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文學保存生命的悠久魅力

一、精致而純粹的優(yōu)雅格調(diào)

我以為，散文的最重要特點是格調(diào)怎么樣，格調(diào)會最終區(qū)分散文的優(yōu)劣高低以及美學品質(zhì)。

范若丁的散文集《失夢莊園》中，流溢出對生活進行美學化處理的極高品質(zhì)——范若丁以優(yōu)雅莊重的散文格調(diào)、精致簡潔的敘事藝術、生動純凈的抒情感和細致深刻的生命洞察力，創(chuàng)造出了20世紀中國的另一種生活：一種不同于劇烈的歷史震蕩、驕橫的鄉(xiāng)村粗鄙、自得的日常爭斗的生活，無論在文學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中，這不但是一種生活，而且是一種生活品質(zhì)。

可以用精致而純粹的生命向往與文學理想的融合來概括范若丁散文的最基本美學特點。這些散文純粹而精致地融合了生命的諸多優(yōu)雅美好的品質(zhì)，也融合了詩歌、小說和散文的諸多要素與特點，詩歌意象、散文抒情與小說敘事水月霧花地朦朧一體，充滿迷離夢幻的詩性情趣，呈現(xiàn)了一種純凈而充盈活力的生命之美、豐滿而富于美學彈性的形式之美，最終給予人們充滿浪漫誘惑的象征性生活之美。

我以為，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有兩大方面：一是文學作品的主題和內(nèi)容要呈現(xiàn)一種有價值的生活，二是要在形式上對生活的主題和內(nèi)容進行有美學價值的處理。在范若丁的散文中，這兩方面得到了令人驚訝的完美統(tǒng)一，無論從語言還是從結(jié)構(gòu)、從情趣還是從格調(diào)、從氣質(zhì)還是從風格，這些散文都表現(xiàn)得精致而純粹。

閱讀范若丁的散文，會發(fā)現(xiàn)只需要用文學最基本、最簡潔的詩性品質(zhì)來看范若丁的作品，就可盡得其神韻，它們精致而恰當?shù)厝诤狭酥T多詩性化的形式要素。這是一部散文集，集子的名字卻像一部小說集，而小說與散文清清爽爽地交叉其中，就像一個精巧布置的帶交叉小徑的花園，可以通向小說，也可以通向散文，想象性和虛構(gòu)性精粹地融于紀實之中。

因此，這些散文在形式上和內(nèi)容上都很有獨特韻味，它們別致曲折，有張力而回環(huán)無盡，一些文學的基本文體區(qū)別特征在其中消融，這反而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文學靈性和文學格調(diào)，我們不但可以用散文的基本要素來衡量這些作品，還可以用散文之外其他文體的形式感受去品味這些作品的情趣意味。其實，這是真正好的散文，好的散文雖然紀實，但那也是一種心性之實和性靈之實的格調(diào)。

要表現(xiàn)得精致和純粹并不容易，首先，作者要有對于文學作品的精致和純粹的美學觀念，然后才能去努力實現(xiàn)這樣的特點。文學與生活是一體化的，有了范若丁對生命的美學形態(tài)的追求，有了對生活的精致而純粹的詩性要求，有了時時刻刻、點點滴滴地美學積累和生命積累，有了生命的美學形態(tài)與文學的美學形態(tài)的水乳交融，才能形成文學作品的精致而純粹的美學形態(tài)。

如果生命中迷戀粗鄙丑陋，便寫不出這樣的精致純美的作品，范若丁的作品決不關注粗鄙丑陋，并且排除粗鄙丑陋，而且，范若丁的作品中決不出現(xiàn)陰毒險惡的內(nèi)容，即使寫那些似乎執(zhí)拗樸拙的山民，也極力寫出他們的愛與美、他們的善良與尊嚴。

于是，每篇作品都流溢精致高雅的趣味，一種莊重高尚的格調(diào)從中浮現(xiàn)，紀實性現(xiàn)實在這些作品中變得如夢似幻，所有對生活的回顧都充滿了大氣和懷戀，在那些難忘的鄉(xiāng)間習俗和民間事物中，寫人物風華、演非凡故事，也從中流蕩出人性情思和生存精神。每篇作品都精心構(gòu)造，簡潔凝重，又極為清晰流暢，起伏跌宕的情節(jié)變化蜿蜒于故事之中，既有流急灣緩、曲徑通幽，又有風霜雨雪、金戈鐵馬。

