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家書》：民國書商偽造的暢銷書

任平生

胡林翼（1812—1861），晚清名臣，與曾國藩并稱“曾胡”。民國十四年（1925）上海共和書局出版的《胡林翼家書》，已流傳近百年。然而，經(jīng)筆者考證，這本書是徹頭徹尾的偽書！

胡林翼家書的兩個去向

民國十四年上海共和書局出版的“清朝十大名人家書”，收入《胡林翼家書》一冊，署“虞山襟霞閣主編次”，內(nèi)收胡氏自清道光二年（1822）至清咸豐十年（1860）家書88封。其后民國二十三年、民國二十四年，上海中央書店曾予重印，內(nèi)容與共和書局本相同。目前坊間印行的幾種《胡林翼家書》，也都是以共和書局或中央書店本為底本。

然而，包括《胡林翼家書》在內(nèi)的所謂“清朝十大名人家書”（林則徐、曾國藩、李鴻章、胡林翼、左宗棠、張之洞等10人），實際上十分可疑。

對于胡林翼家書的流傳去向，胡氏后人無疑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胡林翼曾孫胡有猷在《胡林翼家書簡述》說：

“我家原藏有他許多封家書，后來幾經(jīng)變化，遺失不少，幸而我留了一部分自己的手抄本，另外又在其他書中轉(zhuǎn)抄了一些，如梅英杰編的《胡文忠公年譜》《八賢手（扎）[札]》《淡園續(xù)筆》及其他筆記書等。梅英杰是湖南長沙寧鄉(xiāng)人，他編這部年譜，大多得力于胡林翼寫給各方面的書信，并且大部分是親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幾年他家子孫還保留著，有許多是家信。我曾想向他收購，他不愿出售，但后來還是以高價賣給收藏家了。我在他所藏的這些親筆家信中也抄存了30余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某書局曾出版過一本《胡林翼家書》。我反復(fù)校閱過，從時間和家事細節(jié)及其他各方面來看，其中不少是偽造。我曾寫過一篇《讀〈胡林翼家書〉記》，指出其中某些紕謬顯系偽造。原準(zhǔn)備出版我所搜集的家書，因抗戰(zhàn)爆發(fā)，便沒有實現(xiàn)這一計劃?！?/p>

由此可知，胡林翼家書除遺失不少外，后來主要有兩個去向：胡有猷手抄了部分家書；寧鄉(xiāng)梅英杰收藏了不少胡林翼書信，其中有不少家書，后轉(zhuǎn)賣給收藏家，此前胡有猷從這些家書中抄存了30余封。

“民國偽書的老祖宗”

“清朝十大名人家書”是有名的偽書。其編者是“虞山襟霞閣主”。據(jù)考證，“虞山襟霞閣主”真名平襟亞，被稱為“民國偽書的老祖宗”。平襟亞（1892—1980），原名平衡，字襟亞（與名并行），室名襟亞閣，以襟亞閣主人自號，江蘇常熟人。虞山，代指常熟；襟霞與襟亞諧音。“虞山襟霞閣主”即常熟平襟亞。任翌《平襟亞：人海潮中寫萬象》說：

民國時期，清代名人書信大賣，嗅覺靈敏的平襟亞就編了“清朝十大名人家書”系列刊行，計有鄭板橋、紀(jì)曉嵐、林則徐、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10人，全都是有清一代的文壇巨星或政壇大佬，故刊印當(dāng)時，暢銷全國。而事實上，這些書信十之八九是平襟亞杜撰的。所以，今天有嚴(yán)肅學(xué)者，依然憤憤然把平氏的這套書，列為民國三大偽書之一。

如其中一種《袁世凱家書》，《袁世凱全集》的編者之一劉路生教授專門寫了《〈袁世凱家書〉考偽》一文，指出襟霞閣主所編《袁世凱家書》，全書62件信函除所附《總統(tǒng)就任宣言》一件外，無一篇屬于真品。

