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洲,本名陳健,福州市人。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廣西文學》《散文天地》等。著有散文集《追花人》《從頭活起》等多部。
一
后藏雅魯藏布江廣袤的河谷地帶,是西藏有名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地域,素有糧倉之稱。虎背熊腰一般的大山下不時點綴著經(jīng)幡飛揚的白墻藏屋,河谷旁臺地上,繡貼著一方方從嫩黃到熟綠變化著的青稞地,在高原煦暖陽光的拂照下,透著艷艷的亮光;倘若再逢上早晨的炊煙氤氳在藍蒙蒙的山麓,和著山間纏繞的云霧,就有了種讓人復歸田園的透澈和與爽朗。
進入藏北草原,高原與平面上的緩丘柔坡脫離谷地漸行漸遠,湖畔、季節(jié)河灘、平緩的山洼,那些背風向陽、水草近便之地總能冒出一兩頂帳房來。時值春歇夏來,風雪嚴寒已逝,帳房顏色以白、灰、綠居多,都是用乳白、草綠帆布制成的一種較為輕便的帳房。帳房周邊水葫蘆似浮起成群成片的白色羊群,再間雜幾點黑牦牛,荒寂草原便飄裊起一股生氣。
一頂帳房就是一個家園。
看得出來,游牧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已悄然發(fā)生改變,過去在影像資料上??吹綆し颗运┲尿E馬們難覓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農(nóng)用車和拖拉機。這些交通工具確保了逐水草遷徙的牧民轉(zhuǎn)場迅捷到位。只是在相機鏡頭里,我們總在回避這些“鐵家伙”,希望追求到高寒草原牧民的原始生存狀態(tài)。
恰如一些美文描述的那樣:亙古不化的雪山下,一朵朵帳房好似潔白素雅的雪蓮花在草地上競相綻放;牛羊宛若珍珠一般灑在綠草如茵的草甸上。醞釀好了如此情緒,再油然而生西部歌王王洛賓的美妙歌詞,想起帳篷門口那位“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的好姑娘”,就認定這是世界上最值得去揮霍青春的所在,就有了愿做一只小羊羔賴在這里不想再走的念頭了。
從革吉縣鹽湖鄉(xiāng)西行不久,路上迎面遇上兩輛舉家轉(zhuǎn)場的拖拉機,拖斗上綁扎著大包小包全部家當,經(jīng)幡柱豎起捆扎在車斗前,一家人就窩在軟軟的家當上面,貨真價實卷上細軟遷徙遠方,那只黑白相雜的牧羊犬只有跟著車后緊跑慢趕的份兒。他們都自覺避開主道,從路邊的戈壁灘上與我們的車相交而過。大家伙紛紛探出車窗舉起相機,迎頭狂拍一陣。碰巧路遇游牧民族這種常態(tài)化的生活場面,眾人心里都很滿足。
魏兄忽然讓扎西師傅就地停車,在車下嘁哩喀喳一陣,上車才說:你們這些人,都不去發(fā)現(xiàn)美。
我們在繼續(xù)前行的車里傳看他的數(shù)碼相機屏幕。逆光下,拖拉機后側(cè)朝向我們,在礫石地上顛得正歡,恰好經(jīng)過一處彎道,顯然超載的墊子軟軟斜沓著,大包小袋你牽我掛,顫顫欲墜,一家三口秤砣似的穩(wěn)穩(wěn)壓在中間,什么都不少。好一副從容自在,那情形為轉(zhuǎn)場平添了幾分輕快、詩意的情調(diào)。
