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龍,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國內多家文學雜志,被多種文學選本轉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出版小說集《世界之夜》。
一
大概是從九歲那年開始,許歡就經(jīng)常夢到類似的場景:她和許樂走到暗黑森林,去尋找媽媽丟失的藍寶石,然而,太多的歧路與無盡的迷宮讓姐妹倆迷了路,最后兩個人走散了,找不到彼此——詭異的是,她能聽到妹妹的喊聲,但無法做出回應,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掩住了她的聲音。在夢中,她總是在尋找,在奔跑,在呼喊,然而,她總是回到原地,這片未名的森林像是囚禁她的牢籠。在夢中,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這種囚禁感卻讓她獲得了某種自由感。
十五歲那年的仲夏之夜,她向妹妹說出了這個不斷重復的夢。沒想到的是,許樂說自己也有過同樣的夢,同樣的迷失——不同的是,妹妹找到了索引圖,乘著白船,在湖中孤島的桉樹之下,找到了那顆被埋葬已久的藍寶石。而她呢,沒有索引圖與白船,手中空空蕩蕩,找不到出口,更看不見湖泊。
那是她與妹妹第一次分享夢境,也是最后一次。那時候,許樂是她的手足,也是她的敵人。雖然媽媽總是讓她多照顧和遷就妹妹,但是,她也只是在表面上做做樣子,從來沒有付出過真正的感情。在往日的家庭生活中,妹妹是她唯一真實而又強勁的親密敵人——許樂好看聰慧,有唱歌的天賦,又懂得討好大人們的歡喜。家里人都喜歡她,尤其是爸爸,有很多次,他都偷偷地給許樂零花錢,而許歡也假裝不知道這回事。
小時候,妹妹的存在總是提醒自己是家庭的配角,是無人關注的丑小鴨。然而,她卻要在家人面前扮演出好姐姐的形象,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相信了這種錯覺。沒有人知道的是,在她十三歲那年,她偷偷地把妹妹的彩筆扔進了附近的河流——那是爸爸給妹妹送的生日禮物。爸爸從來沒有送過她任何禮物。
多少年后的今天,許歡依舊無法忘記自己把彩筆扔進河流后,沿著河岸獨自行走的那個黃昏。那時候的火燒云差點燒毀了半邊天空。如今的她早已經(jīng)學會從過往的苦澀中榨取微量的甘甜,學會在微不足道的甘甜中重塑過往。
于是,她放下執(zhí)念,將這個關于藍寶石與黑森林的夢告訴了第二個人——她的丈夫陳默聲。講完夢后,默聲在黑暗中抱住了她,吻了她的臉,沒有說話,而這也成為他們日常交流的重要形式——語言在他們日常生活中已經(jīng)退場。沒過多久,他便轉過身,打著輕鼾,重返睡眠,而她卻無法再次入睡,因為秘密如石頭般壓在心底,無法釋懷。
她穿上外套,離開臥室,來到客廳,打開臺燈,坐在書桌前。接著,她打開筆記本電腦,建立新的文檔,面對著眼前的空白,頭腦中的千頭萬緒找不到新的出口。她戴上耳機,打開播放器,靜心地聆聽舒伯特的最后一首鋼琴奏鳴曲的慢樂章。過了很久,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了第一行文字的音符。接著,心底的黑暗也隨著敲打聲慢慢地浮出了海面。
清晨八點十五分,許歡被鬧鈴聲喚醒。原本想多睡一會兒,卻沒有任何睡意,于是便起床洗漱。當她走到客廳時,陳默聲已經(jīng)準備好了簡單的早餐:煎雞蛋、熱牛奶、面包以及蘋果沙拉。她突然心生羞愧,覺得自己對不起眼前這個男人。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是被逼到懸崖邊,也無路可走。
早餐期間,他們簡單地交流了彼此的近況——陳默聲將乘今晚的夜航飛機,去美國的大學待三個月,做學術上的訪問交流,而她呢,一方面要為新的教學任務做準備,另一方面,要為四個不同的專欄寫文章。不知道為何,即將而來的小別離有種冷漠氣息——結婚七年來,她也見證了他們的關系變冷變硬的每個細節(jié)。
早餐結束后,她坐在沙發(fā)上,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右手與他的左手十指相扣的瞬間,她似乎找到了多年前那種悸動不安,那種與其融為一體的幻覺。片刻的沉靜之后,許歡突然將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她懷上了孩子。
陳默聲放開了她的手,問道,孩子的爸是誰?
