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佶欣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333)
“證據裁判主義”背景下,審前證據問題凸顯出來,而如何搜集證據、認定事實,其主要的機制形態(tài),對于審前檢察審查證據以及偵查取證有著重大指導意義。當前有關客觀證據認定事實的機制,在理論界(國內外)存在限制推定,尤其警惕“事實推定”可能對推論等證明機制侵蝕的論調“此起彼伏”時①,實務界或者務實的研究者,卻對運用客觀證據體系,以“事實推定”來認定事實持“樂觀態(tài)度”,他們往往認為這是扭轉“口供中心主義”、“言詞證據中心”、不合理的認知證明思維(印證認知和證明的依賴等)的“一劑良藥”②。同時,也有倡導“零口供辦案”并且提出物證中心導向,進而倡導偵查專業(yè)化建設、盡力搜集證據、重勘察鑒定以及“善用推定”的進路[1]。
其實,以上表現的實務中審前司法人員追求“推定方案”推動取證、認知的完善,也有其現實因素。結合對上海市虹口區(qū)檢察院、公安“電子證據的取證、審查工作”的調研,總結偵查取證乃至整個審前程序的證據問題的“癥結”所在(在上海存在,在其他地域問題只會更明顯),發(fā)現:取證的客觀條件難以短期改變的前提下,欲使取證偏好、證據體系和認知機制完善,當前的證據類型、證明機制(事實認定)存在明顯滯后;如可采性、證據相關程序、推定適用問題等方面,或許可以針對新形勢做出一點調整。在此基礎上,有必要對推定制度的功能、價值進行重讀,從而回答幾個問題:刑事推定在新時期是否合理?如何完善?有何具體價值和功能?
近年來,“證據裁判”、“庭審實質化”等字眼成為重點強調的對象;最集中、系統的莫過于“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及其文件了。中央近年出臺一系列相關文件旨在推進證據裁判主義。政策指引不言自明,在于革除傳統“以偵查為中心”模式下的弊病,旨在發(fā)揮證據裁判在預防錯案、認定事實方面的作用。作為現代審判關于證據、事實認定的大原則,“證據裁判主義”語境應該呈現什么形態(tài)呢?又應該對我國刑事推定制度產生什么影響?應該進行重新思考和解讀。證明與推定,都是“證據裁判主義”下認定案件事實的路徑且在主流觀點認為推定是“替代性方法”③;但也可以這樣解讀:推定也是證明的延伸,都統轄在“證據裁判主義”的精神下,沒有根本區(qū)別和矛盾。推定制度也應當體現證據裁判與證明的理性化、科學化、程序化、公開化、規(guī)則化等基本特征,真正成為定紛止爭、查明真實的有力武器。同時,不應有孤立考察推定的“削足適履”的教條思路。進一步講,將推定制度統轄在“審判為中心”“證據裁判”的大背景下進行解讀、規(guī)劃,及將其規(guī)范化、程序化、理性化的方向,才是理論用力的價值所在。
查閱了現今學界對推定的解讀方向,大體分為三種:其一,是將推定進行不涉及價值判斷的技術性解讀,厘清推定的盲點、難點;其二,是對推定的評價,主要的論調都是對推定尤其是事實推定持一種謹慎的、限制的態(tài)度,認為這是侵蝕無罪推定的模式,不利于被告人權利保障;其三,是在訴訟程序中考察推定制度及其適用問題。在此,對第一、第三種不涉及價值和態(tài)度的內容拋開不談,先談談第二種比較普遍的態(tài)度??偠灾瑢τ谕贫ㄖ贫惹治g無罪推定原則,造成事實認定過程不規(guī)范、不理性以及不利被告人權利保障等問題的擔憂,是可以理解的;但由此就足以對司法實踐中大量存在的“法律推定”乃至“事實推定”進行限制、壓縮嗎?恐怕理論不能如此武斷。其作為法官理性認識事實的一種方式,與其僅“謹慎和限制”,不如將其“規(guī)范與完善”。這樣對“以審判為中心”起到的是促進作用,并且還可能有力推動審前司法調查、認知模式有益的變革,最終間接支撐證據裁判原則的實現。
推定的理論定位其實遠遠沒有成熟化,且受“玄學化”的基礎理論研究的“慣性”影響,被看成轉移給被告方證明責任、降低控方證明難度、標準的工具,依然以此為綱、樂此不疲。同時,推定由于其本身的不成熟、不規(guī)范,而被看做一個需謹慎對待的對象,常常飽受鄙夷的目光④。但是,今天的探討是否應有陶淵明“今是而昨非”的態(tài)度,批判中前進呢?
