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芷華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在中國東北部地區(qū)除了后來融入進去的儒道釋等文化,最明顯而突出的原始宗教當屬薩滿教。薩滿教作為原始社會的一種文化特色,帶有強烈的女神崇拜傾向,且多以蛙等繁殖能力強的動物作為氏族圖騰加以崇拜。這與先民們的生殖崇拜相關(guān)聯(lián),且反映了早期人類意識形態(tài)中的女性本位思想。這種觀念是人類早期思想的結(jié)晶,也是一種珍貴的文化遺存。
在薩滿活動中處于重要地位的儀式“跳大神”,其主持者中多有女性薩滿的身影,并且無論男女薩滿,其裝扮都會有神裙等衣服及配飾,所體現(xiàn)出的原始社會中的女性化傾向自是不言而喻,證明了其發(fā)展于母系社會的歷史源流。自然,數(shù)千年以來,薩滿教的女神崇拜思想影響了人們心目中對于性別的體認和表現(xiàn),尤其是對女性形象及生命力的構(gòu)建和展示。在流傳很久的地方民歌以及風俗儀式中,女性的形象被放在了突出的位置,與封建等級制度下女性依附于男性的形象有著很大的差別,甚至在一些民俗文學中還敏銳地挖掘出男性身上外剛內(nèi)柔的一面,更加展示了女性的頑強生命力。
以神話為例,在信仰薩滿教的民族中多有崇拜日月的古俗,且大多數(shù)神話中的日月形象均為女神。在滿族神話中這世上的第一位女薩滿是由太陽神舜安波媽媽送來的[1]。舜安波媽媽即為太陽尊母,而女薩滿則象征著來自太陽母神的溫暖與光亮,她們都是美與光輝的象征。風神是最令太陽神不安的角色,這是一位男性大神,不停地追逐想要太陽成為其妻子,于是薩滿教中便有了專祭風神的儀式。祭祀中,要用人血或者活牲祭祀,因為太陽是紅色的,而血也是紅色的,當風神去吞噬鮮血時便以為其捕捉到了太陽,從而不再追趕真正的太陽。[2]人們認為這樣太陽神便可以永遠懸掛在空中給予大地和人們以光和溫暖。滿族祭祀儀式中重要的柳祭、鷹祭、天祭、雪祭等也體現(xiàn)出了女神崇拜的思想,其主神多為女性,她們不僅孕育了生命世界,并且?guī)砹诵碌纳慈qR克思也曾說過:“女神是初民心靈中光明與生命,即真、善、美的化身與象征?!盵3]可以說,活躍在薩滿教中的眾多女神形象,都是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重要保護神,她們護佑著這個世界的永生,也反映了先民們樸素的世界觀。
薩滿文化里這樣一種肯定并尊重女性價值的思想意識可以說是非常寶貴的。就中國封建社會制度下流傳已久的男性主導來看,薩滿教中對女性的尊重的確是很難得的。前面提到第一位薩滿即為太陽神的女兒,她代表了太陽的溫暖和善良??梢哉f在薩滿文化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中,女性薩滿并不在少數(shù),畢竟這是一種從遠古社會沿襲至今的古老的原始文化,母系社會的影子依舊留存其間,哪怕其后來歷經(jīng)了千余年的父系社會。
然而,就目前已有的相關(guān)論述來看,似乎這種女神崇拜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陷入了過度闡釋的誤區(qū)。換句話說,如今對于薩滿文化中女性地位的研究或?qū)τ谶@種文化的運用,摻入了一些片面的言論。女權(quán)運動的影響越來越大,女性“半邊天”的口號也是越來越響。很多女權(quán)主義者企圖從女神崇拜中找到其根源,或者說是為其活動正名。于是,薩滿便似乎成了女權(quán)至上的有力證明,研究者大多關(guān)注其“女性化”的種種特征。那么,薩滿教中的女神崇拜真的僅僅只是體現(xiàn)了一種至上的女權(quán)主義嗎?筆者通過一些調(diào)查,結(jié)合相關(guān)的研究認為并非如此。
