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札記

惟崗

一

喜鵲是鳥類王國中的美男子、窈窕淑女，每個部位都均勻舒展開來，它個頭適中，不似麻雀和燕子嬌小，也不像山雞和野鴨臃腫，修長的尾翅是它體態(tài)上一個完美的補充，飛行時，直直地撐開，如同輕輕擺渡的槳葉。尤其它那寬闊有力的喙，與頭部的結(jié)合，沒有絲毫生搬硬套，連顏色都相互一致，鮮明的黑色，使它與身邊的世界清晰可辨、毫不混同。喜鵲是黑和白這兩種顏色的絕佳調(diào)劑師，再沒有比它更精妙的搭配和融合了，從喙、頭部、頸部、胸部、背部、腰部均為黑色，肩部、上下腹部為潔白色；它像著一身用八卦圖制成的絨衣，翱翔于天地間，折返于四季更迭，翅端和尾翼則墨而近綠，隨光線角度不同它便散發(fā)出奇異的藍和綠，有時隱約可見彩虹狀的反光，耀眼奪目，猶如一位神采奕奕的英國紳士。喜鵲在與人類的距離把握上顯示出高超的智慧，它活動的范圍大都選擇在有人居住的鄉(xiāng)村或城鎮(zhèn)周圍，它們平易近人，獨來獨往，覓食時也不急急忙忙，更不挑剔，草叢，收獲完的原野，甚至是在拴牛樁下被踢踏亂的玉米稈堆，都能看到它們優(yōu)雅地用餐。它沒有婉轉(zhuǎn)悠揚的歌喉，只會“恰恰恰”，或長或短，長時的，凌亂的是警鳴，短暫的、輕快的是表達歡悅，尋求安全和快樂是它們永恒的主題。在荒野之地，很難見到它們的蹤影，在與人類親近的同時，也保持著警惕，它把巢做在高大直挺的楊樹上，而且離樹梢很近，即使是鄉(xiāng)村最膽大，最粗野的男孩也不會對它心存覬覦。觀察它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如遇刮風(fēng)天氣，巢隨樹枝搖搖晃晃，真為它捏一把冷汗，這個瘋狂的浪漫主義者。

二

聽麻雀飛行時笨拙、吃力的凸兒凸兒聲，就知道它吃得有多么滿足，每一頓豐盛的餐宴后，幸福地飲下青草返青時送給它的露水。一身溜灰的外衣是按陜北的顏色精心縫制而成，終生不改，它才是這里的主人。當(dāng)我們舉起彈弓瞄準(zhǔn)它們的時候，它們該有多傷心，而且它并沒有像我們一樣鋸掉它們棲息的樹枝，我們應(yīng)該付給它足夠的租金，而不是扒光它的羽毛，我們才是這兒的過路人。你看它們并不由誰帶領(lǐng)，有時單個從這枝跳到另一枝，有時成群結(jié)隊飛往更高的天空。

三

盛大的驚喜布滿整個高原，我隨奶奶去山上拔蔥，正值立秋之際，所有的莊稼都開始邁向成熟，再也不必注重自己的枝干和葉片了。盛夏時，每株莊稼對于枝葉的成長格外專心，如遇冰雹，肯定是滅頂之災(zāi)，看它們此刻的樣子，已經(jīng)將所有的力量都匯聚到根部，一心為了果實的成熟向土地深處挺進。奶奶用鐵鍬鏟一下，我跟著用力一拔，一聲沉悶的“嘣”聲從地下傳出，現(xiàn)在還不是土地奉獻收獲的時候，它必須緊攥住每一顆植物的根須，所以在我這不合時宜的索取時，它才會發(fā)出怒怨的聲音，如果在深秋，拔蔥是用不著鐵鍬的，只需稍稍用力，土地便將一根粗壯，味道醇厚的蔥贈予你。

四

待到一場雨或一陣盛大的風(fēng)，秋，便會徹底鋪滿大地，是草最先探出身子測量初秋的寒意。此時，高大的梧桐和柳樹，依然綠意蓬勃。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中憤怒搖動，拼命挽留夏天，而匍匐的雜草率先著一身秋黃等待寒冬。凡是緊貼大地的，都是先行的引領(lǐng)者。

