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鄒浩軒

這個小區(qū)老了。

很多年前，這里還是城中中產(chǎn)階級聚居的地方。

那時候，公寓外墻上一片光亮，陽光會照亮每一片角落。到處都是我父母認識的人，每次外出，他們總能聊上半天，總需要我低頭說：“叔叔阿姨好。”那時候，我的很多同學(xué)也住在這里，我一有空就跑出去找他們玩，下午兩點、三點、四點，一直到五點，都是我們玩鬧的時候。那時候，小區(qū)還很大……

有時，我們帶著玩具去串門，一坐下來便“嘮嗑”嘮上半天；有時，我們跑去便利店吃冷飲；有時，我們競攀假山，誰贏誰當(dāng)主席；更多的時候，我們滿小區(qū)追著流浪貓跑——這個小區(qū)有很多灌木，特別適合流浪貓躲藏。那時候，我不知為何總是看貓不順眼，或許是它們惺惺作態(tài)，或許是好奇于它們的神秘，亦或許是小男孩的破壞欲，更有可能是因為它們很美，可它們又很怕我，總是躲得遠遠的。我們一群孩童組織了一個小團體，一下午幾個鐘頭地攆貓，跟著它們穿馬路，鉆灌木叢……我曾經(jīng)靠偽裝騙過來一只小貓，卻在撫摸它時狠踹了它一腳——黃昏下橙黃的路燈，我記得。

再后來，我們中的一個人在夜燈下將嗷嗷待哺的貓踩死在草叢中。我原有寫小說罵貓的沖動，此后也不了了之?，F(xiàn)在回想起來，犯下這種罪孽，抑或是成功地成為幫兇，都是不可原諒而又讓我深深自責(zé)和懺悔的罪過。

他們說，成長就是如果過去的你站在面前，你會抽他一巴掌。

有只貓默默走過，扭頭看了我一眼。

再后來，玩電腦流行起來，大家都追隨著有電腦可以玩的孩子，求他施舍給自己十幾分鐘——網(wǎng)絡(luò)比小區(qū)有趣多了；再后來，我與一位朋友鬧掰——我也開始癡迷電腦，又在學(xué)校找到了新的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我漸漸有些成長，沾染了世俗的眼光，遠離了“壞孩子”的小團體。

似乎我終于要開始走自己的路了。

可那段時光，那段彼此之間不論成績，不論出身，彼此之間毫無芥蒂，一起奔跑在灌木的陰影下，一起奔跑在有陽光的道路上的日子，下午兩點、三點、四點、一直到五點，分別時我們永遠期待著明天的日子，那段歲月、那些人與我漸行漸遠，分道揚鑣。

“阿巴，這次又是我贏了！”

“搶捷徑算什么本事！”

“算了，大不了下次我們也搶，看他能得意多久！”

……

漸漸地分離，連痕跡都不曾劃下。

我開始為學(xué)務(wù)纏身。在父親房間的深處，在面南的窗下，是我的書桌。小區(qū)還很大，但我無暇去感受了。

小間很亮?xí)常赏高^青綠色的玻璃，這里在陽光下是冰冷的。透過青綠色的玻璃，我的瞳孔中倒映著冰冷的世界。遠離了像“家”的吵鬧客廳，又遠離了窗外灰灰的一切……作業(yè)越多，我越不想寫。我趴在窗臺上，長久地面對畫一般靜默陰森的樓宇，像是期待著死水泛波，又像是渴望鳥的自由。我總是推開青綠色的窗，讓橙色的窗簾在陽光下曬得暖烘烘的，讓橙色的窗簾在風(fēng)中火焰一般飛揚舞動。那純白的蕾絲紗幕在晨曦間閃耀，恍若新娘子頭上的花嫁。

后來，城北城南更多高檔的、更漂亮?xí)r尚或是典雅奢華的小區(qū)建起來了。有的人在搬走前給我們留了一些書，有的人悄無聲息地離開。當(dāng)空蕩一陣兒的窗戶再次點起燈光時，有些事情不一樣了。小區(qū)中央的小健身地，原是桃園一樣的地方，晚飯過后，大人們于此休憩，借晚風(fēng)閑談，小孩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追逐打鬧。借路燈的光，我們看見了星空下彼此的笑臉，借濕涼的夜風(fēng)，鼻翼間彌漫著桂香。但這都已是曾經(jīng)。北門的馬路也不再是礦場的大街了。菜市場的腥臭味彌漫在空氣中，地上橫流穢濁骯臟的液體，抬腿間總需躲避著什么。街上總有膚色不均的臭烘烘的赤膊的人，耳邊也全是聽不懂的吆喝喧嘩。小區(qū)內(nèi)也漸漸狹窄起來：排水口為青苔侵占，路面上滿是修修補補的滄桑，墻壁被鐵蝕的顏色砍下傷疤，小亭子的地磚碎裂塌陷。即使是南北二門改得氣派，灰暗的老樓也顯得陰森無比。

想不到假山也坍頹了。那曾經(jīng)崢嶸奇崛的山，曾經(jīng)我們爭攀的地方，我還記得幾條上去的捷徑……

“阿巴，這次又是我贏了！”

“搶捷徑算什么本事！”

