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人的輝映：饒宗頤山水詩的人格精神

殷學(xué)國 鄭莉瑜

（1．韓山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東潮州 521041）（2．惠州市實驗中學(xué)附屬學(xué)校，廣東惠州 516000）

山水詩因佛玄視野與南朝佳山秀水的遭遇而誕生。山水詩人常以“清暉”描述和指代山水。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痹娭小扒鍟煛笔敲鲀舻墓鉂芍?。陸放翁言：“山水必稱清暉?！盵1]“清暉”成為山水的代稱。饒宗頤先生以“清暉”作其詩集[2]的名稱，足見其對于山水林泉的深情眷顧。饒公言：“我非常向往一個清凈的世界?！盵3]9這個清凈的世界，在饒公《清暉集》山水詩中有具體呈現(xiàn)，亦可稱之為詩歌世界中的清暉。饒公的清凈世界或者說饒公世界中的清暉，包括清虛恬淡、清雅剛正和清純潔凈三個層面的內(nèi)涵。

一、以清虛之心，通天地之道

道文化對饒公清靜恬淡之人格塑造有深遠(yuǎn)影響。老子云“致虛極，守靜篤”[4]30，人之心靈達(dá)到虛無之極點，保持高度清靜，淡漠不貪求便是清虛恬淡。饒公自幼注重修煉，其“十幾歲的時候讀了蔣維喬的《因是子靜坐法》，就學(xué)著每天打坐”[3]9，通過修煉使人格達(dá)到清靜恬淡之境。故饒公山水詩充盈著清虛恬淡，主要包括清心寡欲、超然物外、道立于一。

（一）清心寡欲

饒公生于富貴鄉(xiāng)卻保持清凈之心，洗去貪欲智巧，清心寡欲?！扒逍摹奔幢３中撵`之清凈，“寡欲”指減少物欲，即輕物質(zhì)而重精神。饒公清虛恬淡之人格首先表現(xiàn)于清心寡欲。試看：

《瑤山詠》：五里沉霧迷，公超挾我走。本性侶麋鹿，何意跨蒼狗。世亂隱佯狂，捉襟時見肘。赤足拖狐裘，此趣笑誰有。萬方聲一概，到此忘陽九。所欠花豬肉，無食使人瘦。行歌聳驢背，歸路逐牛后。[2]165

《大藤峽》：富貴僅暫熱，聲名亦嫌忌。卉木自皇古，長為天地媚。至美出自然，伐鼓安足冀。[2]163

《初入山》：天長況夢短，有生悲無樂。青山縱不語，亦自感休戚。此情可成丹，我欲問抱樸。[2]41

詩人避難瑤山時，山外戰(zhàn)事連連。世事昏暗無常卻難亂詩人向往清凈世界“侶麋鹿”之本心?！胺蛱撿o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盵5]364世人皆愛富貴、追名逐利，詩人卻視之為短暫而虛幻的身外之物。舍功名利祿而得身心清凈，浮世沉沉中隱蔽于山林，行歌于驢背，牧牛于歸途。以清心寡欲觀照天地，可見天地之永恒與生命之短暫，生者不必過于執(zhí)著得失之悲喜。詩人于清天清地中無拘無束，身心如得洗沐，不縈于物欲，不迷于色相。看那天地有大美而不言[5]601，至人得至美而游乎至樂[5]576，山水于饒公而言就是與塵世之物欲橫流截然相反的本原世界。只有清心寡欲，方可看清這個世界、看清自己。詩人引青山為知己，亦是其心靈受到山水質(zhì)樸的召喚，欲將這顆質(zhì)樸之心修煉成丹，將自己安頓于清暉世界。此即老子所云：“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盵4]36又如《登磐石山巨贊上人》提到的“清談心無義，獨喜僧皎然”[2]169，僧皎然是山水詩派開山之祖謝靈運之后代，是中華茶道之祖。古今僧人通過飲茶修道，粗茶淡飯，清心寡欲，修煉人生之最高境界。饒公與皎然志同道合，清心養(yǎng)性，儉德高潔，故“獨喜僧皎然”?！秲?yōu)曇花詩》“豈伊冰玉質(zhì)，無意狎群芳。遂爾離塵垢，冥然返太蒼”[2]179，為詩人少年所作，夸贊曇花冰清玉潔，不與群芳爭妍斗艷，毅然脫離世俗塵垢回到清凈之仙境?？梢婐埞杂拙蜔o心于世俗享樂，沽名釣譽。此類重精神而淡物質(zhì)之清心寡欲，亦是饒公清虛恬淡人格的具體體現(xiàn)，使其山水詩蘊含清高淡泊之境。

