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壯族

班正持，筆名班胤，南寧市人，1952年出生，發(fā)表有《粉店春秋》《竹排沖情思》等作品，作品散見于各報刊，曾獲漓江出版社征文賽三等獎。

我雖為漢族，但我身上卻流淌著壯族人的血液，我這輩子和壯族有著千絲萬縷、不可割舍的關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是壯族人，一個是我敬愛的母親，一個是我賢惠的妻子，沒有她們就沒有我的今生和來世。還有一個不得不說的歷史故事，我的遠祖先人，之所以能在廣西這塊土地生存、扎根，也是拜壯族人所賜。壯族在中華民族大家庭里人口排第二位，在廣西也幾乎占一半，但壯族人卻很低調(diào)、寬容，并不排斥其他民族，而是和諧共處，且樂于接受漢文化，至今壯漢已水乳交融，壯中有漢，漢中有壯。

回望先祖

大約一千年前，一個名叫班勝的漢族男子，從千里之外的中原白馬苑（今河南山東交界）一帶，南遷尋覓生活。一路顛沛流離，歷盡坎坷來到廣西，最終在武緣縣（今武鳴區(qū)）英圩落腳，身心疲憊，貧困潦倒，舉目無親，是當?shù)氐耐林恕獕炎宕迕?，熱情地接濟了這個外鄉(xiāng)人，使他得以生存下來，后來與當?shù)貕炎迮映闪思遥c當?shù)厝撕椭C相處，得以繁衍生息，并在廣西各地開枝散葉，至今班勝的后裔已有六萬多人（有族譜可查）。正因為壯族人民的善待、包容和扶持，我們這個家族才能有今天的興旺發(fā)達，才得以保持班姓這個姓氏。如果當?shù)貕炎迦瞬粚捜荩〞娖任业南茸娓碾S他姓。（歷史上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如帝王賜姓予臣民。富貴人家的傭人奴隸也被迫隨主人所姓?；蛴幸恍┑胤酱笮沼袡嘤袆?，外來戶也有改隨其姓，不然就無法居住。在清朝，班姓族人就曾有人流落在外，迫于無奈，隨當?shù)卮笞甯臑槔钚?，以至于他的后代——整條村的人都跟著姓李了。也有一個班姓村子，由于貧窮無知，被當?shù)毓倮粽`聽謬改為潘姓。）另一方面，也是我族先祖不忘本源，不趨炎附勢，安貧樂賤，才能保持這個姓氏。

母恩如海

說起母親，我時常淚流滿面。母親出生在離南寧幾十公里的壯族小山村，在20世紀50年代，沒有公路，要坐半夜的火船，上岸還要走一個多小時才到家。母親是1951年秋嫁到我們家的。

第二年，“土改運動”開始了，家里本來土地不多，也沒有什么好瓦房，按說是可以評為中農(nóng)的，可我爺爺在土改的前半年買下了人家低價拋售的幾十畝地，以為撿了個大便宜，卻是接過了一個燙手的山芋，結果土地超過了標準，評成分時被定為富農(nóng)（而賣地給我家的人成了貧農(nóng)，后來還當上了村干部）。

母親懷我的時候，正是“土改運動”的高潮，家里所有值些錢的物品一律被抄走，包括母親陪嫁帶來的衣服、首飾。當時所有地、富分子及家屬一律不準上街入市，路口有民兵扛槍把守，家里只有我母親能上街買賣（因為我母親外家是貧農(nóng)），其他人只能上山打柴草或下田地干活。時值青黃不接的五月，家里一點食物都沒有，每天只靠母親挑些柴火或蔬菜去街市賣，換回一些米糧油鹽來維持生計。倘若沒有母親，一家人不知如何生存。在夏收的季節(jié)里，母親白天還下田割稻谷，半夜時生下了我。坐月子時，一點肉都沒吃上，身體十分虛弱，以至得了月子癆病，病中還得硬撐著擔柴火去賣。母親個子瘦小，擔幾十斤柴火，頭上冒著虛汗，幾公里路程就歇了十多次……后來我外婆家人尋得一個藥方子，買來藥給母親，治了半年多才好。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父親常年都被社里派去修水利。工地的活很重，父親身子單薄，又老實巴交，每天都是從早干到天黑才完成定額。三年困難時期，糧食是定量配給，每人的定量一降再降，人們經(jīng)常吃不飽。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把飯粥省出來給我和妹妹吃，自己吃糠菜粥、芭蕉頭……最終，父親撐不住病倒了，沒有錢上醫(yī)院，找了些草藥熬著喝，不見效，日漸加重，終于走了。他的一生只在世上活了短暫的二十九年。