南京大學(xué)教授卞孝萱也早在1992年前，就對平氏中央書店的《鄭板橋家書》逐一研究，辨明除了乾隆十四年（1749）已印行的14封外，其余46封都是不折不扣的贗品。系列叢書之其他如《李鴻章家書》《張之洞家書》也造假嚴(yán)重。

《胡林翼家書》的漏洞

筆者通過對《胡林翼家書》中的88封家書仔細研究分析，發(fā)現(xiàn)篇篇都是偽造。

《胡林翼家書》中最大的漏洞，是咸豐六年（1856）四月初二日《致保弟楓弟》一信。保弟，指胡林翼堂弟胡保翼。據(jù)梅英杰《胡文忠公年譜》，咸豐五年“二月，聞從弟保翼攝貴州仁懷縣卒于官，悼痛累日”。這說明胡保翼已在咸豐五年二月之前去世。而這封信寫于咸豐六年，顯系偽造。經(jīng)查核，此信的內(nèi)容乃抄撮自胡林翼咸豐六年三月十四日的奏折《官軍大勝并破新壘三座疏》。令人驚訝的是，此信之后還有15封“致保弟”“致保翼”“致保弟等”的信件，時間跨度從咸豐六年到十年，顯然都是偽造的。

《胡林翼家書》中這類與胡氏或相關(guān)人物行跡不符的偽作，比比皆是，茲再舉一例。

道光十年（1830）九月初三日《呈父達源公》云：“男現(xiàn)從祖父大人之命，師事蔡蕓蕃中書讀書。中書學(xué)問淹博。”按：“蔡蕓蕃”，即蔡用錫，字云帆，嘉慶癸酉拔貢，晚授石門教諭。梅英杰《胡文忠公年譜》引嚴(yán)正基《蔡先生家傳》：“湖北巡撫胡林翼以湘中宿儒，素諸兵略，疏薦擢內(nèi)閣中書，年七十八卒。”

由此可知，胡林翼當(dāng)上湖北巡撫后，向朝廷奏請，蔡用錫才被擢升為內(nèi)閣中書。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是咸豐五年之后的事，此時胡林翼怎能稱乃師為“蔡蕓蕃中書”？

根據(jù)對全書內(nèi)容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作偽者并沒有看過梅英杰《胡文忠公年譜》，所以才會出現(xiàn)這些史實漏洞。但他看過嚴(yán)樹森編的《胡林翼年譜》（載嚴(yán)樹森編《胡文忠公遺集》卷首），而這一年譜較梅譜簡略得多。作偽者正是根據(jù)嚴(yán)譜中的一些時間、人物、事件的“線索”，或抄錄他書內(nèi)容移花接木，或偽造家長里短，或捏造議論看法，拼湊出一本《胡林翼家書》。

由于作偽者所在的民國與胡林翼所處的時代相距半個多世紀(jì)，因此，《胡林翼家書》中就不自然地流露出“民國元素”，與道光、咸豐年間的歷史背景不符。

如咸豐十年五月二十三日《致楓弟》云：“現(xiàn)在賊益猖狂，四出竄擾，皖北楚北，既尚在籌剿之中，而蘇浙又急電催援，兵不敷支配，餉難以籌撥，正是棘手?！睋?jù)記載，電報于1871年才傳入中國，而這已是胡林翼逝世10年之后的事情。此信竟然說“急電”，顯系偽造。

更可笑的是，作偽者成書求速，并不怎么經(jīng)心，導(dǎo)致一篇之中都存在前后矛盾之處。如咸豐十年六月十四日《致楓弟》一信，開頭說“來信謂天氣潮濕，久雨不止。田中苦水，秋收將絕望云云”，結(jié)尾卻說“天如沛下甘霖，望速速示知”。既然“田中苦水”，又怎會期盼“沛下甘霖”，自相矛盾！

總之，《胡林翼家書》是一本徹頭徹尾的偽書，既不能作史料利用，也無閱讀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