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方言特色詞探討

譚麗蓉，李輝平，吳立友

（1.重慶文理學(xué)院 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重慶 永川402160；2.重慶文理學(xué)院 重慶地方語言文化研究中心，重慶 永川402160）

重慶歷史悠久。早在204萬年前，三峽一帶便有“巫山人”繁衍生息。據(jù)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記載，重慶歷史大約起于商代武丁時期，距今3 000年有余[1]。長期以來，重慶經(jīng)歷了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這些事件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dāng)今重慶人的思想性格、生活習(xí)慣及語言應(yīng)用。

重慶方言隸屬于漢語北方方言區(qū)，西南次方言區(qū)成渝片[2]。近年來，隨著經(jīng)濟(jì)發(fā)展和社會進(jìn)步，外來文化不斷涌入，普通話迅速推廣，重慶本土方言正在急劇消失。已有越來越多的學(xué)者認(rèn)識到這一嚴(yán)峻形勢，積極對重慶方言進(jìn)行記錄、考釋與研究。2015年，國家正式啟動了“中國語言資源保護(hù)工程”，將重慶列入首批調(diào)查地區(qū)。就目前重慶方言調(diào)查研究現(xiàn)狀來看，成果最多的是語音方面，研究比較深入，有關(guān)詞匯和語法的研究也有論文或?qū)Ｖ嗬^出現(xiàn)，但對重慶方言里的特色詞匯進(jìn)行研究的很少。本文選取幾個與肢體性動作有關(guān)的特色詞進(jìn)行考釋研究。

所謂特色詞，目前學(xué)術(shù)界還沒有明確的界定。有學(xué)者認(rèn)為，方言特色詞“是從方言區(qū)片的比較研究中提取出來的、對內(nèi)一致、對外排他的有特征意義的方言詞，其特征意義主要是體現(xiàn)方言區(qū)片間的異同，這是一種相對的特征”[3]。本文中的特色詞不完全等同于特征詞，我們把重慶方言中有而普通話或其他方言中沒有或讀音差異比較大的詞稱為特色詞。對文中的每個特色動詞，我們首先考察其在重慶方言中的意義，然后征引工具書或文獻(xiàn)，探索其語源，證明該詞古已有之，并非方言自創(chuàng)，是古語詞在重慶方言中的遺存。

（一）含義

1.擰

（1）握住物體的兩端向相反的方向用力。

（2）扭轉(zhuǎn)，控制住物體的一部分而絞轉(zhuǎn)。

2.手、腳、腰等身體部位被扭傷

3.脾氣倔強(qiáng)，不講道理，胡攪蠻纏

4.糾纏在一起，多指以竹篾、藤條或布條絞合為繩索

（二）源流考釋

二、扌曹［?hɑu214］

（一）含義

1.攪動，翻動

①鍋頭菜要糊了，快去扌曹一下。

②人怕鬧，火怕扌曹。

③吃飯的時候不要老是用筷子在碗里頭扌曹。

2．翻找、搜尋東西，一般指在多而雜亂的東西中找出目標(biāo)物品

①你幫我把那本書扌曹出來一下。

②她好像不把那件衣服扌曹出來就不甘心一樣。

③她一天沒得撿拾，要找個家伙兒就到處扌曹。

（二）源流考釋

重慶方言與四川方言多有類似之處。經(jīng)查，四川方言中也有“扌曹”這一用法?！妒裾Z》：“扌曹，音曹去聲。 讀若造。 ”《蜀語校注》中說：“攪曰扌曹。扌曹，音潮去聲。 ”［11］69此記載中的讀音和意義與今重慶方言相同。 此義在《廣韻》中已收錄：“扌曹，手?jǐn)囈病?”［5］398又《集韻》：“扌曹，攪也。 ”［6］1211《康熙字典》：“《唐韻》《集韻》并在到切，曹去聲。 手?jǐn)囈病?”［8］396《字匯 字匯補(bǔ)》：“在到切，曹去聲，手?jǐn)囈病?”［7］181當(dāng)代工具書《漢語大字典》：“攪，《廣韻·號韻》：‘扌曹，手?jǐn)囈病?’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食無筯，以手扌曹飯。 ’”［9］816《漢語大詞典》：“《廣韻》：‘扌曹，在到切，去號從。 ’抓。 ”［12］3732重慶部分區(qū)縣縣志中收錄了這個字，如《四川方言詞語續(xù)考》：“《新修合川縣志》：‘?dāng)囋晦胁?，潮去聲?’《云陽縣志》：‘扌曹，翻也。 ’”［13］115