如果說前文筆者對于自己針對推定的態(tài)度還論證不充分的話,我們先從“別人的眼光”和“過去的眼光”來看看。首先,別人的眼光。總體而言,推定是從神判發(fā)展到機械證據和經驗主義,再發(fā)展到現代理性、自由心證的必然產物;英美法系的推定制度,是一種平衡陪審團和法官之間權力構造,增強法官的心證對事實認定過程影響的制度;大陸法系的推定制度,其本質就是自由心證語境下,法官進行事實認定的方式和路徑。綜合來講,推定在域外都體現為法官心證的一部分,也是現代庭審事實認定的關鍵機制,并且其也符合現代刑事審判“自由心證主義”和“證據裁判主義”兩者的共同需求,體現著現代理性光輝、形式理性特征和對法律真實追求的價值取向;域外的理論態(tài)度也基本是將其納入心證范疇進行規(guī)范和強化,而非給予其謹慎、克制的目光。
其次,過去的眼光。神判時期,證明困難的時候的最終事實認定機制往往交給神祗(上帝);中世紀用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來機械總結經驗形成法定證據制度⑤;進入西方意義上的“理性時期”后,自由心證在立法和意識形態(tài)上被肯定,其中,推定制度逐步興起,它既體現了自由心證的理性光輝⑥,也兼具了心證的模糊性、形式理性特征??傮w而言,推定及其依靠的自由心證制度本身,就是對落后的神判體系、法定證據思維及其刑訊制度等歷史“過去式”的批判、發(fā)展,本身的理性和科學化光輝不容抹殺。
其實,針對推定制度的爭論早已不絕于耳,甚至域外某些人主張廢除這個提法⑦;但國內學者多用“無罪推定”原則的內涵和要求來否定和制約推定制度的適用。某些理論認為,推定制度的適用,是從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無罪推定”這種理念的統治地位;越是擴大其適用的范圍和力度,就越是會壓縮無罪推定的價值和功能,使得刑事審判成為一種刑事法律政策的工具,個人利益的保障將被壓縮?,F今對推定制度的謹慎態(tài)度甚至批判態(tài)度,認為會侵蝕無罪推定制度和造成司法的恣意性;其實說法是片面的。證據裁判主義從法定證據制度發(fā)展到自由心證制度,這個過程必然是伴隨推定制度等的興起和規(guī)范化,而沒有推定等形式理性式、相對模糊式的事實認定機制的支撐,自由心證制度只能是空中樓閣。
再者,這種又一個“圖騰式”批判不符合司法實踐需求。其一,“證據裁判主義”下的刑事訴訟,是談如何證據思維、情理推斷思維(推定就是體現)在整個訴訟中占主導的語境;而不是繼續(xù)讓傳統的偵查“印證認知、印證調查”思維繼續(xù)占領主導;也應當是法院對“法律真實”認定的形式理性思維崛起的時候[2]。其二,證明的過程就是一個模糊的過程,并且對于疑難案件真實的若即若離,似乎形式理性化的模糊證明才是正確的司法實踐選項[3]。其三,司法實踐中越來越多的關于刑事推定的規(guī)則、解釋、會議紀要不斷出爐,進一步做推定的固化,將法律推定乃至事實推定的范圍進一步擴展。
“證據裁判主義”追求符合程序正義的“法律真實”,這種真實的依托是證據的取得,舉證、質證和認證過程,以及依據證據的證明、說理過程符合程序要求,在此基礎上得出的結論才能被視為真實。在這個意義上,推定正是符合了此種形式理性特征,也是符合自由心證的要旨,其發(fā)展方向更應是一種程序外觀和程序正義的實現過程。
不容諱言的是,當前的推定制度適用程序存在不規(guī)范、不明確甚至亂象,但“偽推定”傾向不能否定推定本身。首先,不規(guī)范和不明確甚至恣意的“推定”本身就是對推定精神的背叛。以何家弘教授針對貪污罪推定的總結為例,總共有不提及、少說理、欠明確、不統一等缺陷,其實不僅是貪污罪;就筆者自己的裁判文書檢索已經發(fā)現了幾乎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毒品犯罪等刑事案件中都存在這樣的問題[4]。但是,這樣的普遍問題只能說明,推定制度在我國還有待全方面完善,但是否能就此談謹慎、限制推定,其實是有待商榷的;這種“這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態(tài)度在理論界時時呈現,但是態(tài)度本身除了將自身隔絕于實踐之外,別無他益。
