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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顫的日光

    2018-04-08 13:29:02楊勇
    北方文學(xué) 2018年7期

    楊勇

    1

    醒來,就是臘月二十三的小年了。第一次睡得這么長,不用去縣城打工。

    他推開釘著破棉被的屋門,像一顆牙齒,孤零零地落在院落里。濕藍(lán)的天空日光亂顫,小園里的黑土冒出熱騰騰的白氣?!澳棠痰?,天真的變暖了呢,該種得地了?!?/p>

    他抓著頭皮,向房檐上久久地看。草檐上掛著成排的冰溜子。透明的冰溜子,像透明的蘿卜,像冬天臉上沒刮凈的胡子。

    他拖了個(gè)清影,向倉房門走去。他抓起磨禿的尖頭鍬,向那道滴著水珠的冰尾巴走。鍬一陣砸。冰尾巴噼噼叭叭地碎著,落到臉上,落到身上,落到地上。睜開眼,破敗的墻根兒下,又多出一些深深淺淺的坑。

    他抄起鍬,把墻根兒的坑用沙土墊平,又揮起掃帚,掃院子里的雞糞、碎稻草。

    做完這些,閃出來,關(guān)了大院破木門。他驚奇地看著自家的房子。他看到一張歪曲的老人臉。那些變形的窗和門是它的眼睛和牙齒,滿墻黃斑斑的苔蘚是它的皺臉皮。老人每天都在向地下沉,每天都在變成泥土的一部分。它六十歲了。它的周圍,年輕的大磚房在瘋長,過道南側(cè)劉金柜家五間大瓦房,更是比得它越發(fā)地衰老。

    每天,他騎車,披星戴月,這些事物都藏在藍(lán)色的黑暗里,他看不到。

    2

    劉金柜家紅色大鐵門鎖著,隔著鐵柵欄,一只氣勢洶洶的狼狗拖著鏈子吼叫。他撓了撓頭,向村西頭的大隊(duì)部走。

    小年要灑掃,祭灶,放鞭炮。小年的太陽升村,如今忘記了這些,靜死了。他背手走在空蕩的村路上,經(jīng)過緊閉大門的家家戶戶,只有腳下的黑影引著他走。村里很多人,搬到了城郊,打工,陪孩子上學(xué)。

    他拐進(jìn)張老黑家的小賣店。聽見張老黑的笑,像是死水泡子冒出的一串串氣泡。張老黑在看電視,站在柜臺后面,一把把抹著大鼻涕,喉嚨里涌出嘿嘿的笑。小賣店?duì)t子沒燒,冰冷。他掃了一眼電視,張老黑在看那個(gè)破連續(xù)劇,表情一派的癡迷。

    “這他媽玩意兒不如《士兵突擊》?!彼砻髁艘幌伦约河^點(diǎn)。他要了一包黑桿煙。張老黑眼睛盯著電視,一只手摸出一包“琥珀”煙,另一手接下兩元錢,順手丟進(jìn)紙盒里?!斑@玩意兒瞎扯淡,真不如《士兵突擊》,”他摸摸空兜說,“給我一盒火柴?!?/p>

    “一毛錢。”張老黑笑嘻嘻地說。電視里是《武林外傳》,白展堂在展示葵花點(diǎn)穴手,他的手向電視的邊緣打過去,仿佛胳膊要伸出來,來搶那包煙。“操,一毛錢能富死你呀,我沒有零的,就剩下二十塊了?!睆埨虾诿靼胩欤瑥囊麓锾统鲆缓袎喊T的火柴,在耳邊搖搖,“還有幾根。”他從黑暗里遞過來。

    他遞給張老黑一支黑桿煙?;鸹ㄏ绾?,煙霧隔開了他和張老黑?!百u店的生意不錯(cuò)吧?”他透過煙霧,那張臉還對著電視?!皽惡习桑謇锶朔N地有錢啦我這就能湊合。你還去城里干零活兒?開春不種地?上頭給優(yōu)惠政策了?!?/p>

    他有些煩躁,“嗯,想是想,可地不在我手上,想贖回來?!彼麄兌疾怀雎暳?。臉都對著電視。

    3

    老板娘嫵媚的臉屏幕上閃,張老黑的眼睛掉進(jìn)去了。他只用嘴對他說話。“你大侄來買煙,我看見他脖子上掛著條這么粗的金鏈子,”張老黑豎起大拇指比劃著,“你大侄肯定發(fā)財(cái)了呢?!贝巴饪帐幨帲胰柑陔u塒上。他說,“我不知道,他回來了?”

    “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給她爸開回來一輛捷達(dá)車,那姑娘說讓她爸干出租車,駕照也弄到了,關(guān)老三美大發(fā)了?!逼聊焕飵讉€(gè)女人在喝酒,歡笑。“操,那種錢買的車能開?”他說,他吐出一口白煙。

    “這你就跟不上形勢了,這年月可別跟錢過不去??纯慈思业墓媚?,沒上幾年學(xué),錢可沒少賺,還孝順。我家那大少爺就完?duì)僮永?,念完破大學(xué),工作都找不著,還得我養(yǎng)活。三天兩頭錢錢錢的,媽的,賠錢的主兒。”他看著他,他不再吭聲。煙霧里有兩個(gè)剪影手拉手往院里來。