她搖了搖頭,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將會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沒有說話,而是離開了客廳,去了書房。并不響亮的關門聲像是無法回駁的命令,將她整個人都推出了他的世界——她仿佛置身于禁閉島,舉目四望,空無一人。許歡坐在原地,看著戶外浮游的鯨狀云朵,心里卻是無盡的苦澀——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一步步地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天空的深處似乎有回音,但她卻聽不懂其中的任何奧秘。
二
陳默聲離開的當天夜里,許歡也很快寫完了一篇關于情感問題的專欄文章。然而,當她獨自躺在臥室時,整個人筋疲力盡,無法找到睡眠的入口。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漫漫長夜,以及該如何處理與體內新生命的關系——不知為何,她有種被惡魔附體的感覺,既興奮,又恐懼。
沒過多久,她摸著黑,走到廚房,拿出了一瓶紅酒。坐在昏黃的夜燈下,喝著紅酒,聽著爵士樂,心里卻涌動著不安的海。喝完半杯后,她站了起來,跟隨著Chet Baker的《Lets get lost》而扭動身體。包括陳默聲在內,從來沒有人見過她獨自跳舞的樣子。不僅僅是因為不愿意向他人展示自己笨拙的肢體語言,更是源于某種偏執(zhí)的自信——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欣賞這份獨特的美。她盯著鏡子中的自己,仿佛用舞姿辨認另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也就是在跳舞的短暫時分,她覺得自己并不孤獨,仿佛有另一個人守護自己。
一曲終了,她又坐到原位,而孤獨的潮水又涌出心底,侵蝕著自我的堅定意志。于是,她又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將音樂換成了肖邦的夜曲。鋼琴聲從音響翻滾而出的瞬間,她的整個心也隨之破碎了,但不知道該向誰敘述這份苦澀。這么多年過去了,很多人都是匆匆而過,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闖入她的生活,然后又以各種理由紛紛離場。與陳默聲結婚之后,她原本以為終于和另外一個人建立了牢固的關系。然而這一次,她最基本的信念也發(fā)生了動搖——因為陳默聲在臨走之前,也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也不知道這段關系將走向何處。
打開手機后,她象征性地給陳默聲發(fā)了一條微信。接著,她看到了那個顯眼的頭像——一座海洋中矗立的白色燈塔。于是,她點開了頭像,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問他此刻正在做什么。他立即回了信息,說自己正在玩手機游戲,準備等會兒睡覺。還沒等她開口說話,他又補充道,用不用我去陪你?她只回答了一個字:嗯。隨后,她便端起了酒杯,將剩下的紅酒一飲而盡。
四十五分鐘后,韓戈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比三個星期前更加清瘦憂郁。她沒有說話,而是走上前,抱住他,親吻他的面頰,仿佛要從他的身上獲得某種真實感——他的身上有種煙草與薄荷混合的古怪味道。他也沒有說話,而是用身體的熱情回應著她的熱情。他熟練地將包裹在她身上的層層束縛逐個解開,然后進入她的體內,一次接一次地沖擊著她靈魂中最柔軟又最隱蔽的內核。她躺在下方,看著他嚴肅又熱烈的表情,仿佛在沖撞中看到了自由的幻象。
當他們赤裸著身體,平躺在床上,幻象也消失了,只剩下熱情的灰燼。沉默了很久之后,韓戈起來,準備去穿衣服,而她則拉住了他的手,說,今晚,你可以留在這里。韓戈愣住了,先是搖了搖頭,之后長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他睡在她的身旁,而她的手指在身體上緩緩滑動,像是尋找岸的迷船。隨后,她拉住了他的手,哼唱了一首民謠。接著,他說了一些過往的經(jīng)歷,但多多少少與他作為理發(fā)師的職業(yè)有些關聯(lián)。她喜歡聽那些鮮活盎然的經(jīng)歷,與其相比,自己的生活好像沉悶無趣的紙牌游戲。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她的家里幽會。以前要么是在離家很遠的酒店,要么就是在他的住處。陳默聲知道她在外面有別的男人,但并不知道就是韓戈。她還是無法逾越心中的高墻,于是便謊稱那個男人是自己的大學同學。她有種羞恥感,不僅因為謊言,更因為自己的墮落——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一步步地走向破碎,走向深淵。更可怕的是,這種墮落讓她獲得了短暫的自由,至少,讓她的肉身獲得了某種解放的狂喜。這種單純的狂喜是陳默聲無法給予的,因為他無法以身體的形式抵達她的幽暗王國,而在這座王國中,時常會有欲望的猛獸出沒。
