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逢
這個世界上,沒有假如。
“謝丹唱首歌吧!唱那首《血疑》主題曲!”
2011年,康城一中60周年校慶,聚餐結(jié)束后一大群老校友去唱卡拉O K,一位酒意微醺的男同學(xué)這樣提議。借著酒勁兒,他沖謝丹嚷嚷:“我記得你唱過!唱得非常棒!”
謝丹笑著在點歌器上輸入歌名。只有梅艷芳粵語版的《赤的疑惑》,不過沒關(guān)系,歌詞在她心里,滾瓜爛熟。她看一眼那男同學(xué),心里有些感觸。多少年過去,居然還有人記得那個夜晚,記得她那片刻的光芒。
那是 1985年的中秋夜,康城一中在新落成的體育館里舉辦了一場聯(lián)歡晚會。大家玩兒“擊鼓傳花”的游戲,花落誰家,誰就得表演一個節(jié)目。在一陣起哄聲中,謝丹被推到體育館中央。錄放機旁僅有一盤歌曲伴奏磁帶,里面有她喜歡的《血疑》主題曲,好,就唱這首歌吧!
在體育館這樣的空間里,有伴奏、有音響、有麥克風(fēng),謝丹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與平時不同,仿佛插上了一對翅膀,飛到那首歌所寫的時空里。
歌聲停歇,掌聲雷動。謝丹既高興又害羞,低頭回到了座位上。她的左手心濕了,手里攢著一張小紙條,不知是誰在路上塞給她的。
她臉紅耳熱,下意識地朝體育館的大門望去。門外真有熟人,跟她住一個街坊的曉慧姐姐,正招手示意她出來。
“唱得不錯,就是缺點兒感情?!?/p>
曉慧家里有臺雙卡收錄機,擁有六十幾盤歌曲磁帶,聽得多又愛唱,完全有資格批評謝丹這樣的“業(yè)余選手”。
“得了!我妹不像你,早熟,感情豐富。”燕君哥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笑嘻嘻地調(diào)侃了一句。燕君以前就住在謝丹家隔壁,后來搬到了雙洞街。雙洞街盛產(chǎn)小混混。打群架的、進(jìn)班房的、因為違紀(jì)被工廠處分過的、開發(fā)廊賣衣服的,集中在雙洞街這塊寶地。
此刻,燕君雖然是在幫謝丹說話,眼睛卻望著曉慧,壞壞地笑著。半年沒見,謝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氣息。不知為何,謝丹的臉又熱了,悄悄地,她把手里那張紙條插進(jìn)了牛仔褲后袋里。
大概是一個多月后,謝丹在牛仔褲袋里翻到那張忘記掏出來、被洗曬得近乎稀爛的紙條,展開看,字跡糊了,卻也不難辨認(rèn)。
“今夜月朗星稀,準(zhǔn)確地說,只有一顆星,最亮最奪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體育館。”
給她遞紙條的人是誰?那股子因歌聲而產(chǎn)生的愛意,羞澀、短暫,不知不覺中,已不見蹤跡了吧?謝丹帶點兒惆悵,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話記在了心里,她才舍得把紙條扔掉。
紙條扔掉了,謝丹在中秋聯(lián)歡會上出過的風(fēng)頭也不再有人提起。轉(zhuǎn)眼高中畢業(yè),按部就班的學(xué)生生活戛然而止,待業(yè)青年謝丹茫然四顧看不到前路,忽然發(fā)現(xiàn),住在后排二樓的曉慧姐早已不再替人看服裝攤了。她穿閃閃發(fā)光的裙子,頭發(fā)吹得高高的,噴了亮粉,每晚坐在燕君的自行車后座上,宛如一道星光劃過謝丹家的窗口。
雙洞街上住的人就是野路子多,燕君在他看場子的“旋夢”舞廳里很得老板器重,經(jīng)他引見,曉慧在那兒做了一名駐唱歌手。
謝丹沒想到,她也有像歌星一樣唱歌的機會。
發(fā)型不對,太學(xué)生氣。臉上得撲粉、胭脂,還有眼皮上,必須涂點眼藍(lán)。至于衣服,當(dāng)然得換條裙子,紗的,蓬蓬的。
曉慧的臉色很差,喉嚨也嘶啞了,但并不影響她批評謝丹的發(fā)型、化妝和服裝。
“反正你在家待著也是待著!要不是喉嚨啞成這樣,我還不肯叫你幫我救場呢?!?/p>
“一直有人想頂上曉慧的位置。與其把這個機會讓給別人,不如你去試試?!毖嗑闯鲋x丹的羞怯,靠在門框上朝她笑。
1987年夏天,燕君每次接曉慧去“旋夢”唱歌時,都會看到謝丹。她在窗前或門外,無所事事、百無聊賴,看到他,笑也笑得勉強。謝丹的出路有兩條:要么等父親提前退休讓她去工廠頂職,要么等母親工作的學(xué)校有解決職工子弟就業(yè)的機會。