（二）超然物外

饒公透過內(nèi)在之清心寡欲以涵養(yǎng)超然物外之清凈世界。即是超出世俗生活之外的世界。此世界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5]18，是一個無己無功無名亦無畏生死而超然物外的清凈世界。試讀：

《華嚴(yán)瀧放歌次青蓮〈將進酒〉韻》：莫問華嚴(yán)瀧從何處來，只笑如入寶山空手回。同游長著幾華發(fā)，浪花時亂鬢間雪。仲尼不用嘆逝川，太白還須撈海月。欲辯涅槃何滋味，請試山中活水來。俯瞰九州如礨空，遙想昆閬似覆杯。山容澹，太瘦生。木葉脫，飄未停。逐流可到海，吟句更誰聽。相忘道術(shù)游方外，使酒如澠不愿醒?；纳讲盼蛱斓厥?，蕓蕓眾物皆無名。且從象教分至樂，暫擲浮生資笑謔。看看瀑流無已時，惟有狂歌勸清酌。天欲雪，正須裘。許我新詩換美酒，主客同銷萬斛愁。[2]82

《北邙山》：生死本一條，誰為分旦暮。君看昏及晨，漠漠但沉霧。浮世只一夢，倚伏何足數(shù)。侯王與螻蟻，同歸一抔土。亭午陟北邙，泥途屢窘步。登山不知山，帝鄉(xiāng)在何所。隱隱上清宮，高處勞指顧。周公始宅中，孝文亦邑度。佳氣郁充閭，千載尚如故。平原莽無極，厥田何膴膴。累累見高塚，巑岏秋草暮。石馬臥空林，巍陵嘆無主。憶昔臨高野，萬方同葬處。森沉列杉檜，凜如風(fēng)從虎。至大唯無外，異端復(fù)歸附。死者得安窆，生者如行旅?！锤群蒙胶?，引領(lǐng)滂沱雨。[2]187

詩人游華嚴(yán)瀧，一日之內(nèi)而歷四時之美，欣喜作畫并步青蓮《將進酒》韻而成《華嚴(yán)瀧放歌》以贈村田先生。詩作中翻騰浪花，清泉活水，瀑布河流，木葉紛紛飄且落，萬物盡善盡美，使詩人有感而發(fā)吟詠。引用道家莊子的礨空、覆杯、浮生等術(shù)語賦詩，比喻山水清暉的美好似人間仙境；引用仲尼嘆逝川的儒家典故，引用釋迦涅槃、象教、蕓蕓眾生等佛家術(shù)語，表達(dá)詩人超脫塵俗，跳出現(xiàn)有的時間空間，盡情在山明水秀的方外仙境之間游玩的歡樂。于山水清暉間游玩，詩人飄飄乎超脫塵俗方知生之而后死乃自然之道，不必爭朝夕，且順應(yīng)自然。看那天地運轉(zhuǎn)生生不息，便知塵世一切恍如大夢中，“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4]114，人世禍福無常，不論王侯將相或螻蛄螞蟻，生之自然而終歸自然，又何所分？饒公開篇便發(fā)此感悟，可謂至明人世之道乃至自然大道。北邙山上佳樹茂盛，累累高塚又使詩人復(fù)嘆“死者得安窆，生者如行旅”，死者于墓下安眠，生者于天地間百年如一游，漫漫長路荊棘叢生。于山水間受益良多，故不懼人間大風(fēng)大雨。追求超然物外的清凈世界是饒公不畏懼生死，無己無功無名之人格升華的必然歸向。復(fù)如《Tenganan古村落》“欲向丹丘尋不死，漫從神禹裸人鄉(xiāng)”[2]138、《水社》“非濁何由得見清，卻來深處覓蓬瀛”[2]152、《登天路》“誰管人間魚爛局，白云腳下但悠悠”[2]152、《玖磨川》“生世疇容逃塵網(wǎng)，幾輩能來超象外”[2]210等，饒公并未陷于人間魚爛之局，而是欲超出世俗生活之外的仙境尋求長生不死，其向往的是解脫塵網(wǎng)的桎梏，尋一個“蓬瀛”“超象外”的世界，即一個超然物外之清凈世界。詩人之灑脫使詩歌達(dá)到超然物外的境界，充分表現(xiàn)饒公清虛恬淡之人格。

