般的帝國想象。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郎世寧在北京病逝。一個世紀(jì)以后,乘船跨海而來的英法軍隊攻破皇城。郎世寧畫作中那些健壯的獵犬與英武的滿洲勇士,成為帝國最后一抹光輝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