應著力如何將其完善、如何納入程序的規(guī)制,如何可視化、程式化和規(guī)則化,而不是繼續(xù)沉浸于玄思(證明責任、證明標準等傳統理論領域)的泥沼或者是單純挑刺(侵蝕無罪推定和現實不規(guī)范之批判)的旋渦中[5]。同時,現代意義上的推定,都是韋伯的科學程序的演繹,也是羅爾斯所謂的純粹的程序正義的演繹,亦是對“法律真實”追求的精神演繹,也逃不出司法實踐對訴訟效率和實體公正平衡的妥協智慧的范疇。這種符合現代自由心證、程序正義理念及其程序外觀、形式理性和科學精神的推定制度,才是“真推定”,這也是理論和實踐的追求理想,“偽推定”的以辭害意應警惕。
進一步講,“證據裁判主義”是在“法律真實說”的大框架下,進行形式理性化的司法認知的模式;其依托是程序正義和程序外觀??梢哉f,越是現代化的審判,其事實認定機制越是呈現形式理性特征。推定制度,正是有這種精神氣質。推定應閃耀著形式理性的光輝;其應當是由程序規(guī)則所制約,整個過程都被納入訴訟尤其是庭審的程序中,以一種“看得見”的形式呈現在利益相關方的眼前,并且給予控訴方、辯護方同等的參與權;這種參與既表現為相關方對“基礎事實”的舉證、質證和辯論的可視化過程,也包括辯護方針對“推定事實”的反駁程序之規(guī)范化,更應該包含針對“事實推定”的基礎事實與推定事實之間“常態(tài)聯系”的質疑程序和相關表達。當然,裁判的推定釋明、相關說理論證和心證公示也應該是有機組成部分。同時,“無救濟無權利”,還應當賦予相關推定的程序以訴訟程序上的效果及相應制裁;否則推定這個事實認定機制的規(guī)范化也就如鏡中之花了。
司法推定,即是一種模糊的事實認定機制,也是一種相對合理主義的體現,這本身就是體現了“相對合理主義”體現的實踐理性[6]。既然司法人員不是全能神,那么給予凡人以凡人的程序(推定就是代表)來認定凡人的案件事實(從基礎事實到推定事實),即使和時光隧道那端有出入,那也是現代司法形式理性化、證據裁判邏輯下的合理化選擇。
沒有程序外觀的推定是鏡中花、水中月。根據筆者調研上海高院刑庭法官,并不是說如此簡單解釋就能使推定站住腳——對社會效果的忌憚、對被害人家屬情緒擔憂以及工作壓力、法官素質制約使法官不敢說明、謹慎運用推定以及怠于運用推定,甚至對此缺乏敏感度。筆者認為,實踐當中存在的問題恰恰說明了推定的程序不清、規(guī)則模糊以及相關法律效果缺失,所帶來的缺陷。推定制度沒有專門的甚至相關程序規(guī)則說明、制約,也沒有法律效果的規(guī)定,更沒有針對法官說理論證的規(guī)定,同時司法人員對此意識不強、重視不夠;上海市三中院管轄的就是毒品犯罪、食品安全、環(huán)境污染等判決書竟然幾乎只字未提“推定”,更不用說針對其說明、說理論證,之前的程序外觀能有推定的“一席之地”?很難令人相信。程序外觀的缺失,很難保證推定制度的有效、合理、服眾、理性地運行,便逐步成為實務界一個尷尬的存在。
“正義不僅要實現,而且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7]是程序正義最經典的表述;但推定還沒有以“看得見的方式”進行。筆者認為,程序正義是程序外觀的核心精神和價值,并且其能夠使實體認定過程可視化、程式化,多方看得見的參與的程序能夠一定程度消解多方的誤會、糾紛,同時賦予各方以程序性尊嚴,這本身就是推定制度應該具備的內容。關于程序正義,在上世紀末相關學者已經將美國主流理論譯介入我國;但是很遺憾,時至今日在推定這個事實認定的重點機制中,實踐中依然沒有程序正義及其依托——程序規(guī)則規(guī)范的外觀——應有的身影。一方面,讓我們不得不反思理論與實踐的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讓程序正義思維映入刑事法官眼簾,以及如何配套增強該機制的程序外觀,成為應該著重思考的問題。
