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中鬼魂戲的文化底蘊

□ 丁雅琴

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每一個朝代都有各自的代表性文學形式。先秦以詩三百、諸子百家散文、楚辭為代表；漢代盛行漢賦、樂府；魏晉時期，志怪、志人小說開始出現(xiàn)；唐代是詩歌興盛的時代，宋代則流行詞、平話。到了元朝，戲曲、雜劇成為主要的文學形式。在流傳至今的元曲中，以鬼魂為題材的作品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作為社會思想文化的反映，這種現(xiàn)象很有探究探討的價值。

一、元代社會背景簡述

元朝是蒙古族建立的朝代，在社會生活、文化藝術等領域帶來了巨大的變動，更在當時的文人知識分子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漢人反元復國的愿望貫穿始終，社會思潮極具時代特色。

有元一代，社會矛盾、階層歧視、民族矛盾貫穿始終，這樣的局勢，為當時的文學藝術形式帶來了巨大的影響，這也是元曲產(chǎn)生的宏觀社會背景。

二、古人生死觀簡述

研究“鬼魂戲”，首先要了解中國古人對生死的看法，這是“鬼魂”概念產(chǎn)生的思想文化基礎。古人的生死觀，是在佛教、道教以及原始巫術信仰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結果。

（一）宗教對中國古代人民生死思想的影響

佛教與道教是在中國影響最大的兩大宗教，其思想中的對生死的解讀，深刻地影響著人們對生死的理解。其中又以佛教中的“六道輪回”思想在中國傳播最廣，對國人思想的影響時間最長，并融合許多中國本土巫蠱信仰，成為“鬼魂”觀念的來源之一。佛教天堂、地獄的觀念與中國本土原始信仰結合，相互影響，共同形成了古人輪回轉世、因果相襲的觀念學說；而產(chǎn)生于中國本土的道教，也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描繪了一個神鬼并存的未知境界。

（二）中國社會原始的鬼神信仰

除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外，“鬼魂”的形象中也有中國傳統(tǒng)巫術原始信仰的影子。古籍中對此有諸多傳說與討論，以印證古人“靈魂不滅”的設想。許慎的《說文解字》把“鬼”解釋為“人所歸為鬼”?！妒印酚性疲骸肮碚撸瑲w也。故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庇纱丝梢?，古人將肉體的死亡與靈魂的歸去相提并論，認為作為“鬼”的靈魂，不會隨著肉體消亡，而會去往另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歸處”。

作為傳統(tǒng)文化主流的儒家學說，在義理上反對鬼魂的存在，例如《論語》中就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觀點。但是在禮制方面，儒家學說卻認為人應該對未知的超自然現(xiàn)象心存敬畏。這種思想在某種意義上加深了古代社會的鬼神信仰。

三、元雜劇中鬼魂的典型形象

鬼魂形象原本有著濃厚的宗教、巫術甚至迷信色彩，但是在元代，雜劇創(chuàng)作大多由文人知識分子完成，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較深，劇本為“一本四折一楔子”的形式。在這樣的文化前提下，鬼魂戲的迷信色彩漸漸弱化，而具有了藝術性、文學性、思想性，是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映照，具有一定的人文精神。

元雜劇中，“鬼魂”題材的作品十分豐富。臧懋循的《元曲選》和隋樹森的《元曲選外編》中收錄的元雜劇鬼魂戲多達十五出，主要有關漢卿的《竇娥冤》《西蜀夢》、孔文卿的《東窗事犯》、武漢臣的《生金閣》、鄭庭玉的《后庭花》、宮天挺的《范張雞黍》、鄭光祖的《倩女離魂》、楊梓的《霍光鬼諫》、曾瑞卿的《留鞋記》，以及作者不詳?shù)摹杜鑳汗怼贰渡皳贰侗烫一ā贰渡衽珒骸贰秴翘焖贰恶T玉蘭》等劇。在這些劇目中，鬼魂形象均是作為主人公生命的特殊形態(tài)而出現(xiàn)的。

例如，在著名雜劇《竇娥冤》中，摘奸發(fā)覆、洗冤雪枉的主題貫穿全劇，在這部戲中，鬼魂是生前冤仇形成的，死后外化，為復仇昭雪；《倩女離魂》中的張倩女代表真摯的愛情，她死后化為超越生死的鬼魂，再續(xù)不了情，體現(xiàn)的是人們對愛情的永恒向往；而在《西蜀夢》中，關羽和張飛冤魂不散，雙雙趕赴西蜀，給諸葛亮和劉備托夢，訴說屈死的經(jīng)過，表達報仇雪恨的強烈愿望，在這部戲中，鬼魂體現(xiàn)的是民眾對英雄的敬佩、惋惜之情。

褪去了神秘化、迷信化的色彩，鬼魂形象在元雜劇中成為民眾內心情感的呈現(xiàn)，將深刻復雜的內心感情和欲望，外化為可視、可感的舞臺形象，以實現(xiàn)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感情交流。

