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度對話喚靈魂

林靖葳（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在這兩段對話中，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語言的簡潔度。譬如，“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彪m然只有短短21字，兩個動詞描寫七斤的抬頭與嘆氣，一個副詞“慢慢地”描寫七斤的神情，還有“一口”作為量詞描寫七斤嘆氣的次數(shù)，但是已經(jīng)足夠傳達出七斤憂心忡忡的心理狀態(tài)。試想一下，如果這是一件讓七斤覺得有利無害或者無關緊要的事，七斤是不會這般抬起頭“嘆氣”的。而他如此“慢慢地抬起頭”陳述又顯示出他的勉強，述說此事似乎并非出自本心；“嘆氣”則表明他對此事十分擔心卻又無可奈何。同時，七斤表現(xiàn)得像只木偶一樣被動地接受外界刺激，并本能地做出反應?？梢?，對于人物的內(nèi)心波瀾, 魯迅沒有采用高強度、大幅度的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而是用經(jīng)濟平實的白描手法直陳其事?！拔伊Ρ苄形牡膰Z叨,只要覺得夠?qū)⒁馑紓鹘o別人了,就寧可什么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但就是這簡潔的話語,掀起了故事的軒然大波，其對話、動作將一條辮子引發(fā)的風波逐漸推向高潮。

在自知“我沒有辮子”時七斤本該掀起一陣波濤，可字里行間卻沒有任何表達自己的政治要求以及爭取和維護自己的政治權(quán)利的詞句,這是因為，他長期處于被奴役的地位，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政治選擇，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個人的思想表達，他已經(jīng)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個人思維處于一種極端低級的水平，沒有個人的思想，只是被人牽著鼻子走。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可悲，更可悲的是他身邊的群眾都表現(xiàn)了類似的麻木。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奴隸的生活，只要讓他們生存，不管誰坐龍庭，都不是他們要關心的事情。因此，他們進行的是幾乎沒有什么信息量的冗余對話，顯示出七斤與七斤嫂的機械匱乏的同時又反襯出他們對此事件的冷漠與含混認知。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p>

……

在這一組對話中，“說”以及與“說”相近的語詞“道”總共出現(xiàn)了四次，前三次的“說”屬于“文本敘述常見的‘行為’符碼，體現(xiàn)為‘對白’性的言語交際方式”，而最后一次“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中的“說”則更傾向于與他者進行言語交際，是帶有“追憶”性質(zhì)的對過往對話場景的再現(xiàn)，我們從這一簡短的話語中仿佛看到了在咸亨酒店里的人們是如何討論這一重大事件的，雖然沒有過多的語言，但從二人對話中的緊張氛圍足以見得當時在咸亨酒店的場景。

對于信息閉塞的魯鎮(zhèn)人來說,皇帝要不要辮子,需要有權(quán)威性的人物說話,而不是自己的思想,“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這就決定了它的權(quán)威性。只要大家都這么認為,事情就一定如此了。魯鎮(zhèn)人直線性的思維方式所能得出的結(jié)論只能如此。這正是由于人們?nèi)狈裥叛?、毫無殉道精神而引起了“風波”。

我們對這一組對話細細品味之后還可以發(fā)現(xiàn)，看似處于對話場景的兩人，實則有一方的言語是一種“無意義的話語”:七斤嫂的首次回應“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是與七斤話語傳達的本意背離的；而后兩句話語亦未對話語進程產(chǎn)生本質(zhì)的影響。如果抽去七斤嫂的話語，七斤看似極為簡短的話便已將事件的線條梳理清晰: “咸亨酒店里的人說，皇帝坐龍庭了，皇帝要辮子，我(卻)沒有辮子?！笨梢哉f，對話中另一方——七斤嫂，看似“在場”，實際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空白狀態(tài)。而對話場景的設置實際上是魯迅出于“自我不在場”、“我”處在隱匿與缺失的狀態(tài)，對第三人稱“具身性”欠缺進行的一種有效性彌補。

魯迅曾在《看書說論》里談道：“寫人的對話，須達到這樣境界：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p>

如果說七斤是渾噩的現(xiàn)實主義,那么，七斤嫂便是精明的現(xiàn)實主義者。別看七斤嫂是窮鄉(xiāng)僻壤的女流之輩，她表現(xiàn)出的是敏銳的洞察力。在七斤告訴她“皇帝要辮子”之后,她“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當然,七斤嫂既然能敏銳地覺察禍從天降,也就能敏銳地感知緊急警報解除的信號。渾渾噩噩的七斤雖然天天進城,卻絲毫未能察覺到任何苗頭,可是七斤嫂好像氣象觀測家一樣能預感政治氣候的變幻。她用來測定政治氣候變幻的儀器還是趙七爺頭上的辮子，“辮子又盤在頂上了”就是警報解除的信號。但是渾噩的七斤竟一概不知。我們發(fā)現(xiàn)，原本處于“空白話語狀態(tài)”的七斤嫂轉(zhuǎn)而成為本次對話場景的話語主體?！澳阍诔抢锟陕牭叫┦裁础笨此剖且蓡柧?，實則并非七斤嫂的真正疑惑，而是一種已預先猜測了答案的試問，她希望得到七斤的應和，但七斤的話語卻在此處轉(zhuǎn)為空白的呈現(xiàn)，可以說，在這一組對話中，七斤的每一句話語的信息值都是無效的，甚至有一處更直接以“……”加以直觀的呈現(xiàn)。與之相對的，七斤嫂雖然每句均是以問句形式呈現(xiàn)，但話語中包含的信息已給予我們讀者以確切的意識。七斤嫂自己便將謎底揭曉:“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shù)牡昵?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边@樣看，七斤嫂要比渾噩的七斤高明得多。

兩次對話論述的是同一“事件”，話語呈現(xiàn)方式亦相似(問答式)，卻有如此截然相對的立體呈現(xiàn)，魯迅先生建構(gòu)文本的高超技藝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我們看到，魯迅和當時一些作家不同,不專在舊小說里討生活,而重視吸取和提煉人民群眾的口語, “以活人的唇舌作源泉”，再伴隨著具體的動作,具有極強的戲劇性。他的語言樸素同時又形象生動、峭拔、精煉,還帶有些地方色彩，符合人物的性格特點，不愧為文學語言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