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聰慧
陌生人第一次找上他時,他剛剛從滏陽河邊二層小樓里出來,為房產(chǎn)權(quán)諸多事宜簽下最后一次字。陌生人是他在橋頭遇上的。天還在下雨,淌下來的雨柱打在拆遷組搭建的臨時工房上,打進(jìn)滏陽河,打上河岸長得風(fēng)起云涌的雜草。陌生人站在橋頭,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出奇的清淡,像是他們早就有約在先,故而在此等候。他誤以為是某個認(rèn)識的人,立刻習(xí)慣性地點頭致意,露出殷勤又不失禮節(jié)的微笑。他沒有料到,自此后陌生人會鬼魅般跟他如影隨形。
第二次見到陌生人,是搬走后第二天。他一大早趕去再看最后一眼老宅,眼前所見讓他大吃一驚。說好九點動工,七點四十分趕到仍是晚了。老宅已在昨夜被拆,樓上樓下鋁合金窗戶和防盜窗全部消失,外包墻原來的窗臺底下,銹跡斑駁的水印像刷上去的黃漆,干巴巴糊在墻體上。曾經(jīng)掛空調(diào)的兩根支架還在,一塊破爛的綠色雨棚掛在上面,那東西很不靠譜地在搖晃,說不準(zhǔn)下一秒會突然掉落。三個大門也不見了,水泥門口被撬得稀爛。四處碎磚、水泥塊,新鮮的斷口提醒這里剛剛接待過一批急躁的拆遷者。上樓是不可能了,北半墻被石錘砸爛,屋頂上一個巨大的洞,無數(shù)的鋼筋頭露在外面。昨天這還是他的家,傍晚時分他在各個房間徘徊,被一種叫“憂傷”的東西緊緊抓在手里不肯放過,此時失去了窗戶和門的老宅顯出被逼進(jìn)死路的猙獰,列祖列宗擠在黑洞洞的陰暗里,透過窗子惡狠狠望向外面,只待忍耐不住時一起撲將出來。他打了一個寒噤。
他怏怏地從老宅旁離開,在胡同拐彎處一腳踩上搬家時碰斷的半截綠蘿,撿起,一夜風(fēng)露侵襲,稈莖蔫嘰嘰像老太太多褶的嘴,不過關(guān)節(jié)處尚有幾粒突起的暴芽,應(yīng)該還能活。搬家公司來的是五個小伙子,長得很相似,是堂兄弟,個個壯碩力大,領(lǐng)頭的應(yīng)該是大哥,人也算憨厚實在,對他沒有在搬家費上多費口舌甚是感激,心甘情愿被海青指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口一個“嫂子”叫著,可上手就發(fā)現(xiàn)不是專業(yè)搬家公司,是沒多少經(jīng)驗的草臺班子,搬起東西來毛手毛腳,被碰壞的不止綠蘿,還有幾件瓷器在箱子里磕得粉碎,家具上也多出幾道不淺的劃痕。好歹終于折騰清,這些不足就留給海青和老娘以后解悶時慢慢去抱怨吧。他將綠蘿拿回辦公室,找出一個飲料瓶,剪去收口,灌上清水將它插在里面。如今木已成舟,說什么都晚了。他重重癱進(jìn)座椅。
陌生人不期而至,坐進(jìn)他對面的沙發(fā)。他瞪視著他,目光陰郁,渾身使不出力氣,舌頭上像掛了把大鎖,沉甸甸的,想不出用什么語言來打招呼。陌生人笑而不語,低下頭,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眼前煙灰缸邊緣,將四個角中的其中一個在茶幾上立穩(wěn),向右猛然用力,水晶玻璃立刻轉(zhuǎn)動起來。像一枚陀螺。棱形角摩擦著木頭桌面,發(fā)出尖硬單調(diào)的“喀拉,喀拉”聲,仿佛布袋里骨頭與骨頭的撞擊。陌生人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全部精神沉迷在上面,仿佛他來就是為了制造這種讓人心煩的聲音。
他困惑又有些氣惱地盯著陌生人。他克制自己,不想失禮,費力地在腦海里搜尋,想要找出眼前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欠過他錢嗎?
或者,以前欠過這個人的人情,但事過境遷他忘記了,所以對方才會如此傲慢,有恃無恐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再或者,有什么把柄落在對方手里?他突然緊張起來,收斂起點火就會爆發(fā)的不耐,開始小心翼翼回憶梳理經(jīng)手過的大小事務(wù)。良久,他確信應(yīng)該不會,即便偶爾保不齊哪里沒有做到滴水不漏,但也絕不留下貽人口實的漏洞。這年月,公務(wù)員可是高危行業(yè)。被人牛皮糖一樣地盯住,捅到網(wǎng)上,斷章取義,對也會變成錯,說都說不清楚。大家似乎對素不相識的人更感興趣,人人都是熱血義士,深信自己出于善良的本意,但又毫無憐憫之心,對社會敗類深惡痛絕,不僅要口誅筆伐,還要狂追猛打深挖,問候他的媽媽,人肉他全家。前幾天,在縣里工作的警察朋友說,她在停車時技術(shù)不高,一個輪胎壓在實線上,就被路人當(dāng)場拍照,說警察也違章,要發(fā)到網(wǎng)上,她不斷地哀求,對方才同意刪掉照片。只要走出家門,就是公共場合,不分是否辦公時間,他一向謹(jǐn)慎。思前想后,除了正在經(jīng)手的關(guān)于下屬破產(chǎn)企業(yè)的那個工作會有可能帶來麻煩。為了那事,之前已經(jīng)有一人調(diào)離,兩人受到處分,轉(zhuǎn)交到他手上時,滿眼“永紅”“文革”“躍進(jìn)”“躍武”“紅兵”,紛亂而單調(diào),仿佛上輩人的整個時代瞬息挪移到眼前。他抽絲剝繭痛苦地掙扎在混亂無序的迷團(tuán)里,整整兩周,還沒有完全理出頭緒,要干凈利落地辦清事涉多方歷史遺留問題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已經(jīng)盡力了,這么快就有人得知消息,找到他這里了嗎?他心虛地掃了一眼陌生人。
陌生人突兀地抬頭,沖他一笑。
“你是誰?你有什么事?”陌生人嘿嘿笑笑,繼續(xù)低頭把玩手中玩物。
來人到底是誰?