（三）抱道守一

饒公之清虛恬淡人格的形成是對清凈世界反復(fù)認(rèn)識實踐后形成的。清凈世界元始萬物運道而生，道立于一，即道文化認(rèn)為世界從無極而太極，太極即一，一即元始的、混成的統(tǒng)一整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4]84。這種對世界的認(rèn)識是饒公清心寡欲與超然物外的集成，于山水詩作中有具體體現(xiàn)。試讀《富蘭克福歌德舊居》：

小我焉足存，眾色分纖麗。著眼不妨高，內(nèi)美事非細(xì)。矚目無窮期，繁華瞬即逝。持爾向上心，帝所終安憩。生命在守一，無勞太早計。春蘭自終古，清風(fēng)時拂砌。青山環(huán)里門，白日照云髻。不祭神常在，委軀輕蟬蛻。我來自東海，再拜薦蕉荔。天地眷長勤，生生閱塵世。但期兩心通，俯仰去來際。洗耳聽鐘鳴，去垢如趕蚋。[2]26

詩人游歌德舊居緬懷偉人而有所感。開篇就感慨自我的渺小，雖渺小而存在。萬物皆有其秀麗靈光，不妨將眼光往更高處看，詩人發(fā)現(xiàn)天地之無窮期，相對的繁華一世卻人生苦短，稍縱即逝。不如于青山白云間排除內(nèi)心雜念，“無勞太早計”，守心神清凈。“但期兩心通”，追隨偉人之足跡，洗除俗世之塵。思至如此而悟“生命在守一”，生命在于身心清靜，專一而無雜念。莊子曰：“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盵5]305道文化用“一”代表道，“一”乃萬物之父母。莊子講究持守“至道”的純一而把握“至道”的和諧，以達(dá)天人合一。這種“一”的世界觀在饒公的山水詩中并不罕見。如《寄古層冰丈梅州》“蘊真愜抱一，成純賴不二，感物拔連茹，因風(fēng)欲奮翅”[2]180；《小函錦系瀧》“劈斧披麻此一奇，堆紅疊綠滿巖碕。飛瀧霧下懸千尺，想見人天合一時”[2]213；《中嶠雜詠》“欲起莊生聊問訊，何年天地一成純”[2]34；《Mont—Blanc》“今古一成純，誰復(fù)較蹄筌。群山此為君，云衣萬壑傳。象冥定天秩，理幽分化前”[2]40；《重至揭陽喬南里月下作》“翛然吾與點，胸次出新沐，天得一以清，此意今才覺”[2]180。文學(xué)作品反映創(chuàng)作主體的世界觀，正是詩人清心寡欲而于超然物外間對世界“一”的深刻認(rèn)識，故詩人不勝天地悠悠之感噴涌而發(fā)?！秾υ氯缀投拧贰翱s地夸能勘大宙，御風(fēng)浩浩極秋高”[2]134，《旱峽》“方知造物理，消息不易數(shù)”[2]156，《中嶠雜詠》“俯仰古今無限意，蒼天如蓋地如棋”[2]34，天也蒼蒼，地也茫茫，饒公在山水之間俯仰古今，方知山于云間游，天地本純粹，浩浩無窮極，萬物皆循“一”道生而運之理。