魏兄獨到的藝術(shù)眼光和畫面構(gòu)圖,開始傳達出魅人的誘惑力。一顆心就這樣隨著遠行的拖拉機去了一處水豐草美之地。
這種仿佛是泊在水面的詩情畫意被猝然驚擾打碎的開始,應該是在日土縣宗山城堡下的德汝村。
二
從阿里噶爾百余公里北上日土,不是因為路過,也不是因為它曾是古時阿里三環(huán)中的一環(huán)——云彩最高處、湖泊環(huán)繞的地方(作為普蘭王朝、古格王朝、拉達克王朝之父的末代吐蕃王之孫吉德尼瑪袞將瑪域地區(qū),就是拉達克、日土那片地域,分封給長子。19世紀中葉,在英國殖民者的陰謀中,拉達克王朝先遭異族入侵,后逐步脫離西藏本土,最終被納入印控克什米爾,現(xiàn)在這一環(huán)僅剩日土半壁江山),而是沖中國極少的幾個國際性湖泊之一班公湖去的,它是當今世界最長的裂谷湖之一,東西方向盡情延伸了155公里,最窄處僅有5米,屬于構(gòu)造斷陷湖。班公湖的周遭被喀喇昆侖山和岡底斯山余脈所環(huán)峙,海拔約有4500米。
6月時值湖鳥產(chǎn)卵繁殖季節(jié),路書上擬乘船登湖心鳥島,一睹萬鳥蔽日的壯觀。
豈料我們抵臨的前些天,班公湖游艇意外沉覆,淹掉6人。我們尾隨出現(xiàn)在班公湖碼頭時,此地正一擼到底停業(yè)整頓,人去樓空,連思慕已久的高原無鱗裂腹魚也不得謀面。
在空蕩蕩的班公湖畔,盡興追逐了一番野禽飛鳥,大家撲向袖珍得一目了然的縣城填肚子。一座巨大雪山油亮亮地,當空聳坐在百米主街盡頭,給人一種壓迫感。潔白的紅嘴鷗們聒噪天空,時常凌空俯沖又掠過街邊的房頂。這座高原最西部的縣城,讓人有了置身東南海濱的恍惚。
時間富裕出來,決定去十幾公里外的宗山遺址。日土宗山遺址和江孜英雄城、古格王宮遺址,性質(zhì)上沒太大差異,只是立地沒后兩者那般險峻高拔。藏語的宗是城堡、要塞的意思,也是古時西藏縣級政權(quán)的稱謂。山頂有宗政府、經(jīng)堂、佛殿、城垣、碉堡,山腰以下則是密匝匝的居民區(qū)。冷兵器時代,在一覽無余的高原上,鶴立雞群的宗山就具有了軍事上的防御意義。
在日松鄉(xiāng)德汝村的山間平地,殘垣斷壁的宗山遺址下,依山腳圍成一圈藏居村落。魏兄看到院墻前有位少女便趨前搭訕:到你家喝酥油茶,可以嗎?得到許可,進了院落,少女又道:家里有大人,我去問問?
土木結(jié)構(gòu)的單層藏屋盡管粗陋,平頂四周依然有去年見過的丹巴嘉絨藏寨影痕,隆起的四角描有黑紅白裝飾,飛揚著五色經(jīng)幡。
屋內(nèi)昏暗,頂極低,約十六七平方米的樣子。適應了光線,才看到一位白發(fā)老奶奶斜靠在臨窗藏床上,腿上覆著藏被。通過扎西咨詢和搬話,我們慢慢知道老奶奶肺不太好,腿腳也不方便。兩個兒子已搬出去另住,少女是其孫女,最近住過來照顧生病的奶奶。
少女讀過三年級,聽說簡單漢語無妨,只是藏家女孩在外人面前都顯怯生,聽你問話就抿嘴紅臉羞羞笑,還時常雙手捂上了臉,一副赧然難當?shù)谋砬椤?/p>
屋內(nèi)貼壁懸掛著各色花布,我們落坐寬寬的藏椅,對面花布遮擋的墻上和殘陋矮柜上,掛著擱著全部的生產(chǎn)、生活家當,閱兵式那樣盡數(shù)陳列。最惹眼的是側(cè)邊描紅畫綠的藏柜上靠著塊銅質(zhì)牌:白絨山羊養(yǎng)殖示范戶。白絨山羊是阿里地區(qū)的特產(chǎn),它的羊絨品質(zhì)上乘,經(jīng)濟效益好,暢銷南亞,在國際上有“軟黃金”之稱。