在結婚的前兩年,他還可以與她共同在情愛的秘密森林中探索。然而,突然某一天,他喪失了興趣,或者說喪失了探索的能力,只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迷失在森林的歧路。沒過多久,他向她坦白了自己性冷淡,并且與她形成了口頭上的契約——他們在精神上始終忠誠于彼此,但是,精神之外的事情可以自由選擇。契約的后面還有兩個補充條件:第一,他們不能把各自的情人領回家;第二,他們不會要孩子。作為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在心里藐視社會上的陳詞濫調,卻遵守著對彼此的承諾——許歡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她的人。然而這一次,她打破了契約中的兩個附加條件,心中的裂紋也隨之變深變重。
她轉過頭,借著昏黃的光線,凝視韓戈如同雕塑般完美的肉身。他沉睡的神情像個孩子,簡單純粹。在她看見他的那瞬間,便喜歡上了他,也是簡單純粹的喜歡——只想上前抱住他,撫摸他的肌膚,聞著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與此同時,與他不發(fā)生任何精神層面的溝通交流。在許歡心里,韓戈像是站在了陳默聲的對岸,相互打量,而她像是停留在河中央的船客,左右張望,不知該去往何處。臨睡之前,她抱住他,聆聽他的呼吸聲,以此而獲得短暫的安寧。她知道自己再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每一種選擇的背后都是沉重的代價。然而,此時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忘記塵世的煩囂,進入夢的國度。
清晨起床后,她把自己的懷孕的消息告訴了他,同時也坦言他是孩子的父親。在那瞬間,她看到了他臉上驚恐,以及對驚恐的快速掩飾。他并沒有對這件事深究,只是問道,那接下來,咱們該怎么辦?
我今天想去趟醫(yī)院,你能陪我一起去嗎?她問道。
他露出了遲疑,之后便點頭答應。她明白,這個消息對于他而言也是一枚重型炸彈。他的怯懦讓她有了一絲的不快,仿佛所有問題的核心都來自于她。她剛好處于假期,時間可以自由安排,而他也立即給理發(fā)館請了事假。他們吃了簡單的早餐,期間沒有再說一句話。隨后,他們出了小區(qū),在門口擋了一輛出租車。他們都坐在了后排,過了二環(huán)的高架橋時,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得到的不是溫暖的慰藉,而是冰冷的回應。她收回了自己的手,看著不斷倒退的城市風景,仿佛置身于奇妙的夢幻場景。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從這場夢中清醒過來。
醫(yī)院到了,他們也下了車。剛踏入醫(yī)院的門,周圍的世界也在她眼前突然變形扭曲,而體內仿佛有另外一種聲音在曠野中呼喊。她聽到了呼喊聲,于是轉過頭,離開了醫(yī)院。他趕了上來,拉住她的胳膊,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轉過頭,對他吼道,和你沒關系,你滾吧。說完后,她擋了一輛出租,獨自坐進去,把他撂到了路邊。
這是她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情緒失控。坐上出租后,她逐漸恢復平靜,但她并不后悔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決定。她摸了摸肚子,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孤零零的人間惆悵客。隨后,她打開微信,給陳默聲發(fā)了一條信息: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打算要這個孩子。
之后,她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眼前的一切仿佛有了灰藍色的暗影。
三