饒公清虛恬淡之人格在其以清虛之心、通天地之道中形成。饒公山水詩作表現(xiàn)出其對通過清心寡欲達(dá)到超然物外之境終致抱道守一的漸進過程。

二、以清正之心，守君子之德

饒公之清暉人格樹立，并不單因道文化而成。饒公之清暉人格還表現(xiàn)在其追求君子之清雅剛正。清雅剛正則是君子之儒雅，學(xué)識淵博而溫文爾雅，方剛正直，不怯懦。饒公之清雅剛正包含了君子不器與自強不息兩方面。

（一）君子不器

饒公的博學(xué)多才緣于其自幼聰穎好學(xué)，于天嘯樓中徜徉于知識的海洋，清心學(xué)習(xí)君子之道，達(dá)到了儒家“君子不器”[6]17的標(biāo)準(zhǔn)，即君子的作用不能僅僅局限于一個方面。饒公之君子不器包括兩點，即無所不通與無關(guān)功利。

1．無所不通

蘇軾《和董傳留別》云：“腹有詩書氣自華。”學(xué)識淵博是饒公清雅剛正之人格強有力的支撐。饒公博學(xué)而善修身養(yǎng)性，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書香清雅氣質(zhì)，其山水詩呈現(xiàn)出豐富的才藝。

《雁蕩即事二首》：真宰偏留此奧區(qū)，移形咫尺即成圖，急皴淡墨難傳妙，鬼臉亂云總不如。媧皇煉得態(tài)何奇，虎視龍飛各合宜。霧里諸峰皆濕筆，畫家從此悟華滋。[2]227

《玉湖山椒千枝含雪，真吳道仲圭所謂萬玉藂也。手寫粉本以歸》：一任終風(fēng)取次飄，千枝戴玉待凝腰。神傷陵谷情常在，興托江湖路已遙。腳下煙痕添嫵媚，山中螺髻得嬌嬈。原知到此聊棲息，且抹微云為素描。[2]76

《曉起望湖外諸山，仿佛湘漓景色，因賦》：聯(lián)峰移步即殊形，狡獪天揮畫筆靈。山水方滋莊老退，回頭煙樹正冥冥。岡巒綿亙似衡湘，獨立蒼茫水一方。拂曉萬山皆本色，何須淡抹更濃妝。[2]220

山于云霧間嫵媚妖嬈，誠如《虎頭山》“江山無處不爭美”[2]227，納清暉于詩畫，筆下山水美不勝收。饒公于山水間悟萬物之潤澤，對其清暉贊之不足而畫之。從詩中“急皴淡墨”“鬼臉亂云”“且抹微云為素描”“拂曉萬山皆本色，何須淡抹更濃妝”可見饒公畫藝之精深。皴是國畫中表現(xiàn)山石樹木脈絡(luò)紋理、凹凸向背的重要技法。皴法種類很多，鬼面皴又名鬼皮皴，皴出的效果如演員勾畫的鬼形臉譜或使用的面具。饒公以山水畫喻真山水，形容雁蕩山水姿態(tài)萬千、神奇詭譎。“素描”是來自西方的繪畫形式。饒公頗能領(lǐng)會山水之神韻，信手拈來即成詩，“移形咫尺即成圖”。琴棋書畫是古代文人的基本素養(yǎng)，而彈琴為四大才能之首。饒公不僅精通書畫，更精通琴藝。試讀：

《后飲酒十首和方密之用陶公韻》：端坐飛清寒，六十羞一仕。離披春草外，青山即知己。泛泛弄江鳧，淪逸非可恥。玉琴試彈秋，鏘然思甫里。綠窗呵禿筆，洪荒猶可紀(jì)。莫嗟著葉遲，盤根足棲止。微光參最靈，孤燈堪長侍。[2]83