老人身旁唯一的窗臺上,有盆海棠正綻開粉潤花朵。如此情形在藏地隨處可見,是這個民族心存美好的一種流露。后來在古格王朝遺址守門人的院內(nèi),看到屋邊墻角也砌有花槽,除了雛菊,居然把兩株薺菜也當花養(yǎng)得肥肥壯壯。這和藏人生活里沒有青菜概念有關(guān),他們視漢族人吃菜為吃草,能開花的草自然也就成了可供欣賞的花卉。
酥油茶膻味濃重里還竄出另一股怪味,是我們在藏地遇到最難下咽的一次。茶的味道和簡陋的生活用具泄露了這家人的日常生活品質(zhì),她們過著一種極其簡單的日子。
扎西繼續(xù)傳遞老奶奶的話,政府對他們不錯,現(xiàn)在吃穿沒問題,只要不生病,這種生活她已經(jīng)滿足了。
臨別時,魏兄掏出兩百,范君再湊上一百,留給老人去看病吃藥,調(diào)理身體。
這讓我想起電影《孔繁森》里的場景,殉職之前,孔書記就是這片土地的父母官,訪貧問苦中,他也經(jīng)常這樣掏出自己工資的一部分塞進藏胞手心。
三
后來,從吉隆往聶拉木途中看到了后藏最大的湖泊佩枯錯和八千米級的希夏邦馬雪峰,奔馳了三個來小時的揚灰搓衣板路,國道柏油路就在前方時,路邊卵石密布的河灘上浮起幾頂或白或黑的帳篷。魏兄正惦記著今天可能“顆粒無收”,當即讓扎西開過去。
卵石阻車,遠遠停下來,幾個藏家婦女和小孩已聚攏朝這邊張望。扎西詢問后告訴我們,這里有八戶人家,剛從上游的門布鄉(xiāng)轉(zhuǎn)場過來。鄉(xiāng)里有定居點、有中小學。上學的孩子和老人都留在那里。
看魏兄出語最多又最愛咔嚓,也許還外加了那一臉笑呵呵的善良厚道模樣,被熱情勁上來的藏家大嫂們一左一右攬住,連拖帶拽簇擁著挨家挨戶上門照相。大娘大嫂們先是摟著自家孩子坐在帳篷入口留影,然后解開繩子撩起帳篷布簾再讓他鉆進去。我等口拙臉皮薄也缺乏他那樣飽滿的熱情,樂得跟在其后拾遺揀漏。
這里有六頂黑帳篷,都是粗氆氌制成的氈子一塊塊拼接起來的。氆氌是藏語音譯,說的是一種手工紡織的牛羊毛織品。據(jù)常在甘南藏區(qū)體驗生活的范君介紹,牦牛毛絨捻紡成的氆氌質(zhì)地緊密厚實,烈日暴曬后膨脹繃緊,經(jīng)風雪不漏不裂,防雨隔風,經(jīng)久耐用。黑氆氌多屬冬季帳房,也許他們還備不起兩套,而且眼下還是結(jié)構(gòu)簡單的兩面坡人字形帳篷,帳房要比這寬敞得多,方形有棱有角的。簡易帳篷只須在中間立幾根木棍撐起,四周用牦牛繩拉緊釘?shù)?,拆裝搬運簡單方便,多為臨時使用。
跟著鉆進約兩米高的帳篷,因為只有一個機身,長焦換廣角鏡頭都來不及,眼睜睜看魏兄掛在胸前的兩臺定焦忽高忽低,左右逢源,饞極了,只好環(huán)顧其他。
人字形的中間擠著臺鐵質(zhì)牛糞爐灶,只有這里人才站得直,長長的鐵皮煙囪伸出頂篷開口。這處地方同時也有采光、通風、散煙的功能,雨天還可以蓋起遮住。大概是因為這個季節(jié)少雨,還能起到保暖作用。帳篷內(nèi)下挖約半米深,四周氆氌用大塊卵石重疊壓上。爐灶兩側(cè)靠邊地面平行鋪卡墊,貓腰靠上去就是床了。床頭床尾堆砌著牛羊干糞,彌漫出一股濃重異味??臻g局促的帳篷內(nèi),除了四處擱著鍋碗瓢盆,就是邊角里累疊著舊蛇皮袋綁扎成包的物什。說是窩一點也不過分,用福州話來講這叫牛欄馬廄。唯一值錢的家當便是掛在撐柱上一串串嵌著各種寶石的項鏈首飾、繡花經(jīng)袋護身符。
若是嚴冬時節(jié),帳篷外冰天雪地,天色陰霾,寒風呼嘯,又該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
