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翔傘與功夫熊貓

輝姑娘

似乎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為了活出所謂的“自我”，都有點兒不要的東西。

樓下飯店的老板號稱他的菜不要味精，同事小王號稱他找媳婦不要博士生，給我看牙的醫(yī)生號稱他不要病人的錦旗，就連天橋上討錢的老頭都號稱不要一毛錢的硬幣。

談文化的不能要錢，搞傳銷的不能要臉，玩極限運動的不能要命……如果非要論耍狠的程度，最后一項應該讓很多人望塵莫及。

遲羽就是個不要命的。

1

我認識遲羽那會兒她才十六歲，剛滿了最低年齡限制就跑去國外考了個PADI的探險潛水員證書。此后每次見她，她都會告訴我最近又玩了什么新項目：蹦極、滑板、雪板、賽車、空中沖浪……

過年的時候我聽遲羽她媽說，她辭了之前導游的工作，去做了滑翔傘教練。

遲羽換過的戶外工作不計其數(shù)。但這次老太太不干了，拉著我和我媽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訴這可怎么辦，這工作太危險了，在天上飛可怎么了得。

我勸老太太：以前不都是在天上飛嗎？蹦極多嚇人啊，她那會兒天天蹦。還有滑板，參加比賽那都是飛起又落下的，看著就捏把冷汗，她不是好好回來還拿了一大筆獎金！

老太太擦著眼淚：“那能一樣嗎？那些都是在天上一下子，這個可是一直在天上。”

我換了個角度：“阿姨，您得往好處想，滑翔傘教練工資高?！?/p>

“誰圖她賺那倆錢兒？”老太太眼睛瞪了起來。

“這工作有利于身心健康?！蔽医g盡腦汁狡辯。

老太太呵呵冷笑：“飛再高吸的也都是霧霾?！?/p>

我無言以對，忽然想起一個百戰(zhàn)不殆的優(yōu)勢，“阿姨，據(jù)說玩滑翔傘的都是年輕帥哥”。

老太太目光驟然一亮：“真的？”

我用力點頭，眼看著老太太露出滿意的微笑，總算松了一口氣。

遲羽是正宗的“剩女”，三十大幾還沒有固定男朋友。老太太急得要命，天天催。

2

我說遲羽，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工作特別好！能來玩這個的都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身體素質(zhì)佳，生活狀態(tài)健康，最重要的是，一半是帥哥！想想兩個人在高空孤獨而又親密地依偎在一起，白云悠悠青山依舊……可以這樣……那樣……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

遲羽一副懶得理我的表情，下巴點了點不遠處。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個個頭約175cm大概200多斤的胖子正呵呵笑著走過來。每走一步，渾身的肥肉都隨著《月亮之上》的節(jié)奏顫顫巍巍地搖擺。

我忍不住吐槽：“這哥們兒簡直就是一只功夫熊貓……”

遲羽面無表情：“上了天以后只有熊貓，沒有功夫！”

那天我也飛了一把，帥氣的男教練帶著我在天上兜了差不多二十分鐘的風，然后輪到遲羽陪著“功夫熊貓”飛。

我們只看到空中一坨巨大的肉在不停地瘋狂抖動，尖叫了五分鐘就迅速落地了——確切地說是墜地。我離他們幾百米遠都能聽到遲羽幾乎破音的咆哮：“記住要領！用你肌肉最發(fā)達的地方著陸！著陸！哎你著陸！你倒是著陸?。。。　?/p>

“咚！”

一聲巨響，兩個人把沙灘差點砸出一個礦洞，如膠似漆地抱在一起滾了十幾圈。

遲羽暈頭漲腦地爬起來，我跑過去扶她，她指著胖子話都說不利索了：“我不是讓你用肌肉最發(fā)達的地方著陸嗎？”

胖子一臉懵懂與羞愧：“不是……我……我渾身都挺柔弱的……到底是哪里呀？”

我和遲羽被他氣得異口同聲：“屁股??！”

3

胖子經(jīng)此一摔，居然徹底迷上了滑翔傘，天天來飛，還專門找遲羽做他的教練。理由是他是個胖子，得找個最瘦的教練，這樣整體分量會輕一點兒，能在天上多飛一陣子。

