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河北阜城人。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誰比動物更凄涼》《書中風骨》等多部作品。
走在街頭,要加著小心,說不準什么時候路上忽然出現一個物體。
它不一定攔住我的去路,也不一定要對我做什么。而它的突兀,卻常常讓我大吃一驚。
比如一塊石頭,一朵綻放得非常火爆的鮮花,一排整整齊齊的共享單車。甚至,一座聳入云霄的高樓。
我的眼睛里明明什么都沒有。天地間,只有我自己匆匆忙忙的腳步,以及腳下濺起的微塵。我的腦子里運算著各種各樣的事,仿佛一架高速轉動的機器。
眨眼間,一個接一個的事物,就像一群突然冒出來的人,在我身邊大聲叫嚷起來。
它們從哪里來的呢?
肯定是有人指派。
人們常說“萬物有命”。這個命,是命運的命,還是命令的命?通常理解為前者。但理解為后者,似乎也可以。除了人,所有事物都不會自作主張的。從來沒有地下突然冒來的東西。
它們的出現,是奉令行事,是來到了自己應該駐扎的地方。
它們到底是聽從了誰的指令,人們懶得去問,以為這是自然規(guī)律。
人們平時把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偶爾一走神,萬物就呼地涌上來,成為了真真切切的存在。
看見的就是存在了。沒有看見的永遠不存在。
很佩服電影里的那些神探,在紛紛擾擾的街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一圈,把某一個人的表情,每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以及各個事物之間的邏輯關系,全部真真切切印在腦海里,好像是萬物復印機。如有需要,隨時抽出來對照一下。
我這樣的普通人就不行了,什么事物都要下意識地分出層次,劃出輕重緩急。萬物擺在面前,誰的聲音大,個頭高,誰長得顯眼,我就最先看到誰。然后,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其他。
所以我走路就要小心一些。萬一那個被忽略的事物來了脾氣,發(fā)神經報復我,就不好辦了。大家無仇無怨,何必得罪這個人。
畢竟,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讓我感受到莫名的強大。
它們或站或躺,或蹲或仰,好像不是昨天才來的,而是屹立了千年萬年?;煦绯蹰_時,它們就在那里。
比如樹下的那幾片葉子。夏日的陽光從樹縫里滲透出來,斑駁一片,照耀著它們。它們全部被稀松的紅土埋了一點,露出大半。雖然枯萎得不成樣子,但又那么淡定,恰似閱歷很深的老人。它們世故,懶散,懈怠,與世無爭。不聲不響地挺立,或許還帶著一點蔑視。那樣的神情絕對要經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修煉方可得來。你怎么能相信它是昨天才掉下來的?你怎么會相信它明天就要被清潔工掃起來燒毀?
它們明天一定還會經歷風雨,在嶺南的日出日落中沉睡,蘇醒。度過月月年年。它的昨天就是它的今天,它的今天就是它的明天。它一天一天活下去,比我們的肉體都要長久。
那一塊碎瓦,就在枯葉旁邊。它把最尖銳的一面露出來,朝向每一個目不斜視的路人。這個姿勢你還能認為只維持一天?如果沒人打擾,它可以維持幾個世紀,直到真正刺破一個什么東西。
我所在的這個城市是個移民城市,不大的地面上擁擠著兩千萬人,它的口號是“來了就是深圳人”。它接納,它包容,在很多人眼里,它是個柔軟的一線城市,落戶很簡單,生活很便捷。而這個城市堅固而霸道的一面,也冰冷地,毫不隱晦地外露著。
那些高樓大廈,那些隨時隨地都在工作著的腳手架,同那些枯葉一樣,仿佛存在了上千年,仿佛天地之間本來就有這么一座城市。誰也撼動不得。
我和我身邊的朋友,來到這里短則三五年,長不過二十年,大家都沒有什么疏離感,和這個城市骨肉相連,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恰恰吻合了城市的親和力。從另一個方面講,那些來了幾年的人,已開始以老人自居了,口若懸河地對別人指指點點,比那些葉子自信多了。
人類能看到的,也就是今天。他們駐扎在今天,以為今天就是永遠。昨天和明天都很遙遠。
此刻,我蹲下身,和一根尺把長,手指頭粗細的枯枝對視。它是萬千事物中的一個,是發(fā)出喊聲的一個。它的喊聲并不大,只是因為離我更近,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走向它。
藍藍的天空下,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大地沉默。喧囂的都市暫時回歸了田野。那一刻,就剩下我和它,唯一的光圈籠罩著我們兩個,炫人眼目。
對視是世間最柔軟的關系。世界按部就班地運行著,萬物各自匆匆趕路,擦肩而過,眼睛迷離。
那個本來和你無關的它,眼珠忽然停下來,定住,與你四目相對。心跳開始呼應,呼吸此起彼伏,脈搏默契地跳動在一起。它皮膚里每一個細微的波動,都進入你的眼里。你從它的眼里看到它的整個身體,身體上的每個細胞,細胞里包含的酸苦悲辛。
深圳的樹真多,綠意滿眼,掉下來的枯枝被綠色淹沒了。它們已成廢物,被綠色拋棄。剩下的濃濃的綠色,更純粹,更開心,更沒有負擔。
眼下這段枯枝,還沒徹底變黃。綠色正漸漸脫離它的軀體。已經沒有樹根為它源源不斷地輸送養(yǎng)分,濃密的樹葉也不再呵護它在風雨中的冷熱。
但是,是整棵大樹拋棄了它,抑或是它自己斷然離開了大樹?