看到這里唯一留守的老漢從遠遠的河心汲水回來,我們就圍過去抓拍。老漢背著桶提著壺,很是善解人意,原地就那樣側(cè)身定住,笑瞇瞇轉(zhuǎn)首朝向我們的鏡頭。
藏狗們不情愿了,撐出虎步狂吠起來,它們都被拴著,我們不予理睬。有人端起長焦,為取景構(gòu)圖往后一步步退,被站在旁邊的大嫂一個個拉開來。定睛細看,板車下的陰影里臥著只懶洋洋的藏獒。動作再遲疑一下,拖出來的有可能就帶血了。
等眾人拍罷,老漢才擱下身上的水壺水桶。老漢蠻健談的,扎西和他聊得有來有去。
扎西傳遞了老漢的話:中央政府給他們很多支持和幫助,現(xiàn)在生活好了很多,他們這些信佛的人都很感激。
分手了,魏兄又善心萌動,開始了他新一輪的捐助儀式,我們不能總讓他拿歐元出來兌換成人民幣,就說好每人各出一百,祈愿牧民們的生活好上加好。
魏兄肯定哪兒被感染上了,意猶未盡,專程到車里翻搜行囊取來太陽能手電筒送給老漢。此物除了環(huán)保,還想讓老人家在黑暗里能看得更真切吧。
四
記得朝圣完神山圣湖往薩噶縣方向東行,時值正午兩點,我們在阿里和日喀則兩地區(qū)交界的仲巴縣霍爾巴鄉(xiāng)國道旁,看到一處白色帳房茶館,決定在此吃泡面喝酥油茶。
進去坐定,發(fā)現(xiàn)這是家藏族姐妹茶館。姐姐文靜靦腆不太多語,21歲,名叫拉珠;妹妹開朗愛笑,叫尼瑪拉姆,18歲,正上小學六年級,時值放假過來幫忙看店。白天這里是店,到夜晚客人坐的長椅換上卡墊就成一個家了。
艷陽普照在白帆布的帳房頂上,房內(nèi)亮堂堂的。吃完泡面喝著酥油茶,看交談氣氛前所未有的輕松融洽,魏兄趁勢又開始了他不屈不撓的問卷調(diào)查:你最喜歡什么?最討厭什么?企圖從中提煉出一種真理性答案來化解心中之惑,企盼以個人的方式找到把打開高原民族心靈的神秘鑰匙。
妹妹不假思索回道:最喜歡的是佛教,最討厭傷害別人的人。姐姐彎腰俯身雙手掩面片刻,才赧顏道:我也喜歡菩薩,討厭殺生。
帳房茶館立在219國道邊,游客多的季節(jié)生意還挺紅火。她倆都想多攢點錢,去比圣城拉薩更遠的地方看看。
范君拍了姐姐的照片,將屏幕遞上前讓她過目,還現(xiàn)場售出扎西教的一句藏語:捷南敏則莫朵(你很漂亮)!
拉珠辨別著這桀牙拗口的音調(diào),一旦會意過來,雙手就捂上了泛起紅暈的臉龐。
分別時,拉珠倚著帳房門邊目送的情態(tài),至今讓魏兄念念難忘。
阿里之行,我們只淺淺觸到了點藏地農(nóng)牧民的生活,它就已經(jīng)教會了我們不敢“什么也看不見,除了美麗”(《靈魂像風》中一位美國女學者洋溢著優(yōu)越感的詩句)。對“空降”者而言,所謂美往往只存在于隔著時空距離、心理距離的朦朧中,一旦涉過楚河漢界,不產(chǎn)生質(zhì)的變異是不可能的。
現(xiàn)實并不像某一些人以訛傳訛的那樣,房里屋內(nèi)的藏胞們都心甘情愿做著原始生存狀態(tài)里的守望者,甚至還無意改變自己簡陋的生活狀態(tài)。長期以來,他們的逆來順受,他們的達觀心態(tài),只是高原惡劣生存環(huán)境伴生的恒久閉塞與隔絕,一代代被外在的力量無可奈何地約定俗成了。
我們一次次感受到那些來自昏暗藏屋、簡陋帳房里的欲望和憧憬,有了這種內(nèi)在拱動,在當下的歷史格局中,這個民族憑什么不可以有個更加“扎西德勒”的明天呢?