五

進入秋天的原野吧，莊稼和花草在穿越了短暫而激烈的春夏之后，它們成熟了，在晴空下，在歡欣的秋天里，每棵植物都開始沉思默想，準(zhǔn)備在一場意欲已久的秋風(fēng)到來之后，踏上布道的旅途。秋天是種子的世界，雨水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現(xiàn)在需要的是陽光。而此時，太陽提升了高度，大氣層清爽透明，陽光的每一道光芒，都像裝上了芒刺，不停射向每一粒種子的內(nèi)核，催促它們快快成熟，不可偷懶。每一粒種子都在為準(zhǔn)備步入新的紀元而專心致志，就連陰暗處斷層上的苔蘚，也被這火熱的場面感染了，開始折合起自己的菌絲，給裸露的外表在空氣中謀劃一件過冬的外衣。

六

我將一根柳枝拽下來，細小的都已凍僵，輕易就能折斷，但稍粗一點的異常堅韌，用了好大力氣才將它扳折，手震得生疼，從中間直接破開，里面結(jié)構(gòu)緊縮，表皮死死貼住，呈灰白色，它不愿在這個季節(jié)釋放任何力量。高原的冬天，萬物都有各自的御寒法寶，它們嚴陣以待，毫不畏懼。幾只山雀，縮成一團，身子比平日小了許多，皮球似的在樹枝上跳來跳去，活動幅度不大，動作迅速、精準(zhǔn)。太陽還沒有露面，漫長的殷紅布滿山脊，好似打鐵的巨人，在鍛造他巨大的鐵餅，山巒上空不時濺出火光，蔓延整個東方，猶如緩緩駛來雄壯威嚴的儀仗隊。

七

當(dāng)清晨第一抹紅暈映射在高闊的山頭，像朝拜者鋪開他的行囊，默念他的禱詞。所有被夜色圍困的景象沖破牢籠，矗立在自己的位置，任流動炫舞的光芒涂抹。似乎只有太陽才能將大地上的山脊、河流、樹木，清晰地分辨出來，它有一雙無可爭辯的火眼金睛，一旦睜開，世界便充滿真相。它如同一個稱職、孜孜不倦的地球巡視員，每天瞭望一周，專心致志地查漏補缺。它的工作緩慢而有條不紊。它有足夠的耐心讓一只鳥雀銜回最后一根蘆絮，也讓金秋褪去所有的戎裝，召喚嚴謹審慎的冬日來清點它全部的家當(dāng)。

八

在冬日，耕地格外醒目，一隴接一隴，溫黃的色澤，那僅僅是農(nóng)人扒開土地微不足道的一角，在一片土地上一年年勞作，翻了又翻，農(nóng)人最懂土地，某種作物看厭了，長煩了，第二年便給它換個樣子。越過一片耕地就是一個村莊，偶有一兩聲深長的牛哞隱約傳來，黃土高原仿佛是一臺天然音響，任何一種聲音一經(jīng)它便賦予了豪邁、滄桑的靈魂，尤其鐘愛粗獷、流線型音色。閑散的農(nóng)人累了，就地坐下來，不需要高瞻遠矚，高原在任何一個方向為我們備好了話筒，爽朗地吼上一嗓子恩怨情仇，在堅定的藍色天空中逸散。如今沉睡的土地，像一幅展開的空白畫卷，今年所有的詩意已被農(nóng)人收割，大地靜靜地等待著春天的油彩。

九

這些果樹東一棵，西一棵，沒有排或行將它們分列出來，特別是那幾棵海紅果樹長在崖畔上，種樹的人完全不考慮收獲和買賣，他只是想著在勞作之余，在這些掛滿果實的樹下納納涼，隨手摘幾棵嘗嘗鮮，潤一潤他抽過煙嘴干澀的喉嚨而已。現(xiàn)在樹底下青黑的果子落滿厚厚一層，成了鳥雀和鼠兔光顧的盛筵，海紅果樹上依然稠密的掛著鮮亮的紅果，我摘了一顆，味道酸甜適中，嚼勁十足，而且越嚼越甜。這些七零八落的果樹，一個祥和溫暖的大家族，我愿把自己當(dāng)作它們的慕訪者，在冬天它們抖落所有輕盈的裝扮，只剩遒勁的枝干，所有周密的計劃整理妥當(dāng)之后，在我們掐指推算數(shù)九寒天臨近時，它們早已將整個冬天藏于心間。