    那個(gè)關(guān)老三的姑娘,小時(shí)候,鼻涕拉瞎的,整天沒愁事,就知道哼哼歌兒。后來他聽說她去廣州打工,再后來,聽說她做公關(guān)生意。也就是幾年,關(guān)老三家的土房也換成五間大磚房,關(guān)老三家的地,雇人種,自己天天去村部斗地主。

    “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帶走的幾個(gè)姑娘,都賺了。這幾天回來過年,個(gè)個(gè)都打扮得洋氣?!睆埨虾谡f?!捌?,純是妖精,誰不知道她們在外面做那個(gè)?!彼谧约旱男睦镎f。他用力吸口煙,黑色的煙頭上開出紅色的斑,像個(gè)圓傷口。

    4

    門外,日光一陣亂顫。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走進(jìn)來,后面跟著老許婆子家的兒子許三多。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跟他打招呼,“趙叔你也在啊,買煙?”他胡亂地點(diǎn)下頭,又抽口煙,心里辣辣的。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嘴唇櫻桃一樣紅,長長的指甲是粉的。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穿一身白裘皮,胸前掛著一個(gè)紅寶石樣的手機(jī)。

    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和許三多站在柜臺前指指點(diǎn)點(diǎn)。許三多紅著臉,指著便宜的二鍋頭,說,“這個(gè)就行。”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指點(diǎn)兩瓶包裝最上眼的酒,手指上的金戒指,閃閃地刺眼?!澳强刹恍?,你爸媽愿意喝酒,要那兩瓶?!睆埨虾趯χ鴤z人嘿嘿笑,這回不是對著電視機(jī)。

    張老黑不看電視了。他蹺著腳,胳膊小心地伸向最高處的貨架。他用袖子四下里擦了擦外包裝,紅鮮鮮的酒盒在手里。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又買下幾大瓶紅酒和熟食,她說,晚上要請村里的姐妹兒和哥們兒。收錢時(shí),張老黑對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伸出六根手指。他看見她紅錢夾里碼著成沓的百元大鈔,還有一排銀行卡。

    張老黑透過日光看鈔票,手捻了捻,臉上喝醉一樣笑。張老黑夸她越出落越漂亮,人孝順,又夸許三多有福,找了這么個(gè)好對象。許三多憨厚地笑。他們手挽手相靠著走了。

    張老黑透過帶霜的玻璃目送他們,又狠狠地甩幾下鈔票。百元大鈔在空氣中嘎嘎響?!皨尩?,下輩子咱也生姑娘?!?/p>

    一個(gè)妖艷女人在做洗發(fā)水廣告,甩動(dòng)的長發(fā)覆蓋了屏幕,屏幕是黑的。他看看張老黑的嘴臉,張老黑在恨恨地笑。他扔下沒幾根的火柴盒,背手走了。

    5

    一堆堆浮動(dòng)的人影,扎在藍(lán)色的煙霧里。村部里沒燒爐子,釘著塑料布的窗,結(jié)著一層白霜和薄冰。他走進(jìn)去,沒人回頭看他,嘈雜聲嗡嗡地震顫。他奔向窗臺,那兒散著一堆信件。

    他撿起來一件件看。他感覺肋骨間的心,在漸漸變成石頭。信件還是致富類信息的信件。一些賣藥的宣傳單夾在報(bào)紙里。沒他的信,他隨手把它們推到一邊,轉(zhuǎn)身往人堆里看。五間大磚房里,村支書和村長的大辦公室鎖著。人影閃動(dòng)在灰蒙蒙的村活動(dòng)室里?!斑@年頭,沒他媽辦實(shí)事的?!彼谛睦锪R。他家里的四畝旱田,被通訊公司去年春天修電纜毀壞了,啥也沒種上。他們說給補(bǔ)貼,可總是沒音信。去縣信訪辦告狀,縣信訪辦的人說回信答復(fù),可也總是沒音信。

    村活動(dòng)室里八張綠色的麻將桌,像八畝小水田。上面浮動(dòng)著黑色的腦袋。他從那些黑色的腦袋和亂紛紛的胳膊縫隙間,看到了白色的撲克牌。它們在桌面上飛,它們在桌面跌倒。他看著那些臉,老頭兒,老太太,老爺們兒,老娘們兒,小伙子,大姑娘,啥都全了。

    他往近里走。打牌的人坐著,手中握牌,瞇眼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看。那些看牌的,手中掐煙,脖子抻得長長,緊密地圍著。他們或站或坐,頭一律浸在小桌子上。有人看得發(fā)癡,直到煙燒到手指才醒來。

    他在人堆里找劉金柜那張胖臉,他找到了,他忍住了心跳。

    6

    他看見四弟趙玉階,抱著剛剛一歲多的兒子,站著賣呆兒。胡子拉碴的一張黑臉,眼睛不停地眨,它們在盯著莊家的一副牌。他侄子從四弟的肩頭四下不耐煩地看,扭動(dòng)著身子,鼻涕都流出來了。

    “四弟,你過來玩?”他摸了一下侄兒的小臉蛋。侄兒扭扭身,背過臉,一副厭惡的樣子。趙玉階說,“閑著沒事,我?guī)Т髮氜D(zhuǎn)轉(zhuǎn)?!?/p>

    “這孩子長得真快呀,罰款交了?”打牌的人吵吵鬧鬧,他抱過孩子顛了顛?!敖涣?,張村長總帶人來要,不交不行啦,從劉金柜那兒抬的錢。操,你這牌還不要?”趙玉階低頭看打牌人的手牌說。

