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我叫程簡,是綢緞商的兒子,長到九歲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天是我的生日,母親和我去碧云寺上香,我們用了晚膳才回來。馬車剛停到門口,管家便一路小跑著來請母親去書房,說老爺有要事與她協(xié)商。
母親整了整鬢邊的釵環(huán),跟著管家去見父親。奶媽抱我下車,我把玩著從碧云寺帶回的梅花,到了廳堂,卻見一個少年坐在那里。
許多年后,我讀曹子建的《洛神賦》,里面用華美的辭藻形容神女的美貌,“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北藭r,我在這樣的篇章里回顧與他的初見,回顧他那與詩詞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風采。
母親是小城里出眾的美人,父親雖然經(jīng)商,但為人儒雅,作為他們的獨子,我繼承了他們?nèi)菝采系膬?yōu)點。從小我便知道自己長得好看,理所當然地享受百般寵愛。我不知世間還有這樣的人物,只一個對視就讓我覺得自己渺如塵埃。
“你是誰?”我問他。
少年微笑,打量著我手中的梅花,“程安?!彼曇羟鍦\,儀態(tài)如梅花般清俊。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超乎我所料。母親眼眶微紅,隨父親從書房出來。她顫抖著抱住我,我看向她時,她便拿帕子掩住眼角。父親召集全府的人,紅燦燦的燈燭映得廳堂一片輝煌,他在那片輝煌里上前握住陌生少年的手,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他的名字——程安。緊接而來的話讓所有人呆若木雞。
少年被一個忠心的老仆護送而來,是父親的長子。十年前父親在長安做學徒時,與掌柜家的小姐相愛。后來掌柜發(fā)現(xiàn)此事,狠狠地羞辱了他,并將他趕出長安。他無奈之下只好回到江南,期間修書無數(shù),卻無一絲音信,他以為那小姐已經(jīng)嫁人了,便聽從家人安排,娶了我母親。誰知那癡情的女子在十月之后誕下孩兒,老掌柜被活活氣死了。她癡等十年,終于香消玉殞,臨死前托付老仆將那孩子送到父親身邊。
府中下人連連向父親道賀,我將手上的梅花一片片絞碎,恨恨地沖回自己房中,對外邊的熱鬧充耳不聞。
心中有愧的父親不知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執(zhí)意將程安送到我房中,笑著說:“你們哥倆這么多年不見,住在一處,更能增添感情?!?/p>
父親走后,我掃落案上書冊,故意呈“大”字形倒在床上——他算什么東西?誰要跟他增添感情!
那晚程安為送他來此的老仆擔心,我聽下人說,父親重金延請城中最好的大夫為他診治,但那人年老體弱,又經(jīng)風霜,恐怕時日無多。程安奔走于仆人住處與我的臥房,一夜來去數(shù)回。彼時雖是初春,但夜里寒冷,他要上床休息時,我便假裝睡意深沉,卷去大半被子。他褪下鞋襪,蜷縮在床邊。
那老仆撐了三五日便不治而去,父親厚葬了他。程安執(zhí)意要為他戴孝,父親爭執(zhí)不過,便不再反對。眾人皆贊大公子心性純善,我站在人后,聽他們議論程安不過比小少爺大一歲,便有如此出眾的儀止。我不由怒火中燒,轉(zhuǎn)頭瞥見那一身縞素的少年,他在清寒春日里流下一行眼淚。