他雙臂抱懷倒向座椅深處。正午的陽光撲進(jìn)辦公室,占據(jù)了大半塊地面,窗臺上盛開的紫色杜鵑投下暗影,打在陌生人臉部側(cè)面,他無法透過細(xì)碎飛揚的塵??辞迥吧说哪?。看得久了,隱約間,感覺似乎在哪里見過,又似乎從未謀面。記憶是個怪東西。他怔怔地望著陌生人,初時的警惕與敵意漸漸隱退,在他與他之間默默升起一股喑啞的寂靜。依照多年接訪經(jīng)驗,不管對方什么來歷,若無原因不會平白出現(xiàn)在這里,即便是他,此時不也心懷無法言明的怨憤和委屈嗎?他把視線從陌生人身上轉(zhuǎn)開,落在辦公柜頂作為裝飾的牌匾和獎杯上,心里涌動出一陣心煩,那些曾經(jīng)作為功績的非個人物品在锃亮的地板反光下,明瓦瓦,沖他不懷好意地眨眼。他眼前又呈現(xiàn)出老宅頹敗模樣。
“唉——”
“唉——”陌生人同時嘆了一口氣。
陌生人說,你終于想到重點。他說,他被“困住了”。所以他就見到了他,他可以不見到他時,自然可以不再見到他。這有點兒繞。第一個“他”,是他,王祥,最后一個“他”是陌生人?!拔覐哪抢飦怼!蹦吧送V罐D(zhuǎn)動煙灰缸,拖走他面前的水杯,毫不客氣地將食指插進(jìn)去,蘸著茶水,在桌面寫下濕淋淋的三個字:柳 林 橋。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陌生人的出現(xiàn)是因為他是出賣了祖產(chǎn)的麥克白,是摧毀世代宗族棲息地的罪犯,老祖宗們終于派出一個魂靈找上了他。
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智力平平的人。半月前兩次與侄女萍萍的交鋒,使他更厭惡自己這項根深蒂固的缺陷。不怪萍萍。萍萍在北京上的大學(xué),見過世面,反應(yīng)快,八零后的孩子們都反應(yīng)快,她知道怎么料理生活中的突變。大哥在時,沒少抱怨,怪大嫂沒生下兒子卻生了個討債鬼。他記得,有一次萍萍沖撞了母親,大哥拍打著桌子,怒氣沖沖,指著女兒大罵:“跪下,你給我跪下!”大嫂嘟著嘴,恨恨地抹淚,卻不敢言語。老娘氣呼呼側(cè)臉坐在上座,也是不吭聲。剩下的只有他這個叔叔,他思忖思忖,選擇一個時機(jī)細(xì)聲細(xì)氣清了下嗓子。還未出聲,萍萍已站起身,看都不看他們一眼,一腳踢開凳子跪在迎門桌前。那時候萍萍才多大,五年級,十二歲的孩子。她瞪著桌上爺爺?shù)恼掌秃诎追置鞯臓敔攲σ?。爺爺?dāng)然是不說話的,目光安詳,籠罩著她,既不責(zé)備也不袒護(hù)。在那一分一秒手里攥得出水的緊張氣氛中,他看到萍萍怨恨的面孔開始一點點松動,幾乎要心軟下來,眼里神情漸漸表現(xiàn)出似乎是和爺爺建立了某種聯(lián)系。這讓他有些驚訝。大哥一聲怒喝,一個燒餅飛去,砸向萍萍。她下意識躲閃,那燒餅像是敲在她的頭上。他不記得當(dāng)時萍萍是因為什么又觸忤了母親,惹得大哥發(fā)怒,他最終記得的,是萍萍被砸中后,扭頭瞪向自己父親那一瞬間憤怒的眼神。自那之后,他就有些怕萍萍,從她死不服氣的神情里,他看到自己母親的氣勢:這孩子分明是小一號的奶奶。他不明白,如此相像的兩個人,為什么會如此激烈地相互不喜歡,毫不掩飾地仇視。這種不喜歡隨著時日增長越發(fā)地不可調(diào)和。大哥其實是最清楚不過的,夾在祖孫兩代之間左右為難,他一定很惱火,也許還暗暗埋怨過母親不寬容,但只能通過責(zé)罵自己女兒的方式發(fā)泄自己的怒火。兩年前,大哥再不用生氣了,安安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誰都以為這個家要垮了,在北京的萍萍連夜趕回,迅速站到家族前列,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處理完自己父親的后事。老家的喪事儀式繁瑣,他帶隊站在披麻帶孝的萍萍身后,向前來拜祭的人們鞠躬、鞠躬、再鞠躬。這是掏去主心骨的架空。大哥咽氣前,他曾每天都在恐懼他將如何操辦葬禮。在祖墳前,他打量一臉悲痛又無比鎮(zhèn)定的萍萍,心里下沉下沉,沉進(jìn)密不透氣的深邃里,這一刻他發(fā)覺自己比任何時候都害怕這個孩子——小姑奶奶萍萍。
陌生人冷笑,說他活該。他搖晃一下,默認(rèn)了。
柳林橋村拆遷其實早在幾年前就有了風(fēng)聲。甚至有說法,說他們這塊地上,連個毛兒還沒見到的樓房已經(jīng)被預(yù)售出去,內(nèi)部價是三千八,整整比市價便宜九百元。柳林橋地處人民路與和平路,滏西大街與滏東大街之間,四條橫平豎直的大路像一個四四方方的“井”字,柳林橋村是“井”中央的那口井。這幾年全國房價一路飆升,邯鄲這座城市位于河南、河北、山西、山東四省交界,也是一口“井”字的井心,這幾年正在打造中原地區(qū)經(jīng)濟(jì)協(xié)作中心,盡管屬于二線城市,房價也在與時俱進(jìn)中,大環(huán)境如此,縮小到柳林橋這個早被城市“沒收”了土地的城中村,被徹底“改造”自然是早晚的事,眼力好的開發(fā)商,早就盯在上面。所以柳林橋這眼兒“井”,冒出的不是沿村而過的滏陽河里的腐水、臭水,而是幾個月就上漲一個臺階咕嘟嘟的金水、銀水。柳林橋這幾年,嫁閨女娶媳婦的特別多,也特別有聲勢,問起來,哪兒的?“柳林橋!”回答得特別有底氣。人們就“哦”一聲明白了。這些年幾乎是家家蓋過房,地方仍是那片地方,胡同卻是越蓋越小了,更多的是嫌麻煩,早不興在家里壘灶,燒大火,上流水席,中午吃飯訂在“花好月圓”,半年前就預(yù)訂了下來。酒店有現(xiàn)成的彩虹門和四處張貼的大紅喜字,又體面又省事,寬寬敞敞的大廳支起幾十桌,全村有交情的男女老少都有了。一場熱熱鬧鬧的金屑銀屑從家門口撒到村口,歡歡喜喜在二龍戲珠的牌坊前扔一陣鞭炮,晚上再放幾場電影,金姑爺金媳婦也就成了柳林橋的人。