《Mont Tendre（柔山）山上六首》：山椒峻處可題襟，自是入山恐不深。為謝知音巖下叟，西來只欠一囊琴。[2]56

《將重訪飛鳥寺，聽二弦琴未果》：枯木豈無情，興亡幾彈指，指上生兩儀，心在秋聲里。泠泠正須聽，待訪此靈瑣，冰炭置回腸，何當(dāng)泯人我。[2]206

引青山為知己，撫琴一曲敬秋意，幽幽墨香飄綠窗。彈琴賦詩，詩人便是如此閑逸于自己清靜的世界。饒公一曲方罷，于彈琴間身心恍如與世隔絕，“興亡幾彈指”，一曲彈罷春秋變更，萬物于琴聲間一念興起一念滅亡。以琴喻太極，陰陽于指尖生。彈琴能彈出如此境界，可見饒公琴道之高深。引用了琴師伯牙于荒山彈琴，樵夫子期心領(lǐng)神會，兩人即成知音的典故。表達(dá)詩人欲以彈琴答謝山中老者知音，惋惜此情此景只欠一囊琴之情。以琴交友，君子清雅見于博學(xué)間。因其博學(xué)，故其多才，饒公以學(xué)養(yǎng)填充胸臆，琴、詩、畫相通，修身養(yǎng)性。博學(xué)使其精神遨游于現(xiàn)實之外的清靜世界，清雅人格由博學(xué)而塑。

2．無關(guān)功利

古人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之思想由來已深。饒公之博學(xué)并不為“學(xué)而優(yōu)則仕”[6]199，其言：“只有我始終不走這條路，始終不沾政治。我覺得政治非常復(fù)雜，也不一定干凈?！盵3]10多才多藝于饒公而言具有修身價值，博學(xué)而超脫功利的束縛，治學(xué)精神之純粹使其堅定做一個真正的學(xué)者，持之以恒，立身于世而不改變其做人態(tài)度。試看：

《選堂晚興》：高樓俯大荒，浮云任變化。隱幾萬卷書，亦足藏天下。茗搜文字腸，潔宮守智舍。浩歌送北風(fēng)，俛焉俟來者。天墜故不憂，四十心未動。極目寒波外，九州紛總總。且酌杯深淺，莫問鼎輕重。有人夜持山，案上長供奉。[2]64

《后飲酒十首和方密之用陶公韻》：立此不易方，亂流安足貴。[2]83

《地中海晚眺，nice作》：一望青未了，方知物不遷。沙際遠(yuǎn)分星，欄外足忘年。滄海波不興，抱蜀意彌堅。小立不易方，自得靜者便。……喪我要無功，觀海須造顛。六龍騖不息，萬化紛周旋。力命休相爭，海若久忘言。[2]45

《偶作示諸生二首》：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天風(fēng)吹海雨，欲鼓伯牙琴。[2]63

饒公腹有萬卷書，胸襟容天下，孔子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即人在特定時期做該做的事。然饒公自幼志于學(xué)，“不管外面的世界、人家的事情，只做自己的事，而且全神貫注地做好”[3]9，所以“天墜故不憂，四十心未動”，心不可為名利而動，做學(xué)問之人，“莫問鼎輕重”，莫要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要拿學(xué)問去沽名釣譽，要專注學(xué)問，要持純粹的治學(xué)精神。饒公將自己博學(xué)而無關(guān)功利之原則作為信條于“案上常供奉”，故其立身于世而不改變堂堂正正的做人態(tài)度。“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7]173，饒公博學(xué)而不為功利，“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心中有此堅定的信念持之以恒，生命便充滿樂觀向上的陽光。持之以恒的學(xué)者精神與樂觀向上的人生精神是饒公博學(xué)而無關(guān)功利之人生目標(biāo)的延伸。如《集集道上》“蠻君山鬼雜黿鼉，危磴艱如判命坡。到此豁然開大道，方知人力勝天多”[2]152，饒公引用釋迦摩尼臨終說法時眾生都來聽法的佛家典故，蘇軾《王維吳道子畫》亦有“蠻君鬼伯千萬萬，相排競進頭如黿”，比喻高峻的石階山徑艱難行走，堅持不懈攀登之，路亦變得豁然開朗，方知“人力勝天多”。又如《山中見月》“人力真勝天，繁星復(fù)如林”[2]42；《登慈恩寺塔》“向來論形勝，所貴在人謀”[2]187；《自阿蘇山越草千里，至九重山山麓，宿瀨之本高原旅舍》“人力勝天語非誑，便能此處鑿洪荒”[2]212；《中嶠雜詠》“憑高待共浮云約，路轉(zhuǎn)懸橋必坦途”[2]34?？梢婐埞硇钥创松婢?，不怯懦，堅定事在人為、人定勝天之思想，“路轉(zhuǎn)懸橋必坦途”之樂觀精神。故其可“亂流安足貴”“自得靜者便”，于學(xué)問中安身立命，而后于學(xué)問上有所為。