自從決定生下這個孩子之后,許歡將目光從自我的身上轉移,開始關注一些育嬰孕嬰的相關知識——關注了幾個相關的論壇,購買了育兒的書籍,甚至加入了社區(qū)的孕嬰微信群。與此同時,她也開始主動與幾個大學同學聯(lián)系,聊得活泛后,也會約好了私下里見面聊天。她們都是年輕的媽媽,她們相見后的主要話題也圍繞著生兒育兒的主題。許歡總是悉心地聆聽每一個媽媽的育兒經(jīng)驗,并且在其中獲得了相當大的精神撫慰與滿足。
許歡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一步又一步地退守,一步又一步地更改自己的生活原則。在博士階段,系統(tǒng)地閱讀了西蒙娜·波伏娃與漢娜·阿倫特的著作之后,她堅定要做一個女性先鋒,首先要從抵抗家庭生活與拒絕婚姻開始。那時候,她也為各種文藝雜志與報紙副刊撰稿,從多種角度宣揚自己的生活主張。與此同時,她在網(wǎng)上開通了一個名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的博客,并且時常更新博文,有大量的影評、書評以及生活隨想等等。當時因為幾篇時政文章以及思潮爭辯而成為熱點博客,以此而擁有了大量的讀者群,并且經(jīng)常會收到女性讀者發(fā)來的小紙條與私信,基本上都是與感情或學習相關的困擾。她也會挑選典型問題進行針對性回復,那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算是半個名人,是沒有任何情感困惑的女先知。甚至那個時候,出版社主動聯(lián)系了她,將她發(fā)表過的代表性文章整理成冊,出版發(fā)行,并且有很好的銷路。那時候,她的博士論文也是以性別、權力與生態(tài)等視角來研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文學作品。
那個時候,她也從實際行動來踐行自己的思想主張。從本科到博士階段,她先后有過四個男友,他們都從不同的角度豐盈了她的思想,甚至塑造了她的自我。然而到最后,她都以不合適為由而主動提出了分手,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厭倦了他們,她無法再從他們身上獲得精神快感。博士畢業(yè)以后,她順利留校,成為高校教師,開始了夢寐已久的學術生涯。她不相信愛情,更不相信婚姻,與此同時,知識給她帶來了安全感,成為她精神上的庇護所——從小到大,她對人都持有一種懷疑態(tài)度,無法想象自己與他人建立牢不可破的情感關系。
然而,一個人的闖入改變了自己執(zhí)拗的觀念。那是在自己工作的第二年,通過朋友的畫展而認識了他。剛開始,她對這個沉默的男人并沒有多少注意。然而,畫展后的聚餐上,當他開口談論藝術和哲學的時候,光從他眉目的塵埃中聚攏升起。所有人都屏氣凝神,聆聽他關于那次畫展的種種洞見——有部分觀點是超越了許歡的知識結構。以前,她從來不把同行的學術成績放在眼里,認為那些講法都是陳詞濫調。然而這一次,她被他新穎深邃的看法所吸引,像個學生那樣在心中默記那些閃光點。晚餐結束后,她主動上前要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當前夜里,她就給他發(fā)了短信,毫不掩飾對他的欣賞與欽佩,然而他的回應克制又冰冷,這種態(tài)度刺痛了她的自尊,更激發(fā)了她戰(zhàn)斗的熱情。但是,她不會像庸俗的女人那樣胡攪蠻纏,而是用更高級的方式接近他——她很快找到了他的博客,仔細閱讀了其中的每篇文章;找到了他發(fā)表在學術期刊上的每篇論文,做了閱讀筆記;最后,她在網(wǎng)上買了他出版的三本學術論著與兩本思想隨筆,熟讀其中的每個細節(jié)。當做完這些必備的功課后,她覺得自己更理解了他,更有資格與他進行交談。事實證明,她所有的準備像是看不見的利斧,劃開了他內心的堅冰——兩個月后,他主動約她出來喝咖啡。那天他們在咖啡館聊了整整六個小時,仿佛有說不完的話題。結束后,他主動提出要開車送她回家,她答應了他的請求。然而一路上,他們卻沒有多說一句話,車廂內充盈的是勃拉姆斯的鋼琴曲。停車之后,她邀請他上樓喝紅酒。進入電梯后,他主動地拉起了她的手,而她感受到了來自他身體的顫栗。當天夜里,他沒有回家,而她在他的肉身與精神王國中得到了雙重慰藉,仿佛迷失的航船看到了燈塔。那個夜晚之后,他們確立了這種堅固的關系——她可以與他分享生活中的一切,而他總能給出恰如其分的回應。
