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煒瑩
買字帖,只選線裝,封面是竹編厚實的綠,如古時閨秀捧在心頭的詩詞戲本子。左側(cè)由上往下,白底黑框,一行飄逸古法的字跡,簡單干凈,風(fēng)流俊逸。取了豎行白宣紙,兒時爺爺教過的毛筆字早已生疏,只好拿簽字筆來描摹,一筆一畫,橫折豎彎鉤,極其認真,但還是參差不齊,張牙舞爪,沒有一絲一毫爺爺?shù)娘L(fēng)雅。
從前的下午,爺爺會坐在靠窗的位置彈許久的琴,或是下棋,或是聽曲兒,或是練字,侍弄花草,用紫砂壺烹茶,以素手筑紅木柜子,柜子到如今還在家里,歷經(jīng)十載,拉開來,吱呀一聲,仿佛拉開了光陰的門,讓人以為正活在明代百花深巷。那時的我,愛跟著爺爺卻如何也不愿意耐著性子往深了學(xué),往深處體會,只愿以手撥弄幾番琴弦,棋子只認得領(lǐng)帥那顆,偷摘爺爺?shù)幕ò?,或是胡亂寫字,將一張張白紙涂得面目全非才罷休。
處處臨風(fēng)雅,處處無風(fēng)雅。我就是這等俗常之人。
如今,有人住山中小屋,筑蜂房,養(yǎng)玫瑰,傍山作畫,臨窗彈琴,甚至素手調(diào)胭脂紅妝,云鬢鳳釵對鏡貼花黃,一笑傾城,盡是淡然與素雅,完全脫塵的氣質(zhì)。這世若有仙子,定是這般模樣,居百花深處。
我心羨這風(fēng)雅,卻暫不能住山中。但可以晨起攬鏡,慵懶梳妝。發(fā)間簪瑩白的花兩朵,流蘇垂至兩耳,披淡黃刺繡大袖衫,穿素白的襦裙,踩一雙繡花鞋,緩緩行于古意山房的石板路,鞋與地面“嗒嗒嗒”的摩擦聲尤其悅耳。行過木橋,轉(zhuǎn)過回廊,不慎一滑,踏入了雨后的小水洼中,濕了襦裙與鞋面,正懊惱,忽而身后有稚嫩的童聲:“嘿,美人姐姐?!被仨矗怀咛幩鲋蓛舻哪?,以清澈的眼望著我。輕笑,心像被落花毛茸茸地蹭了幾下。
古人生性最有趣,又最得閑來行趣事了。旦起理花,午窗剪茶,澄心靜坐,泛舟觀山,聽琴浣花,焚香畫燈,閑敲棋子,益友清談,斜倚月色,哪一種不有趣得多,閑雅得多?
如今添了一件紅木梳妝盒,添了一對發(fā)梳,一對耳飾。發(fā)梳有銀白的枝葉,中央簪著淺粉的櫻,耳飾是振翅欲飛的蝴蝶,忽而就想起那件旗袍與它們相得益彰,再回去找,已是找不見了。
也不會怨。我想我當初與風(fēng)雅的緣尚未深,所以輕易便錯過。既然留不住,便把風(fēng)雅藏心中罷了。心有風(fēng)雅,終會再遇見風(fēng)雅。
清代《影梅庵憶語》里,曾提及董小宛制作的一種鮮花糖露:“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時采漬之,經(jīng)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艷,非復(fù)恒有?!别?。而《小窗幽記》有句:云林性嗜茶,在惠山中,用核桃、松子肉和白糖,成小塊,如石子,置茶中,出以啖客,名曰清泉白石。只是看文字,便想要來一份,古人一定是吃了這些,才如此風(fēng)清月朗,如此嫻雅。我亦想要這份風(fēng)雅,在這樣的俗世里,方能生活得稍許珍貴與特別,飽滿而豐盈。
友人來探訪,見我妝臺上擱著雕刻古文的梳妝盒,開啟,發(fā)簪絹花一對對,案上一沓宣紙,由上及下,顛來倒去寫了一行小字:
“提相思點燈火,坐撈水中月,行花深深處,憶江畔少年人。
憶江畔少年人,行花深深處,坐撈水中月,提相思點燈火?!?/p>
她打趣道,這是什么? 莫不是打算當個古人了?
我笑,我附庸風(fēng)雅,寫相思,備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