按：扌曹，“在到切”，“從”母，古屬全濁聲母，折合成今音，聲母當(dāng)為不送氣音[?]，可在重慶方言中讀作送氣音[?h]?！皾嵋羟寤?，古全濁聲母清化后，聲調(diào)演變規(guī)律是“平送仄不送”，這是重慶方言在全濁聲母分化上的特點(diǎn)，與北京語音古全濁聲母字清化后的演變規(guī)律一致。少數(shù)字例可能是受重慶境內(nèi)客家方言影響[14]。客家方言的一個重要語音特點(diǎn)是古全濁聲母字，不論古四聲，今客家方言逢塞音、塞擦音均讀為送氣清音。

三、捹［p?n214］

（一）含義

1.攪拌和勻

①那碗面條要捹勻才能吃。

②鍋頭放的鹽要捹勻，不然不好吃。

③我給你碗頭加點(diǎn)醬油，你捹一下嘛。

2.蘸，含“添加”意

①你把黃瓜捹點(diǎn)佐料吃。

②你往這碗菜里再捹點(diǎn)兒海椒面。

③讓你捹那么多的鹽，等哈兒咸死你。

3.沾上某種污漬

①我去洗碗把袖子捹臟了。

②不要靠近灶頭，衣服捹黑了就不好看了。

③你一天到黑都到坡坡上去爬，衣裳都捹得看不到布線子噠。

（二）源流考釋

《集韻》：“捹，蒲悶切，去恩并。 手亂貌。 ”［6］1137《蜀語校注》：“和物曰捹。 捹音坌。 和物時，手必任意攪動，故和物也可叫捹，今蜀語猶然。”［11］19此記載與今重慶方言音義一致。又《康熙字典》：“《集韻》：蒲悶切。 音坌。 手亂貌。 ”［8］382《字匯 字匯補(bǔ)》：“步悶切，音坌，手亂也。 ”［7］177《漢語大字典》：“《集韻》：‘捹，蒲悶切，去恩并。 手亂貌。 ’”［9］795《中華字?！罚骸耙糅?。 手亂貌?！保?0］343《四川方言詞語續(xù)考》：“民國十年新修《合川縣志》：‘和物曰捹，音坌。 ’《云陽縣志》曰：‘捹，和也。 ’”［13］58

四、擩［zu31］

（一）含義

1.塞、按

①把衣服擩到箱子頭去。

②你把錢從那門縫縫頭擩進(jìn)來。

③一只腳擩在泥里去了，扯都扯不出來。

2.（不經(jīng)意）放置

①你又是把書擩到哪里去了嘛？

②喊你一天莫把鑰匙亂擩，找不到了噻。

③你是不是隨手就把錢擩到哪個衣裳夾包兒頭去噠？

3.推攘，推打

①我擩你在那角角里。

②你不要擩我嘛，我曉得走。

③你小心我等哈兒擩你哦。

（二）源流考釋

擩，古已有之。 《說文解字》：“擩，染也，從手，需聲。 《周禮》：六曰擩祭，而主切。 ”［4］255但《說文解字》收此義今重慶方言已不再使用?！妒裾Z》未見此詞。今重慶方言“擩”的“塞、插”之義，最晚在元代便有，如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二折：“猛凝眸，則見鞋底尖兒瘦。一個恣情的不休，一個啞聲兒廝擩?！保?5］183又如，《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八回：“俺每是后娘養(yǎng)的，只認(rèn)的你爹，與他磕頭，望著俺每擩一拜。 ”［16］1475又《康熙字典》：“《唐韻》而遇切。 《集韻》儒遇切。 并音孺。 手進(jìn)物也。 ”［8］185今重慶方言保留此義?！稘h語大字典》：“方言。插、塞。如：一只腳擩到泥里去了；把棍子擩到草堆里；那本小說擩到哪里去了?！保?］829釋義與舉例與今重慶方言完全一致。