自從兒子小旺出生后,他們家就沒有再添人進(jìn)口了,這一空就是二十一年。大哥只有萍萍一根苗,大嫂當(dāng)年想想辦法還是可以要二胎的,不知是懼怕被管計劃生育的查到開除,還是生夠了,反正大哥和大嫂沒有再要。二十九的萍萍死活不肯結(jié)婚。大嫂數(shù)次哭求:“你這是要斷了你爸這條根啊?!逼计疾粸樗鶆印<绷司腿映鲆痪洌骸白笥椅矣植皇莾鹤?,根不根的有什么意思?”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想法。大哥病危時,管事的總管將家族叔伯子們拉成一圈商量,如果大哥一旦不在,孝子摔陰陽盆這節(jié),就讓小旺頂上,大伙兒一致同意。征求大嫂意見,大嫂哭得失了神志,哪兒還有什么主見。老婆海青也是懂這個規(guī)矩的,他甚至覺察出這個受過高等教育,師大畢業(yè)的初二班主任,在得知這個消息后,有那么點兒抑制不住的得意。大哥在病床上插著呼吸機(jī)艱難地苦撐著,病房外,女人圍在大嫂周圍邊勸慰邊陪著掉眼淚,男人們聚在一堆焦急地等待發(fā)喪用的五色米。派出的人已經(jīng)出去三個小時了還沒有回來。萍萍冷風(fēng)一樣地出現(xiàn),又冷風(fēng)一樣地閃進(jìn)病房,不留神的人甚至沒發(fā)覺她的出現(xiàn)。而這時大廳里的燈管驟然發(fā)出嘶拉拉的尖叫,燈光明明滅滅,所有王家親屬和請來幫忙的人,同一瞬間心上像被針猛然刺中,狠狠痛了一下。病房傳出嚎啕大哭。大哥吐出一絲血水,嘴角含笑,走了。從萍萍出現(xiàn)到燈光異常,到所有人心上被扎,到大哥咽氣,時間上嚴(yán)絲合縫,沒有一毫厘的空檔。萍萍腳步沉重地離開大哥遺體,目光一一掃過在場者,一個頭磕在地上,站起來,冷冷地說:“我爸不在了,還有我?!彼坏裟呛⒆拥哪抗?,像十二歲時那樣倔強(qiáng),十幾年下來,那眼神里面不但沒有柔和起來,反而增加了惡狠狠的無情。不是對某人的無情,而是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他不想被這樣的目光盯上,而他偏偏在這樣一雙眼睛下最說不起話。
(陌生人笑了,“喀拉,喀拉”煙灰缸轉(zhuǎn)動聲更加刺耳?!皩?,重點,要說到重點了?!保?/p>
早在祖宅要翻新前,村里曾有過一筆補(bǔ)償款。文革時備戰(zhàn)在荒村里修了許多暗道,如今年月久遠(yuǎn),坍塌事故常有發(fā)生。村里的款子就是補(bǔ)償這個。不是所有人家都有,村里的文書拿著老圖紙挨家核實,涉及到哪家就補(bǔ)給哪家,按暗道的寬窄和米數(shù)折算成錢。經(jīng)過測量,一條暗道從他們家穿過,問題來了,老宅基地占了半條,老宅旁的胡同占了半條。當(dāng)時他和大哥已經(jīng)分家,破爛失修的老宅歸大哥,他要了后面半新的另外一片。他們這個胡同里四家是同宗,不用說胡同歸四家共有,但他在得知補(bǔ)償款消息后,搶先一步從大隊部將全款領(lǐng)走。他和海青一起去的,說大哥在外工作忙,沒功夫回來,他這個做兄弟的代表了。他簽的字,海青裝進(jìn)帶去的布包?;貋砗螅夏锉緛硎亲谟T桌前,見到他們回來起身進(jìn)了廚房。三枝供香在香爐里燃燒,分明是剛剛點著,老爹在煙霧繚繞中沉默不語。好像大家同時失憶,總之這筆錢拿回來就沒了聲息,后來他有時候也疑惑究竟有沒有過這筆錢。四千八,在現(xiàn)在來說不多,當(dāng)時他每月工資只有一百二,無異巨款了。他知道胡同里其他兩家是有意見的,礙于大哥才硬憋著不出聲,大嫂那一陣也是臉色難看,他裝作沒看到,裝得久了,似乎真的什么也沒有,但偏是萍萍那樣一雙眼讓他勾起對這件事的回憶,掀翻了老娘的偏袒、大哥的容忍,直統(tǒng)統(tǒng)、硬梆梆地當(dāng)頭一棒。
這些年他從沒回頭追問過自己。像個顧家的蝸牛,憑本能選擇所有對家對自己有利的事情,不相信無來歷的東西,按部就班地接受生活給予的厚贈或者惡意捉弄。誰不是這樣過的呢?會有什么錯呢?真實的情感不需要真實的表達(dá),做夢也會小心,不會自己給自己設(shè)下圈套。生活就像熬小米稀飯,熬得夠久,到火候,黃燦燦的粥就出來了,又香又黏糊?!鞍局唷闭軐W(xué)是老處長楊澤棟發(fā)明的,當(dāng)年推舉他做副處長時首次傳授。楊澤棟這些年不斷在激勵他,語重心長:“努力吧?!彼脑?,他終于“努力”成處長,正科。老楊笑作一團(tuán),自掏腰包做東,請幾個要好同事去喝酒,喝高了,用力拍著他后背,像要拍出里面捉迷藏的兔子,“我徒弟,我徒弟,一手帶大的徒弟,大家看看他,剛上班時褲子還不知反正,現(xiàn)在出息了吧,努力吧,小子……”那天晚上,他小心不讓自己喝高,陪著笑臉添茶倒酒。隱隱地心里滑過一股寒氣,像刀子,鋒利的刀刃舞著,攜著刀風(fēng),從嗓子眼兒到胃囊,穿過肺葉和膀胱,中間他去了四次廁所,周身上下極為不爽。
這次拆遷,仍是和一直以來的“努力”有關(guān)。開始不是很順利,先是老娘,隨后是被大嫂從北京招回來的萍萍,都想多爭取一些。也難怪,他與海青也是打這個念頭的。這塊地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活著的和死去的有條根相連,就是因為這塊地,活著的從生下來那天,一天天向上生長,死去的從咽氣那天,一天天向下生長,無論生死,都結(jié)在這根藤上,生者與死者不過是不同方向的兩片樹葉,生者同宗相傍,死者也是同宗相傍,因為這塊地,他們才都不至于漂泊無主?,F(xiàn)在要交出去,所有的聯(lián)系就沒有了,生者四散分離,地下的祖宗該何去何從?從實際來說,祖宅也是他們這些城中村居民手里最后的籌碼,完成交換就意味著,他們不再擁有土地。似乎某高校有教授專門研究城市化進(jìn)程中城中村拆遷現(xiàn)象,好像有同情者稱他們是“城市失地居民”“即將消失的一個群體”。本來他是打算頂一頂?shù)?,結(jié)果海青同學(xué)打聽到消息,說柳林橋關(guān)涉“滏陽河通航”,市政府今年的重點工程,先期做工作的拆遷組是叢臺區(qū)政府下面的各個部門。老楊也知道了,連夜打來電話,勸他:“如果占理,該頂就頂,畢竟是自己家的祖業(yè),如果沒什么優(yōu)勢,還是找找人通融一下,算了,別硬頂了,剛提了正科,還在試用期……”海青后半夜一直在折騰,兩個思想左右互搏,一會兒咬牙切齒要堅持到底,一會兒很泄氣地破口大罵。折騰到天明,累了,老老實實地睡了。拆遷組有備而來,安排的很周密,來他們家做工作的,居然是老楊的姑爹。他說服老娘搬走了。老娘很不滿意,簽字時,哭著他父親的名字,說她把好好的家賤賣了,哭得死去活來,最后拆遷組草草讓老太太摁了個手印。