十

在兩棵樹空出的位置上扎下來，平生第一次覺得我的力氣遠離了沉重的負荷，來到無窮無盡的自然里，也開始變得取之不盡，甚至想要奔跑，想爬樹，想翻過眼前的這座土丘。在我爬完山，洗過澡，躺在沙灘上，滾燙的沙粒好像一下子獻出了它所有的熱量，它微小的身軀以集群的方式想我提供熱量，不論是脊背，屁股還是腿彎它都顯得全心全意。此刻，在世界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沙灘上，我躺了下來，再也不用幻想去夏威夷曬日光浴，就在我們身邊，有遠方的一切奇異和美麗。曬過太陽之后，我困了。這一天，大自然隨隨便便向我展示它的無私和愛就讓我難以消受。那來自內(nèi)在的幸福感驅(qū)使我好好睡一覺，就在樹蔭下，上衣也沒穿，我堅信，我已經(jīng)成了這里的一員，風(fēng)不會吹痛我裸露的肚子。一切都平靜下來，我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和聽到樹葉的婆娑一樣，光線掠過搖擺的樹葉也抵達我的臉頰。晚上，月光漫過樹梢，照亮我的柴禾，遠處的山和黃河，以及旁邊的樹頓時靜了下來，沒有什么可打破這宏大的安靜。鄰近的蛙聲起先還孤零零的，隨后便不約而同地連成一片，夜間有夜間的聲音，大自然會一刻也不停息地展現(xiàn)著它的美，鳥兒在夜間緊閉上嘴巴，而青蛙卻在此刻張開了喉嚨，太陽落下，月亮和星星升起，每一個成員都各司其職。

我的清晨，第一次不是因為鬧鈴或電話驚醒而開始。山雀早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清理嗓子，大把大把的鳥鳴肆無忌憚地拋灑下來提醒我，新的一天開始了。

十一

游蕩了一天，夜慢慢圍攏下來，四周的山也變成了黑影，人變成了黑影，所有華麗的外衣被涂成一色，融入鄉(xiāng)村的夜。聽聽傍晚的蛙聲吧，雨水就是青蛙絕佳的潤喉劑，今夜它們叫得格外歡暢，每一聲都拉得特別干脆、有力，此一聲，彼一聲，互不重疊搶調(diào)，雖然感覺漫不經(jīng)心，但一聲和另一聲的鏈接沒有一絲空隙，仿佛稍有停頓，這寂靜美妙的夜晚就會突然大放光明。我們總以為沒有星月的夜，會漆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只要在夜晚來臨之際跟隨它，它就會賦予你一雙夜的眼睛，除非你在明晃晃的鎢絲燈光中突然置身夜中，那么夜就會讓你成為睜眼瞎。在回返的路上，個個像載譽歸來的莘莘學(xué)子，難掩心中的狂喜，大自然用半天的時間，沒有說一句話，沒抽一鞭子，沒收一毛錢學(xué)費，就把怎樣得到幸福的秘訣傾囊教授給我們，我手里的枯木枝，也仿佛成了世界最高學(xué)府頒發(fā)給我的畢業(yè)證書。

十二

六月的棗林，猶如一群待嫁的姑娘，急切地讓每一片葉子接受沐洗，煥發(fā)容光，每一朵棗花今日絕不散發(fā)花香。今天下著雨，不是個示愛的好時日，她要挑選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讓今日躲在密林深處的蜜蜂和蝴蝶，向他的意中人帶去愛意綿綿的情話，蝴蝶和蜜蜂專干此事。如果我們?nèi)祟惖膼矍橛伤鼈儊頎烤€搭橋，那我們該有多浪漫，我們會愛得多么專心致志啊。到了秋季，顆顆鮮紅的棗子，不正是他們愛情甜蜜的果實，浸滿蜜汁的脆烈果肉，咬在嘴里，猶如被初戀情人深情的回眸擊中，整個秋天的棗林激蕩起愛的回憶，這比丘比特神箭更直接、更精準(zhǔn)。