在“審判為中心”改革階段中,無論是倒逼審前階段改變事實認知機制(由印證式改為類似推定的情理式認知)、相關證據搜集方式,還是完善庭審的形式理性、程序正義,都有必要規(guī)定專門的推定釋明過程、推定舉證質證、認證以及推定的反駁權保障,及法官心證闡明、裁判文書專門說理,并且賦予相關規(guī)則以程序后果等。只有這樣的改變才能使各方看到何為推定、如何進行的推定、推定有無瑕疵,才能保障司法的公正、權威,才能逐步讓推定這類理性認知模式,逐漸被大家接受,并減少前文所說的司法實踐尷尬境地。
推定制度是同自由心證制度與意識同步成長的。從精神氣質上看,其也是法官對“法律真實”認知的一種方式,并且體現了一種“情理推斷證明模式”的基本特征——本質上,是自由心證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一,從制度上來講,推定都是作為法官心證本身或者法官制約陪審團的機制而存在的,在此不贅述。其二,從歷史上看,只在經過法定證據制度后,推定制度才開始逐步生發(fā)、成熟完善,而這幾乎和自由心證同步成長。此一定程度印證了推定制度的討論,應該放在自由心證的氛圍中進行,也說明了其進步必須依靠心證思維。其三,自由心證受法官專業(yè)性、司法監(jiān)督和內部形式理性制約,也是一種根據證據、依賴程序和需要說理表達的司法事實認定過程;其實,推定的完善只能通過這樣的成熟心證思維的路徑進行。最后,情理推斷,也有助于逐步革除審前“印證認知模式”等思維,推動自由心證發(fā)展。雖然“印證證明模式”和“情理推斷模式”同屬于自由心證的范疇,[8]但是正如相關學者所述,印證證明和典型意義上自由心證還是存在區(qū)別。
雖然并不反對推定、證明二分的邏輯分類,但是司法實踐正如霍姆斯所述“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邏輯二分不能掩蓋司法經驗上、法哲學上其與證明相輔相成的關系,以及對證明模式的作用和影響。
學界對于證據裁判意識、做法,如何有效深入審前,遠未找到成熟答案[9]。筆者受此啟發(fā),結合推定的情理認知、情理證明的本質,認為:庭審“以供為王”的印證式證明和認知模式,起源于審前的取證和調查模式,是審前階段證據意識——追求絕對真實、重視對口供等印證,以口供等言詞證據為中心的證據搜集、認知和證明范式——對審判階段“證據裁判”的一種綁架和侵蝕;這也是為什么刑訊逼供成為主要冤案的原因之一種解釋。而庭審階段如能形成規(guī)范化、程序化的有限推定制度,則可以形成審判階段對客觀證據體系的偏好,及其相應的偏“情理推斷式”證明模式的導向,這樣的變化長此以往,或許能成為審前程序,尤其是偵查取證和認知模式變革的一種倒逼力量。
當前的理論,往往忽略法庭的核心問題——推定等情理推斷和說理論證程序——對審前證據“形塑”的引導作用。正如相關學者所講:“近現代以來,刑事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刑事訴訟程序逐漸由人證為中心向物證為中心過渡……刑訊逼供(在依賴口供的時期,刑訊是合法的)、非法取證越來越令人難以容忍”[10]。推定背后的情理推斷模式,及其對客觀證據(尤其是物證)的偏好,對逐步減少印證認知模式及其對主觀證據的偏好,將形成一種良性審判職能指引,指引審前的取證、認知、固定證據、整理證據體系等行為向形式理性化、程序性、情理推斷型的追求法律真實的“證據裁判邏輯”上靠。
審判階段的“證據裁判主義”聲音孱弱、“明滅不可見”,并且一定程度上被審前認知模式、取證思維綁架。那我們就看看,偵查思維是如何綁架證據裁判思維的,如何破解?