這個闖入者就是陳默聲。他是許樂同所大學的哲學教授,比她年長十五歲,有過一段婚姻,沒有子嗣。剛開始交往時,他們就打算不結婚,始終保持這種戀人關系。然而,她終究沒有堅持到底,而是屈服于家里人所帶來的無形壓力。同居了半年之后,他們一起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同時在老家象征性地舉辦了婚禮。整個過程,默聲都配合著她的種種表演。婚禮結束后,他們一起去歐洲度蜜月。在愛琴海旁,他們約好此生做好彼此的精神知己,沒有戲言,更沒有謊言。許歡自認為找到了終生的寄托,漂泊的心停止了流浪。他幾乎成為她心中的完美伴侶的典范——很好地集合了情人、兄長與丈夫這三個互不兼容的角色。一起坐在海岸看日落的時候,她握緊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遠處的海天相接似乎讓她看到了永恒的幻象。
然而,幻象很快便破滅了。結婚三個月后,他們從熱烈激情的纏綿變成了平淡寡味的相處——他們將各自的重心放到了學術生涯,甚至開始分房睡。許歡早已預料到這種隱形的變化。理智上,她接受這種變化;情感上,她還是無法控制內心的失落。他們曾經(jīng)相約此生不要孩子,做單純的丁克家族。有一次,頂不住父母的逼問,她心里有些動搖,于是便試探性地問了問他的看法。他從阿甘本的學術著作中抬起頭,怪異地打量她,然后堅持之前的約定。在她不依不饒的探問下,他終于說出了其中的原因:其一,他不喜歡小孩,覺得是自由的障礙;其二,他也沒有生育的能力,而這也是上段婚姻破裂的終極緣由。隨后,她質問他為何不在婚前說明所有情況,而他則說她并沒有刨根究底地追問,并且補充道,如果她想反悔,他可以成全她。這是他們僅有一次的爭執(zhí),隨后,她也不再追問這件事情,心中卻留下了一塊暗影。但是,他們依舊對彼此保持最大程度的坦蕩,維系著知識分子的理智形象。然而,她看到了堅固感情上的裂紋,而幻象也慢慢地被真相所湮沒。他們在精神生活上依舊高度契合,而在肉身上,卻對彼此逐漸冷淡——這種靈肉分離的狀況卻因為另外一個闖入者而得到某種平衡。
這個新的闖入者就是韓戈。她第一次見他是在妹妹的訂婚宴上,那時候,他還是二十歲出頭的愣頭小子,身上卻有種純粹明亮的氣質,與妹妹許樂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對自己未來的妹夫相當滿意。這么多年過去了,妹妹剛生完二胎,在老家休養(yǎng)生息,整個人也被時間改變了模樣——遲鈍,臃腫,眼神無光。與她相反,韓戈身上依舊有種少年氣象,雖然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整個人看起來無憂無慮,好像世間的憂愁都與他無關。也許,這與他喜歡健身,喜歡動漫多少有些關系。她和他的世界仿佛兩條平行線,除了偶然的家庭聚會,基本上再無交集,而她卻站在遠處,打量著他,像是觀看一尊剛完成的大理石雕塑。
然而,整個世間的運行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無法預料。在與默聲的感情出現(xiàn)裂痕期間,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了韓戈的電話,并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給她打個招呼,說自己在她家所在小區(qū)的附近理發(fā)館工作。不知為何,她下意識中覺得這是冥冥中的安排。三天后,她便去那個理發(fā)館,親點韓戈為她做頭發(fā)。在工作場合,他佯裝不認識她,按照工作流程,與她溝通所需要的發(fā)型,提出自己的建議。一切就緒后,她通過鏡子,打量著他,而他也始終不回避她的眼神,只是眼色中更多的是好奇。她也配合著他的表演,詢問一些與他的職業(yè)有關的問題。當他的手觸碰到她肌膚的瞬間,她承認自己的內心有種顫栗。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再為任何男人再動心。做完頭發(fā)后,她感謝了他,給了他小費,并且當著店長的面夸贊了他的手藝。臨走的時刻,她與他的目光短暫又熾烈地交織。也就是那么一瞬間,她預感到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他從來不叫她姐,而是直呼她的名字。這種做法減輕了她的負罪感。下班之后,他單獨約她出來吃飯,講自己離奇的人生經(jīng)歷,而她則是很用心的聆聽者。那些瑣碎的事情讓他過往冷冰冰的形象變得生動豐盈,而他們則像是在暗中達成了無言的契約——他們從來不提許樂的名字,也主動繞開了陳默聲。在他的面前,她幾乎不談論自己的精神生活,也不奢求能與他達到靈魂共鳴。與此同時,他似乎總在談論自己,對她的個人生活也沒有多大興致——這種模式讓她覺得舒適心安。她避免從倫理學角度思量他們之間的關系。與他相處的時候,可以放下學術與倫理的枷鎖,享受純粹的快樂。第三次約會,他請她一起去看好萊塢電影。電影結束后,他們去了附近的酒店開了房,而她只能順其自然,無法抵抗欲望的洪水猛獸。當天夜里回家,她向丈夫坦誠自己有了情人,而默聲痛苦的表情中卻帶著幾分解脫。