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田田
夕陽漸沉,華燈初上。我行走在繁華的街道上,人來人往間車輛川流不息,四周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只教人窺得那一角逼仄的天空。我抬起頭,望著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色,忽然就憶起童年時所見過的星漢燦爛,滿天繁星。那一顆顆星辰閃爍耀目,綴在墨藍的夜幕上,那么近,仿佛伸手可擷。
那是何時,何地,何年?
大抵記得,那時的我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穿著背帶褲的小丫頭,在家鄉(xiāng)的夏夜里,在童年的舊夢里。我和躺在藤椅上,搖著蒲扇的爺爺,一同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我聽著爺爺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墜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童年是記憶深處一幅五彩繽紛的水彩畫,即使塵封已久,棄在角落積了灰,待我為它拭去塵埃后,一切便又如昨日,嶄新清晰,恍然如夢。
我記得家鄉(xiāng)有成群結(jié)隊的鴨,昂首闊步,嘎嘎的叫聲唱成曲調(diào),應(yīng)和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它們歡欣地下了小山坡,一個接一個地跳入碧波蕩漾的湖水,游過高高的蘆葦叢,嬉戲追逐。山坡再往上,舉目望去,是漫山遍野的青松古樹,綠色蒼翠,間或可覷幾只神出鬼沒的松鼠,抱著蓬松的大尾巴,身形一晃就消失不見。
而我則最喜歡穿著爺爺給我買的嘎嘎鞋,亦步亦趨地跟在鴨子們后邊,漫山遍野地瞎轉(zhuǎn)悠。偶爾背著一只手,抱著個比自己人還高的掃把,在院子里巡視,把自己當(dāng)成電視里維護正義的大俠。一見著那大公雞又在“恃強凌弱”,便氣勢洶洶地沖上前用掃把打它,而后卻被大公雞一瞪,就嚇得丟盔棄甲,嗷哇哇地被其追得滿院子跑。有時累了,我便與家里的羊一同臥在田野上,看天高云淡,白云悠悠。歲月靜好,我躺在小羊羔蓬松柔軟的身子上,往往一睡便到了黃昏。
我走過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秋,金色的麥浪蕩出層層波紋;我遇見銀裝素裹,雪落紛飛的冬,一株沁紅的梅冷香清幽,暈染了雪白的畫布。而后春回大地,萬物復(fù)蘇。
我來到蟬鳴如詩,繁星如畫的夏,時光如蝴蝶親吻花朵,停駐了那么一瞬,亦或是經(jīng)年。我用手圈住一顆最耀眼的星星,仿佛將它捧在手心,珍之若素又分外虔誠地許下一個個愿望。
“囡囡許了什么愿?”眉目慈祥的爺爺笑問。我眨了眨眼,開心雀躍地道:“我想要去一個有很多游樂場,很多高高的樓,到處都有冰淇淋的地方。然后住大大的房子,把爺爺接過來,再給爺爺買一輛車,我們天天在外面開車、逛、玩……”
“好,好……”精神矍鑠的老人在一旁呵呵地笑:“等囡囡長大了,就一定能實現(xiàn)的,爺爺?shù)戎!?/p>
“嗯!”我重重地點頭,用手虛握住那顆屬于我的星星,眼中寫滿對未來的憧憬,只期盼著時間走得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童音渺渺,天真猶存。少時懵懂,快樂得純粹,也過于天真。不知這人間許多愁,不曉那“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悵然。更不知這世事無常,渾濁如酒,總不抵頭頂那片天來得純粹。
春去秋來,時光荏苒。曾經(jīng)在院子里雄赳赳氣昂昂,追得我滿院跑,不可一世的大公雞被端上了新年的飯桌;曾經(jīng)同我在田野休憩的羊羔也成了一碗香噴噴的肉湯;曾經(jīng)一直伴我玩耍由我欺負的大灰貓,自一日在家中老人的床上失禁后,在夏日的一個傍晚,它縱身躍出窗外,悄無聲息地離開,融入比墨還濃稠的夜色之中。
而歲月如歌,曲調(diào)悠揚,我尚未來得及惆悵,便被興奮所取代。母親替我收拾好行囊,執(zhí)起我的手,帶著我離開。茶猶溫?zé)?,人已散盡。
我趴在車窗上,望著站臺處守望的老人,燈光下人影寥落,徒添幾分落寞蒼涼。車子開動了,老人的背影化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直至消失不見。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母親的手,心中涌上一陣空落茫然。
我同父母去到一個又一個城市,漂洋過海,幾經(jīng)遷徙,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從一年回幾次家,到兩三年才偶回一次家,猶如候鳥南飛,不知歸期。
城市里繁華美麗,光陸迷離。這里有各種各樣的游樂場,有隨處可見的冰淇淋,有琳瑯滿目的商品,鱗次櫛比的高樓。我咋咋呼呼又小心翼翼,依稀記得把紅綠燈當(dāng)做堵車,把博鰲念成博鱉,也曾鬧過不少笑話。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一切,如今都唾手可得。我似乎早已如愿以償,而那雀躍之情歷經(jīng)時間的沖洗,漸漸淡去,與童年的舊夢一起,化為一個淺淡的影子,留余下的,只有無盡空茫。我再也難尋,從前那種本真的快樂。
時間如流沙,從我們指縫間悄然流瀉,不知不覺,已然讓我們的太多東西,消弭于無形。我回到家鄉(xiāng),卻如一葉無根的浮萍,竟如處在一個陌生的城鎮(zhèn),甚至生了些許怯意。人事皆非昨日。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而今早已被一棟棟拔地而起的白色工廠所取而代之。爺爺只身一人住著,曾經(jīng)精神矍鑠的老漢而今滿鬢霜白,身形佝僂。童言無忌,昔年是誰許下的信誓旦旦,早已不了了之。
歲月無聲,卻如一曲哀歌,婉轉(zhuǎn)悠揚,低吟淺唱間,將一切付作了過往。
我行走在熱鬧的街道上,路上行人嬉笑怒罵,我卻只覺得他們吵鬧。這巨大的繁華表象下,卻只有一具蟲蛀的空殼。天色灰蒙,星光黯淡,我再也尋不到那顆屬于我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