向低海拔俯沖
自打有了從喜馬拉雅山脈中段跨越北南兩坡的行走經(jīng)歷,我就經(jīng)常異想天開,把越野車盤桓上我們這個星球最高亢的那條山脈峰巔,車首南向?qū)R,然后熄火松開制動踏板,整車人就開始像孩子坐滑滑梯那樣,順著縱向延伸下去的山脊,一路悠哉游哉溜行到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海拔1370米的河谷地帶;要是操作得當,再泊于零海拔的印度恒河平原、孟加拉海灣邊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些條名聲顯赫的國際性河流,轉(zhuǎn)了千秋萬代的腦筋,東奔西突,改形易道,最終摸到這道世界屋脊的軟肋,咆哮著怒吼著再撕開一道道口子,朝印度洋一路狂奔廝殺過去。千萬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們的越野車僅僅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jīng)翻過這道世界級屏障,向山脈南坡俯沖飛馳了下去。
脫離具象環(huán)境講,這很讓人興奮而且頗有成就感??删烤故侨绾未┬羞^去的,事后卻很是懵懂,只好倒回來從記憶中一處處去細細尋找這個過程的坐標點。
阿里南線東出時,在薩噶縣駛離新藏公路朝吉隆鎮(zhèn)(也叫吉隆溝)去的那天,我們花費了兩個多小時奔馳在雅魯藏布江中游的高原河谷地帶,折頭向南,開闊平坦的草原就終結(jié)了。沒完沒了的盤山路后,終于登臨海拔5380米的馬拉山埡口。
喜馬拉雅山系東西綿延2500余公里,南北寬約200至300公里,由四列平行、縱向?qū)挾炔灰坏纳矫}組成,從南到北依次被分為亞喜馬拉雅、小喜馬拉雅、大喜馬拉雅、西藏喜馬拉雅。馬拉山應該已經(jīng)位處山系主脊大喜馬拉雅山脈之中了。從馬拉山埡口下山時,可以俯看到南面叢叢簇簇褶皺山嶺間那一小撮的吉隆縣城,它窩在海拔4120米的古湖盆地中。奔天浩蕩鋪開去的眾山族盡頭,隱約是喜馬拉雅山脈最后的朵朵雪峰。
以馬拉山為界,縣城以南一路坡地,谷底便是海拔2790米的吉隆溝,再到國界熱索橋就只剩1800米的立地高度了。南坡山谷徹底逸出高原氣候環(huán)境,幡然變?yōu)槲髂霞撅L型亞熱帶山地氣候區(qū),那里雨量豐沛,土壤肥沃,森林蓊郁。
記得車出吉隆縣城時,峽谷兩側(cè)山景觸目焦土,山體巖土盡裸,亮晃晃的吉隆藏布拋著大弧彎,縱情奔流,遇上地勢寬闊的谷地還散辮那樣呈現(xiàn)絲絲縷縷狀。單一景觀催眠呵,等再次睜眼,路旁坡地上已是草木葳蕤,山花簇簇,四下里立著身姿挺拔、針葉幽綠的高原杉松類暗針葉林木。
就聽魏兄自嘲地說:這樣的風景拍回去,我太太肯定會說,這不就是三明林區(qū)嗎?還蒙人去了西藏。
說罷蓋上相機鏡頭,大家也紛紛“兵器”入庫,吃了虧似的笑得有點無奈。歷盡艱辛、懷揣憧憬上了高原,還搞得像少年時進山砍柴時的樣子。
一個多小時前陽光明媚,湛藍曠遠的天空祥云舒卷,現(xiàn)在卻是陰霾滿天,峽谷對面,林木森森的山腰上已經(jīng)開始了云蒸霧幻,本該堆著萬年積雪的峰巒被藏匿了起來,蒼翠林間飛瀑飄忽。超短時間里,大家都感受到“一山呈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況味兒。