二、讓生命獲得悠久的活力

《失夢莊園》中，有一種奇異的、久遠的、充滿美學靈性的生命力量和生命格調(diào)。這些散文絕不是單純的文學作品，而是一個個靈動的以至充滿純美和靈性的生命形象，從中煥發(fā)出生命精神和生命品質(zhì)的光芒。雖然這些散文大多寫自1990年代，但令人激奮的是，這樣的篇章在中國至今少見，在廣東的當代文學中，則從無有過。

也許，這既是1990年代的文學激情和想象力解放的標志，也是作者個人生命力的一種回歸和爆發(fā)。這些作品既不是可以放在那里品讀欣賞的，也不是游離于我們生活之外的，因為它們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從生命中流出來的，這些散文的美完全與范若丁生命的美以及作品中人物的美融為一體，共同融會成一種美學化的生存情景和生命形象，并且生動有力、柔美激情地進入我們的生活。

范若丁的作品中的一切，都是懷著對生命的激情和尊敬寫出來的，從中可以看出范若丁對于生命的敬畏和崇拜。這些作品中敬畏和崇拜的，是愛與美——即使是政治信仰和民族精神，也都跟深長意味的愛與美相連，這不但是對普通人的生命表現(xiàn)和記述，也是對范若丁自己的生命品質(zhì)的表白和重述。

作品中的生命回憶表達了作者對生命的基本態(tài)度：對以往的回憶不是對過去的簡單記錄，而是具有保持現(xiàn)在生命的生機的重要使命，這些作品所具有的藝術力量讓生命獲得了悠久的活力。這些回憶在作品中，也在作者的血液中，它們包容了作者的生活，并把它們轉(zhuǎn)化為文學生活。從這些散文中可以看出，范若丁少年時代便已在不停地聚集和培育一種獨特的生命力量，至他的中年時代，這些力量孕育蓄積已久，終于遇到了一個引發(fā)激情噴涌、生命飄逸的時代。

時代讓范若丁的激情沉寂，時代也激發(fā)這些激情像浪漫的云一樣層層飄起，在這些散文中參差錯落的浪漫的云的映照下，我們會由衷地感受到生命的優(yōu)美和純粹所產(chǎn)生的魅力。這些在作品中發(fā)生的美學化生命純粹，來自那些美麗少女，也來自底層的質(zhì)樸人群，他們的生命之美交相映照，與范若丁的生命一起共同形成了悠久的生命魅力。多少年后，作品中的那些人已經(jīng)逝去，但他們的生命精華卻留在作品中讓我們紀念，與此同時，范若丁也把自己的生命留在那些作品中，讓后人體驗，但紀念和體驗的深處，卻引發(fā)了我們對自己的重新感悟。

這里有深入意味的是：一方面，這樣的懷戀是我們今天存在的必要方式；另一方面，我們有必要將這種回憶方式的延續(xù)看作是今天能激情生活的自我意識。因此，這些作品將諸多生活轉(zhuǎn)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時，記憶和歷史都已不再重要，歷史和記憶都是生命的背景和依托，而且依靠那些一個個飄逝的人物而存在。

范若丁的人性、人格和生命與這些作品不可分離地在一起，形成了這樣的作品的格調(diào)及其文學品質(zhì)，與其說他寫出了這些作品，不如說這些作品形成了他的生命經(jīng)歷，當這樣的品質(zhì)融入作品而呈現(xiàn)出生命形象時，這個生命形象便具有了人類性品質(zhì)。于是，范若丁的散文不僅僅是鄉(xiāng)土中國記憶，不僅僅是個體生命經(jīng)歷，而是與人類性生存息息相通的生存經(jīng)驗和人性感受。對人性與生命的關懷，變成了那些鄉(xiāng)土記憶和人間煙火，既形成了作品中的人物品質(zhì)，也形成了范若丁的生命品質(zhì)，形成了范若丁的散文的理想主義品質(zhì)。

三、一種象征性的有價值生活

《失夢莊園》中的生命經(jīng)歷就是美學經(jīng)歷，范若丁從生命關懷、人性關懷的角度去關注現(xiàn)實，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的情景，在范若丁的眼中卻不一樣，并且被如夢如幻地加以處理。這種美學化方式的突出特征也許就是夢幻化，而這樣的夢幻化具有象征意味，既象征范若丁自己的生命，也象征人類性生存和人類性品質(zhì)。

范若丁的美學品質(zhì)、教養(yǎng)和性情，讓他對生命情景極為敏感，也讓他有了將這些生命情景美學化的象征性?！笆羟f園”既是對夢的失落、懷想、追尋和遺憾，又是對現(xiàn)實的夢幻化、對刻板歷史的夢幻化，這樣，從范若丁的生命夢幻與美學化角度所關注和描寫的生活現(xiàn)象與事件，就同時形成了美學化生存形式和表達形式，呈現(xiàn)了美學化的象征性生存品質(zhì)而與眾不同。