很多事,還沒有走完,就無法追究根由。
現在它孤單單地躺在路邊。它自己就是一個整體,與其他任何事物都沒有關系。它就是它,它的名字叫樹枝。它是一塊木頭。
它真美,簡直完美無瑕。造物者是如何構思出這樣的佳物,長一分則長,短一分則短,顏色再深一點就覺得扎眼,再淺一點又覺不足。其中一端有點彎曲。軀干上干干凈凈,不沾一點泥土。樹皮總體是細膩的,但彎曲的那部分上,樹皮像細小的鱗片,有的已稍微翹起,也算翹得恰到好處。粗糙里帶了憨厚和質樸,否則便顯得油滑,不真誠。
這樣一根枯枝,即使忍住不去贊美它,也不得不感佩它的傲然獨立。
很多時候,人們對萬物美丑的界定,過于簡單粗暴??匆谎?,就說它是美還是丑。事物自己都來不及辯解和申訴,來不及亮出更多的情懷。被定義了,就成為一個符號,一輩子摘不掉。
如果仔細打量,每一個事物都是美的。因為合理而美。因為出乎你的意料又在你的意料之中而美。因為和你不同又能找到共鳴點而美。
我曾經寫了一首詩,里面提到自己的儀態(tài)。有人笑話我,說你也有儀態(tài)?這當然是句玩笑話。但我為什么不可以有儀態(tài)呢?
每個人(我是說每個人)都堅定認為自己是美的。相聲演員岳云鵬,天天曬自拍,那張臉被稱為大餅子臉。他自己可以調侃一下,但你真沒必要附和。你真的以為他也以為自己的臉是大餅子臉?
對于自己的相貌,他盡管也有不滿,也希望更白一些,更細嫩一些,但目前已有的,他并不覺得有多大問題。他會說服自己認可它,接納它,并且信心十足地展示出來。
那就是他自己。他為什么要拒絕自己?
你若沒發(fā)現一個事物的美,那是對視的時間不夠長。沒有深入它的內心,沒有把它的內心以及由內心決定的外表聯合起來打量。
這根枯枝,以及旁邊的這塊石頭和樹葉,圍繞著這棵參天大樹形成一個陣勢??傮w上看,它們是邊緣的,可有可無的。但每一個單獨的它們,都是那樣完整、肅穆,清爽。
再仔細看下去,我甚至有要流淚的感覺。
我被它們感動了。
我把這根枯枝帶回來了家。
每天出門,要遇到多少事物。能對視一會兒的,彼此之間便發(fā)生了關系。
有些東西,就像這根枯枝,守在路邊,專門等著我?guī)丶业?。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守株待兔。
我不撿,它就停在各個與我相遇的路口。
如果今天我遇不到它,明天還會在另一個路口碰上。它依然是接受了某個指令。它和我的相遇,盡管偶然,但也是一種必然。
如果不是遇到我,也會有另外一個同我一樣的人,把它撿回家。
我的書桌上幾乎擺滿了這些物品。它們基本上無用,不能吃,不能擋風寒,不能用來做洗發(fā)水,不能賣錢。
但我撿回了一個世界。
在我的屋子里,日積月累,它們重新搭建了室外的場景。我一抬頭就能看到它們。
就仿佛我一個人在路上走,路邊的那些事物紛紛站出來和我打招呼,我一一回復,一個都不落下。
我們把一個瞬間變成稍微長久一點的永恒。
欄目責編:魏建國? 張?zhí)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