十三

土窯洞多年不住了，圍墻風(fēng)化、坍塌，門斜吊著，門檐上的土塊大塊大塊塌下來，曾經(jīng)忙碌的石磨早被洪泥掩埋，在一片敗落中，院子里卻生機勃勃，蒿草、榆樹、槐樹肆意生長，密密麻麻，鳥兒隨意起落、飛進飛出、嘰嘰喳喳，爺爺當(dāng)年和李貴茂打了一架爭過來的木櫞，還準(zhǔn)備做羊圈門子，如今成了松鼠的窩窠，人很難再次進入，爺爺奶奶早已去世，早把家當(dāng)歸還給土地，自然已經(jīng)蓋上了它的印章。

十四

黃土高原此刻成了動物露天游樂場，不會有一只落單，它們或三五成群，或結(jié)伴為伍，在枯干的草叢中，收割后的坡洼上，平坦潮濕的原野里，灰藍的鴿子，五彩繽紛的雄野雞，奔竄的野兔，在我們不經(jīng)心的漫步中，時而竄出，讓人心驚肉跳。強健的翎羽發(fā)出撲棱棱的震響，劃破寧靜的高原，似乎它在不停地向我們辯駁高原的貧瘠。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石雞，胖乎乎的身子，顏色幾乎和土地接近，不仔細看，很難辨認，除非它扭起屁股走動起來，才可以將它從地上分辨出來，但它們似乎并不急著飛走，我試著逼近它，體驗做一回獵人的感覺，它跑了起來，它那細短的小腿讓我堅定地認為，不用多大力氣就將它按倒，這一群有七八只，脖子伸得又高又直，完全對我的攻擊持藐視態(tài)度，它的高傲和松弛激勵我大步跑向它們，它們依然沒有起飛的念頭，不時回頭向我瞥過來，好像在確認我是不是一個危險的對象，它們有足夠的信任來度量任何一方的傷害，但屢試屢敗，終究還是飛走了，只消片刻便停在了不遠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繼續(xù)它們快樂的覓食旅途。其實，我只不過是想陪它們跑一段，鍛煉鍛煉筋骨而已，獵人，我只想做獵取快樂和自由的獵人。

十五

兩只色彩斑斕的公野雞，在離我不足十米遠的地方，像炸了雷似的一飛沖天，這高原懷中的寵兒，肥碩的身子沒有一點笨拙，動作矯健利索，起飛的瞬間，修長的尾巴不停地扇動，直至飛到足夠高了，尾巴便平展開來，一同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我想象著這些一身華麗愛炫耀的家伙，肯定會將自己的住處打造的富麗堂皇，一個圓形窩巢，外層用樹枝圈回來，里層用細草箍住，最里面鋪上舒適、溫暖、色彩鮮艷的毛羽和絲綿，它飛走后，我可以將手放進去感受一下留下的余溫，我急忙從它們潛藏的地方跑過去，不過讓我大失所望，棲息地和周邊的草叢幾乎沒什么兩樣，除了幾棵草被擠斜之外，幾乎無法辨認，更不要說體溫了，如果不是一堆白花花的糞便，很難說明剛才它就在此處洋洋得意地幻想著明日的戀情，這個懶惰的花花公子憑什么讓成群結(jié)隊的母野雞對它投懷送抱，這堆糞便或許是它留給這幾棵被壓斜的荒草豐厚的報償吧。

十六

農(nóng)人一生都在用著簡單的農(nóng)具，將一塊鐵片磨個刃口、打個弧度，或者直接將木條扎成筐籃。在農(nóng)具上花的心思，可愛而完美，一把鐮刀可以完成好多事，割谷子、糜子、玉米、草等等，一把鍘刀就可以讓牛羊膘肥體壯，手里拿上任何一件農(nóng)具，就如同拿著打開自然之門的鑰匙，慷慨的大自然拒絕任何精心構(gòu)建，它總是教導(dǎo)我們用最簡單的方式謀生。

十七

村莊和這片果園被一條溪流分開，對面的村莊一目了然，每條路通往哪里一目了然。農(nóng)舍依山而建，全是土石材料，高原的村莊一點兒也不顯眼，在遠處不仔細看，很難認出，院墻、豬圈、門窗和高原的色澤基本一致，就連紅對聯(lián)的顏色也早已被季節(jié)抹去，人們也不刻意修飾，花紅柳綠在這里沒有立足之地，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來自于自然的直接合作，大略成型的石獅，其貌不揚的窯洞，就連頂門棍也是簡單修鑿而成，走進村，全村的狗吠叫起來，厚厚的落葉堆里，幾只黑母雞專心的刨挖著，原本沉睡的樹葉不斷從它尾部飛出，火紅的雞冠不停抖動，那是大自然頒發(fā)給它落葉翻閱權(quán)的特有憑證。一進村，便激起一陣狗吠聲，盡量放緩腳步，壓低說話聲，但這狡猾的伎倆如何瞞得過酣睡的狗兒，村子的氣息和重量已被它掂的一清二楚，任何不合時宜的行為都會被它輕松識破。