“破案”(嫌疑人歸案是核心),在偵查實務中是基本目標和理論導向⑧;當然這也是行政式、調查式、迅速型偵查模式下的必然產物,過多批判也無益處。但是,這種思維卻影響了審前證據的搜集、固定保存、證據體系整理和相應司法認知的模式,在當前“三機關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流水線式程序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這種模式、思維,及其形成的證據體系“半成品”,之后對審判階段“證據裁判主義”的侵蝕是巨大的。查閱了主流偵查實務和學術著作,除“犯罪現場勘查”為搜集物證等客觀證據以外,而“摸底排隊”這一類查人的“由人到事”的機制占據了主流地位;并且,訊問犯罪嫌疑人、詢問證人等主觀證據取得行為,均進行了詳盡的偵查謀略、技巧論述,都體現了以人以及“以口供為核心”的調查、取證、認知導向。但對審判和庭審的要求,偵查取證應該如何符合審判的證據裁判要求,如何完善證據體系,基本只字未提[11]。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可期望一日扭轉偵查取證及其思維,但是在審判中心之下,再不能有“抱薪救火”的不明就里了。
綜上,應該明確推定機制的完善對于引導審前偵查,由純粹“由人到事”的“破案、調查附帶取證”為核心的模式,逐步向“取證與形塑證據兼破案”的模式轉變的之可能的積極作用。當然,并不是說推定的程序化、規(guī)范化以及賦予其一定明確法律效果,就可以將偵查取證拉向“情理推斷式”認知,這不可能、也不現實;但是推定至少可以在長期上,起到證據偏好的引導作用,對審前認知模式的改良、“審判裁判主義”的生根發(fā)芽,是有好處的。
推定體現的“情理推斷模式”是一種較為高級的,以物證等客觀證據為中心的訴訟證明和認知模式,這種機制體現了司法經驗、智慧的總結,是程序過程中法律真實的得出方式。從言詞證據的地位相對下降中,其實已經可見這種情理推斷式(物證等客觀證據為中心)司法事實認定模式崛起的可能:當前,主觀化、印證化手段受到了限制,認可書面證言的傳聞證據規(guī)則這一“英美證據法的基石”,例外情形越來越多,適用范圍越來越小[12];同時,美國的所謂“傳聞證據規(guī)則”這個保障言詞印證證明模式的核心規(guī)則,在《聯邦證據規(guī)則》中出現了大量的例外情形[13]。再者,我國證人出庭模式依然是“老大難”問題,在多種因素制約下,一時間難以實現從“文書中心”到“實質言詞中心”的轉變。
與其過度關注如何保障針對證言的對質、如何讓證人出庭,如何保障口供真實性、合法性;不如拿出一部分精力,同時關注如何完善和規(guī)范推定——這類“情理推斷式”事實認定模式——的適用,這也將對貫徹證據裁判主義,強調客觀證據與法律真實對于訴訟的意義。
司法推動主義更能起到長遠、有效和深入基層的作用;而推定就是司法實踐中重要抓手。西方經典的啟蒙思想和司法理論,由霍布斯、洛克、盧梭、孟德斯鳩等構建和論述,在相關經典著作中都表達了立法理性的篤定,并且顯示了對司法權和審判方式的立法限制思想;本質上來講,啟蒙思想家認為民主法治國家應當依據法律文本審案,同時立法理性是凌駕于司法理性之上的⑨。但進入現代司法實踐,顯然不能再如此概括。我國當前司法改革大背景下,中央的文件和立法對各地的、基層的司法實踐能起到的“自上而下”的作用追究是有限的,只有各地、各層級“摸著石頭過河”的司法實踐(推定就是其中一個抓手),才能使立法精神逐步實現:以庭前會議和羈押必要性審查的司法實踐為例。關于羈押必要性審查,各部門之間存在細化變通是常態(tài)[14];關于庭前會議制度,刑訴法第182條關于“了解情況、聽取意見”留下了解釋空間,實務中,對于效力問題,各地適用規(guī)定有所不同[15]。以上是基于“司法推動主義”相較于“立法推動主義”的幾大優(yōu)勢:實踐性而非超前性、避免法律文化沖突、方便法律效果評估、協調部門利益,等等。