大嫂這邊就沒這么順利。萍萍工作單位不在本市,人又硬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yīng)對得有禮有節(jié),拆遷組拿她沒辦法。老楊的姑爹轉(zhuǎn)求他做做萍萍的工作。本也是窩火,老娘離開老宅后,要死要活又鬧得厲害,他極不愿意見到老楊,但叢臺區(qū)政府給他單位下了函,告知單位有這么個人,影響了重點工程,要單位做他的工作顧全大局之類,他無法,順?biāo)浦劢o老楊一個面子。第一次,萍萍避而不見,大嫂坐在客廳里哭大哥,要他做主,別讓外人欺負(fù)她們孤兒寡母,他心里酸楚,硬是開不下口,給大哥照片上了柱香,坐坐就走了。第二次,萍萍仍是避而不見,他期期艾艾剛提出來意,猛然從二樓扔下來一把菜刀,咚,剁在桌子上,萍萍從樓梯走下來,平平靜靜,“二叔,拆遷組已經(jīng)把關(guān)系說明了,不敢求二叔幫忙,今天當(dāng)著我爸的面,就恩斷義絕吧?!?/p>
小姑奶奶最后是怎么談的,他不得而知,頭一天鄰居還看到大嫂在大街上扯著人喊冤,第二天家去樓空,大嫂和萍萍憑空消失掉了。他登上老宅二樓,四壁空空,似乎是走得匆忙,地上扔著一堆不要的雜物,有一只棕色的破舊小熊露出半個身子,很像多年前,他掙下第一個月工資時,給侄女萍萍買的那只,事實上他給萍萍買過的東西極為有限,所以會對那只小熊記憶深刻。他走上前,彎腰去撿,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又是一下,隨后失去控制,天上下起刀子雨,他感到一陣萬刃穿心,又如被生生撕裂般的疼。他捂住心臟,阻止有碎塊掉出來。
煙灰缸停止轉(zhuǎn)動,陌生人在他失神時,徑自離去。這是對他的第一次提審,他知道。這事還沒完。像是剛剛經(jīng)過千山萬水的跋涉,他筋疲力盡。在這四十幾年越磨越光滑的腦皺褶里翻箱倒柜是件費力的事。
遷出半個月,母親鬧得連他都無法忍受。事態(tài)匆忙,他租住進(jìn)同事舊房,兩室一廳。小旺考研不在家住,三口之家來說差不多可以了。母親住慣大房子、大院子,嫌小,邁不開步子。海青嗤笑,又不是行軍打仗,要邁多大的步子啊。母親沒有聽出是玩笑話,開始哭泣,從中年離開她的丈夫,哭到老年離開她的長子,然后是死于產(chǎn)褥熱從未見過面的親娘,十四歲就將她趕出家門狠心的爹。惹了禍的老婆海青也哭,海青雖然有些貪財,幾十年婆媳倆一直相處得還算平安,婆婆突然翻臉,讓她很沒面子,一跺腳,海青住進(jìn)了妹妹家。老太太仍沒有收場的意思,幾次險些休克。他急得撞墻,一狠心跪在母親腳下,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耳光。這個家魔怔了,離了根,猛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消停下來,過去央求海青回家,一家三口各自收了各自的委屈,小心翼翼地過上一段時間,母親也會和顏悅色待海青,早晚出去溜達(dá)時買上點兒菜。這好也是說變就變,沒幾天,打翻平靜兩次發(fā)作。最初他磕頭,打自己耳光還見效,發(fā)展到后來,母親讓他動手教訓(xùn)海青,這就太沒道理了,男人說到底是不能動手打女人的,再說海青只是嘴不好,說話意氣,沒有真正做錯什么。母親看他不動,一腳踹向他前胸,順手脫下腳上的鞋,兇狠地?fù)渖蟻?,沖他沒頭沒腦一頓亂抽。他傷心得無法動彈,低垂著頭,身子像急雨中被劇烈抽打的枝條。他心里默默地念,“好,用力,再加把勁兒,我就可以折斷了?!闭蹟啵馕吨撾x,徹底擺脫強(qiáng)悍的母親對他精神和自由上的控制。他不用再像個小孩,終日可憐巴巴乞討母親綻出的笑臉。從小別人就告訴他,他長得像父親,是母親最寵愛的兒子。大哥不像父親,無論為家里做出多大貢獻(xiàn),母親都視為理所當(dāng)然。包括母親對大嫂和侄女萍萍不好,大哥也是肯犧牲自己的骨肉來依順母親的無理。而母親依舊對大哥不滿意,單獨和他談起大哥時,總要嘀咕幾句“長尾巴雀”“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娘”。母親對大哥無中生有的怨恨和指責(zé),常常讓他半夜生出惡夢。曾經(jīng)有一次海青和他討論,母愛不該是這樣子的邊說邊將他緊緊抓在手里,一刻也不讓喘息。這絕對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xiàn)。而大哥獨立、剛強(qiáng),加重了母親的擔(dān)憂。父親是一片巨大的陰影,早早守寡的母親在這個陰影中,以彪悍的侵略性掩蓋著她的脆弱和恐慌。她肯定在獨處時,會突然地驚惶失措,放下手中活計凝住神靜聽,是什么東西即將來到她的窗前,也許那只是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樹葉,或者遠(yuǎn)遠(yuǎn)大街上走過又終走進(jìn)別人屋子的腳步。而那細(xì)微的聲響,聽到她耳朵里卻是滾滾驚雷,她拿不準(zhǔn),不知又會給她和她的孩子帶來怎樣的噩耗,突如其來搗毀她的生活。正像三十七歲時那個正午,她在院子里正晾曬衣服,捋平布紋上每一道褶皺,腳下荊條籃子還浸著河水的濕氣,她順著晾衣繩專心扳著衣服,沒注意一腳將它踢翻,木頭棒槌從籃子里滾了出來,咕嚕嚕,一路劃出半濕的弧線,碾過磚縫一朵小小的黃色雛菊,繼續(xù)打著滾兒,停在微微隆起的螞蟻窩旁。她的小兒子正蹲在蟻窩前,雙手捧著半個饅頭,專心致志地盯著成隊螞蟻搬運他掉到地下的饅頭渣。她停下手里動作,看著陽光下閃亮的兒子,雖然剛剛洗了一院子的衣服,但此時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了。她心滿意足地召喚兒子,他轉(zhuǎn)過頭去,望著她微笑,她正要發(fā)出第二聲,那氣流已經(jīng)從腹腔鉆出,像一只小鳥,尖楞楞,就要從張開的嗓子眼兒里箭一樣跳出來,突然被闖進(jìn)門的報喪腳步將行程打斷,堵在心口,糊到那里,因為長久不能順利吐出這口已經(jīng)生成的氣,小鳥忍著疼盤桓下來,化成一塊潰瘍,隨后在那個地方長出一條蛇,在不加自我約束的壞脾氣滋養(yǎng)中,日復(fù)一日腐爛和強(qiáng)壯起來。從那天起,沒有什么文化,卻性情溫婉的母親消失了,他再聽不到有人以那種散發(fā)出陽光味道的聲音喚他,沒有人。盡管他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更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母親身邊一條忠誠的狗。只有依順和忠誠,其他東西母親不需要。不需要的,這個世界就不存在。哪怕天天就在她的眼前。比如——愛。
