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云貴
潘云貴
溫和如植物的90后學長,又如海底孤獨的鯨,常在舊時光中與從前的自己碰面。對于未來,心存光亮,覺得時間會眷顧愚笨但努力的人。
世事繁雜,容易讓人彼此疏離。你以此為借口,澆冷了光陰和焰火。
已經(jīng)很長時間無法在零點過后入眠。整個人像一家燈火通明的旅館一樣醒著,又像一頭渡過憂傷河流的犀牛活了過來。
如果此時,手中還有尚未處理好的事情,我也擱置下來。熄燈,讓整個房間浸入夜的海水。書架、臺燈、衣櫥、冰箱、跑鞋……身邊所有的物品都在漂浮、沉沒。
我也成了一艘船,漸漸沉入深海。在這墜向海底的過程中,我并不恐懼、躁動、失落或憂郁。心里反而充滿了一種久違的回家的感覺,就好像在這寂靜的夜中突然有了一條路,直抵生命中無法回去的某處。
那里有生活歡樂的肋骨扭擺、響動,有牛奶蜂蜜的熱氣氤氳,有被清風翻開并熟讀的朝朝暮暮。
這段時間反復(fù)在讀余華早期的作品《細雨中的呼喊》。印象深刻的一個細節(jié)是蘇宇把手搭在孫光林的肩上,跟他說:“其實當時我想抱住的,是你的肩膀?!?/p>
深夜,在泛黃燈光下瞥見這一行,頓覺南方之夜雖無霜,但異常冷冽。
身旁沒有一個人,房間太過空蕩蕩。被褥凌亂堆于床上,起伏成山丘的模樣。飲水機桶中的一個悶響,像暗中巨獸打出的飽嗝。
許多次午夜,只身站在窗前,問自己是否只是上帝衣角上的一粒沙。又常常設(shè)想在夜的絲絨幕布后面,是否燈火輝煌、高朋滿座,所有人正期待我的出場。
我一旦離開了這黑暗,是否還有飽滿果實般的安全感?當我投入看客的視線,完成他們期待的表演,是否意味著對自我的離棄?
喜歡深夜審視自己的人,容易靠近內(nèi)心的神明。我冥想間隙,窗外有人突然放起煙花,我看了看時間,已是零點二十三分。孤獨的人在這樣的時刻,感覺世界就像他一樣孤獨。
這明明滅滅的煙花是一處渡口,沿著它看去,很快就望到了歸船,載著年少的自己,忽閃鬼魅般行于水上,身影已然模糊,但好在那獨有的輪廓未被歲月輕易拆解。
也是在一個容易孤獨的年紀,除夕夜,獨自站在房頂看煙花。家人在屋內(nèi)因日?,嵤鲁臣?,我避開他們來到房頂,在一聲聲巨響里努力忘記那些不愉快的畫面,到了零點給你發(fā)了短信,只打出“新年快樂”四字,怕寫多了,你不會回。
那個夜晚,煙花、爆竹像暴雨一樣沖刷著我的耳朵。
黑暗成為潮水,逐漸升高,淹沒我的膝蓋、胸膛、嘴巴,我伸出手,好想你能拉我一把。
你說,煙花綻放成灰燼,并非一樁悲劇。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或許它們正在好好地活下去,成為泥土,長出花草。
那時你還在我身旁,我們冒著凌晨的寒風爬上山頂,四周空氣冷冽如刺,似乎是從未關(guān)嚴實的巨大冰箱中放出。
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點燃了第一筒花火,兩個人像瘋子一樣手拉著手邊叫邊跳,你的發(fā)絲隨風四散,我的衣領(lǐng)東歪西斜。
黑暗歸于沉寂的那一刻,我們擁抱在一起,臉上是此生難以忘記的笑顏。夜中潮濕而明亮的月,垂在我們睫毛下。
可這一碗熱湯,終究還是在入口時涼了,時間在我們的眉尖都刷上一層風霜。
我們花了那么多的力氣與涼薄俗世對抗,最后只因距離作怪、我的一句過失、你的一言不合,至此分道揚鑣,是不是太過可惜?