（二）自強不息

饒公清雅剛正之人格清暉其次表現(xiàn)在其自強不息上。自幼“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文采休曜之地，卻并沒有耽于聲色犬馬之習(xí)，我們不能不說他是少年有志了?！盵3]5，饒公博學(xué)而篤志[6]198，有奇志并為其自覺地努力向上?！疤鞂⒔荡笕斡谒谷艘?，必先苦其心志”[7]276，饒公的自強不息表現(xiàn)在其志存高遠(yuǎn)。如：

《金雞隘》：我從旱峽來，山畾嵬苦充斥。鳥道亂崩云，去天未咫尺。壞堞視眈眈，勢可吞梁益?；鹑照廴耍塘铍p腳赤。喧豗有眾灘，入耳森慘戚。憶昔渡武水，金雞若壘壁。頗訝天地間，嵌此一頑石。豈如茲山高，嶄險侔劍戟。奈何委遐荒，飛鳥且絕跡。丈夫志萬里，臨此寧辟易。好去攀懸崖，待將藍(lán)縷辟。[2]156

饒公避難于瑤山，時山河動蕩，“鳥道亂崩云”“壞堞視耽耽”，令其身心歷盡滄桑。避難之艱苦一如饒公所言“火日正欺人，忍令雙腳赤”，衣衫襤褸且無處避暑。而逆境有歷練人之心志，激發(fā)人之向上精神的作用。饒公并不因艱苦而沉淪，并不因世界面目的改變而放棄君子之志，由山水清暉間“頗訝天地間，嵌此一頑石”而激發(fā)“丈夫志萬里，暫此寧辟易”的人格清暉力量。處逆境而不失丈夫之志，饒公之詩歌呈現(xiàn)出自強不息的君子之暉。如《雪意》“園林粲皓然，貞白明吾志”[2]42；《西湖》“丈夫從來有遠(yuǎn)志，能與相依惟小草”[2]192；《黃牛山》“茲焉結(jié)茅茨，彌想古耒臿。吾生百煉鋼，萬險那能劫。政可追冥搜，山卉即象法。易堂隱翠微，守志乃鴻業(yè)”[2]159。雪之純凈潔白，草之渺小頑強，饒公以此二物喻志，其志雖歷萬險卻煉成鋼，故不可劫?！笆刂灸锁櫂I(yè)”，饒公一生篤志向?qū)W，步伐從未停歇，走出了一條中華文化的康莊大道，正是自強不息的體現(xiàn)。

綜上，饒公是一位注重內(nèi)在修為，學(xué)術(shù)理念純粹、積極樂觀、篤守鴻志的學(xué)者。

三、以清凈之心，悟佛禪之妙

禪宗對饒公清純潔凈人格之形成有著直接影響。禪文化中的“清”，意為清凈，釋迦的大智大慧在于妙明真心本來清凈。饒公覺悟佛禪之妙是其清純潔凈人格之自然體現(xiàn)，由澄明清凈之心出發(fā)而達(dá)佛禪高妙之理，以妙悟孕育詩心。饒公言：“禪宗本破除文字，至是乃反立文字，詩遂為禪客添花之翰藻矣?！盵8]125季羨林言：“詩與禪的共同點就在‘悟’或‘妙悟’上。”[9]饒公山水詩深蘊禪理、超塵脫俗。