五、撋［zua31］

（一）含義

1.方言中常指用手搓事物的動作，或者揉搓

①小娃兒不要去撋泥巴,身上到處都是，洗都難得洗。

②你會撋灰面不，今天兒我們吃粑粑。

③衣裳不是很臟，你就隨便撋兩下就行了。

2.戲弄，擺布

①你莫去撋他嘛，他不安逸。

②弟弟還小，你就不要去撋他了。

③你一天把他當(dāng)耍伴兒個，撋來撋去滴。

（二）源流考釋

《宋本廣韻》：“撋，如專切，摧物也。 而緣切。 ”［5］120《集韻》曰：“撋擩捼，煩撋猶挼莎也，或作擩捼。捼，《說文解字》：‘推也。 一曰兩手相切摩也。 ’或作撋。 ”［6］357“兩手相切摩也”，即揉搓，按摩。 今重慶方言保留此義。又《蜀語校注》云：“兩手揉物曰撋。撋，兒宣切。”直音字較為生僻，可標(biāo)“軟”之陽平聲［11］113。 《康熙字典》：“《唐韻》而緣切。 《集韻》《韻會》《正韻》而宣切。 并軟平聲。 摧物也。 阮孝緒《字略》：煩撋，猶捼挱?！吨芏Y·冬官考工記·鮑人》：進(jìn)而握之。注:謂親手煩撋之。或作擩。又《集韻》濡純切，音犉。拭也。又儒垂切，音痿。擩也。又奴禾切，穤平聲。又儒誰切，音蕤。并同捼?！保?］401《漢語大字典》：“撋，同‘捼’，揉搓，按摩。 宋蘇軾《東坡酒經(jīng)》：‘投之糟中，熟撋而再釀之”［9］824。

按：“而緣切”，折合成今音，韻母當(dāng)以鼻音收尾，但重慶方音卻以元音收尾，與古音、普通話讀音差異很大。這種現(xiàn)象可以用古今語音演變中的“陰陽對轉(zhuǎn)”理論來解釋，是“陰陽對轉(zhuǎn)”音變現(xiàn)象在方音中的遺存。

六、敲［khɑu45］

（一）含義

1.用東西（指硬物、手等）擊打

①你再不聽話，我敲你嘣嘣兒。

②他敲了一下我的肩膀，嚇我一跳。

③把這個椅子腳腳敲一下，弄牢固一點(diǎn)，不然耍哈兒又松噠。

2.欺詐、騙錢

①這個東西就只值這個價格，你莫想敲我。

②你莫敲竹杠，以為我不懂嗦。

③你一天木杵杵的，哪天遭別個敲了都曉不得。

3.在物體上面打，使之發(fā)出聲音

①當(dāng)一天和尚敲一天鐘。

②他吃飯時老是用筷子敲碗。

③你把那塊石頭敲響噠我就數(shù)你兇。

（二）源流考釋

敲，先秦已出現(xiàn)?！蹲髠鳌ざü辍罚骸伴捚蛉庋?奪之杖以敲之?！盵17]1529敲即敲打、敲擊。此義今重慶方言常用?！扒么颍脫簟绷x在歷代韻書字書中均有收錄?！墩f文解字》：“敲，橫擿也。徐鉉注：‘橫擿，從旁橫擊也。 ’”[4]66《類篇》：“敲，擊也。 ”［18］108《宋本廣韻》：“敲，擊也，苦教切，又苦交切。 ”［5］396《集韻》中有其異體字“毃”：“毃，擊頭也。 ”［6］391又《集韻》：“毃，擊頭也。 ”［6］1199在《四川方言詞語續(xù)考》中也有相關(guān)解釋：“《說文解字·攴部》：‘敲，橫擿也?！戾|系傳：‘橫擿，從旁橫擊也?！饩w二十六年《墊江縣志》卷一《輿地志·風(fēng)俗》：‘打謂之敲?！蹲髠鳌罚簣?zhí)其戈以敲之’，也表明了敲有打的意思。其中《川方》：‘敲’音［kɑu45］,謂“揍”。 《川方匯編》：‘敲’音［kɑu45］，謂敲擊。 《成都話》：‘敲棒棒’，謂之‘敲竹杠’。 《重慶方言詞典》：‘敲棒棒’謂‘敲竹杠’。 ”［13］472

按：敲，先秦已有之。“敲擊”義古今同，普通話與重慶方言無別。但重慶方音與普通話讀音差異甚大。語音不同的原因，是中古見系二等字的讀音，在重慶方言和普通話中有著不同的演變規(guī)律。在重慶方言中，這些字仍然保留著中古舌根音讀法，即不讀[?hiɑu45],而是讀為[khɑu45][14]72。

重慶方言的流播除了少量書面材料外，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人們的口耳相授，因此考證工作極其龐雜，所遇到的問題也很多。在對重慶方言的上述六個特色詞語考釋后發(fā)現(xiàn)，就讀音而言，部分特殊詞考釋不能完全與古代音韻吻合；就詞義而言，有的詞語使用的并非本義而是引申義。

本文考釋的這些詞是重慶方言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特色詞，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使用。從源流考釋中可以看出，這些特色詞在重慶方言中既古老又獨(dú)特，是古語詞在重慶方言中的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