以薩滿“跳大神”時所穿的服飾為例,自古以來,薩滿做法前都會有一個換裝的程序,當然,這其實只是儀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出于對神靈的敬重且方便與神靈的溝通,通常會換上特定的“神服”。既是“神服”,當然并非平常人所穿。而這“神服”通常被直接說成是“神裙”。神裙,在今天看來自是帶有明顯的女性特質(zhì),它體現(xiàn)的是早期社會中普遍的女神崇拜思想,當時以女性薩滿為主。然而,長久以來這種裝束已經(jīng)成為風俗或者一種定例。在很多場合里我們可以看到是男性薩滿在做法,他們也必須換上特定的“神服”。其實如果我們深入了解一下薩滿神服的構(gòu)成及其特點,包括薩滿所佩戴的飾品道具的一些含義,或許這個問題會更清楚。
薩滿神服(通常由神衣、神裙等組成)實際上具有雙重特點,兼具武士服裝和女士服裝的特征。
薩滿首先是一個武士,其所穿神衣與武士很相似。信仰薩滿教的民族多認為薩滿便是天神的使者或者化身。當薩滿做法時便是神靈附體,通常需要跳動不止,異常的兇猛,雙手也是揮舞不停,口中念念有詞。因此,薩滿神衣除了那“神裙”之外的部分多是緊身的,神衣的袖子細窄,只能伸進胳膊。內(nèi)衣單褂等上身衣服緊貼身體,兩條腿也綁得緊緊的。并且,薩滿在做法前會佩戴腰鈴,身上掛起大大小小的銅鏡,做法時手里拿著薩滿神鼓。這是“跳神”儀式的慣常裝扮,無論男女薩滿皆需如此。以神鏡為例,其明亮發(fā)光,能照映萬物,極有神力和威嚴。神鏡象征著日月星辰的神光,代表著光明。更重要的是,神鏡還起著安全護衛(wèi)的作用。神鏡通常會掛在人身體的關(guān)鍵部位,類似于武士身上佩戴的護心鏡一類的器物。由于薩滿要承擔消災驅(qū)魔的工作,這些銅鏡便護住了薩滿的關(guān)鍵部位以防被人暗算。[4]如此看來果真與武士的裝扮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可見神衣并非僅僅是我們關(guān)注度最高的那“一張裙子”而已。
當然,“神裙”這個重要的裝扮也是必不可少的,但神服上還配有許多的飄帶,神衣下擺處還會有鈴鐺、裝飾鈴等,這些都與女性服裝上的裝飾品相似,畢竟薩滿產(chǎn)生于母系氏族社會,原先的薩滿大多為女性,這是不可否認的。然而,神服上的這些東西不僅僅只是裝飾品,還帶有深刻的含義。以神裙和飄帶這兩樣最具有女性服飾特點的東西為例。神裙上一般繪有日月星辰、植物(一般為托若樹)以及一些動物的圖案。而飄帶則多是懸掛在神裙上,飄帶的數(shù)量并不一定,其飾有多少是以薩滿品級為準的,但通常為12 條。12條飄帶上繡有 12 生肖圖。12 生肖代表著氏族、部落、部族、民族全體成員。托若樹代表家業(yè)、祖業(yè)、氏族事業(yè)。這些圖案組合在一起,表示氏族以及氏族事業(yè)處于天地之間,山河之中,在日月星辰的照耀下繁榮強盛,興旺發(fā)達。同時飄帶上還會懸掛許多象征性的物件,多是日、月、動物等形象,應當是與薩滿教的萬物有靈、自然崇拜相關(guān)。至于為何飾以飄帶,大致與原始社會中的自然崇拜、動物崇拜有關(guān),主要是鳥崇拜。[5]早期人類信奉“萬物有靈”的自然觀,相信自然界的一切與人類一樣有其靈性,而在天空中飛翔的鳥兒,因為生有翅膀且能夠自由翱翔靠近天空,便被人們看成是人類與天之間的中介。后來,這一使命被薩滿承擔,人們便自然的把薩滿視為鳥兒的化身。
由此可見,就薩滿服飾本身而言,它的確體現(xiàn)了薩滿教產(chǎn)生之初的母系社會的特征,然而我們也了解到薩滿服飾既有女性化特征,又帶有一種武士的力的特點。因此若單純指出其服飾的女性化特征是不全面的,值得重新推敲。