她建議他可以在外面找別的女人,而他則立即否定了她的提議,并聲稱自己對性愛已沒有多大的興致。他默認了她的選擇,依舊與她保持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她原本以為自己與兩個男人都建立了純粹的關系,似乎找到了新的人間天堂。所有美好幻象都因為自己的懷孕而出現(xiàn)裂痕。然而,她并不在意這些裂痕,而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到孩子身上。這種孕育的奇妙感覺如同謎題,而只有時間本身才能提供答案。她覺得自己也變了,變成一個不夠徹底的人。但是,當她獨自去醫(yī)院做檢查時,當她對孩子未來的命運提心吊膽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并不是孤獨無援地活在荒原。至少,有另外一個生命與自己心心相惜。
四
陳默聲從美國回來后像是換了一個人。許歡原本以為他會因為她未遵守契約而與選擇離婚,沒想到的是,他卻表現(xiàn)出了以往罕有的熱情與關注。他說自己在美國的這段時間把很多事情都想透徹了,以往的自己太注重形而上的東西,過于遠離現(xiàn)實世界,而如今他渴望更具體更落到實處的家庭生活。簡而言之,他希望成為父親,也愿意承擔作為父親的職責。
她問他是否想知道孩子的親生父親是誰,他搖了搖頭,說這些都不重要。他坦誠的說法讓她心中的石頭落地。與此同時,他更是用行動踐行著自己的誓言——他將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陪她一起去醫(yī)院做檢查,陪她一起學習孕育知識以及參加孕育培訓,甚至開始下廚,按照食譜,做她喜歡的菜肴。剛開始還比較生疏,但他很快便掌握了廚藝的核心。整個過程,她慢慢體會到了作為普通妻子的快樂。當然,快樂的背后也潛伏著很多痛苦的因子——首先是身體上的疼痛,自己比以往笨拙遲緩,脾氣容易暴怒,整個人的精神氣象也大不如前;其次是謊言所帶來的自我道德的責難,她向默聲謊稱自己的情人是高中同學,向外界謊稱孩子是默聲的,與此同時,她越發(fā)覺得對不起妹妹,又為此說了更多的謊言:她在自我建構的謊言中迷失了真正的自己;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精神上的焦灼不安,自從懷上孩子之后,她時時刻刻都在為這個孩子擔憂與祈禱,為此,她戒掉了煙酒,也推掉了很多社交活動,將更多注意力從自我轉移到孩子。不知為何,種種痛苦又讓她潛入深海,屏氣凝神,重新認識自我。
在上課之余,許歡開始重新寫起了專欄文章,也開始更新自己的博客。雖然早已不是熱門博主,但一路走來,還是有一些固定的讀者。他們留言說她變了,思想沒有以前那樣激進與先鋒,也不再與人爭執(zhí)辯論,不像是她過往的行文風格,也有部分讀者揚言不再關注她。對于讀者的質疑,她有些失落,但也無心應答——她只能按照自己的選擇去生活,去寫作,去成長。如今,當她回過頭來,重新讀過往的文章時,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過去的那個人。也許很多年之后,當她重新反觀如今的這段時間時,也會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陌生人。生活真是種種謎題,而她所做的就是按照自己的內心生活,成為真正的自己,即使前后的自己是矛盾的,是分裂的,是無法達成和解的個體。
自從告訴韓戈真相之后,她再也沒有見過他,而他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不知為何,她突然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厭倦,不想與他再有半點瓜葛。然而反過來想,她懷著他的孩子,而這也是終生無法斬斷的聯(lián)系。她盡量不從道德倫理的尺度去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從小到大,她都對自己太苛求了,不允許自己出現(xiàn)半點差錯。而如今,她卻發(fā)現(xiàn)走在懸崖邊上,稍不留神,便會葬身于黑暗。唯一慶幸的是,韓戈只是沉默,并沒有因此而威脅她。