綜上所述，元雜劇中的鬼魂形象，一般是人物精神的延續(xù)，產(chǎn)生于生前的愛恨情仇，借助鬼魂，使人物的悲慘命運有了“翻轉”的可能，化悲劇為喜劇，帶來圓滿的故事結局。

四、鬼魂戲產(chǎn)生的原因

唯物主義者認為，作為社會意識的鬼魂雜劇，是對當時社會存在的反映。鬼魂戲之所以在元代產(chǎn)生、興盛，其中有許多深層次的社會原因。

（一）等級社會政治黑暗

上文提到，元代社會等級森嚴，等級制度的存在，造成了許多社會矛盾。民族壓迫、階級壓迫、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共同構成了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背景。在這樣一個極度不平等的社會，貪官污吏肆意妄為，流氓無賴橫行霸道，人民生命財產(chǎn)權利毫無保障，冤情申訴無門，就連本應自由的愛情也受到封建禮教的重重禁錮。

在這種情況下，劇作家通過鬼魂戲反映現(xiàn)實中的黑暗，通過神鬼寓意社會人生，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生活的期待。另外，鬼魂戲通過寫實的手法，描繪鬼魂生前的種種不幸遭遇，也可以引起觀眾的強烈共鳴，使他們通過舞臺劇，找到生活中美的本質，找到生命的希望。

（二）市民階層的形成

不同于唐詩、宋詞，元雜劇是一種比較通俗的文學形式，劇本中常常使用較多的白話、俚語，以市井小民為目標受眾，具有簡單易懂的特征；而鬼魂等神秘元素，又是市井百姓津津樂道、樂于接受的話題。所以，元雜劇鬼魂戲的興盛，離不開市民階層的壯大，觀眾是這一文學形式的載體。

市民階層的壯大，源于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元代之前的南宋時期，工商業(yè)經(jīng)濟空前發(fā)展，達到中國歷史最高點，市場的時間、空間地點均被打破，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帶來了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和居住人口的增多，大量商業(yè)、手工業(yè)從業(yè)者聚集于城市之中，“勾欄”“瓦舍”等娛樂場所是市井民眾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而雜劇往往是其中最主要的節(jié)目類型。

宋滅元興之后，草原民族落后的文化觀念對宋以來持續(xù)繁榮的城市經(jīng)濟造成了空前的打擊，連年的征戰(zhàn)與抵抗，消耗了大量的財力。但是，元代從建立到滅亡只有九十多年的時間，宋代形成的龐大市民群體，雖然受到了巨大沖擊，但是總體上并沒有消失，依然占據(jù)很大的比重，是人口的主體。

以龐大的市民群體為依托，從某種意義上說，元雜劇是對宋代民間文學的延續(xù)。作為一種百姓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元雜劇具有很好的觀眾基礎，這是它興盛發(fā)展的關鍵因素之一。

（三）文人知識分子關注點的變遷

除了社會背景、觀眾基礎外，元代鬼魂戲的興盛還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文人知識分子的推動。

自從隋唐之際創(chuàng)立了科舉制度，這一制度便成為讀書人考取功名、報效國家的主要途徑。文人階層關注詩詞歌賦、孔孟之道，以齊家治國為己任，專心治學、進身。

但是到了元朝，由于“四等人制”的存在，以及蒙元貴族階層對權力的壟斷，元朝統(tǒng)治者對漢族知識分子并不重視，科舉制度也名存實亡；另一方面，由于民族矛盾的激化，也有許多文人士子不屑于為異族統(tǒng)治者效力。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才華橫溢的知識分子做官無門，不得不轉向文學創(chuàng)作，尤其是元曲、雜劇等的創(chuàng)作，以此謀生。

這些失去了晉升機會的讀書人，對異族統(tǒng)治者極度不滿，這種不滿情緒經(jīng)過了藝術化的加工創(chuàng)作，遂演化成了元曲中的嬉笑怒罵，或借鬼神之口控訴對黑暗現(xiàn)實的揭露。

五、鬼魂戲的文化內涵與社會影響

文學是一種社會意識，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社會影響，推動了思想的進步。具體來說，元代鬼魂戲的社會意義有以下三點：

（一）頌揚反抗精神，抨擊黑暗現(xiàn)實

通過鬼神妖魔，元雜劇作者表達了對黑暗的官場、無道統(tǒng)治者的無情抨擊。同時，通過對小人物坎坷悲壯人生的描寫，歌頌了不畏強暴、反抗壓迫、爭取自由的精神，在廣大被壓迫群眾的心里種下了復仇與追求正義的種子。

例如，在武漢臣的《包待制智賺生金閣》中，作者先以一個預言引出故事：算命先生告訴郭成，百日內會有血光之災，到千里之外才可以躲避。于是郭成帶了媳婦到京城去，一來考取功名，二來為了避禍；還帶了傳家寶“生金閣”，本想獻寶貝給龐衙內，謀個官職，不料龐衙內見色起意，趁機霸占了郭成之妻，還找借口將郭成用鍘刀鍘死。郭成只身在外，身邊沒有親朋，于是只好“陰魂不散”，用鬼魂報仇。