打吧,打斷,就自由了。這句話他從來不敢說出口,這會兒從意識里強(qiáng)硬地蹦出來,他都不曉得他居然在母親面前叫出了口。倒下的那一刻,他隱約看到陌生人帶著嘲諷的同情,在張開的門縫后露出半張臉,一晃而逝。
他在家躺著,請了假。陌生人整整一天沒有出現(xiàn)。單位收發(fā)室打來電話,快遞送來一個很大的包裹,他請同事簽收了。
傍晚時分,他走出家門。外面在下雨。
灰蒙蒙的天空呈現(xiàn)一種奇特的微紫,雨絲從那無盡遠(yuǎn)的亮光處散落下來。他經(jīng)過花壇,碗大的玫紅月季和黃月季一路點頭致敬。劍麻和杏樹被雨水洗刷一新,碩大的紫荊枝葉舒展,樹下落了一地花瓣,那細(xì)碎的花瓣仍是艷麗的紫,奪目而鄭重。昨天和同事小李在這里閑聊時,小李告訴他,紫荊花的花語是“親情、兄弟和睦”。他笑自己是老家伙了,不懂這些。小李和女朋友談了半年,想買房,又愁房價太高,向他打聽柳林橋回遷房房價多少,有沒有人轉(zhuǎn)讓,他加點兒錢。他們在這里吸了兩根煙,煙蒂泡在雨水里泛白,卻沒有爛開。
他在花壇旁站了數(shù)秒。春天將這個季節(jié)打扮得處處驚艷,一陣風(fēng)過,一場雨過,第二天花壇里就又添了一層姿色,讓人心情好得出奇。機(jī)關(guān)和家屬院里的人拿這里當(dāng)成了寶地,連他這個大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只是滿眼紅花綠葉,仍驅(qū)不散他那如陰霾壓抑般的情緒。有人打著傘從對面經(jīng)過,遙遙向他望了幾眼,含混地喊了句什么。他沒有聽清,抬頭辨認(rèn),那人已經(jīng)走了。
他邁開步,感覺自己像飄一樣地離開。想起小李說起紫荊花的花語:親情、兄弟和睦。他眼前現(xiàn)出一把菜刀。突然之間,他滿眼淚水。他沒將刀的事告訴母親。母親自己已經(jīng)夠煩的了。她拼命在和自己為難,和子女為難,和老天爺為難,根本沒有心力再關(guān)心外界。她甚至對大哥留下的房子賣了多少錢,值不值,都沒有過問。萍萍回來后,別別扭扭來向奶奶問安。母親看都沒看大嫂一眼,卻破天荒問了萍萍幾句在北京的情況,之后對大嫂和萍萍再不過問。大哥去世前母親有預(yù)感,威逼著他說實話,大哥到底是上班忙還是病了。他沒有辦法,和舅舅商量后告訴了母親。母親連夜打車去看大哥,在病房里一句話也沒說。大哥仰面躺著。身上蓋著白色被單,被單下全身赤裸,插遍管子,管子連接著圍繞在病床四周的各種儀器。母親直鉤鉤走近長子,撩開被單,充滿敬意地避開那些管子,小心翼翼撫摸兒子耗盡油脂的肌膚,一寸寸,她細(xì)細(xì)回味他第一次躺在她乳房前那瞬間渾身汗毛過電似的驚詫。她一寸寸地?fù)崦氯?,從頭到腳。大家都以為她要哭了,可她眼里沒有一滴淚。撫摸遍了,母親默默點著頭,轉(zhuǎn)身離開病房。護(hù)士長沒送出門就哭了,后來告訴大嫂,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硬氣的老太太,一定吃過很多苦。大哥對母親遲來的溫情不為所動。始終半睜著眼,直直望向他看到的那個天。大哥的后事母親也是沒問,后來舅舅抽機(jī)會和她大概提了提,說到萍萍,這個在鄉(xiāng)下客串“明眼兒”。“半仙”的老人忍不住嘖了下嘴:“王家這個孫女真是異才,骨頭這么硬,女生男相啊。”之后母親依舊默不作聲。很多時候他猜不透母親的想法。老婆海青罵他是娘老子的應(yīng)聲蟲,在外面上竄下跳,到家見了娘就成了滿院子打滾的狗,打東不敢向西,打南不敢轉(zhuǎn)北,沒心沒肺沒腦子。當(dāng)然海青只有在最氣恨的時候才這么罵他,而多半是他沒理,所以也憑她罵人出氣。比如現(xiàn)在。這次拆遷使他十分窩火,明著是他好像坐地成“富”,美滋滋的“拆一代”,他家小旺還沒畢業(yè)也成了富足的“拆二代”。但實際全部所得全在母親那里。他們沒要房子,變現(xiàn)了,雖然現(xiàn)在是吃了點兒虧,但后幾年的事誰說得會如何呢?房價再漲,就讓別人去賺吧,左右他還有一套房馬上交工,只是現(xiàn)在租房過渡一下。一年利息也夠房租了,他還打算找個可靠的地方,將錢貸出去,分幾個地方,高的二分利,許多熟人在這么干??蓻]想到老娘拆了后路,死攥著存折不放,說這是她的后半世,萬一哪天小狼羔子不管她,至少她還有錢。他蒙了。海青也蒙了,上去爭辯:“這些年不都是我們在管你嗎?你一直在和我們住,怎么會不管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俊彼麤]有攔住海青。老娘當(dāng)然不會放手。這個結(jié)就撂在這里。唉。錢啊。至于嘛。(隱約,他聽到陌生人一聲輕笑。)
定下神,他發(fā)覺自己竟然走進(jìn)柳林橋。這座被迅速推倒變成一片廢墟的村子,如今黑魆魆蜷伏在眼前,像一只怪獸,巨大的身子盤據(jù)在曾經(jīng)嘈雜、俗氣、臟、擁擠的村子上方,盡管這里隔三差五會有打破頭的吵架,或者誰家又在房頂用破罐子破缸的口部對準(zhǔn)有齟齬的那家暗暗降咒,或者偷了,盜了,賭了,等等老天爺才知道的暗昧事,但它亂的清晰,眉清目秀的壞,又一字一句數(shù)得出它的好。柳林橋的人實在是出了名的,耍起狠來也是不要命的實在。早年柳林橋的人受了外人欺負(fù),邀幫結(jié)伙兒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派出所特別頭疼。2009年,住在橋頭的李家搬來一個外鄉(xiāng)人,談好的房租,到了月底那個南方人拿不出錢來,嗓門大,又語言不通不清不楚像吵架,說急了就罵人,房東老李七十九歲的人了,一頭就撞了上去,兩個孫子在家,一起將做廚師的南方人揍了一頓。南方人吃了虧,隔天拉來一面包車的同鄉(xiāng),七八個手執(zhí)砍刀的小伙子氣勢洶洶殺進(jìn)柳林橋。