父親病故時，母親還不到二十九歲，本來是可以改嫁的，但爺爺說，妹妹可以帶走，而我是家里的長孫，必須留下。母親不忍心丟下我，擔心我日后的生活與命運，可想而知，一個孤兒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是很悲慘的，母親毅然決定不改嫁，留了下來。有了母親的養(yǎng)育和呵護，才有我的今天。守寡的母親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為了能吃飽飯，隊里收了工，母親跟村里的嬸娘們偷偷到村外的野地里開荒，種些稻谷、紅薯、高粱等。當時我剛八九歲，也要經(jīng)常跟母親去鋤地、戽水、撿牛糞。因為母親瘦小，重活需要我搭把手，還有荒地較偏僻，有個小孩跟著可以壯膽。種了這些雜糧補助，終于能吃飽了。母親還種了棉花，秋后摘了棉花，拿回外婆家，外婆和小姨們幫著紡紗織成土布，染了靛藍色，給我和家里人做了土布衣，雖說不好看，卻很耐穿。

母親一生極其節(jié)儉，出街入市，從不在小食店吃東西，都是帶些粥飯去。無論多餓都忍著回到家，家里沒有粥了就喝一瓢水頂著。上山打柴割草，捆縛柴草需要用膝蓋壓住才能捆緊，她總是把褲腿卷起才壓下去，目的是怕褲子被柴草磨破。她有一句至理“名言”：膝蓋磨破了還會長好，褲子磨破了就沒有穿了。在漫長的歲月里，母親一如既往地辛勤勞作，操持家務。叔叔成家后，母親就帶著我和妹妹另外過生活。我和妹妹上學的時候，母親的壓力很大，每天天不亮就去自留地忙著，天亮了又出集體工，晚上很晚才回家，一直到我初中結業(yè)，回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日子才沒有那么緊巴。由于長期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大好，有病從不去醫(yī)院看，自己找些草藥熬著喝，就這樣還堅持出集體工。最后病倒了，去醫(yī)院一檢查，是腸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在那個艱苦的年代，剛解決“肚皮”的問題，沒有錢，得了這病，就等于判了死刑了，我們兄妹哭得淚人似的。盡管到處找偏方，煲草藥，也無可奈何地看著病魔把母親掠走了，可憐我的母親剛四十二歲??！辛苦操勞一輩子，沒享受過一天輕松日子，都是為了我而英年早逝的。

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啊，今天，我們的國家富強了，人民的生活好了，我也有了兒女、孫兒，生活和和美美，多希望母親能看到這一切??！

至愛賢妻

我這輩子最重要的第二個人是我的妻子，也是壯族。我十六歲那年，初中結業(yè)，就回村里參加勞動，跟社員們一起趕牛耕田耙地，挑大糞栽秧種菜……那時經(jīng)常有抽調(diào)知識青年去工廠單位工作，我也屬于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但由于受家庭成分的影響，去工廠單位的好事是絕對輪不到我的。恰逢村里組建磚瓦窯，那是比種田還苦力的工作，我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只能是去干這樣的活了。