    “又抬錢了?”他問。煙霧在日光里悠悠地飄著,彌散著辛辣味。

    “不抬借不著,這年頭,虱子多了不怕咬?!眲⒔鸸裨诖斑吜硪蛔来蚺疲鞘莻€(gè)大局場,劉金柜在笑。“三哥,虎子從北京回來過年了,大哥讓咱們晚上去他家喝酒。虎子好像發(fā)了大財(cái)。聽人說,他脖子上掛著一條這么長的金鏈子,”四弟兩手劃出三尺長?!皝恚瑒e尿在你三大爺身上。”四弟抱回兒子,啃一口,說:“寶貝兒子,快長大吧,爹這輩子全指靠你呢。”

    他看了一眼遠(yuǎn)處打牌的劉金柜,說,“哦,我一會兒去大哥家看看?!?/p>

    7

    劉金柜的牌局靠南窗,黑影們圍成半堵墻。他靜靜走過去。劉金柜坐在破皮椅上,咬著煙,雙手合著牌,一前一后地?fù)u。他臉上繞著縷縷藍(lán)色煙霧,他是地主,在等對家回應(yīng)。

    王六指低著頭,眼睛陷在自己的牌面里。好一會兒,他抬頭說,“我踢。”劉金柜立馬敲了下牌桌,“我再踢?!蓖趿傅椭^,眼睛瞪起來,用多出來的一只小指敲桌子,說,“我也再踢。”劉金柜慢悠悠噴口煙,緊跟著說,“我也再踢?!彼麄冊诜渡蠞q??吹娜硕急镒?,像被掐住脖子。關(guān)老三說,“你倆別斗氣,有多大牌說多大話?!?/p>

    一圈人影圍著,綠桌面沉在黑暗中。地主劉金柜出牌像扇嘴巴,撲克牌打在桌面上叭叭響。農(nóng)民王六指往桌上拍牌,撲克牌在桌上跳蕩。農(nóng)民關(guān)老三一臉小心,把撲克死死按在桌面上。牌上有那么多的眼睛,沉甸甸。王六指丟出一對K。劉金柜停止晃動(dòng),迅速捻開牌,抽出兩張,叭地扇在桌上,喊聲,“炸,就等這個(gè)呢!”王六指瞪大眼睛,“操,劉金柜,你手氣真興啊?!彼匆妱⒔鸸翊虺龅氖且粚Υ笮」??!澳鞘牵襄X,上錢?!钡刂鲃⒔鸸裣蜣r(nóng)民王六指和關(guān)老三張開手掌,說話聲大得震耳。

    這牌輸贏大發(fā)了,他想。王六指摸了口袋好一會兒,掏出兩張百元的,往桌上一丟,“操,拿著輸去吧。怪了,這世道,越有錢的就越贏錢,讓不讓我們窮人活了。”劉金柜在笑,臉笑成了核桃殼。關(guān)老三也笑,皮笑肉不笑,“操,我跟著吃鍋烙了。”

    “老王你還差六百!”劉金柜抬起頭。王六指站起來拍拍屁股,“沒有了,輸干爪了?!薄安伲氵@人玩兒不起就別玩兒。”劉金柜也站起來。陰影在大屋灰暗的光線里晃。兩個(gè)腦袋湊到了一起。王六指眼一瞪,“沒有了,要不你把這根手指拿去吧。”王六指豎著第六指,那根抽縮得不是指頭的指頭,用一把小刀子對它比劃著。圍觀的人都笑起來,抻長脖子等。

    “給不起你說給不起的事兒,別總拿破六指演戲,要不打欠條?!眲⒔鸸裾f?!安?,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回家了,哄你們玩兒沒意思。”王六指說完披著大衣站起來。

    “賭債不能賴,有種你剁。”青灰色煙霧里的人群在起哄。王六指的第六根手指,剁過三次,又長出三次,村里人都知道。

    “我還沒見識過呢,有種你就剁。”劉金柜說。王六指將多余的手指橫在牌桌上,一道寒光飛快地閃下。六指處流出了鮮紅的血。王六指拾起綠案上那截肉,對著劉金柜晃了晃,拍拍屁股走人了。黑色的人堆兒,讓出一條無聲的通道。

    王六指座位空了,他順勢坐在空位上?!叭?,你想玩牌?”他看見劉金柜疑惑地看他?!安煌鎯?,不玩兒,就是找你談點(diǎn)兒事。”劉金柜笑了,“這是公家場合,不宜談事,有事我家去談?!眲⒔鸸駬P(yáng)起了臉,不再看他,只看向煙霧里的人,“誰來打牌,你們?”

    靠墻那一桌也吵起來了,有倆人隔桌揪在一起。王六指的座位上,村會計(jì)填了空。他受不住劉金柜輕慢的一套,轉(zhuǎn)身走了。

    “三哥,三哥?!彼牭剿牡艿暮奥暋KO聛??!叭纾绣X嗎?現(xiàn)在,口袋里?”趙玉階抱著兒子小跑著過來?!爸欢?,”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來,“老四,是耍牌嗎?別耍了,給大侄買零嘴兒吧!”