戲中，郭成被鍘死后，尸體提著頭跳墻逃走，在正月十五元這天，郭成鬼魂向龐衙內索命，又提著頭找包待制申冤。郭成之妻逃走后，帶著被龐衙內害死的福童之魂，向包待制告狀，最終將龐衙內斬首示眾，報仇雪恨。

這出鬼魂戲通過展現(xiàn)人物命運的不幸、痛苦和冤屈，揭示這些悲劇所發(fā)生的社會背景，讓后代讀者直觀感受到了當時漫無邊際的黑暗歲月。同時，這出鬼魂戲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的俠士文化——鬼魂就是俠義的化身，“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正義思想通過“鬼魂”這一載體表達出來。宏觀社會層面，這一精神更是漢人反元復國的報仇精神的一種映射。長期潛藏在元代社會的民族復仇思想，借助鬼魂形象得以表達。

（二）愛憎分明的價值取向

除了謳歌反抗精神、揭露黑暗政治的社會隱喻外，在元雜劇鬼魂戲中，還有著濃濃的人文主義情懷，體現(xiàn)人性之美，贊揚愛與責任，生活氣息濃厚，愛憎分明，很有進步意義。

具體來說，“人鬼相戀”的伴侶思想，就是這一精神的體現(xiàn)。“人鬼之戀”故事起源于古代盛行的冥婚習俗，即在世的親人為死去的未婚男女舉行的一種特殊的婚禮儀式。隨著通俗文學的發(fā)展，“人鬼之戀”在中國古典小說及劇作里演變?yōu)榭筛杩善膼矍楣适?，其中，主角構成多為“女鬼凡男”?/p>

例如，在元代無名氏的雜劇《碧桃花》中，潮陽知縣徐端有二女：碧桃和玉蘭。碧桃因為在花園中與未婚夫張道南不期而遇，交談了幾句而遭到了父母的嚴厲譴責，碧桃不堪承受，“一口氣就氣死了”。后來碧桃的鬼魂借鄰家女子的身份與張道南幽會，其人鬼之戀纏綿動人。而后張道南因碧桃害了相思病，張父托薩真人設壇捉拿碧桃鬼魂。薩真人請判官查出碧桃陽壽未盡，而玉蘭陽壽已盡，于是最后讓碧桃借玉蘭之尸還魂，碧桃與張道南有情人終成眷屬。

這出戲體現(xiàn)了作者對男女自由戀愛的贊揚，以及對封建禮教、包辦婚姻的強烈斥責。通過鬼魂與判官的介入，碧桃的戀愛悲劇得以扭轉，而這種手法正是鬼魂戲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種文學象征。

（三）鬼魂戲的文學意義

李澤厚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中論述到：“中國人民很少真正徹底的悲觀主義，他們總愿意樂觀地眺望未來?！痹谥袊鴳騽∥膶W史上，作者很善于用浪漫的理想化方式處理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元雜劇，尤其是鬼魂題材的悲劇戲中，這種方式非常常見。

鬼魂是冤死主角的怨氣所化，通過鬼魂這一“介質”，了卻生前的恩恩怨怨，有怨報怨，有恩報恩，最終促成圓滿結局，鬼魂形象的不懈斗爭及其所帶來的完滿結局，表現(xiàn)的正是中國文學中獨有的“樂感文化”。

六、結語

在古代信仰民俗中，鬼魂常常被認為是一種氣體形態(tài)，《淮南子》中就有“天氣為魂，地氣為魄”的說法；朱熹也曾說過“鬼神者，氣之往來也”。

氣體是無形的、自由流動的，所以在舞臺表演中，鬼魂給觀眾帶來一種飄逸無定、往來自由的感覺。在元代那種極其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墨客通過鬼魂表達人們對自由生活、自由精神、公平正義的向往。

總之，鬼魂戲富有正義感的精神追求，很容易引發(fā)觀眾的情感共鳴，贏得市場。另外，神鬼妖魔等神秘文化，具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在宗教與民俗的雙重影響下，古人深信生死輪回之說，而鬼魂戲巧妙抓住了觀眾的獵奇心理，符合傳統(tǒng)文化中對人生死的解讀，因此深受民眾喜歡，這是元雜劇鬼魂戲興盛發(fā)展的時代意義。

此外，元雜劇鬼魂戲還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其中的創(chuàng)作思路、敘事方式對后來的明清戲曲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例如，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周朝俊的《紅梅記》，以及清代吳偉業(yè)的《雙影記》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與元代鬼魂戲類似的表達手法。

隨著創(chuàng)作理念的進步，后世劇作家在借鑒元代鬼魂形象的同時，努力擺脫迷信成分的束縛，加入了更多的世俗化元素，更合理地運用鬼魂形象抒發(fā)人物情感，反映社會生活，表達理想追求。鬼魂戲也具有了更高的藝術性，成為元明清時期戲曲舞臺上長盛不衰的一大劇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