在門口歇著的鄰居眼尖,拍著隔壁的門,大聲呼叫“南方人來了,南方人來柳林橋打架了——”南方人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是半晌午來,柳林橋的青壯們都在上班,村子里盡是只能說說葷話的老頭和只有力氣走到橋頭楊仙廟燒燒香的老太太,偏他們吃中飯的時候來,下班的已經(jīng)回來,上班的還沒有走,這喊叫像一道驚雷,猛烈擊中柳林橋,李家宗族早提防著南方人來報復(fù),不相關(guān)的人不由自主走出自家大門,半個村子的人向橋頭涌來。狗汪汪狂吠,人們拎上順手撈到的家伙什,不時有人放出狠話:“南蠻子,怕啥,還沒人敢來柳林橋撒野,叫他豎著進(jìn)來,橫著出去?!薄按蛩懒宋构贰!薄叭舆M(jìn)滏陽河?!比藗儽寂?,心里難過,動了柳林橋的人就是集體受了極大的羞辱和委屈,幾個南方人早在人們抵達(dá)前就被撕成了碎片。南方人聰明,見勢不對,撒腿就跑,手里的砍刀也不要了。后來它們被人揀走,不知所蹤。剛剛經(jīng)過的就是差點兒引發(fā)大事的老李家?,F(xiàn)在一堆瓦礫,根本看不出眉眼。聽說老李頭當(dāng)初要一千萬才搬,唾液四濺,在大門口光著脊梁,拍著胸前幾根瘦骨梆梆響。也不知最后是什么條件。工作組說,絕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行到底,一把尺子量到底?!贝謇锛壹叶疾粚ν舛档祝o悄悄打著自己的算盤。遠(yuǎn)遠(yuǎn)似乎還有幾戶燈光,看不真切,猛然一陣嗚嗚狗叫,拖著長音,嚎得凄慘,像有無盡的冤屈,無盡的悲涼,和對這個世界無盡的敵意。柳林橋短短一個月內(nèi)土崩瓦解后,留下許多狗,帶不走,又無處送人,只好扔掉。以前柳林橋許多養(yǎng)狗戶,不是養(yǎng)肉狗,是種狗繁殖出小狗,然后賣掉小狗。每天黃昏過后,村子里會跑出許多出來溜彎的狗,藏獒、斗牛犬、牧羊犬這類大型狗是被拴在狗主人手里的,從身邊走過,狗鼻子向人伸來,仍是嚇人。他曾想養(yǎng)只金毛,找人打聽打聽價錢,猜海青也不會同意,就做罷了。數(shù)量最多的是狼狗,出門也是粗繩牽著,這東西生下來就喂生肉,飯量大,急眼了就咬人。哪只狗叫引出更多的狗呼應(yīng),像是聊齋里鬼狐出沒的場景,在這死掉了的村莊前,他再無半點兒緬懷心情,只覺得冷氣嗖嗖,針砭刺骨將心拖到地獄的寒。他落荒而逃。雨停了。
老娘說她再受不了了。她要自己搬去煤指小區(qū)住。他立刻說不行。煤指小區(qū)那所房子是他結(jié)婚時家里出資買的,住了幾年又搬回老家,早年的單位集資房戶型都不好,還是老家的房子舒服,自己設(shè)計的結(jié)構(gòu),上下水方便,房子敞亮,一色向陽的大窗戶,比單元房要住得帶勁。這些年一直外租,本來拆遷后過去住是可以省下一筆房租的,小戶型的兩室一廳,比現(xiàn)在租的小很多,如果硬擠也勉強(qiáng)可以,只是現(xiàn)在的房客是長住,租金也比現(xiàn)在支付的高三百元,老娘緊抓住拆遷的錢不放手,這邊房租被海青捏得更加緊緊的。老娘要去住,房租的錢失去來路,要他如何向海青解釋?沒想到,老娘認(rèn)了真,三天兩頭去廣安,居然把房客攆走了。他沒有辦法,開始尋找裝修隊簡單收拾一下房子。海青的臉陰沉沉,天天像要參加出殯。
忙了幾天后,他突然想起快遞的事。急忙抽空去了收發(fā)室。收發(fā)室老劉是個跛子,大家體恤他,大多是自己來拿報紙,但老劉忘心特別大,郵件的事往往不敢太指望他。聽說他來拿快遞,老劉迷茫地瞪大眼,一臉無辜。他撇開老劉自己在收發(fā)室翻騰,果然找到他的郵包,寄件地來自西安,寄件人是蘇玉。
關(guān)于蘇玉。許多年后的今天,很多同學(xué)不再記得這個人,好像他從來沒有在他們寶貴的三年大專生涯中出現(xiàn)。他偶然提起蘇玉,并且引導(dǎo)性回憶,依然無法使其他同學(xué)想起。記憶是個洞。有人進(jìn)去了,百轉(zhuǎn)千回生生世世刻骨銘心,有人出來了,相遇一場只是宛如水中照影,人去樓空,風(fēng)一樣。有時候他就恍惚了,疑惑蘇玉根本不曾是他同班同學(xué),而是一個忘記來路的熟人。他們這個班是機(jī)電一體化專業(yè),五十個學(xué)生,男生三十一人,女生十九人。他記憶中的蘇玉不怎么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矮矮瘦瘦,一件黃皮夾克春秋兩季必穿,脖子上很洋氣地搭一條圍脖,蘇玉祖籍廣西,他這身打扮在他們這些北方學(xué)生中無疑十分醒目。但奇怪的是,同學(xué)們似乎單單就是不記得。集體失憶是件可怕的事,它使他比蘇玉是否存在更加可疑。慢慢同學(xué)聚會或者聯(lián)系,他再不提蘇玉。上學(xué)時,他與蘇玉并無多深交往,迎面碰上打個招呼。畢業(yè)后分配,同學(xué)們風(fēng)流云散,他也幾乎要忘記這個人了,突然有一天蘇玉走到他面前,沖著他微笑。還是那副打扮,黃色夾克,一條圍脖,人也沒多少變化,似乎畢業(yè)只是昨天的事情。他驚訝地望著他,就近走進(jìn)一家新開張的面館。
蘇玉畢業(yè)后不久,去了西安,并且在那里安家,工作,這次出差路過,專程中途下車看望他。他就有些感動,一點一點東西漫上來不斷沖擊著陌生的部位。那一晚還是沒守住,他喝得稀爛,一路吐進(jìn)家里。第二天他不知蘇玉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在單位收發(fā)室給他留了塊石頭,花草景物圖案,說不上特別獨特,卻看上去很有眼緣,很耐看有趣。除此,蘇玉沒有留言,也不著一字,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而自此蘇玉卻在他心里復(fù)活,隔上一年半載沒有消息會惦記對方。他掂量包裹,似乎又是塊石頭。在他感覺中,蘇玉平生有兩大愛好,一是集石頭,二是與老婆離婚。但凡又與老婆離婚或者復(fù)婚,必給他寄塊石頭來。西安有全國最大的奇石市場。蘇玉偏愛老家出產(chǎn)的石頭,有時是與人交易,有時回老家時親自從當(dāng)?shù)靥悦约杭庸?。檔案館老柴曾給他的石頭做過鑒定,說這是廣西柳州地區(qū)或者象州地區(qū)的草花石,石體屬沉積巖,摩氏硬度3.5~4,石體分別受鐵、錳等物質(zhì)滲透,風(fēng)化后就出現(xiàn)植物、溪流瀑布、高山湖泊、人神鬼怪,韻味悠遠(yuǎn),是大自然的造化?!澳氵@同學(xué)是有心人,打磨得很專業(yè)。”他最喜歡的一塊有8厘米寬,35厘米長,16厘米高,青灰石底,正面是鐵銹色石畫,蒼巖斷壁,石上端居一打坐老僧,石旁叢菊崢嶸,高空一輪滿月,路盡處一株遒然勁松。細(xì)數(shù)這些年蘇玉送他的石頭,一共是七塊。也就是蘇玉這些年,與老婆分分合合,一共離過六次婚。他捧著郵包,啞然失笑。