其實以我一貫的脾性,是不會輕易放過程安的。不說他母親和我母親之間的恩怨,只說他要奪走本應屬于我的寵愛,我就心生憤恨。奶娘說,我就像因為偷吃小雞而被管家拴在柴房里的小狗旺財,“每天都這么氣鼓鼓的,是誰惹了你啊,小少爺。”難道他們都看不出來嗎?是程安這小子惹了我啊。
很快我就實施了報復。那天夜晚,我因為一只老鼠而驚叫著跳起來。被吵醒的程安輕聲安慰我,我佯裝害怕極了,他便立刻起身,要將那老鼠趕出門去。當他赤腳單衣踏出門時,我“啪嗒”一聲關門落鎖。
我抱著肩膀冷笑,翻身上床裹好被子,即便他去找父親告狀,若為此得父親一頓責罰,我也無所畏懼。那夜明月如霜,照著他孤然挺立的身影。春夜清冷的氣息隨著院中柔蕩的桃李花香穿窗而入,我輾轉(zhuǎn)反側,終于在數(shù)聲雞鳴中闔目睡去。
醒來時晨光熹微,父親正在廊外盤問程安為何徹夜不眠,風露立中宵,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慌忙打開房門,對上程安一雙憔悴的鳳眼。彼時初生朝陽越過似錦云霞,燦爛金光打在他的如畫面孔上。他笑著跟父親說:“安兒想念故鄉(xiāng),心里難過,所以在廊上枯坐了一夜?!?/p>
父親默然,拍著他的肩膀?qū)⑺麚霊牙?。我看著這父慈子孝的場面,積攢一夜的悔意又不知跑到了哪里。于是我絞盡腦汁,在花園里布了一個陷阱。
那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好的大坑,又在上面架了柴草,細心地撒上泥土做偽裝。我假意邀請他去花園玩耍,他并不因我先前害他受凍而氣憤,隨即點頭答應。
這次與他斗法,竟以我慘敗為終。這個看似純良的少年簡直是狡猾,我明明看著他踏到陷阱里,“咕咚”一聲栽入水坑的人卻變成了我。嶄新的衣袍沾了一身臭水,頭上還磕了一個大包,我坐在泥濘里號啕大哭。
他袖手站在高處,見我哭了才趴下來緊張地說:“不是吧,前天我光腳在門外站了一夜都沒哭……”
他跳下來拉起我,“好了好了,下次你要再玩這樣的把戲,我就當沒看見,再不拆穿你,直直跌下去,行不行?”
我又羞又愧,又氣又惱,頭上的大包被他揉著,還是很疼,眼淚又要涌出來。他拿手輕刮我的鼻梁,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如彎彎月牙兒,“你羞也不羞,小屁孩。”
“你多大啊,有臉這樣說我!”我又氣又恨,將他也按在泥濘里。跌倒下去時,他忙伸手護住我的額頭,“仔細頭上的傷……”
我們滾倒在臭水坑里,貼身擁抱著傾聽彼此的心跳。半晌,他點了一下我的腦門,“阿簡,還生氣呢?”我沒有抬頭,我并不是在生氣,而是為自己的自私和對他的嫉妒而難為情。他抬起我的臉,“叫聲‘哥哥吧,就代表你不生氣了?!?/p>
他到來那日,父親就拉著我的手讓我喊他大哥??墒菓{什么?我掙脫開去,留給滿屋子的人和那微笑的少年一個“哼”,便揚長而去。這么多日子以來,我仍然不承認他,但就在方才,與我一起跌倒在臭水坑里的人,成了我心里一生一世的大哥。
父親請了夫子和武師,在家中教我們讀書習武。我雖頑劣成性,但夫子常夸我孺子可教,來日必成國之棟梁,我不知這夸獎有多少是沖著那不菲的酬金。程安在書房里下筆成章時,夫子那張臉都樂成了菊花。武師逼著我們清早起來練功,我在一旁見機偷懶,程安卻一板一眼,練得汗流浹背。不只是父親,所有的人都說:“你就不能學學你大哥?”
時光匆匆流逝,又是五個春夏秋冬,一千八百多個日夜,我與程安朝夕相對,形影不離。
那天,我正往他臉上貼第三張紙條。棋盤上白子下去,黑子損兵折將,我嘿嘿笑著又為他畫上一只烏龜,他抗議道:“阿簡耍賴!”