在她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母親從鄉(xiāng)下趕來,專門來照顧她。也許是因為長久未相處的原因,她突然覺得母親老了,再也不是那個專橫絕望的女人。在她小時候,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不敢犯小錯誤,生怕觸怒母親。記得在自己十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們姐妹去鎮(zhèn)子上購置年貨。路過一家店時,她和妹妹同時喜歡上了一件防風外套。然而,母親只給妹妹一個人買了,完全不顧及她當時的感受。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她第一次用行動反抗母親的不公——她拉著母親的衣角,讓她給自己也買上新衣服。母親沒有哄她,相反,而是在眾人面前扇了她耳光。隨后,母親拉著妹妹離開了,把她撂在那家衣服店。那個時刻,她孤助無力,周圍全是看熱鬧的過客。沒過多久,她擦干了眼淚,跑出衣服店,去找自己的母親。那個新年,她沒有新衣服穿,而這也是母親對她無言的懲罰。也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便明白這個世界并不相信眼淚,而她也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哭泣。與此同時,她也暗自許下愿望,希望自己可以走出這個原生家庭,可以掙很多的錢,可以補救自己破碎不堪的心。
或許,她也是幸運的。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她便在學業(yè)上下足了功夫,而學習對于她而言并不是精神負擔,而是逃離悲苦世界的漫游——她對知識充滿了饑渴感,是自己唯一抓得住的蘆葦。她的勤奮善思也得到了回報——她的成績總是在班級名列前茅,在學習上也是順風順水,得過各式各樣的獎狀獎勵。父母對她的態(tài)度也因此一點點變化,但她對父母的感情卻越來越疏遠。在學習這條路上,她一路向前,一直拿到了博士學位。當看到手中的博士學位證書時,她還是忍不住流淚了,因為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艱難險阻——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清貧又自卑的女孩,一步步地,依靠著自己的力量,拿到了著名大學的博士學位。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覺得這是一種奇跡。然而,她始終無法對過去釋懷,無法忘記那個冬天,自己被母親羞辱,被遺棄在衣服店的那個下午。仿佛一種夢魘,經(jīng)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來時的艱難歷程。
如今,母親不再是那個蠻橫的女人,自己也不是那個脆弱無力的女孩。自從工作后,她每個月都給母親的賬上轉一千元,雖然不多,但也是一種補償形式。母親只是一個農村婦人,除了農收之外,再無其他的經(jīng)濟來源。在母親來她家的第一天,許歡便向她展示了自己的衣柜,高跟鞋,香水以及奢侈品,一邊介紹一邊說出那些物件的具體價格。她看到了母親的驚愕表情。當天下午,許歡又帶她去商場購物,花了很多錢,給母親買了一件名牌大衣。整個過程,她都享受母親無言的抱怨,而自己卻得到了某種報復般的快感。
在接下來的日子,她們的關系仿佛與童年發(fā)生了對換。懷孕讓她的脾氣變得喜怒無常,而她將一切不快也不隱藏,而是發(fā)到母親的身上,對她百般刁難,而母親總是不說話,默默地忍受一切。有一次,母親悉心做了魚湯,許歡喝了一口便吐了出來,對她大喊道,你想咸死我嗎?母親也喝了一口,說道,味道有點重,但還是能喝啊。許歡站了起來,說,你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說完后,她準備離開飯桌,卻被母親叫住了名字。母親對她喊道,許歡,你不用這樣,我老了也不用你養(yǎng)。還沒等許歡反應過來,母親又補充道,你知道嗎,當時生你的時候差點要了我的命。說完之后,母親抹掉眼中的淚,轉過身,離開了家。
五
臨產前一個月,她向學校請了假,并且做出了一個相當怪異的決定——回老家生孩子。默聲剛開始不同意她的決定,然而還是執(zhí)拗不下,選擇了妥協(xié)。
再次看到妹妹時,她原先忐忑糾結的心終于平靜下來——妹妹似乎對于她和韓戈的關系沒有半點懷疑,而是以近乎熱情的方式迎接她的歸來,甚至在這份熱情中帶有諂媚討好的成分。許歡終究對妹妹抱有愧疚之情,然而,又享受著這份遲到的,又小心翼翼的關心。這種情境在自己小時候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小時候,妹妹就是家中的公主,自己則是她的女仆。與此同時,妹妹又比自己漂亮,招人喜歡,全身上下都帶著光,而自己是灰撲撲的丑角,只能活在妹妹的陰影下。那時候,她最恨的人就是妹妹,又要把這種恨意藏在心里,什么事情都依著妹妹去做。她將所遇到的恥辱都記在心里,這或許也是她不斷磨礪自我,不斷向前的原動力。她今天能走到這一步,或許應該感謝妹妹的存在。