蘇玉經(jīng)常天南海北的出差,自那次相見,他們后來又見過幾次。去年蘇玉再次路過他的城市,他們間曾有過一次對話。
他們在初夏的夜晚,和許多睡不著覺的人們一起在馬路邊兒上練攤兒,一人一個馬扎圍坐在四方小桌前,他們喝了一箱啤酒,十串羊肉串,兩個羊蹄,一盆毛豆和一盆鹽水花生。他們談?wù)撊毡?,談?wù)撫烎~島,談?wù)摲坡少e以及南沙群島,他們也談?wù)搰鴥?nèi)出現(xiàn)在媒體和網(wǎng)絡(luò)上的政府官員和熱鬧消息,他們很認(rèn)真地隨口胡侃,語匯伴著杯子里的啤酒,升騰著多情而快活的泡沫,他們鎮(zhèn)定自若地盤算每一個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它們和他們息息相關(guān)生死共存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它們是盤子里的豆子,近在眼前纖毫畢顯,只待他們兩手捏起,用力一擠,真相立刻明明白白浮現(xiàn)。他們喝得很嗨。當(dāng)他們喝到第九瓶時,都有了醉意。他借機(jī)問起蘇玉,為什么和老婆這么折騰?
蘇玉低頭一笑,狡黠地反問:“如果你和老婆離婚,你還會不會再和她復(fù)婚?”
他醉紅著眼,直勾勾瞪著前方,用力想了半晌,抬頭回答:“不會?!碧K玉在燈光下笑了。他忙解釋,“首先是我老婆海青不會和我離婚,我知道她什么脾氣,就是搞死我,也不會和我離婚,其次,她真同意和我離,那肯定是下了死心,根本沒有復(fù)婚的可能?!?/p>
“你們北方人喲?!碧K玉戲謔地?fù)u頭,“什么事都鬧得很鄭重,什么事都關(guān)乎生死。我來問你,如果是兩個人都覺得厭倦了,卻又不能徹底分開,那要怎么樣呢?”
他渴望從蘇玉嘴里吐出真言。他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他王祥是一個叫李海青的女人褲腰帶上的一條魚,從母親給他訂下這門親事起,就交到她手里了,是殺是剮,他從沒想過。海青結(jié)婚前端莊大方,是個好姑娘,結(jié)婚后對他也不錯,本本份份過著日子,大家不過是這么在過嗎?完美的事物人人渴望,但不可能存在。過日子哪里可能天天風(fēng)花雪月,對世上本來就不可能的事,他從不抱有很多浮想。他和海青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電流,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想過,也曾有過疑似心動,但僅是疑似,他不相信那是真的,從沒允許自己有過更多想法,更不要說想象和海青離婚。
蘇玉笑了。酒后失控,他將自己的想法脫口倒了出來。
后來,蘇玉講起自己的故事:
“我是在石家莊上學(xué)時認(rèn)識我老婆的。她在南三條賣服裝。我們這個專業(yè)你是知道的,都是委培生,畢業(yè)后定向分配,今后前途去向大致已定。家里人很滿意。每當(dāng)和鄰居談起我,總像談起一個未來國家干部,事實上,當(dāng)年考上大專確實不易,基本回來后在基層隨便鍛煉下,就會提干。和現(xiàn)在大學(xué)生相比,我們這代人確定占了國家很大便宜??龋哆h(yuǎn)了。還是說我和我老婆。在一個很無聊的夏季中午,我一個人很無聊地走出校門,門衛(wèi)懨懨地一臉困倦,對我的經(jīng)過不聞不問。我踏在瀝青被曬得稀軟的路面上,腳下是一連串發(fā)粘的腳印,像一只四腳爬蟲,從學(xué)校蹣跚出來,擠上一輛公共汽車,又從另外一輛上下來,像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子。眼望處是昏昏欲睡的大街,昏昏欲睡的商鋪,昏昏欲睡的行人和昏昏欲睡的店員,劇烈的陽光撲下來,抽打著地上裸露的一切,大街上的泡桐一副心甘情愿認(rèn)了命的萎靡,突然之間我覺得心里空得難受,有什么東西在心上炸開,無法承受的疼痛和寒意,不清楚想到了什么,也來不及分辨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胃里就開始一陣陣惡心,想吐。眼前發(fā)黑,耳朵突然聽不到任何聲音,身外是耀眼的強(qiáng)光。我踉蹌邁到車門,拼命拍打著車窗,司機(jī)和售票員在車頭處大聲喊叫,我卻是聽不到,忍受著自己身體深處猝然蹦出的魔鬼的折磨。車門頓開,一股熱浪襲來,我撲到地面,哇哇嘔吐。那是很丟人的場景。我獨自在路邊吐得眼淚鼻涕一塌糊涂。這是一個光禿禿的中午,炎熱又冷得要讓人死掉。內(nèi)心那種孤獨感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烈,我借機(jī)哭出真正的眼淚。吐清楚后,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人圍觀,沒有人停下,甚至街邊的狗都沒有興趣抬頭張望。我緩過神,站起來,身上的寒意還沒有消退,我大概面色蒼白。這是南三條,北方最大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我曾經(jīng)到過這里買襪子。平時這里打貨的人不絕,擁擠的大棚里響著南腔北調(diào),今天這里出奇的靜,死靜。我走到一個攤位,那里有個長頭發(fā)的姑娘,抬頭望向我,人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杯子。她遞給我一杯水。她就是我老婆。約會很多次后,我仍在記憶里描摹不出她的模樣,只記得她很漂亮,眉眼靈秀,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是我那年對女人所有的渴望與幻想。后來和同學(xué)們接觸得少,是因為我每周都有幾天曠課去陪她賣貨,或者進(jìn)貨。