    8

    侄兒趙小虎穿著一件花格襯衫,紐扣沒系幾個(gè),露著結(jié)實(shí)的胸肌。侄兒趙小虎掛著條金鏈子,站起來叫他三叔,金鏈子晃晃地顫。

    他接過一根白嘴兒煙,小虎擎著打火機(jī)給點(diǎn)著?!岸税桑俊彼粗w小虎。這三年里他變得人高馬大,一顆鐵青的光頭,喉結(jié)凸起,下巴和兩腮上留著修整過的連鬢胡子?!翱刹徽Φ摹H?,你好像瘦了。”他看見他的左手小指纏著白紗布。他說,“不是瘦了,是老了,你都這么大了,日子不抗混啊?!壁w小虎身邊,是跑出去多年的馬七兒,咬著煙,埋頭鼓搗著一個(gè)薄電腦。馬七兒在斗地主,如醉如癡的樣子。

    “老虎,你看炸不炸?媽的,這要一炸,他要沒四個(gè),咱打一個(gè)紅桃3,就贏大發(fā)了?!瘪R七兒回頭求望著趙小虎。馬七兒看見了他,馬七兒沒和他說話。馬七兒比他小兩歲,從小就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馬七兒蹲過幾次大獄,爹媽早早就被他氣死了。馬七兒四十好幾的人,還沒成家。馬七兒成年在外面跑,他的鬢角,稀疏地刺出針尖一樣的白發(fā)。

    趙小虎走過去看,“操,這要不炸,就是你腦子進(jìn)水了,炸呀,炸!”他看見薄屏幕上火光一閃,地主號叫起來。馬七兒臉上樂開了花。“你在北京都做啥呢?跟三叔說說?!壁w小虎抱著臂膀。“沒做啥,給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做點(diǎn)事。”趙小虎說著話,口袋里突然唱起歌聲,“路見不平一聲吼呀,該出手時(shí)就出手……”趙小虎用右手慢慢掏出個(gè)手機(jī),把它貼到耳邊。歌聲消失了。

    趙小虎在屋地上走來走去。馬七兒張嘴看著趙小虎。“啊,沒事,沒事,接上了,放心。好好,過完十五就回?!壁w小虎滑動(dòng)一下手機(jī)蓋,叭嗒一聲脆響。馬七兒站起來說?!澳慵依锶司?,那我走了?!壁w小虎點(diǎn)點(diǎn)頭,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大哥的電話?!?/p>

    馬七兒的身影在窗外一閃?!叭?,你玩兒斗地主吧!好玩兒。我這個(gè)是筆記本,快得很。”“馬七兒在干啥呢?”他想起了馬七兒?!案一炷貑h?!壁w小虎說?!盎⒆樱阍谕饷婵梢哒腊??!壁w小虎專心斗地主,眼神像盾,他看不透。

    9

    迎面一輛紅色的汽車開過來,牛一樣的喇叭在村子里吼叫。汽車聲由遠(yuǎn)而近。他的耳鼓在震蕩,要聾啦。紅色的車在殘雪地上鮮艷扎眼。他看著車窗,黑暗的車窗搖下來,節(jié)奏感強(qiáng)烈的音樂震耳。外國人唱的,聽不懂。車?yán)锸顷P(guān)老三和關(guān)姑娘?!坝裰?,上車,捎你一段?”關(guān)老三在笑,他的眼睛鉆在肉縫里,像兩道傷口。關(guān)姑娘也在笑,臉微紅得像蘋果。他們靠著黑皮的座位,舒服地看著他。

    車身噴出白氣在顫抖?!安挥?,我走一走。”他沒有看那輛紅車,他眼睛看著關(guān)老三。關(guān)老三的屁股倚著新車,全身都在笑?!肮媚锝涛以囋囓?!”關(guān)老三說。他的車在村子里看上去像新來的牲畜,不馴服地低吼。

    王六指從另一個(gè)道口過來了,六指處新纏了白紗布。他吹著口哨,盯著紅車轉(zhuǎn)圈看?!鞍⊙剑详P(guān),這是你買的車啊,好??!”說完,他打開后車門鉆了進(jìn)去,“咱也享受下,姑娘給買的吧?”王六指閉上眼睛說。

    日頭下有個(gè)黑影在飄。一會兒變大的黑影落下來,它在樹尖上飄。劉金柜家的黑老鴰飛回來了。像被風(fēng)鼓起的黑紙灰,它一圈又一圈地盤旋,悠悠地投進(jìn)楊樹棵里。

    他說,“我不坐,你們開走吧!”關(guān)老三的臉紅得像屁股,關(guān)姑娘踩動(dòng)了油門。玻璃窗搖上了。他聽見一聲喇叭,車拐向另一條路。

    黑色的輪胎,泥雪地上軋出兩條長長的花紋。牛一樣的喇叭,又開始在村子里吼叫。

    10

    晌午的日頭烙成了一張黃餅,村里泥雪地上蒸氣騰騰。

    家門開著,里面散出的也是蒸汽。他老婆邊做飯邊罵,尖銳得像車?yán)??!澳銈€(gè)完?duì)僮油嬉鈨?,天天就知道玩,寒假作業(yè)寫幾篇了?馬上過年了,又長一歲還不知道好賴。去,滾到西屋寫作業(yè)去。”他聽到老婆的摔盆聲。“我不是寫兩頁了嗎?”兒子的聲音很大。“再跟我頂嘴,我打死你,小王八犢子,敢頂嘴了?!彼牭竭郛?dāng)一下關(guān)門聲,趙小柱肯定氣哼哼地摔上西屋門,在里面鼓搗啥去了。