我一直認為，文學作品要進入生活、要對人們的生活產(chǎn)生影響，才會有藝術價值，才會長久留存，才會讓人們反復閱讀和體驗，這主要依靠象征性的有價值的生活和生命感受去形成一種生存品質(zhì)和詩性品質(zhì)。范若丁以自己的記憶將生活戲劇化，以想象和夢幻尋求中國現(xiàn)代歷史經(jīng)驗中的詩性成分和抒情成分，并把它們塑造成為可以明確依托的美學化生命意志，重新進入現(xiàn)實生活。

這些作品中的美學化、想象化、夢幻化所形成的美學化敘事和象征性生活，形成了對現(xiàn)實有夢幻意味的深刻改變，以至雖然恍如隔世卻與現(xiàn)實息息相關。奇妙而讓人深信的變幻在于，不論歷史怎么變化，生命的基本品質(zhì)不會變，這才是文學要表達的主題，文學中的象征性和想象性所構(gòu)成的生命，不是簡單化的生命與歷史的關系，如果要單純表達歷史，有歷史著作和思想著作就可以了。

這樣的美學化生存在范若丁的作品中，突出地表現(xiàn)為兩方面的象征性特征：一方面，是生命的精神特質(zhì)，一切都包含融化在作品中的生命形態(tài)和生命活動中而成為一種象征性生活，這既有對作品中人物生命活動的描寫，又有作者自我的寫作精神活動，它們共同體現(xiàn)出一種生存品質(zhì)的象征化映照。另一方面，這樣的美學化生存體現(xiàn)在文學形式中象征性的延伸中，從語言到文體都體現(xiàn)出與美學化生存傾向，因此生成一種與生存傾向相一致的象征性表達方式，作者和人物都因作品的象征化形式而真正存在于生活中，從而形成了美學化生存形式與文學作品精美品質(zhì)的一致。

實際上，《失夢莊園》中的夢與現(xiàn)實、夢與莊園、失夢與尋夢等，早已不分，它們既是現(xiàn)實中的夢幻，又是夢幻中的現(xiàn)實，它們的根源在于范若丁始終不肯放棄的對生命的美好寄托與希望。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情感和思想因此而如夢似幻，在夢幻與現(xiàn)實的雙重契合中，一種真切的生命體驗反而閃爍其中，水波與月光交融般地產(chǎn)生了一種象征性生活感受。

四、詩意生存中永遠的愛與美

愛與美的生命精神和生命依戀是《失夢莊園》的詩意中心，所有的詩意都從中而發(fā)，這一切都集中體現(xiàn)為他充滿希望的對愛與美的追尋。

我以為，人性類性價值集中體現(xiàn)為愛與美，并成為人類生存的核心品質(zhì)與方向。因此，范若丁的這些作品的重要，并不在于表現(xiàn)了民國時代的鄉(xiāng)村政治、倫理、風情，也不在于日常生活記憶和歷史變遷記憶，而在于一種生命中的愛與美的變幻與想象。作品中的莊園像大觀園，范若丁在一個個女性的美好情感熏陶下成長，從這個意義上說，《失夢莊園》的很有意味之處，在于“失夢”與“莊園”疊合，在于愛與美的激發(fā)與表現(xiàn)。

雖然范若丁的一系列作品所記述的，大都是歷史中發(fā)生的事件，但轉(zhuǎn)化為美學化事件后，其主題并不是寫歷史和記憶，而是借歷史和記憶展開一種愛與美的回想和懷戀，回想和懷戀都是美好而且無限的，雖然在懷戀美好中有美好被歷史毀壞的遺憾，但主題不是批判和譴責，這些作品通過歷史變化中一些美好事物的被毀壞，去贊美愛與美在心靈和生命中的永恒不動。

這些文學中發(fā)生的記憶的最大特點，是有愛與美的主題性和傾向性，所以，記憶只是生發(fā)作品中一切的依托，這些作品中發(fā)生的，不僅是鄉(xiāng)土中國和苦難記憶，記憶在作品中已被夢幻化、被改變，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生活，真正的記憶已被虛構(gòu)化和想象化，而鄉(xiāng)土、苦難等也已被改變，變成一種精神化和美學化的現(xiàn)象來啟悟人們。

文學記憶為了愛與美而存在，愛與美變成一種記憶，也變成一種真實，是美學化的主觀化記憶和想象性真實。在文學作品的記憶中發(fā)生的感受，才是真正的生命記憶，而那些沒有愛與美的記憶除去資料價值，基本沒什么文學價值。記憶總是被人們不斷改變的，記憶對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所以，實際上的記憶怎么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記憶讓什么事情重新發(fā)生，變得神奇而抒情；重要的是記憶讓生命感受長久留存了下來，不管時光有多長，這些記憶永在。