在吉隆溝帕巴寺的經(jīng)幡柱前,我們拍了到此一游合影。一千多年前,藏王松贊干布通過這條吐尼古道迎娶尼泊爾的赤尊公主時,修建起這座具有尼泊爾建筑風格的寺廟。
深藏在喜馬拉雅山脈褶皺叢中的吉隆溝,近些年開始被稱為西藏高原最后的秘境,顯然不是訛傳,這里關(guān)于旅游的一切都剛剛呈現(xiàn)雛形。到了大山這一邊,神通廣大的扎西便和之前判若兩人,顯得業(yè)務生疏了。我們在鎮(zhèn)上溜來竄去找不到可看的去處,卻見街心藏胞來來去去,黑發(fā)鬈曲,身形、臉廓已有了南亞人的感覺。魏兄湊近前問人家哪里有風景可看,被問婦人仿佛聽明白后就笑指前方。大家驅(qū)車撲去,直到水泥路湮沒在一片萋萋野草間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后來找進一座新建的旅游服務大樓里,值班的年輕人說:我們這里有雪山峽谷風光呀。今天人都下鄉(xiāng)了,明天可以為你們帶路。之后,還給我們一份吉隆溝風景的宣傳彩頁。
其實,應該怪我們幾個懶惰,行前統(tǒng)統(tǒng)沒做吉隆溝的功課。著名的吉普大峽谷就在鎮(zhèn)南兩公里處,居然無緣一晤。介紹上說:兩岸山峰橫列,古樹參天,距地面海拔落差256米,俯身看去,幽深的峽谷深奇險秀,白浪翻卷。單憑這些文字已經(jīng)味道誘人了。
總體說來,吉隆溝的景觀和川藏線橫斷山區(qū)的高山峽谷屬于胞兄胞弟,沒看到什么大家好像也沒太大缺憾。半年后,一位入“段位”的驢友告訴我,10月份陽光明媚之時,在南坡海拔2000米的那處山谷仰望北邊扶搖直上的眾雪峰,如屏環(huán)立,很有坐在全景立體電影院沙發(fā)里的感覺,那個壯觀啊。一早一晚的日照金山,沒辦法讓人不神魂顛倒。
在最后的秘境里倉促探秘未果,吉隆溝前后滯留了半個來小時,我們打道回府,原路爬升70公里,兩小時后回到盆地里的縣城。
次日,我們再次繞行喜馬拉雅山脈北坡,向東繼續(xù)行駛于寬闊的湖盆草原地帶,途經(jīng)藏南最大的內(nèi)陸湖,那是藍幽幽的佩枯錯。之后,再次校準方位,朝南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拉龍拉山、聶汝雄山埡口。西邊的西夏邦馬峰從山頂平坡后矮矮探出頭來,銀斑灼目,冰川橫陳;東眺則是珠穆朗瑪峰等4座8000米級的冰冠雪袍。有攻略說,這兩座大山是通向喜馬拉雅山脈南坡的最后屏障。
下山后落到了聶拉木縣亞來鄉(xiāng),接著全線坦途穿過崗嘎村,公路邊河谷臺地上方方塊塊的青稞油菜花,圖案般艷綠亮黃,村里有米拉熱巴的修行洞,然后從縣城邊擦過。聶拉木緯度比吉隆還低,地處寬約60公里的大喜馬拉雅山脈是肯定的,甚至可能就躋身南坡邊緣。由此看來,拉龍拉山、聶汝雄山無疑均屬大喜馬拉雅山脈。
印象中,從海拔3760米的縣城出來落到立地2230米的樟木鎮(zhèn),全程30多公里均為長坡,水流湍急的波曲河與中尼公路結(jié)伴一路飄行。如果把喜馬拉雅山脈想像成史前巨型蝦螻,它弓腰朝我們橫趴下來,我們的車就是在它甲背上沿其中一條細足溜向樟木去的。
似乎在長坡彎道變化的輪替間,滿眼橘褐山體眨眼就被點綴上了零星灌叢,再環(huán)顧四周,何時已盡皆暗針葉原始森林,垂直變化的植被讓人無法找到一個精確銜接處。波曲河奔涌深切,厚實的山體伸長起來,滿眼典型的高山深谷地貌,陡峭險峻遠超昨天的吐尼公路。
山路鑿巖掏石的一側(cè),斧劈刀削的懸崖頂上,飛瀑凌空紛灑飄瀉,組成煞是熱鬧的一片銀簾。扎西看前后無來車,讓大家升窗,停車路側(cè),頂棚呯呯邦邦擂動中,極夸張地享受了一回免費的天然洗車。