（一）澄明清凈之心

饒公在山水間洗去一身塵俗，澄明清凈之心是其潔凈人格之本。佛家云“參禪參到無參處，參到無參來徹悟”，饒公之山水詩蘊藏著其大徹大悟之禪理。如《中嶠雜詠》“垂柳搖絲莫上新，近溪已見十分春。了無哀樂纏胸次，野曠天寒不見人”[2]34；《空山積雪》“愛憎已齊喪，陰陽聊可燮”[2]43；《發(fā)Frejus》“此心如白紙，五色休迷目。乘化看云飛，酣眠樂水宿”[2]45。紙上機鋒，充滿禪趣[8]131。頻頻以禪入詩，詩人以澄明清凈之心煥發(fā)出生機禪悟生命?！按诵娜绨准垺?，了無愛憎生死哀樂，去看天外之云卷云舒，放下一切之求不得苦，超越而存在，存在而超越。試讀：

《翠屏山》：懸渡從知理不誣，玲瓏杰觀出虛無。卻于冥漠高寒處，悟到陰晴眾壑殊。微徑通幽級百層，不空靈處見空靈。野云來去都無跡，蕭寺萬山一病僧。[2]191

詩人游翠屏山，行走于索道之上，穿梭于高山之間，忽悟山川之態(tài)不論細(xì)致精巧還是高聳雄偉皆由“虛無”而來，“虛無”即是空，空即是萬物的歸宿，是事物的本質(zhì)。詩人處于靜寂且寒冷之山顛上，側(cè)身俯視，一覽眾山小，云霧繚繞的高山斷壑陰晴兩面皆殊貌。百層山徑清幽而不可捉摸，不見盡頭。饒公卻能以其澄明清凈之心照見山徑之空靈?！靶膬魟t佛土凈”[10]；一個人擁有澄明清凈的心境，其世界便是清純潔凈的，便是不空靈處亦可見空靈。又如《Zermatt道中和李白》：“驅(qū)車忽過萬重山，心共孤云來去閑。耀眼冰川皆凈土，置身太古異人間?！盵2]54詩人游歷千山萬水，卻不因此而迷失本心，反而是“心共孤云來去閑”這般自在閑逸。以澄明清凈之心觀世界，則世界處處皆是凈土。復(fù)如《游新巴黎農(nóng)場十一首》“覽物本無心，暫悟欣所遣”[2]67；《借園田居和陶五首》“于茲悟至理，萬有生于無”[2]133；《暹羅猜耶山訪佛使比丘，游室利佛逝遺址，于黃榛中踟躕終日，歸來有詩。偕行者謝大晉嘉，即用謝客登永嘉綠嶂山詩韻，邀其同作》“坦道欣同登，了悟庶萬一”[2]19。詩人悟得萬物生于虛無，心中無物便是澄明清凈，澄明清凈便可悟佛禪之妙。澄明清凈之心使饒公外學(xué)之詩與內(nèi)學(xué)之禪殊途合一，于山水清暉間歸向澄明悟境，凸現(xiàn)其清純潔凈之人格。

（二）佛禪高妙之理

饒公精通佛學(xué)，常于賦詩中不經(jīng)意間引用佛家術(shù)語。佛家講究清純潔凈，“遠(yuǎn)離一切惡行煩惱垢故，名為清凈”[11]；心境要保持清凈，遠(yuǎn)離塵俗的罪惡，斬斷煩惱的垢染，非清純潔凈之人不能悟佛法的要領(lǐng)。而饒公于詩中表現(xiàn)高妙禪理之詩境，是其清凈純潔之人格的具體體現(xiàn)。試讀《冒雨游伽利佛洞，汪德邁背余涉水?dāng)?shù)重，笑謂同登彼岸，詩以記之》：

夏坐已終雨猶縱，天公于客頗愚弄。平疇無際交遠(yuǎn)風(fēng)，眾流截斷齊奔洞。地濕欺人腳陷泥，波翻逞勢馬脫鞚。賴彼應(yīng)真力渡水，深厲淺揭情何重。山前紅碧紛奪目，林底龍蛇招入甕。乍悟虛空山嶷然，尚喜雷風(fēng)心不動?？咧蟹鹣癜僬筛?，氣象儼與天地共。參禪精意解救糍，聞道癡人強說夢。江花微含春山笑，歸路又勞秋霖送。身外西鄰即彼岸，悟處東風(fēng)初解凍?？捎醒匀彀肼洌D覺慧日云間涌。老聃舊曾化胡來，道窮何必傷麟鳳。[2]11