去“旋夢”的路上,燕君悄悄對她說:“笨丹,其實你還有第三條路可走?!?/p>
他把笨蛋和她的名字混在一起說,謝丹氣得想跺腳想打人,眼皮一抬,看見走在他們前面的曉慧,自覺不妥,收斂了心神。
“旋夢”舞廳在電影院后面。繞過場邊一張張圓桌,穿過波浪形的舞臺,光線忽然亮了,兩個男人停止談話,同時扭過頭望著他們仨。
準(zhǔn)確地說,他們的目光落在謝丹身上,上下打量著,用那種令人尷尬難堪的眼神。
終于他們收回了視線,個子較小頭發(fā)自然卷的男人開口說:“你們以為這是在家唱著好玩兒?不過,既然來了,就試試看。”
他拍拍燕君的肩,以示這么做是看燕君的面子。又有人來了,抱吉他的,穿曳地長裙的,謝丹終于明白,她哪里是替曉慧救場,簡直像參加一次歌唱比賽。
1987年的康城,愛唱歌的人多,登臺的機會卻很少,“旋夢”舞廳的駐唱歌手,除了曉慧,另外幾位都是大企業(yè)文工團的人,他們擅長的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或者《紅梅贊》,專業(yè)人士的氣勢擺在那兒,鎮(zhèn)得住場子。
其他人,穿得再像電視里的歌星,打扮得再時髦,一旦上臺,先就怯了。所以,輪到謝丹時,臺上的電子琴手、貝斯手、鼓手,懶洋洋撥弄著手上的樂器,臉上掛著戲謔的笑,無疑已把這事當(dāng)成了一個玩笑。
然而樂聲很快流暢起來,樂手們搖晃著身軀,時而朝舞臺中央的謝丹瞄上一眼。
“過來,有人要跟你說幾句話?!敝x丹一下臺,自然卷就抓住了她。
他把謝丹介紹給另一個男人,何先生?!澳愠煤芎?,是不是愿意去廣州?我們公司可以培訓(xùn)你,包裝你,給你灌錄唱片!”
謝丹驚惶不安,騙子!她遇到騙子?她回頭,看到曉慧和燕君,前者面容慘淡,后者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得意表情。
何先生遞給她一張名片,“你需要想一想?好的,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電話,不過這兩天我都在‘旋夢’,隨時歡迎你過來,我希望在康城就能聽到你的回音?!?/p>
“你還沒聽我唱過——”一個啞啞的聲音響起,曉慧沖到謝丹前面。
趁她在跟何先生交涉,謝丹退到燕君身邊,“他是星探,真的假的?”燕君咧嘴一笑,拍拍她的肩,“真的!丹丹,我敢擔(dān)保,你將是我們康城最火爆的明星!”
如一道閃電劈來,曉慧撞開他們,頭也不回沖了出去。
叫謝丹來試唱是燕君的主意。有人酷愛唱歌,可惜天資稍欠,比如曉慧;有人天生屬于舞臺,卻自甘埋沒,比如謝丹。
一個在舞廳看場子混飯吃的雙洞街混混,一張不知來歷的名片。相信他們,還是不信?謝丹有點懵。她會唱歌,她知道。她愛唱歌,可她并不比別人更愛,跟曉慧比起來,她簡直可以說不怎么愛。
1987年9月,燕君陪著曉慧乘上南下的火車。反正,雙洞街的好幾個哥們早就去了那邊;反正,燕君也看出來了,謝丹,這羞怯的女孩,跟他不是一路人。
二十多年了,還有人記得她曾唱過的那首老歌。謝丹握著麥克風(fēng),感慨萬千。
樂聲響起,謝丹站在了包廂正中央。這 KTV也選得巧,從前,這兒就是昔日的“旋夢”舞廳。
時光荏苒,如今,謝丹已成了一名中年人。她唱著二十多年前唱過的歌,洗凈青澀,歷盡劫波,歌聲插不上想飛的翅膀,卻多了一份滄桑。
曲終人獨立。掌聲,喝彩聲,臺下老校友們的夸獎聲響成一片。謝丹啊謝丹,你被埋沒了!如果當(dāng)年有超女有選秀,你一定能一舉成名,從康城紅到全國,成為一顆最耀眼的明星!
他們不知道,即便沒有選秀,當(dāng)年康城也出了一位歌星。也許他們知道,只是忘了,那些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紅過的過氣歌星里,有一個名字就是曉慧的藝名。
做一名歌手,還是做普通人,都難免跌宕起伏。這些年來,謝丹下過崗跳過槽離過婚又再婚,不順利時,她難免會想到一些往事,尤其是那年燕君跟曉慧離婚后給她寫的信:“那晚月朗星稀,準(zhǔn)確地說,只有一顆星,最亮最奪目,但不在天上,在康城一中的體育館。丹丹,我不愿做明星的老公。不過,假如你是那顆星,我將用生命去守候?!?/p>
可是,這世上,沒有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