磚瓦窯全是人工打磚瓦、擔磚、碼窯，用柴草燒窯……我們光著膀子，只穿一條褲衩，滿身泥巴和汗水，從早干到晚。因為這是計件領工分的，多勞多得，所以大家都拼命地干。好在窯場的工分值比生產(chǎn)隊更高。母親逝世后，親戚及鄰居們都勸我早日成家，可我家庭情況不好，在本地很難找到對象。后來終于有親戚的親戚幫介紹了一個幾百公里外大石山區(qū)的一個壯族姑娘。因為那里的生活比我們這里更苦，她就跟我登記了。結婚那天，新娘子還要去井邊挑水，洗菜做飯，沒有啥好菜，也沒有多少客人，殺了兩只雞，買了些豬頭肉，炒幾盤青菜，我姑姑、叔叔一家子，還有窯場幾個工友，打幾斤散裝米酒，權當喜宴了。

我妻子柳春，長相不錯，最主要是人品好，雖然只有小學文化，卻很懂道理，識人情世故，尊老愛幼，和睦鄰里，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在她身上充分體現(xiàn)出來。在后來的歲月里，她勤儉持家，生兒育女，跟我一起為生活拼搏，在生產(chǎn)隊收工后，又去開荒、種菜、賣菜補貼生活。為了不再住泥墻茅屋和我一起去河邊撈沙石，在窯廠撿碎磚，自己拌灰漿砌墻，捶鋼筋打水泥板蓋房。建房都是工作之余的時間，當時我倆都在鄉(xiāng)里辦的磚瓦廠做工，她在制磚車間干活，我在磚窯負責封窯門，還要負責清理窯邊場地的碎磚。由于每天上午我在家砌墻建房，下午又趕去磚窯做工，長期的超負荷勞動，身體累得吐了血，干活很吃力，所以在打磚班干活的妻子在休息吃晚飯的時候，顧不上吃飯，匆匆趕過來幫我清理碎磚，減輕我的工作量。沒有妻子的幫忙，我肯定很難好起來。在我失業(yè)生活無門的時候，妻子極力挺我，一起開飲食店，從籌備到開業(yè)，都是她掌勺煮粉炒菜，從廚藝不精到工多藝熟，細心經(jīng)營、熱誠待人，終于贏得了顧客，打開了市場，生意興隆，她付出了很多辛勞，家里店內(nèi)，哪一樣都凝聚了她的心血？我的家，從無到有，從我孤身一人到兒孫滿堂，家境從貧窮到小康，從泥墻茅草屋到住上鋼筋水泥樓房。說真的，沒有這個賢惠的妻子，就沒有我這個家的一切。這也是壯族勞動婦女所特有的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善良開朗、積極開拓的優(yōu)良美德。

可是，就在我家的事業(yè)最紅火興旺之時，年富力強壯心不已的妻子，由于十多年掌勺烹飪，在高溫油煙的熏烤之下，妻子的身體積勞成疾，引發(fā)了高血壓，以致腦出血中風，雖經(jīng)多方治療，還是落下偏癱殘疾，被病魔折磨數(shù)載后，又再次復發(fā)，最終還是離我而去。這都怪我平時對她的關心愛護不夠，看到她硬撐著身子拼命工作而不阻止，以致鑄成我今生最大的痛苦和遺憾。痛別賢妻之時，我寫了一段文祭，寄托我的哀思，刻碑立在塋墓前，泣祭我風雨同舟幾十年的賢妻：“憶昔你入我家時，泥墻茅舍無冬衣。清湯薄粥甜如蜜，寒門孤子笑聲飛?？鄻犯艙]汗雨，相濡以沫倆相依。三十余年齊努力，貧屋已成小康居。奈何笑容難留住，一朝痛哭傷別離。半世恩愛從茲斷，天涯無處尋佳侶。漫漫黃泉卿慢往，來世還作好夫妻。嗚呼！哀哉！”

我這輩子受到壯族人民的恩惠太多，此恩此情重于泰山，深于海洋。壯族是華夏最優(yōu)秀的民族之一，我以及我的兒女孫輩們，衷心感恩壯族，感謝壯族人民，永遠銘記！

責任編輯 謝 蓉

見習編輯 羅 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