也曾午夜抵達你的城市,在機場附近陌生的酒店里等你到來,你未曾赴約。
我想起很多你跟我相處的場景,拉我的手逛過的街、買過的零食、看過的電影、吃過的宵夜,很多傍晚我們出來的時候,總有鴿子在頭頂回旋。
很奇怪,每次跟你在一起,覺得天氣都很好,即便是下雨天,也成了心上的好天氣。
失眠的列車,繼續(xù)載我駛向凌晨空蕩蕩的腹部。我像顆融化的糖,任憑回憶消化。
你走后,我開始觀察超市里哪一款洗衣粉經(jīng)常打折,開始區(qū)分菠菜和空心菜,開始掌握糖醋油鹽在一道菜中所放的比例,開始一個人坐車去很遠的地方購置家具,開始聯(lián)系曾經(jīng)覺得沒有交集的人,并定期問候他們,漸漸活得充滿市井氣息。
零點過后,忽然聽見煙花綻放的聲響,急于奔向陽臺去看,膝蓋不小心撞到了床腿,額頭也重重撞向了落地窗。
離開你以后,我是個渾身帶傷又愚笨的人,總犯相同的錯誤,感覺一生都好不了。
去洗手間,被磕到的傷口一碰水,嘴角抽搐了一下,真真切切感到了疼,就像你離去那天背影細瘦如刀,在我心上反復(fù)刻畫,沒有規(guī)整的線條和圖案,只有痛的感覺和輪廓。
再也沒人深夜為我倒好溫熱的牛奶;再也沒人在雨天給我送傘,并撐開;再也沒人撫平起風時的窗簾,跟我說沒事;再也沒人在我看書時把切好的水果悄悄放在一旁。
再也沒人……
我曾表現(xiàn)出的倔強是假,我曾裝出的事不關(guān)己是假,我的堅強、我的決絕、我的毫不吝惜都是假的。
此刻的脆弱為真,孤獨為真,對過往的執(zhí)迷為真。只是你再也不會知道了。
世事繁雜,容易讓人彼此疏離。你以此為借口,澆冷了光陰和焰火。天空偶爾揚起過去的灰燼,像迷途鴿子的羽毛,升起,飄落,消散。
我愛你,這件事再也不會與人說起。我知道你也不會,所以我們都各自安心。
曾經(jīng)我們給予對方那么多的時間,去飲一季的雨水,去養(yǎng)一盆花束,去看一場盛大的煙火。
后來發(fā)現(xiàn)天空由璀璨復(fù)歸沉寂后,我們失散了,暗中誰也沒抓住彼此的手。
當初不想在愛里走過場,最后卻走得從容淡定,異常凜冽。
往昔匆匆,已無空船可渡,我們溺水,成為世情里相似的浪花,滌蕩向前,決絕無情。
煙花落下,送我來到黑暗的懷中。人生中歡愉太短,多半時刻是這長途、孤寂肉身與前程未來間做對峙。
該告別了,要再見了,一次次反復(fù)這樣說,又一次次忘記,人總是這樣不爭氣。
沒有煙花燃放的夜里,黑暗如極速上漲的水流沖走身體內(nèi)外的居所。我在微光中只望見你的長發(fā),順記憶的竹筏飄來,經(jīng)過我等待的渡口,成全我的無望。即便這樣,也有一些傻子在等。
煙花碎片降落的過程,若黑色海洋中浮動的游魚,有若隱若現(xiàn)的背。只是它們一翻身,便無法再翻回。時間給予我們太多深情去記憶過往,殊不知煙花已冷卻成灰,斯人再也不來。
俗世已負青春勇,終不似少年游。
記得那天最后一次看煙花,你的長發(fā)飄散在硝煙味殘存的空氣中。我伸手撫去你發(fā)間的煙花碎片,像清掃一個王朝廢墟中的瓦礫。
我忍住再見,沒有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