“算了，大不了下次我們也搶，看他能得意多久！”

我不在了，曾經(jīng)的人也不在了，現(xiàn)在連它也不在了。曾經(jīng)的一切竟終究屬于曾經(jīng)，現(xiàn)在哪怕連再次演繹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不是很幼稚可笑？是不是像無病呻吟？是不是像一個小女孩？別人總是這么說?？晌疫€是很悲傷。曾經(jīng)的兒童樂園啊，誰不懷念那魔盒打開前的世界？我童年的期望，卻拗不過時光的流逝。

童年像放映片一樣閃過我眼前，卻間立了一層隔閡?；貞浀臅r候，感覺就像在博物館里，看著栩栩如生的標本，標本般冷漠的、無法觸摸的、曾經(jīng)的生活。

貓走過，扭頭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它還記得我，我也還記得它。

上高中以后，我每天騎著單車，在蒙昧的晨光下出發(fā)，在深深的暮色中歸家。或許是我見過太多城南的歐式小區(qū)，亦或許僅僅是我長大了。在物換星移歲月變遷中，不知不覺地，小區(qū)老了，小了，就像父母一樣。

他們就這么老了。想起從前，想起從前的父母，他們臉上永遠掛著溫暖和煦的陽光。印象中如此，也應(yīng)該永遠如此才對??！可端詳著，卻發(fā)現(xiàn)好像一個白天的分別后，他們就走進了黃昏：干枯的頭發(fā)灰白間雜，滿是皺紋的皮膚癱軟了；母親矮小了，父親的牙齒突然間就只有兩三顆了。我仿佛看見外婆和爺爺?shù)纳碛巴渡涞搅怂麄兩砩?。每天起床，十幾分鐘打個照面就走了；晚上回家，也不過是問候幾聲就回小間背書。我恨他們：恨他們永無止境的爭吵，恨他們的固執(zhí)，恨他們總是是非不分，不管對錯地強迫我，我恨他們?yōu)槲移v，為我操勞。我想要掙脫，想要遠走高飛。

也許正是我加速了他們的衰老。

我不想回家。

把頭埋進沙子里，好像這樣就什么都不會改變了。一如既往，一如我從前的印象。

是啊，每天的風(fēng)都很大，每天的路上都有車的洪流在咆哮，每天在風(fēng)雨中穿梭這座城市，不累嗎？

可為什么每天都是這樣？為什么風(fēng)那么兇，雨那么大？為什么路那么長？為什么我的膝蓋要壞了？為什么我還是戴雨披風(fēng)？為什么每個晚上，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奔跑和掙扎？為什么每個晚上都要累死累活地追趕那九點三十三分十一秒的紅綠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貓走過。我不認識它。

似乎唯一沒有改變的是貓。曾經(jīng)的貓在我們這群小孩的喊殺中終日逃竄，后來，我們長大了，貓也長大了，變老了。那些半只輪胎大小的老城浪客緩緩走向死亡，消失在深夜。它們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中的陰影里。少了小屁孩的騷擾，新一代貓咪茁壯成長在陽光下。它們毛色鮮亮，淘氣可愛，有姜黃間白的貓，有渾身漆黑，四爪一點兒白的貓，甚至還有通體雪白瞳色，繽紛猶如天彩的貓。它們?nèi)赃^著翻垃圾箱討日子的生活，但它們不怕人，不像老前輩，你沖它招手，它會跟過來，可它又不緊緊挨著親昵，只是遠遠地注視著你，好像同行又交情不深，不了解彼此的旅伴?？赡闳羰撬α怂?，它又會像迷路的孩童一樣大聲哀嚎。所以，沒有收留一輩子的打算，最好別去招惹它們。

可我不是貓。

離別已經(jīng)注定。我將來會離開這里，離開這一片天地，離開這個小區(qū)，就像當(dāng)初它離開我那樣。

后記：那個小房子，作為我爸置物的小倉庫，是一件老式破舊的平房，紅漆剝落的半朽木門，嵌著破碎的鐵架窗，平房頂上用磚頭點了好幾塊防雨防曬的發(fā)青的水泥板。

有一個傍晚，上面匍匐著一只姜黃色的條紋貓。你知道的，貓總是能出現(xiàn)在很神奇的地方，比如人上不去的平房頂上。

夕陽當(dāng)烈，它面朝紅艷將逝的火光，背后是夜的涼。墻外的馬路上，歸家的車遠遠咆哮?；厥幵跇怯铋g的，是鍋鏟交擊的聲響；彌漫在心田里的，是晚餐的香。

它半寐半醒地盤縮在那兒，如此安全又平靜。夜空中時不時劃過孩童興奮的尖嚎和狗的吠叫，可它默默憩在那里，像一塊礁石，仿佛時間的長河貼身從它身邊流過。我看不出它眼中的秘密。它任憑風(fēng)吹亂背上的毛發(fā)，任憑日月變遷，低調(diào)地守著歲月蹉跎，品嘗風(fēng)雨滄桑，盡覽海塵新生，世態(tài)炎涼。

在世界的這一個角落，這一刻，仿佛老去的只有時光。

日子，是快樂還是悲傷？

吻一口風(fēng)，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