    西屋的破錄音機(jī)響起來,是周杰倫的歌?!爸芙軅?,周杰倫!”兒子喊這個(gè)名字比叫爹還親。唱的詞兒不是人話,他根本就一句聽不懂。有一回,他也聽懂了一個(gè)詞兒,“豆腐”,然后“豆腐,豆腐,豆腐”地沒完沒了?!皟鹤?,這個(gè)人是賣豆腐的吧?”趙小柱笑得不屑一顧?!鞍?,老土啊你。”

    “雜種操的,歌要都這么唱我也會,”他說,“當(dāng)兵時(shí),你爹我唱《駿馬奔馳保邊疆》那才高難,要不我教給你,比這破豆腐好聽多少倍!”他想用正能量教育自己的兒子。兒子不屑一顧,戴上耳機(jī),閉上眼,懶懶地不看他。

    “你沒臉呀,再聽那破玩意兒我給你砸了?!彼掀诺穆曇粲终ㄆ饋?。院里一只黑貓豎耳聽了一會兒,顛著碎步嚇跑了?!拔衣牳鑼懽鳂I(yè)也不耽誤事兒,咋的,不行???再說今天是小年,你不能讓我放松下嗎?”趙小柱的聲音更大了。

    趙小柱在縣城里念初中,他打工的錢幾乎都花在他身上。班主任反映說,“趙小柱同學(xué)總逃學(xué),去網(wǎng)吧玩兒游戲?!彼掩w小柱從網(wǎng)吧一遍遍揪出來,一遍遍用棒子打。趙小柱是個(gè)犟種,打暈過去也不服?!斑@犢子將來能干點(diǎn)兒啥呢?”他抬頭看天。天上牧著一朵朵輕云,散羊似的走。踢了踢腳下的解凍的土,他嘆口氣。

    11

    黑老鴰在劉金柜家的楊樹上,怪孩子一樣叫。趙小虎拽拽他的金鏈子,仰臉看了半天說:“三叔,真晦氣?。∵@劉金柜養(yǎng)啥不好,養(yǎng)只黑老鴰?!彼f:“這老鴰,劉金柜舍不得趕走,說是神鴉,保佑他一家呢?!眲⒔鸸窦业拇罄枪犯糁鴸艡诤鹌饋?。“給老子閉嘴!”他聽見趙小虎怒吼著。大狼狗嗚嗚一聲,靜下來了,黑老鴰也靜下來了。

    他們一前一后,踩著小年濕滑的雪泥走。午飯后他帶侄兒去四弟趙玉階家。四弟家在村里最后一排,路上沒人,起伏著雪堆和臭氣熏天的糞堆。趙小虎說:“農(nóng)村真是沒法待,北京的廁所都比這干凈?!薄稗r(nóng)村就這樣,你冷不丁回來,沒看慣?!彼f。四弟家的木柵東倒西歪,滿院是積攢下來的大雪堆。

    屋里冷冰冰,漾滿尿臊味。趙玉階躺在炕梢兒,斜著眼睛抽煙,看電視。媳婦大云抱著孩子,坐在炕頭兒,圍著一個(gè)被子??簧箱佒欢涯驖竦男⊙澴?。侄女盼小兒和望小兒坐著小板凳,在屋地上洗著一大盆衣服。盼小兒用搓衣板一下下地搓,不時(shí)地揉著兩只紅眼睛。望小兒偷眼看電視,洗著幾個(gè)小手絹。

    趙玉階坐起來,縮到炕上,空出一大塊地方,讓他和趙小虎坐。一炕的煙灰,趙玉階用袖子往下拂。他坐下,看著趙小虎彎下腰來逗弄小弟弟。趙小虎把自己的臉擠到一起,小弟弟樂呵呵地看,滿眼清亮的驚喜。

    “這孩子認(rèn)親呀,你看呀,他爸,這大寶樂的?!贝笤普f。小弟弟嘎嘎地樂,嘴里有了兩顆小白牙。趙玉階讓盼小兒弄瓜子嗑。盼小兒沒動(dòng)?!翱焖麐尩娜?,你看等沒人時(shí)我捶你不!”趙玉階的煙灰落在炕上,人躺在灰里。

    盼小兒瞪了她爸一眼,凈干手,去地上的立柜里掏。她掏出一個(gè)塑料口袋,小心地打開。他不吃,趙小虎不吃,盼小兒和望小兒不吃。趙玉階抓一把,自己嗑。

    “盼小兒要念完初三,我說都要吃不上飯了,哪有錢念書,不知道幫家里分憂,就添亂,大年根兒的,她就跟我勁兒勁兒的?!壁w玉階看著電視說?!澳苣钸€是念吧,多學(xué)點(diǎn)兒知識好?!彼f。盼小兒抹起了眼淚。

    12

    “三哥,你把包給劉金柜的地要回來種吧,我跟你一起干?!壁w玉階吐出一枚瓜子皮,又抽一口煙。趙小虎和小弟弟笑在了一起。“我種地也不雇你,你懶得院里雪堆都不清?!彼粗洗埃吧厦芍芰喜?,塑料布被風(fēng)撕碎了,風(fēng)從那里往屋里灌。

    “種地能掙啥錢?”趙小虎回頭看他們倆個(gè)說?!斑€行,我看開始給農(nóng)民實(shí)惠政策了,糧價(jià)漲,還給補(bǔ)貼。”他說。日光穿透奔跑的云朵,屋子里忽明忽暗。他屁股下涼颼颼,他站起來捶捶發(fā)痛的腰?!笆寝r(nóng)民就得種地呀,天經(jīng)地義?!?/p>