看范若丁的這些作品時，會有一種激情感、懷戀感和難忘感，在生命中，在心靈中，夢幻化中的莊園不斷遠逝，卻純美而無限地延伸在以后的生活中，雖歲月時光已逝，那些故事卻不斷變幻，仍然歷歷在目，已被愛與美的魅力涂抹得很有光彩，讓范若丁和每一個閱讀者無比懷念。

在生命存在中，吃喝住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愛與美，多少年過去，人類能夠留下的，只是愛與美，這部作品氣氛濃郁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生命中和生活中，如果沒有了愛與美，我們將一無所有，如果說這是一部夢幻的記憶，那都是對于愛與美的夢幻和記憶，所有的生命經(jīng)歷都因此而高貴化、尊嚴化了。

這部作品的重要就在這里，即使沒有這部作品中的所謂鄉(xiāng)土中國和歷史記憶，我們還有其他文獻和作品，但若沒有了這部作品中的愛與美、沒有了這部作品中對生命的珍重，我們將失去很重要的生命體驗和精神財富，并且無可補償。

五、宏大與個人相融的詩性意趣

正因為范若丁的散文具有強大的象征性，因此就絕不是所謂大散文的概念所能言說的。大散文和小散文的概念都是從紀實性出發(fā)的，而范若丁的散文以象征性超越了一切現(xiàn)實束縛和概念束縛，超越了大散文與小散文之間的界限，澄清了中國當代散文廣泛擴散并以訛傳訛的大小散文的言說謬誤，開辟出中國當代散文的一片更廣袤領域。

其實，大散文之說本來有誤，散文本無大小之分，只有優(yōu)劣之分。什么是大散文？是不是有宏大視野和歷史概括的是大散文、描寫群體記憶和民族氣質(zhì)的是大散文？是不是寫了鄉(xiāng)土中國、寫了苦難和歷史就是大散文？而專注于個人生命、從個人生命出發(fā)的是小散文？很多所謂大散文表達對歷史和文化的感悟與想法，而作者自己的具體生命卻不并在其中，排除了個人在歷史和生活中的生存，歷史和生命似乎只是一個散文作者的觀察言說對象，只是一個可以依托借助表達的支架。

在范若丁的散文中，宏大和個人兩者是融為一體的，個人在宏大之中，宏大在身邊發(fā)生。從宏大與個人相融合的意義上出發(fā)，范若丁的散文的最突出特點，恰恰在于個體生命形象與歷史中的生存現(xiàn)象是融為一體的，這既不是鄉(xiāng)土、苦難與逆境所能界說的，也不是記憶和歷史所能概括的，而是在范若丁的生命和他所懷戀的那些生命之中，在他自己的生命想象之中，在他的中國形象之中，也在人類性生存之中。

這樣，范若丁所記述的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人性滄桑，不僅是個體生命的，而且是整體歷史的，人性在生命和歷史中的神奇夢幻化，形成了這些作品，也形成了這些作品中的生命感受和人性感受，這樣的美學化記憶、想象與表述，改變了現(xiàn)實與歷史的模樣。

所以，《失夢莊園》中生動的、美學的力量，既不是通常會見到的歷史與現(xiàn)在、過去與今天的緊張關系，也不是被喋喋不休渲染的生命與存在的緊張關系。雖然在這些作品中出現(xiàn)的歷史背景會有隱喻的意味，并且被質(zhì)疑，但很少有政治化的緊張關系，反倒是在緊張環(huán)境中有一種輕快明朗、激情浪漫的生存觀念和表生命現(xiàn)，讓人懷念和依戀。

一般當代中國文學作品中存在的歷史生活是兩種：要么批判、要么贊美，其主題都是政治與歷史相關的生活，甚至似乎不批判就不是文學。但范若丁不肯讓他對于過去生活的理解和感受服從于簡單或者單一的概念化生活，在范若丁的作品里，看不到多少明確的具體批判，但又隱藏著深刻而悠久的人性思考和生命思考。

很多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看待以往生活以至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時，自得于用混雜著批判、否定、質(zhì)疑和譏諷的態(tài)度去看，并且以此為榮耀和深刻。而《失夢莊園》中看待過去的生命遺產(chǎn)，卻鐘情于一種純粹的凈化和美的生活眼光，這使那些逝去的生命變成了一種美學化的悠久生命感覺，變成了一種存活在今天現(xiàn)實生活中可觸摸的生命感覺?！?/p>

（徐肖楠，華南理工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