遲羽相當郁悶：“就他那身材，配只螞蟻也只能堅持五分鐘?！?/p>

我安慰她：“老天爺這是看你五行缺肉，特意給你補補。”

正說笑著，胖子從遠處噠噠地跑過來，樂呵呵地不恥下問：“遲老師！一會兒我想在空中拍照，怎么拍出全畫幅的效果??？”

雖然郁悶，但遲羽還是認真指導：“你把兩條腿向前抬起來，分開，相機從兩腿間拍攝，這樣的角度最好。”

……

遲羽在滑翔傘基地的人緣還是不錯的。大約是大家都看出遲羽被胖子纏得太緊，一名叫七哥的男教練主動提出愿意幫遲羽分擔一些任務。遲羽求之不得，感恩戴德地把胖子推到了七哥的名單里。

胖子顯然是不情愿，但也無計可施。于是每天下午，整個基地的人都會看到藍天白云間，一個胖子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里尖叫、盤旋，以比翼雙飛的姿態(tài)翱翔在天地間……畫面太美，沒人敢看。

我揣了一把瓜子去找遲羽：“七哥肯定對你有意思。”

遲羽反常地沒有反駁，沉默半天沒說話。

我感慨萬分：“女漢子的春天來了！”

這次總算有辦法向老太太交差了。

事情的發(fā)展很順利，兩個人確立關系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工作的間隙，兩個人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世界——西藏騎行、攀登珠穆朗瑪峰，甚至還去了一趟南極。我正感慨原來搞戶外運動的存款也不少的時候，收到了他們從美國寄來的照片。

果然是高空跳傘。照片中俯拍的尼亞加拉瀑布美輪美奐，近景是兩只交纏的手——七哥在給遲羽戴上戒指？這也太快了吧？閃婚？

我把照片拿給老太太，老太太看了好半天，哆哆嗦嗦把照片收了起來。她眼含熱淚地問我：“他們不會在天上擺酒吧？份子錢可怎么收啊？”

4

后來我回到自己的城市開始一份新工作，公司業(yè)務繁忙，和遲羽漸漸少了聯(lián)系。

去年妹妹暑假無聊，要我?guī)鋈ネ妗Ｎ液鋈幌氲交鑲慊?，又想著很久沒見遲羽兩口子了，索性直接到了那邊給他們一個驚喜。

到了基地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不在。問第一次帶我飛行的教練他們?nèi)ツ牧?，回答居然是兩個人都辭職了。

我驚訝之余忍不住開玩笑：“不會真的雙雙去當高空跳傘教練了吧？”

教練手腳麻利地幫我扣上傘包：“不會的……以后應該安穩(wěn)過日子了?！?/p>

我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不玩這些，還不如要他們倆去死?！?/p>

他繞到我身后，推著我奔跑，我感受著熟悉的風擦過臉龐的感覺，奮力大步向前沖去。

飛起來的一剎那，他在身后大吼——“你知道去死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去他的我不想死！”

……

在空中盤旋二十分鐘后，我聽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

教練告訴我，在遲羽和七哥結婚后的第二年，在一次常規(guī)飛行中出了事故。

那個下午本是一切正常的。然而就在遲羽獨自起飛時，突然一股極其少見的超強氣流席卷而上。這是相當危險的突發(fā)狀況。七哥離得遠，跑過來已經(jīng)趕不及了。遲羽體重輕，隨著已經(jīng)散開的傘翼騰空而起。一向冷靜的她發(fā)出驚聲尖叫。所有的人都嚇呆了。

誰都沒想到，那個時候，胖子忽然從旁邊沖了過來。

他奮力一躍，死死地抱住了遲羽的腿，任憑下面的人怎么喊也不放。

強氣流中的傘翼因為胖子的出現(xiàn)大大增加了負重，慢慢恢復正常，加上遲羽努力穩(wěn)定情緒，操作手法又比較熟練，終于慢慢恢復了飛行姿態(tài)，逐漸降低了高度。

可是胖子沒有撐到最后一刻，在離地面還有近50米的地方，他的手松開了，力盡而墜。

幾分鐘后，遲羽安全降落在他的身旁。

胖子的肋骨摔斷了大半，口中還撲撲地冒著血沫，他們把他送到醫(yī)院沒幾分鐘就宣告不治身亡。

胖子的母親趕來時，一切已經(jīng)結束了。她在ICU門口死死抓著遲羽的手，沒有怒罵和責備，只是一直流著眼淚，沙啞著嗓子追問：在空中我兒子抓著你不放的那幾分鐘，他有沒有說什么話？那是他的遺言，請告訴我吧。