    “打死我也不種地,我寧可在城里打工,做生意?!壁w小虎抱起弟弟上下顛著?!斑€是虎子有出息,下輩子你老叔我也不當(dāng)農(nóng)民?!壁w玉階躺在一堆瓜子皮和煙灰里說?!跋氲妹腊桑氵@懶樣下輩子能當(dāng)村長?”大云疊著尿布頭也不抬地說。

    趙小虎掏出一沓錢來,飛快地點(diǎn)著。趙小虎把錢塞在小弟弟的圍嘴兜里。“小弟弟,拿著,大哥給你的壓歲錢?!贝髮毢孟裾J(rèn)得錢似的,樂呵呵地抓在手里。趙小虎又掏出一沓錢,分給盼小兒一些。說,“盼小,這是給你的學(xué)費(fèi),好好學(xué)?!迸涡貉蹨I嘩嘩地流,她抽咽著低頭搓洗衣服。剩下的錢,給了望小兒。

    趙小虎的手機(jī)響了。“一會兒我就過去,你們先喝先喝。”趙小虎對那頭的馬七兒說話?!鞍パ剑@哪行,太多了,這哪行?”大云伸手沖大寶要,“大侄子你看這哪行,快,大寶,還給虎子哥?!?/p>

    大寶就是不給,小手抓得緊緊的。趙玉階躺著哈哈樂,“我兒子認(rèn)識大票啊,了不得,將來一定像他虎子哥一樣了不得。快,謝謝你虎子哥?!?/p>

    13

    蒼黃的日頭滑向西空,午后太陽升村泛起了寒涼。

    他掐緊一沓錢,去了劉金柜家。劉金柜塞在皮椅里,光著膀。電腦屏幕亮著,屏幕里養(yǎng)著彩色的魚,魚們在游。“金柜,想跟你說個(gè)事兒?!彼昧溯p松的語調(diào),好像是說一個(gè)不大的事?!拔液屠宵S先把事兒說完,你的事一會兒再說。”劉金柜咬著煙,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明亮的大房里,他感到了熱。

    朝鮮族人老黃坐在炕邊上,兩手搓著褲縫,手指在尋找洞。老黃屁股往邊上挪,讓出塊空地方給他坐。他按了按那沓錢,心稍稍安定下來。

    爹娘沒走時(shí),他養(yǎng)著。那些年,他拼命種地,可年年只糊弄個(gè)溫飽還欠債。娘和爹走后,他老婆說,“把地包出去吧,這年頭地真種不起,種子費(fèi),水費(fèi),化肥費(fèi),農(nóng)藥費(fèi),人工費(fèi)什么都高,糧價(jià)不漲還降,種多少賠多少?!彼岵坏媚菈K地,他急需錢,他在黑暗里哭泣。

    劉金柜和張村長找來了。劉金柜說,“那兩坰地就包我五年吧,我出三萬元。”簽過合同,按手印時(shí),他說,“這五年里,如果家里有錢我想贖回來?!眲⒔鸸裾f,“成,張村長給做證?!蹦菈K地是劉金柜爺爺?shù)?,土改后被分了,變成生產(chǎn)隊(duì)的地,承包后,變成他的地。在村里,劉金柜在收他爺爺?shù)牡兀瑒⒔鸸癜训刂鳡敔斔械牡囟际栈亓?。劉金柜雇人種地,開加工廠,賣注冊商標(biāo)的大米,成了村里首富和新地主。

    三萬元太少了。那三萬元,清了他娘和爹治病款。那三萬元,兒子上了學(xué)。那三萬元,修了破房的屋頂。三萬元,沒影啦!

    14

    “老黃,你說,什么的干活?”他學(xué)朝鮮族人說話的方式,想開個(gè)玩笑輕松下。朝鮮族人老黃,漢族人叫他黃高麗?!百u房,房子的不要了,去韓國找我老婆和姑娘。”老黃說。

    劉金柜說,“現(xiàn)在房子稀爛賤,你那個(gè)破房子,豬住里面都嫌冷,就是一個(gè)地號。一萬,只能這個(gè)價(jià)了?!彼D(zhuǎn)頭看電腦,屏幕上彩色的魚在游。水聲在電腦里嘩嘩響。

    黃高麗撓撓頭,抬頭紋翻到了花白的頭發(fā)上?!澳俏业迷倏紤]考慮,過完年我得走。”黃高麗戴上棉帽子,縮著肩膀走了,輕得像一片雪。他站起來,準(zhǔn)備和劉金柜談那件事兒。窗上有個(gè)人影一晃,是黃高麗。黃高麗折回來了。

    劉金柜硬著聲問,“老黃,你還有事嗎?”黃高麗臉上紅紫著,說,“老劉,我真的急著用錢,你的,老朋友,能不能再加一點(diǎn)兒?!濒~還在游,那么多的魚。劉金柜說,“成,我再加一百?!?/p>

    黃高麗跪下了?!班獭钡囊幌隆k娔X里的魚嚇跑了,變成斗地主的場子?!皠⒋蟾纾愣嗄攴N我的地,多年的朋友,再加點(diǎn)兒吧,韓國看老婆和姑娘的,真不夠?!秉S高麗的聲音低得像夏天的蚊子。

    黃高麗早年在村里供銷社賣貨時(shí),白凈而年輕,聲音是夏天的雷,太陽升村的人都敬著?!袄宵S,你起來,我手頭也沒余錢,你跪一年也是這個(gè)價(jià)?!眲⒔鸸顸c(diǎn)著鼠標(biāo),回身斗地主。電腦上的地主有一張樂開花的臉。