推定制度如果能夠逐步成熟,增強程序規(guī)則及其效果,加強相關的專業(yè)的司法經驗積累總結,完善相關案件的整理、指導案例發(fā)布等工作,加強文書的專門說理,以及其他庭審中的程序權利外觀等,則推定制度將可能成為各地方司法實踐完善化、特色化、程序公正化以及公開規(guī)范化的一個制度標桿。“徒法不足以自行”,只有將事實認定機制、證據裁判精神融入到各地、各層級不同的司法實踐與程序中,才能使看不見的立法精神、政策導向,以看得見的形式各放異彩、逐步成長。
本文以上分析已經在一定程度證明了審前“善用推定”尤其是事實推定的合理性,這種“推定方案”在程序正義以及外觀的保障下,將對偵查取證乃至“檢察前置介入”引導取證、制約偵查,及其后續(xù)證據審查過濾,起到良好的引導和糾偏作用。進而言之,完善“推定制度”的程序外觀、細化其效力規(guī)定,應該比單純批判和警惕更有現實意義。整個刑事審前程序證據體系完善、取證偏好改變、認知和證明模式轉型,實現從主觀到客觀,從單一到全面,從印證思維到情理推斷等變革——推定制度,其價值證成和功能重讀、程序發(fā)展,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申言之,其進一步發(fā)展將一定程度“反哺”證據裁判原則的實施。為此,應當注意如下幾個方面。
當前對于推定的理論認識,呈現過于技術化的解讀傾向,也有以及“無罪推定”等經典原則的機械理解對其進行限制、謹慎對待的聲音,更有反復炒基礎理論冷飯的做法;對于這些理論方向,筆者已經進行了或多或少的反思和批判。但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對傳統推定的理論解讀遠談不上“解構”的程度,如果不能對林林總總的推定規(guī)則、理論解釋和方向論證,以及相關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如證明程序、證明標準、邏輯分類、相關概念和制度、歷史淵源、制度基礎、實踐狀態(tài)等——進一步深入研究,則只能達到“隔靴搔癢”的程度,理論研究,不能由此“不求甚解”的態(tài)度。因此,這一點上,今后的研究在做好足夠的“破”的基礎上,才能據此做好足夠的“立”。這一點,王敏遠教授已經在《一個謬誤》一書中充分體現。
前文反復強調推定的形式理性光輝及其程序正義價值,但是對推定中的程序的具體形態(tài),卻缺乏一個基本的認識和論述,這留下了一個缺憾。可以說,本文基本打開了“推定制度必須具備全方面、全流程、實實在在的程序外觀”這一個方向性缺口,但是獨木橋只鋪到了一半,如果不繼續(xù)進行下去,則這前一半的價值也就只能停留在法理性、思辨性的層面了。因此,接下來的任務如果要以推動司法實踐中推定制度完善,這樣一個“經世致用”的目標,則必須對推定制度在審前、庭審中、裁判文書中全流程應當是怎樣的樣貌,對推定在舉證、質證、認證和說理論證中呈現什么具體特殊性,對事實推定的基礎事實之反駁、所有推定的推定事實之反駁權以及相應程序權利、救濟、效果,等等問題,有整體的構建和論證。當然,這個過程不是閉門造車,必須充分分析域外樣本、經驗,深入中國司法實踐進行考察,而后才能得出成熟的結論。
最后,司法實踐的形態(tài),一定程度上也是由司法體制、生態(tài)所決定的,因此,不能不考慮法官所處的制度環(huán)境和生存環(huán)境。推定制度,與法官的素質、法官任職保障、法官獨立性、法官文書說理的后果等都有一定聯系。因此,充分考量員額制改革、司法責任制改革、法官獨立化問題及相關內部指導、學習機制等,就具備了現實意義。從更深層次講,相關證據問題、證明問題乃至大的事實認定問題,都離不開司法體制及其改革,否則其研究將虛無縹緲。
[注釋]:
①當前關于刑事推定的代表性文獻,參見龍宗智:《證據法的理念、制度與方法》,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98—309頁;Michael.H.Graham,Federal Rules of Evidence,Copyright@West Group,610 Opperman Drive.pp.52-53;陳瑞華:《論刑事法中的推定》,《法學》2015年第5期,等等。