也許這一切問題的根源在于她撲朔迷離的出身。她曾經(jīng)無意間聽到一個可怕的傳聞:自己并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在嫁給父親的時候,母親剛懷上她不久,原本以為可以糊弄過去,最終還是露了餡。為了避免丑聞的擴散,父親選擇了沉默,整個家庭則選擇了隱忍而活——最終,她成為這段秘聞的犧牲品,整個家庭都把她當做多余的人,以各種形式孤立她,排擠她。她一直想要向母親求證,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一直害怕面對殘酷的事實,一直選擇逃避。她寧愿相信這個傳聞是捏造的,寧愿相信是因為自己不夠好而得不到父母的愛。然而,母親對過往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當然,所有的過往都是塵埃,一切都在慢慢轉變。妹妹在上高二的時候便輟學了,然后跟著村里的親戚去東莞打工,在那里認識了同鄉(xiāng)韓戈,五年后他們便返鄉(xiāng)完婚,再也沒有南下打工。韓戈是個理發(fā)師,前前后后也換了幾家理發(fā)店,靠著自己的手藝過活,妹妹則沒有手藝,只能在超市或者商場打零工。很快,他們便有了第一個孩子,妹妹也因為生活所迫而變得粗糙庸俗。隨后,妹妹也不去打零工了,而是一邊帶孩子,一邊幫父母干農活。韓戈是這個家的上門女婿,常年在外,主要負責賺錢養(yǎng)家。后來,妹妹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整個人卻因此變得更加消沉灰暗,身上的光全部湮滅。再次看到妹妹的時候,許歡將心中的恨放置一邊,心中滿是同情以及愧疚。短短的十幾年,過往的一切都成為煙云。
如今,她與妹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在她的身上全是城市文明的烙印,而在妹妹那里,生活的主題都是圍繞著這片鄉(xiāng)土。當然,她們有著共同的童年生活,但妹妹顯然對那些往事沒有興趣,她也只好放棄了這種溝通的努力。然而,每天下午,妹妹都帶著孩子,陪她去后山坡散步,沿著蜿蜒鄉(xiāng)路走到河岸,看著不斷逝去的時間。整個鄉(xiāng)村也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了,雖然有了很多新洋房,但一切都仿佛在衰老破碎——童年時代的種種回憶仿佛不存在的純真夢境。有一天,她和妹妹站在河岸,望著向東流去的汩汩河水。突然,妹妹對她說,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娃是韓戈的,他已經(jīng)告訴我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妹妹又補充道,韓戈要在縣城開個理發(fā)館,需要五萬塊錢,希望你能借給他。許歡沒有說話,只是故作鎮(zhèn)定地點了點頭。有那么一瞬間,她產生了錯覺,以為妹妹會將自己推進河流。小時候,她偶爾也會冒出將妹妹殺死的念頭。然而這一切并沒有發(fā)生,妹妹還是牽著她的手,一起回家。
再次見到韓戈時,他已經(jīng)成為陌生人。他開始改口叫她姐姐,表示以后會慢慢還她借給他的錢。但是,他從來不過問孩子的事情,這讓她感到片刻的安寧。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她也為此長舒一口氣。
夜晚,她和妹妹睡在母親的兩邊,周圍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微光。如此漫長的黑夜,她突然有點畏懼,于是便抓住母親的手,想要找到某種依靠。沒過多久,母親在黑夜中開始唱歌,唱那些民歌與童謠,唱那些可以驅逐黑暗的短歌。一首接著一首,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忘記心中的悲苦與憂郁。她和妹妹也跟著母親一起哼唱那些歌謠。很多年前,母親曾經(jīng)在夜里教過她們這些歌。歌聲響起的時候,她不再畏懼內心的惡魔。
在夢里,她和許樂一起去尋找藍寶石。這一次,她們沒有走失,而是手牽著手,走出了暗黑森林,也走出了迷宮,在藍色湖泊處,乘上白船,去找母親丟失的藍寶石。她們很快來到了湖中的孤島,按照索引圖,找到了藍寶石的具體位置。然而,等她們打開寶箱之后,卻發(fā)現(xiàn)寶石已經(jīng)不見了。
許歡從夢中驚醒。她披了外套,離開房間,走進院子,抬起頭,看到了高空中搖搖欲墜的澄澈星辰。突然間,身體一陣絞痛,她喊著妹妹的名字,意識到自己的未來或許在此刻剛剛起航。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