實際上,薩滿教產(chǎn)生于母系氏族社會的一定階段,而又發(fā)展繁榮于父系氏族社會,所以它本身便兼容了不同的思想特質(zhì)。薩滿文化作為一種思想意識,從來沒有形成某種真正意義上的宗教理論,它體現(xiàn)了自然崇拜與女神崇拜,然而其女性意識并不是為了形成某種理論而設(shè)置,是在日復一日的生產(chǎn)和生活中逐漸形成的。女性的社會地位是在其社會活動中所起的作用導致的,薩滿教并沒有形成一種強烈而特定的對于女性解放的訴求。同時,在薩滿教活躍的歷史時段里,無論古今,男性形象一直都是勇武的象征,在部落聯(lián)盟時代,眾多的神話或史詩中都出現(xiàn)了大量的男性英雄形象,例如古老的薩滿教神明“白老人”。[6]而在后來的封建社會甚至是如今的社會里,男性形象基本也還是處于某種高度的。眾所周知,薩滿教信奉“祖先崇拜”,它是薩滿教最主要的崇拜觀念之一,在新石器時代,主要體現(xiàn)為對女性神的崇拜,到了新石器時代晚期,隨著男性地位的上升,出現(xiàn)了對男性神的崇拜。信奉薩滿教的氏族中多有自己的祖神,且可以發(fā)現(xiàn)大多是男祖先。薩滿教所信奉的建立在父權(quán)制基礎(chǔ)上的“祖先崇拜”作為一種深層的文化積淀深深地影響了人們的兩性觀念和對父權(quán)制社會的理解。在我們一味地思考其所包含的女神崇拜思想時,是不是也可以或者說應該反過來想一下,它有沒有強烈的對父權(quán)制社會的批判與譴責傾向?“祖先崇拜”的存在似乎可以間接的表明一些內(nèi)容。薩滿教對于女性的尊崇意識并不等同于一些女性主義者所宣揚的那般:女人要想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必須推翻傳統(tǒng)的父權(quán)制社會。實則,解構(gòu)男性主導機制并不等同于建立女權(quán)主導機制,這本身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問題。
可以說,薩滿教中對于男女兩性有性別之分但又不唯性別,并不局限于女性視角的單一,而是延伸到人的存在領(lǐng)域。薩滿教崇尚“萬物有靈”,世間男女自是包含其中,它所體現(xiàn)出的更多的應當是一種和諧的兩性觀。自然崇拜是人類最初的、最原始的崇拜對象,是各種宗教形態(tài)共有的一種崇拜,如原始的山神崇拜、水神崇拜、火神崇拜。陳榮富曾在他的《比較宗教學》中寫道:“原始人在變幻莫測,森嚴可怖的自然力面前,常常無能為力,因而便把自然力人格化,神圣化而加以崇拜,企圖用祭祀、崇拜、祈禱、贊頌等辦法討好神靈,影響大自然力(自然神)的靈魂意志?!盵7]薩滿教同其它原始宗教形態(tài)一樣存在著自然崇拜,在薩滿教的理念中,也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而且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應得到尊重和珍愛。薩滿教所秉持的“萬物平等”的觀念在東北民眾的信仰之中世代沿襲了下來。在這樣的觀念的影響下,一草一木皆具神性,更何況人?無論男女都有其在天地間所據(jù)的地位。
通過上面的分析可見,在原始的“萬物有靈”觀念以及女神崇拜思想的影響下,薩滿表現(xiàn)出了對于女性生命的珍視,凸顯了女性存在的重要性,然而這并不能等同于要去建立一個女權(quán)主導的社會。女神崇拜是當時社會使然,更是女性在社會上所起的重要的作用使得其占據(jù)了尊崇的地位。如果我們把視線拉回到今天的世界,也許我們所謂的“和諧社會”可以從薩滿教那里得到一點啟發(fā)。兩性也是需要和諧發(fā)展的,而要想達到兩性和諧,就必然不能再如傳統(tǒng)文化那般將女性放在極低的位置上。薩滿文化中有著對于女性地位的認可,這使得受其影響的人們的觀念里不再忽視女性的地位。但是我們也說過,這并不意味著去降低男性的地位。當男性地位未被減弱,而女性形象又能夠被重視起來時,我們似乎可以預見到一種兩性的和諧發(fā)展。這似乎才應該是薩滿教的女神崇拜思想在今天應該帶給我們的思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