是啊,如果我不耍賴怎能贏過他。也許從我跌入那個臭水坑開始,如他所說,“下次你要再玩這樣的把戲,我就當沒看見,再不拆穿你,直直跌下去?!彼π兄鴮ξ业某兄Z,哪怕下一盤棋也讓著我。
我十六歲時,在一個旖旎的春夜,我們翻過后花園的圍墻,漫步在青石道上,看小城的燈火,看長街兩邊熱鬧的人家,聽鼎沸的喧囂聲,欣賞高樓上歌女勾彈的琵琶。
我從不知那里竟是這樣的所在,鶯鶯燕燕,脂香粉濃,女孩子用黃鸝般婉轉(zhuǎn)的聲音喚我“小公子”,玉手遞來的甜酒香醇爽口,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醉得迷迷糊糊時,看到一個妖艷女子幾乎要靠到程安懷里去。我踉蹌地奔過去,一把甩開她,大著舌頭結結巴巴,“這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一邊去……”
滿堂哄笑,她們都笑話我,“小公子幾歲了啊,還這樣黏著你大哥!”
程安起身,握著折扇團團一揖,笑得溫柔好看。其實他不笑時也是好看的,他什么時候都好看。他摸出銀子來丟在桌上,拉了我出門。
月上中天,程安白衣翩翩,與我行走在如水春色里。他在賣糖葫蘆的小攤前停住腳步,精心為我挑選一串,而后靠在街角,看我舔凈手指上的糖漬。
我十七歲時經(jīng)歷了兩件大事,一是慈愛的父親撒手西去,留下了痛不欲生的母
親、茫然無措的我,還有要頂起一切重擔的大哥。
另一件事,比父親的驟然離去更讓我不知所措。大月國新繼位的皇帝,張榜尋找離散多年的皇四弟,而我的母親,在長安來的使者面前拿出了如山鐵證——一塊代表皇族身份的玉佩。她直言并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在許多年前,她與父親救下一個流落在外的宮人,在那宮人去世后收養(yǎng)了跟在她身邊的男孩。
母親顫顫巍巍地跪下去,“民婦不敢高攀殿下,這十幾年,民婦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期望殿下能回到長安,回到親人身邊?!?/p>
“大哥!”我望著他,希望他能給我一些解釋。程安一步步向我走過來,在我身前叩下頭去,無比平靜,無比謙卑,“殿下言重了,草民不敢?!?/p>
我不是母親的兒子嗎?我原來不姓程嗎?他原來不是我大哥嗎?他挺直的脊背跪伏下去,不再看我,不再當我是他的阿簡。
所有人都在恭喜我,長安來的使者喚我“殿下”,奉上我需要換上的衣冠,通向長安的大道為我鋪開,那里有榮華富貴,卻沒有我的大哥程安。
程家也算富裕,但皇族的奢華遠超我的想象。當今的皇帝,我的三哥,坐在那把鑲滿寶石的純金椅子上打量著我,端詳著手中據(jù)說是先皇傳與我的玉佩,聲音里不帶一絲情感,“四弟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在他陰冷的視線下,冷汗爬滿了我的脊背。
“不記得也是常事,畢竟你被帶出宮時還那么小?!彼呦峦踝?,攙扶起我,“不愧是朕的弟弟,這風度,這氣質(zhì),世間還有哪個人會有?!逼鋵?,我想對他說,那是因為他沒見過程安。
我過了一段白玉為堂金作馬的日子,滿朝臣子都說圣上寵愛皇四弟,不僅封我為瑞王爺,但凡天下珍饈、世間異寶,乃至傾城國色,無不流水般賞賜到我的府中,但我在那黃金牢籠里一點也不快樂。
我想起先前與程安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總是從閣樓上眺望跑在官道上的駿馬,還有駿馬上揮鞭趕往長安的人。書上說長安堆金積玉,我拉著他的手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掙很多錢,帶你回長安?!?/p>
我每夜都想念遠在江南的程家,想和他一起下棋,將畫著烏龜?shù)募垪l貼滿他的臉;想和他在春天出去踏青,看桃花開滿山坡;夏天劃船去采蓮,聽采蓮女唱著古老的樂府曲;秋夜里銀河流轉(zhuǎn),我們讀詩,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冬夜漫漫,我們抵足而眠,窗外有梅花開落,壁爐里炭火正暖。