②以審判為中心改革中,實務界隱含著眾多對于“推動方案”的重視,但這種高看似乎缺乏理論證成,參見劉建中、蔣和平:《審判中心視野下“零口供案件”偵查取證問題研究》,《中國刑警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牟靜雯:《偵查階段客觀性證據收集工作研究》,《公安學刊》2017年第3期;蔣和平:《“零口供”案件偵查取證技巧》,《現代世界警察》2017年第6期,等等。
③傳統層面對刑事推定的討論,主要局限于理念層面和價值評判層面,未充分結合理論與實踐,參見卞建林等:《從邏輯到法律:推定改變了什么》,《南京大學大學法學評論》2009年春季卷;陳瑞華:《論刑事法中的推定》,《法學》2015年第5期;龍宗智:《推定的界限及其適用》,《法學研究》2008年第1期;張家驥:《論推定規(guī)則及其適用》,《重慶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0卷第6期,等等。
④陳瑞華:《論刑事法中的推定》,《法學》2015年第5期;龍宗智:《推定的界限及其適用》,《法學研究》2008年第1期,等等。針對推定與證明責任、證明標準的關系,幾乎成了當前研究這個領域的主流,在此不展開了。
⑤歷史上自由心證形成的體制背景和現實因素,參見羅伯特·巴特萊特著、徐昕等譯:《中世紀審判》,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前言第2—10頁。
⑥自由心證的形成也是歷時性的、實用性的,而非共時性的、理想型的,參見王亞新:《刑事訴訟中發(fā)現案件真相與抑制主觀隨意性的問題——關于自由心證原則歷史和現狀的比較法研究》,《比較法研究》1993年第2期,第117頁。
⑦域外理論界,亦有針對推定制度及其概念本身的非議,但這種非議正體現了推定的理論解讀存在問題,而非需要廢止這個說法,參見Greer v United States,245 U.S.(1918),p.559,561;Bohlen,The Effect of Rebuttable。
Presumptions of Law upon the Burden of Proof,68 U.Pa.L.Rev.(1920),p.307,310-312;肖建華:《再談民事訴訟中的推定》,何家弘主編:《證據學論壇》(第10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5年版,第325—326頁。
⑧關于主流偵查學研究中關于審前偵查取證的研究傾向,乃至類似的實務界關切,參見楊宗輝主編:《刑事案件偵查實務》,中國檢察出版社2011年版;楊正鳴、倪鐵主編:《偵查學(第二版)》,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畢惜茜主編:《偵查訊問學》,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等等。
⑨傳統啟蒙思想家對立法和司法的論述中,充斥了對立法的篤信和對司法的質疑,起源于理性主義、構建理性色彩,其也多規(guī)劃了立法推動司法發(fā)展的理念、模式,但在現代社會紛繁復雜的實踐樣態(tài)中,這些經典著作中的內容有必要重新認識。參見霍布斯著、黎司復等譯:《利維坦》,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33—142頁;孟德斯鳩著、許明龍譯:《論法的精神(上卷)》,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93、94頁;盧梭著、何兆武譯:《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2—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