十八

冬天猶如自然造就的一張巨大的篩網(wǎng)，所有的生命一經(jīng)篩籮，便現(xiàn)出原形，草木只剩莖稈，連顏色也被沒收，巖石周邊不再水氣彌漫，柔情蜜意，河流的叮咚歡唱戛然而止，并不豐盈的河水在冬的指引下，向河道兩邊擴散開來，盡可能讓更多的草木得到潤澤，現(xiàn)在看來，這條河正在用冰刀擴展它的版圖，山鶉和野兔變的小心翼翼，收斂了它的明目張膽、大搖大擺，縱然我們的腳步緩慢，但總是不時地將它們驚起，以運動員奪冠的爆發(fā)力跑掉，留給我們一股陌生的塵土。冬日的黃土高原完全裸露出來，耕地和荒野一目了然，青苔和荒草幾乎覆蓋著所有地表，廣闊的黑褐色靜靜等待遙遠的春天逼近。漫步高原，如同面對莊嚴的大地之神，極目望去，解讀的無力感充滿心間，站在高坡上，如同置身時間的深處，近乎絕望地看著眼前沉靜的高原，引領(lǐng)著時間大步向前走去。

十九

中元節(jié)回老家上墳，七月的村莊像個豐滿、熱烈的少女，果實青黃相間，大地散發(fā)出濃烈、清爽的泥土氣息，燒完紙，順著埋爺爺奶奶的墳塋，向下步量，在將來埋我的位置上，獨自站了好久，環(huán)顧四周，雄厚的高原一如既往地緘默，和小時候的狀貌一樣，莊稼一茬一茬生長過去。我就在若干年后埋我的地方上躺了下來，從坡底徐徐而來的風(fēng)拂過我的全身，也撫過耳畔的野草，此刻，我只看到潔白的流云一朵接一朵緩緩飄逝。

二十

走進任何一個村莊，首先映現(xiàn)的是高大、繁茂的榆樹，房前屋后，田間地頭，任意舒展，不似楊樹直直的挺起胸脯，榆樹倒像一群無所事事的老光棍，沒有向天空伸展的宏偉計劃，只是眷戀著農(nóng)家的屋檐、牛舍的碎瓦、鄰家的墻頭。它不擇地勢而長，狹小的石縫，裸露的沙丘都是它們的領(lǐng)地。從沒有一棵榆樹因陽光的熾烈而沮喪地低下頭顱，越是光照充裕，炙熱的地方它越是歡悅，仿佛特意向我們表明，它們對命運的安排最不以為然。榆樹的葉子多呈褶皺鋸齒狀，一開始展現(xiàn)在陽光下時，就已經(jīng)爬滿皺紋，它最不在乎的就是葉子了，即使在繁盛的夏天，整棵樹所顯現(xiàn)的還是以韌性十足的枝條為主，它天生就是青筋爆出的硬漢子，習(xí)慣在風(fēng)雨中披一件簡單的蓑衣。榆樹生就一身硬骨頭，樹皮宛若一身豪邁的鎧甲，堅實的材質(zhì)會讓伐木工人滿腹牢騷、筋疲力盡。從白堊紀早期的化石中就已陸續(xù)發(fā)現(xiàn)榆樹的蹤影，讓人驚奇的是，在漫長的地質(zhì)年代更替過程中，統(tǒng)治世界的恐龍滅絕了，陸地板塊不斷碰撞、漂移，鳥類、哺乳動物開始了漫長的進化以適應(yīng)多變、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榆樹的主要特征變化卻微乎其微。噴涌的火山，地震的肆虐，甚至是隕石的撞擊，在它面前化為徒勞的煙塵，它是植物界的領(lǐng)袖，在漫長的歷史變遷中面不改色，繁衍不止。

責(zé)任編輯： 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