我醉生夢死的日子,最終以極其可笑的鬧劇收場。
當程安再次出現(xiàn)時,他以真正的皇四弟“歐陽鈺”的身份來到我面前。他清貴雍容,與皇帝對答如流,無不證明他才是流落在民間的皇子——那塊玉佩真正的主人。
我的母親為了讓我擁有潑天富貴竟欺騙了皇帝,她拿了程安當初到我家時被父親保管的玉佩。那老仆與父親是故交,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世,才帶著流落在外的小皇子前來投奔,并將一切告訴了父親。父親收留了他們,為他編造新的身份。我九歲生日那天的黃昏,碧云寺里紅梅耀眼,母親在書房向父親發(fā)誓,她會永守秘密,直到屬于這個少年的光明真正來臨。
可父親死后她背誓食言,李代桃僵,將我送進皇城。她知道程安待我如親兄弟,定不會戳穿她的謊言。果然,程安當時緘默了,將皇子的身份拱手讓與我??涩F(xiàn)在,他為何又要這般,讓全天下的人來看我的笑話。
我日夜盼著他來,而今他來了,只有了結恩怨般的一句話,“我只是來拿回屬于我的東西。”
“榮華富貴嗎?”我嗤笑一聲,原來我與他之間的情誼仍抵不過俗事紛爭。
離開長安那日,他來送我。坐于雪白玉花驄上的王爺金冠玉帶,秋日涼風鼓起他的袍袖,獵獵有聲。行過長亭短亭,我對他真心實意地叩拜下去,“罪人程簡,謝王爺對程氏一族的救命之恩?!比绻麤]有他在皇帝面前伏地苦求,犯了欺君之罪的程氏一族此刻怕已伏誅問斬。他秋水般湛然的鳳眼微微瞇起,留給我最后的表情,是一個如遠山霧氣般縹緲的微笑。
一年后,北疆有匈奴進犯,奪城池無數(shù)。帝王祭天,得上天神諭,非皇族中人親征不足以克敵。身為當今皇帝唯一健在的兄弟,瑞王歐陽鈺自請出征。
次年,瑞王爺率三十萬大軍在邊關與匈奴激戰(zhàn),奪回城池,將帝王之師牢牢插進敵人心臟,而后中箭倒地,以身殉國。
我在春氣和暖的日子里聽聞這一噩耗,跌落了手中的筆,奔出房門去尋母親。這樣的前因后果連在一起仿佛一場陰謀,讓我不寒而栗。
母親坐在佛堂,敲著木魚。她的臉上有笑,但更像是哭泣。
“您知道的,是嗎?您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去長安是為了救我?!?/p>
我早該知道的,沒有哪個帝王會容忍深得先皇寵愛的兄弟活在身邊。他活一天,對他都是錐心的折磨。他一直在想,怎樣將他體面地除去,突發(fā)的兵禍不過是他等來的契機。瑞王死了,他便安心了,他的皇位從此就踏實了。程安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當母親急急送我去長安時,他選擇沉默,但他終究不忍心讓我代他去死,才到長安揭穿我。
我不知皇帝聽聞程安的死訊時有沒有流淚,但他是恨我的。那封從長安而來的密旨這樣告訴我,“怎么會有這樣的傻子,心甘情愿地投入我的牢籠,將死之時還懇求我放過你,放過你這毫不知情的混蛋?!?/p>
后來,我又活了很多年,送走母親,迎來新的皇帝,連旺財也變成毛色頹敗的老犬,最后死去。我在這安寧的江南小鎮(zhèn)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看著太陽朝升暮落。
我每天都想他許多遍,想初見時他是怎樣轉(zhuǎn)身,只一個照面就讓我跌落塵埃;想最后分別時,他雙眼瞇起,留給我縹緲的微笑。而中間十年的時光,與他相關的瑣碎日常支撐著我的余生,一天天熬下去。
他曾對我說:“阿簡,回江南吧,好好活下去?!痹谖冶换实弁度氪罄蔚娜兆永铮兑冠s來,打開枷鎖,將瑟縮的我摟進溫暖的懷抱里。沒有了程安的余生,活著于我不過是一種折磨,我只是怕再不聽話,惹惱了他,他在地下也不肯見我。
今夜,有風吹落梅花,在與他分別的三十年之后,我悄然睡去,在夢里邂逅那無雙的少年。我急忙追上去,喊著他,“哥哥,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