“夏坐指印度佛教和尚每年雨季在寺廟里安居三個月的行為?！盵12]饒公引作比喻夏雨的綿綿不盡，眾流齊奔山洞，河水湍急，腳陷爛泥，寸步難行。汪德邁先生不遺余力助饒公渡此渾水，情意何其珍貴。洞窟中百丈高的佛像，崇高偉大之勢一如景象萬千，寬廣無極的天地。深陷泥沼始悟“解救糍”，在禪悟中脫離塵世煩惱，登向“身外”“彼岸”，可見智慧之光在滾滾白云間普照眾生。于山水清暉之間，饒公進入精神上的自由境界。本是一場綿綿的夏雨把饒公困在山洞，在詩歌中變成了天愚地欺。隨詩人的視線展開優(yōu)美風(fēng)景，也隨詩人的清凈之心參悟佛禪之妙。這場不合時宜的雨使饒公悟得“一切皆苦”，與汪德邁渡水就如渡苦難一般。引用了“夏坐”“解救糍”“身外”“彼岸”等大量佛教術(shù)語，詩歌呈現(xiàn)出清凈純潔之佛境。

又如《望?！罚骸皵噥y波心有綠蘋，飛鳶跕跕正愁人。路遙且潑清明眼，不用拈花已覺春?！盵2]9引用的佛家術(shù)語“拈花”乃禪宗以心傳心的第一宗典故，指對禪理透徹的理解，彼此默契、心神領(lǐng)會。前有釋迦拈花，今有饒公拈花。站在海邊，看著被打破寧靜的水面，水波蕩漾，波心中長著綠蘋，飛翔的鳶想要降落在綠蘋上而又怕生人。望著這一幅生動和諧美景，詩人頓悟?qū)嵪酂o相?！安挥媚榛ㄒ延X春”一句最妙，富含禪理。詩人不用拈花就已覺春天，蘊含的大智大慧，相對“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有過之而無不及。復(fù)如《阿旃陀石窟歌》“拈花意與日同熒，風(fēng)前一葉警秋零”[2]12；《晨過鹿野苑》“沈沈曉霧忒無明，斷壟云低未放晴。誰復(fù)拈花空色相，只余幽鳥落寒聲”[2]15；《晉嘉寄示游清邁素貼山寺，用康樂從斤竹澗韻，追憶曩游，再和一首》“心已生死齊，人尚蜣螂轉(zhuǎn)。拈花余一笑，所得無乃淺。何似山中云，朝夕任舒卷。當(dāng)年薜蘿枝，猶掛般惹眼”[2]49等。饒公禪學(xué)高深，喜愛“拈花”這個動作，拈花即是參得佛禪之妙。饒公山水詩中佛家術(shù)語信手拈來，以一種超脫的生命狀態(tài)悟佛禪之妙，人格達(dá)到?jīng)]有纖毫的機心雜念之清凈純潔之境，而詩歌則達(dá)到充滿佛禪妙理之境。

四、結(jié) 語

饒宗頤先生博通儒釋道玄，豐厚的學(xué)識貫注于山水詩中，呈現(xiàn)為清暉明凈的人格。饒公清心寡欲，素樸的心態(tài)超然物外，不受世風(fēng)時運的干擾，保持抱道守一的精神境界。饒公身心清凈故能養(yǎng)清雅之氣而守剛正之志，博學(xué)篤志，自強不息，又合乎古之所謂君子之道。饒公詩中大量引用古籍語史典故與宗教術(shù)語，以澄明清凈之心悟佛禪高妙之理，言內(nèi)言外皆有意，詩內(nèi)詩外均成理，可謂悟佛禪之妙。饒公通天地之道、行君子之道、悟佛禪之妙，故養(yǎng)成清純潔凈、清雅剛正和清虛恬淡之清暉人格。具體到山水詩作而言，饒公一生在漫游世界山水中創(chuàng)作出大量優(yōu)秀的山水詩歌，自其個體而言有其形上追求之考慮[13]，就中國文學(xué)而言則為中國山水詩學(xué)開出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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