遲羽哭著搖頭，她說阿姨，對不起，他就說了一句，遲羽，快降落吧。

遲羽，快降落吧。

我把頭埋在地上像只鴕鳥一樣嗚嗚地哭，眼淚和著沙子在臉上匯成了泥石流。

5

再見到遲羽，她在一家公司里做文職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最重要的是，她懷孕了，氣色還不錯。

我問她：生活還習慣嗎？

她微笑：以前以為自己會不習慣，結果真這么一天天嘗試著過，感覺居然也不錯。

我擔心她懷孕情緒不穩(wěn)，沒敢提起胖子。直到一頓飯吃完，我們兩個傻坐在餐廳的落地窗邊等七哥來接她，她卻沒頭沒腦地開了口——

“……頭上的氣流像要把我扯上去，其實那是我期待很久的一種感覺，好像下一秒就自由了，無拘無束了，可以一直飛一直飛了……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沒有想象中那么期待！我居然害怕了……我不想死，不想離開……我還沒孝順我媽，我還沒生個小孩陪他長大，我還要跟七哥白頭偕老……”

“然后胖子抓住了我，他真沉，要是以前我一定狠狠笑話他?？墒悄莻€時候我多依賴那份沉重啊……他死死抓住我的腳，我們終于開始慢慢下落，我的心也在一點點平靜下來……然后離地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對他喊：胖子，我們就快要到了……”

她的戛然而止，別過頭去，眼睛死死地看向窗外，一眨不眨，抿著嘴唇僵在那里，仿佛在努力地控制著某種情緒，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隨車一起來接遲羽的還有老太太。七哥扶著遲羽走在前面，老太太湊到我的耳邊，喜滋滋地說：“總算過上踏實的日子了，我死都瞑目啦?！?/p>

她皺紋縱橫的臉上寫滿了安心的笑容，那是一個母親最為知足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啃了四個豬蹄，吃得滿臉油花。遲羽嫌棄地趕我去洗手，我洗過手卻找不到護手霜，扯著嗓子問她放哪了，她說放在臥室的床頭抽屜里了，讓我自己去找。

我走進她的臥室，打開抽屜，卻看到旁邊放著一個舊手機?？瓷先ビ悬c眼熟。

我多看了幾眼，猛然想起，這不是胖子當初天天舉著拍照的手機嗎。

我忍不住拿起來，信手劃了兩下。

手機沒有密碼，打開就是相冊。相冊里沒有一張風景照。

都是胖子與遲羽在空中的合影。

我愣了很久，直到抓著手機的手心都有些隱隱發(fā)燙，才明白過來。

所有人在天空中都想拍到更多的美麗風景。

胖子的每一次拍照，開啟的卻都是自拍模式。

他只想偷偷拍到那個身后陪他飛行的女生。

她卻從未低下頭留意過他的動作，正如她從未來得及正視他的心。

我們初見時的玩笑并沒有說錯。胖子的確是一只功夫熊貓，只是這一生只使出了唯一的必殺一招，救回了一個最想拯救的人。

愛那么沉重，又輕似塵埃。都化成最后的一句話。

遲羽啊，快降落吧。

我仿佛聽到胖子喃喃地說。

6

我抬起頭，透過臥室的門看出去。

遲羽窩在沙發(fā)里，笑著靠在七哥的肩膀上，輕撫著自己高高凸起的肚子。老太太在一旁削著水果，跟七哥輕聲地聊著什么。溫暖的燈光打在他們的身上，籠出柔和的暈影。

這應該是胖子希望看到的畫面吧。我想。

我們曾在高高的天空中被風吹亂了頭發(fā)，卻找不到回程的軌道。

然而總會有那么一個人，他甘于成為那個沉重而死板的負擔，帶你下墜，帶你回歸。

如鴻鵠化為燕雀，收起翩然翼，落足世間，從此學會做一個安心的傻瓜。

什么是幸福啊，親愛的朋友。

你愛的人，飛越天涯。

愛你的人，等你回家。

（王昧薦自《文苑》）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