    15

    他把錢放在電腦桌上,咳嗽了一下。劉金柜快速地滑動(dòng)鼠標(biāo),打出最后的一個(gè)紅桃3,他又做成一把地主。他掃著了眼說,“三哥,為地兒的事吧!我們有合同,還有一年,不急。”

    他說,“金柜,打工的活兒也不好做,小柱也大了,自己真的要有地種,為孩子留點(diǎn)后手。剩這一年我給你六千五百,一分不差你,還多五百?!彼砭o縮著,等待回音。

    劉金柜掐滅半截?zé)?,塞回?zé)熀欣??!叭纾@是哪的話,不難為兄弟嗎?去年上秋時(shí),化肥農(nóng)藥我都買完了,人手也找了,現(xiàn)在不能給你。糧食剛剛有個(gè)好價(jià),前幾年賠死了。你家當(dāng)時(shí)有困難,我可是真心幫襯你呀。”

    他握緊了雙手,說,“金柜,我不是不講道理,一口唾沫一個(gè)釘,當(dāng)時(shí)張村長也聽到咱倆口頭約話了,我有錢,可以提前贖地啊。”劉金柜摳著腳丫說,“三哥,咱們有合同在,白紙黑字,你不能說要就要,明年到期咱一定按合同辦事?!眲⒔鸸褶D(zhuǎn)身,又開了下一輪斗地主。

    他空蕩蕩地帶著錢,回到冷寂的破平房里。

    小年的天,黑了。

    16

    太陽升村小年的夜,零星地炸響幾聲鞭炮,就幽幽地靜下來了,無邊的黑藍(lán)淹沒著它。

    趙玉棟家里,哥兒幾個(gè)聚齊了。老大趙玉棟,老二趙玉梁,老三趙玉柱,老四趙玉階。一桌子的菜,四瓶60度北大荒酒。燈泡更換個(gè)二百瓦的,在棚頂,葫蘆一樣吊著,照得滿屋亮堂堂。

    哥兒四個(gè)坐在炕上。他不說話,他聽著老大說,“也沒啥事,尋思著咱哥兒四個(gè)年前喝一點(diǎn)兒,拉拉舊。唉,爸媽都走得太早了,我這大哥也不像個(gè)大哥樣?!彼纳┳雍偷芟眰?,忙活完,都退到西屋去吃飯。

    四個(gè)男人沉默地碰杯。他仰脖喝掉了一杯,酒辣辣的,空蕩蕩的胃在燒。他被燒得惆悵。他想起老娘,臨死前,要吃幾個(gè)肉餃子。為了豬肉,他和哥兒幾個(gè)跑遍全村借,沒人說自己家有肉。他借來二百元錢,打出租車去街里買,回來老娘已經(jīng)閉上了眼。剩下老爹他養(yǎng)著,愿意喝點(diǎn)兒酒,因?yàn)橐稽c(diǎn)兒酒錢,老婆常給臉色看。娘死后,患白內(nèi)障的爹不到兩月也追著去了。他的心揪起來,又想到了那兩坰水田地。

    肉菜很多。老二和老四,吃得腮幫子吧嘰吧嘰地響。老大好像有心事兒,不吃菜,一個(gè)勁喝酒。他感覺老大最像他爹,人悶悶的,愛喝酒,心事都壓在肚子里。

    “孩兒他媽,盼小兒找虎子回了嗎?”趙玉棟回頭對著昏暗的灶房喊。

    17

    “大侄子在北京發(fā)展得真不賴呢!”趙玉階吃得差不多后,從菜盤前抬起臉。燈光照著他的紅鼻頭?!笆前?,完全是個(gè)大人了?!壁w玉梁放下筷子也說。他放下酒杯,幽幽地回到現(xiàn)實(shí)。他說,“我看不太對頭,這孩子有點(diǎn)兒怪,我有點(diǎn)兒看不清他了?!?/p>

    燈光下幾張紅臉看著他的紅臉。他們端著杯,眼光停在他嘴上。下午,趙小虎給趙小柱五百元壓歲錢,他硬是塞了回去,他不要來路不明的錢。“你們看,北京能人多了,一個(gè)農(nóng)村去的,沒文化,又沒看到他出大力,咋弄得這么風(fēng)光?”趙玉階揉著肚皮,舒服地喘口氣說,“虎子能耐大唄,我看他從小就和別的孩崽子不一樣?!?/p>

    趙玉棟突然哭了,呵呵呵地,聽來有點(diǎn)像笑聲。“不瞞你們,這孩子混上黑社會了。”又是呵呵地哭。“老趙家都是本分人家,憑力氣賺錢活著,可這孩子,呵呵呵,怎么就?呵呵呵?!笨拗内w玉棟站起來。到炕柜里掏出一個(gè)紙包,扔到炕上。包一散,跌出來四捆百元大鈔。

    “這孩子挺仁義的,不至于犯法了吧?”趙玉階閃亮的眼睛盯著錢說。“他給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經(jīng)理當(dāng)保鏢,和馬七兒一起。這孩子,虎啊!他過完大年還要回去,我和他媽誰也勸不了。我就這一個(gè)兒子,渾蛋不爭氣,那是往死里去呀!”趙玉棟干了酒,抱住的腦袋,快沉到了褲襠里。