大家都喜歡看到天成美色,就像T型臺上的明星,你只有在某個清晨慵懶的時光里才能窺覷到其素面朝天時的原形畢露。這里的山形山色已經(jīng)有了明星化傾向,蒼翠的幽綠是山體的一層層厚粉,飛瀑屬項鏈一類的物什,白霧則是額頂頰邊的輕紗飄忽。
半小時前,我們還在感受高原的剛烈與粗獷,和落下山來的情形宛如兩重天地。這里與我們常年居住的東南山地沒多大差異,不由想到被兌了白水的第三極。
掛在南麓溝谷迎風坡上的樟木鎮(zhèn),與福建北部伸入太平洋半島上的小漁村有相似之處,房屋蜂集,盡數(shù)黏貼于山腰,只不過山岬的海水變成了幽深林壑。扎西在巴掌寬的街道邊剎車停住,正準備進賓館辦理我們的下榻手續(xù)。滿目秀色和周身的潮氣,加上炙熱太陽下沁出來的細汗,魏兄帶頭猶豫了:我看就不在這里住了吧?聶君隨即附和:明天要在5200米的珠峰大本營住一晚,高差太懸殊了。
我們既怕“高反”又恐“醉氧”,一個個無心戀戰(zhàn),但南亞最大的開放口岸、立地海拔1700米的樟木邊貿(mào)國際市場總得去逛一逛。
318國道馬上句號關(guān)門前已經(jīng)瘦身到了極限,車身涂鴉艷麗的尼泊爾貨車排著長龍陣,逼仄街路中盡是車。好不容易滑到海關(guān)大門前,扎西停車,說還得往下步行七八公里。我和聶君已挎好相機落在車下,聽罷毅然決然上車,全體心中就一個撤字。
街邊看到久違的水果店,進去掃蕩了一批,蘋果、雪梨、青瓜,就著門口的山泉水洗凈入袋。好像幾十公里路下山就是采購水果來的,好在連青瓜都很爭氣,咬起來脆生生叭叭響,比我們南方的還要多汁爽口。一路啃著嚼著,50來分鐘已爬上南坡,在縣城找到了住宿的賓館。
后面的一天,在奔行珠峰的長途跋涉中,大家都肚饑口燥,后排座的范君忽然惦記起那些個鮮脆水果,從后廂翻找出來,剛巧遺下青紅綠共5個,各人分得一個吧嗒吧嗒啃起來,心中又浮現(xiàn)出中尼公路邊纏滿寄生草本的老樹虬枝,以及云杉團團簇簇針葉叢里那些個墨藍色的古怪杉果來。
兩次爬上世界屋脊再向下長驅(qū)直入到亞熱帶氣候環(huán)境里,應該說一干人在心理上都已經(jīng)下了高原。即便又拱到了珠峰腳下的大本營,也合該我們看不著喜馬拉雅山脈主峰珠穆朗瑪那尊世界之巔。那天,在邊防戰(zhàn)士指定的最靠前的一道山崗上,我們躺在噼啪招揚的經(jīng)幡陣下,守候云霧散去,閉目假寐做白日夢,靠近太陽曬了一個小時,磨磨蹭蹭還不肯離去。終了,又一次背叛路書,沒在大本營留宿,都不稀罕傍晚、次晨可能守到的意外驚艷。
倒是在那勁風肆虐的土包上,范君給老娘去了個長話報信。之后,他佯作鄭重其事地為大家復述內(nèi)容,逗得我們在海拔5200多米的高地上樂開了懷。慈母的語重心長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兒呀,珠峰那是多高的地方呀!人家都有裝備,你可別逞強往上爬哪。
我們豈止是沒裝備,連再待在高原上的心理都被絨布冰川的寒風吹作鳥獸散。即時起念的改弦易轍,早已經(jīng)使高原之行的后段露出強弩之末的疲態(tài),應該是到了落下北坡向東撤出的時候了。
等回到家里了,再去掰手指細算明年上來的日子,只是不知會不會還是這撥兄弟,會不會還能這樣經(jīng)常偷著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