    18

    盼小兒回來了,帶著一身漆黑的寒。喝酒的人盯著她,好久她才亮起來,暖起來。

    盼小兒說,“小虎哥在關(guān)老三家喝酒呢。我喊他,他說一會兒回?!壁w玉棟垂頭灌下半杯酒?!瓣P(guān)老三家,燈火通亮,關(guān)老三家的姑娘關(guān)喜鳳,請?jiān)鄞逅羞M(jìn)城的姑娘小子一大堆人喝酒,一大桌子的菜?!壁w玉梁睜大了眼睛,忘記了筷頭上的菜。“關(guān)喜鳳家的新車放著音樂,那些姑娘小子邊喝酒邊哭,后來邊喝酒邊笑邊跳舞。關(guān)老三站著看,他笑,桌子上缺酒缺菜他就給備上?!壁w玉柱揉著太陽穴,不再吃喝?!瓣P(guān)喜鳳說要成立個(gè)太陽升村青年同鄉(xiāng)會,帶更多的青年進(jìn)城,要農(nóng)村包圍城市,要不惜一切代價(jià)堅(jiān)決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壁w玉階夾塊肉塞進(jìn)嘴里,鼓著腮幫子點(diǎn)頭聽。

    西屋的女人和孩子們都擠過來了,滿站在門口和屋地中央聽。黃色的燈光和陰影晃動(dòng)在盼小兒正在瘋狂發(fā)育的身體上。盼小兒匯報(bào)完補(bǔ)充說:“他們變得一點(diǎn)兒也不像農(nóng)村人,念完初三我也進(jìn)城去打工?!?/p>

    趙玉棟說,“都反天了,反天了。一個(gè)大小伙子,滿身的力氣,在家種點(diǎn)兒地,嗯,討個(gè)媳婦老老實(shí)實(shí)過日子多好?!闭f完,他摔碎一個(gè)杯,屋里靜死了。

    19

    趙小虎從寒夜里閃進(jìn)屋,一身酒氣的趙小虎戳在屋里像鐵塔。

    趙小虎走到炕桌前,棚頂?shù)臒艚z嗡嗡響。“今天小年,我敬老爸和叔叔們,我先喝一個(gè),然后每個(gè)人敬半杯?!壁w小虎自己喝下一小杯,然后挨個(gè)敬酒?!靶』⒕屏窟@么大,隨老趙家的根?!崩纤内w玉階說。屋里的人跟著親情地笑。趙小虎的影子罩在炕桌上。

    他說,“小虎,聽我說,三叔當(dāng)過偵察兵,見過大世面,別給那些老板賣命,打打殺殺的,留在家種地吧?你應(yīng)該是把好手,你小時(shí)不就愿意跟著三叔種地嘛!”窗處有老鴰的叫聲,在夜色里飄蕩?!皩?,是??!聽你三叔的勸,虎子?!睙粲袄锏娜藗冋f。

    “老爸,叔叔們,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們不用管?!壁w小虎說話突然變得干脆,仰脖自己喝干一杯酒。

    趙小虎的腦袋快挨上燈泡,一圈的光環(huán)在頭頂?!拔也幌敕N地,現(xiàn)在是商業(yè)化社會,當(dāng)農(nóng)民沒出路。我爸大半輩子只知道拼死氣力干活兒,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gè)窮?!彼O聛?,目光從他爸的臉上移開?!叭迥阋彩牵N地你又沒地,想錢你沒錢,還不是得去縣城站大崗嗎?”

    他沉默下來,心一抖。趙小虎接著說,“誰有錢,誰就是爹,現(xiàn)在誰強(qiáng),誰也是爹。你們看看,那馬七兒算什么東西,小時(shí)他打我,你們不敢找他講理,現(xiàn)在他還不是靠我活著。這世道就是這個(gè)理。你們當(dāng)農(nóng)民,已經(jīng)輸?shù)粢淮螜C(jī)會了,你們還想讓你們的后代輸?shù)舻诙危谌螁??”趙玉階手里攥著酒杯,緊緊的。他手里攥著酒杯,顫抖著。

    “放心,炕上那些錢,不是偷不是搶,是老板給我養(yǎng)傷的,我用命換來的,也是我報(bào)答家里和親戚恩情的?!壁w小虎解開襯衫上的一粒紐扣,喉結(jié)在領(lǐng)子下滾動(dòng)?!斑@錢,對于那些老板,就是一頓飯,一件高檔衣服,可這是我的一根指頭??!我要賺錢,要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我為什么要像你們一樣去種地?”那團(tuán)白紗布,纏在趙小虎手指上,白得晃人眼。

    “操你媽的,你能,你去改變命運(yùn),你是我爹!”趙玉棟又摔了酒杯。趙小虎站著不動(dòng),脖子下金鏈子黃燦燦。

    20

    他臉上一陣陣冰涼。太陽升村的深夜撒著小清雪。

    細(xì)細(xì)的雪鋪著,鋪到樹杈上,鋪到房頂上,鋪到草垛上,鋪到村路上。靜夜,雪寂靜得沙沙響。

    村里各家的燈火都黑了。他的腿微微有些軟,胃里灼熱,清寒卻讓他的頭腦異常清醒起來。

    他走出村子。天地混沌,雪的微光返出微藍(lán)。他走向空曠的稻田,空空的稻茬在小雪里佇立著,他摸索到一株稻草,使勁地嗅著無邊清冽的糧食氣息。

    他站了好久,變成了雪雕。他聽到“呀”的一聲,來自他沉悶灼人的胸膛。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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