她是西安人,和人合伙兒在南三條租賃了一個攤位。在我畢業(yè)前半年,她的合伙兒人不干了,她獨自頂了一個月后,盡管有我?guī)鸵r,仍是很累,有一天我們就吵架了,提出分手。然后她就回了西安。我禁止自己想她,強(qiáng)行將她遺忘,這法子會管用三兩天,但每次壓制過后,會強(qiáng)烈反彈,霸道地報復(fù)回來,心像要撕裂地想她。撐到第三個月,她來了一封信,信紙上只有三個字:想你了。連個標(biāo)點符號也沒有。我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解放的囚徒,托你向老師請了個假,還記得嗎?說家里有事,其實是連夜動身坐上了去西安的火車。我要即刻見到她,見不到會死。那一路是癲狂的瘋想,身體飽脹著甜蜜和酸澀的苦,我要將她捏到手心里,將她捏碎,浸進(jìn)我的皮膚里,和融化進(jìn)我的骨血里,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滿眼都是她飄舞的長發(fā)。事先我沒有告訴她我會去,也來不及告知。當(dāng)我一頭撞去,站在她面前時,她一臉驚訝,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眷戀和濃情,然后她開口說了一句話:“誰讓你來的?”這傷到了我,很傷心。一下子矮到地底,覺得自己又卑微又猥瑣。我向后退,退到墻邊,一拳打向墻面。這一拳打得很重,可以用皮開肉綻來形容,血流下來,迅速淌成幾條紅色的小蛇。她驚叫起來,同宿舍的人也驚叫起來。當(dāng)時她回到西安,正在進(jìn)修,準(zhǔn)備考會計師。后來我們就結(jié)了婚。她想我,當(dāng)然是絕對的真,因為她孤獨。我畢業(yè)后沒有如愿進(jìn)到機(jī)關(guān),而是去了一家工廠,一家重工業(yè)工廠,但國營企業(yè)一如一架老舊的鐘表,它們擺動,按照事先計劃的擺動,左,右,左,右,不差分毫,它的黯啞無光使我再次無法忍受的眩暈和孤獨。和她商量后,我去了西安。好在家里人大多在老家,這里的兩個姐姐對我無可奈何,最后只好隨我去了。
(“唔,很動人,我們這代人,年輕時很少是因為愛情而在一起?!彼逶?。)
我知道你又打算問我怎么還要折騰。是,我們是在折騰。我先來問你,愛情到底是什么?(蘇玉沒容他回答,繼續(xù)自顧說下去。)愛情是一場風(fēng)暴,身后是一片狼藉。愛情,是人類的精神鴉片,是歡喜,是悲傷,是感動,是惦念,是各種美好情感,是一種填充物,有了它生命就會閃閃發(fā)光。但愛情也是最不可理喻,最不好用公式來解釋的東西,它像一個噴嚏,一場流感,來得快,也消失得莫名其妙。我想說的是,愛情也是過日子,不確定是它的常態(tài)?;蛟S我表達(dá)得還不夠明白,這樣吧,我舉個例子,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看過嗎?
“看過電影,看不下去書。大概我沒眼光,覺得安娜拍得很風(fēng)騷,而那個丈夫卻讓人覺得很偉大。也不是偉大,是有慈悲心。一個正常的,一個有公道心的人。對生活隱忍,對社會有用,并且有思想抱負(fù)的人?!?/p>
對,有用,或者沒用,我們是這樣來劃分一個人的價值。(蘇玉冷笑。)陳腐,陳腐。
任何時候任何時代,都存在著追求內(nèi)心自由的那一群人,如果我是那個丈夫,我會放手,讓安娜去找她的愛與自由,當(dāng)然這會付出很多,社會地位與物質(zhì),以及承受的很多東西等等。人性的復(fù)雜性,構(gòu)建了生活百態(tài),不確定性,才是常態(tài),所以愛情很美好,但它仍沒有逃脫不確定……”
蘇玉最后幾句話,他沒有聽清,他走在醉意的邊緣,而蘇玉一頭沉進(jìn)了河底。
他從蘇玉零星短語中猜測,蘇玉的老婆后來遇上另外一個人,再次陷入愛情,也或者是因為某個時刻的孤獨,反正被蘇玉抓個正著。他們離了婚。蘇玉提出或者她提出的都不重要,總之后來,是他百般乞求,他們再次復(fù)婚。而這件事成了夫妻心中的刺,或者說是蘇玉心中的刺,隔一陣就痛一下,痛極就離,又想到對方的好時,再結(jié),分分合合,像打斷骨頭連著筋,兩個同病相憐的敵人,在感情處理上十分默契,頭一天提出來,第二天就離了,或者結(jié)了。結(jié)得干脆,離得也干脆。他們甚至離婚不離家,在離了婚的那幾天,他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婚一結(jié),重新睡回老婆身邊。
他搖搖晃晃舉杯,嘰嘰嘎嘎地笑了,敬歪倒在桌上的蘇玉?!坝胁拧!?/p>
蘇玉如今又寄來石頭。他猜想,蘇玉這次是與老婆離婚還是結(jié)婚?回到辦公室,打開包裹,是一塊小一點的草花石,斑駁的礦物質(zhì)紋理像幾株怒放的叢菊,和幾桿修竹,枝葉清晰舒朗。他夸了一聲,“妙!”正欣賞,老楊推門進(jìn)來,見到他手中的石頭,驚喜地?fù)尣竭^來,一把奪去,嚷:“給我,給我,給我,上次你許給我的那塊送了老劉,這次可不能再言而無信了?!彼南虏粣?。老楊這已經(jīng)是從他這里要去第二塊了。
桌上手機(jī)響,是裝修房子的工頭,說他老娘和老婆在房子那里吵了起來,一個要做,一個要停,問他怎么辦,他一口氣頂上來,沖電話罵去:“他媽的,該干嘛干嘛,我怎么知道怎么辦!”
老楊驚訝地問他怎么了。他無力地舉舉手機(jī),擺擺手,向門外走去。在轉(zhuǎn)彎處,一頭撞向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將陌生人身體撞出一個大洞,他冷著臉,硬硬地從中間穿過。
繼續(xù)裝修。老娘和海青打定主意要將他撕開兩半。
如今他們一家四口分居在四個地方:兒子住校,老娘在家,他以單位為家,海青又搬去妹妹家。晚上他和海青談話,他低聲求海青,老娘年事已高沒有幾年好活,平和點兒,就當(dāng)饒了他吧。海青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咬牙切齒罵他,要離婚。他默默退出他們的臥室,在客廳站了站,換上鞋回到黑氣沉沉的辦公室。窗外一點兒瑩光透過窗子,照在桌上沒來得及扔掉的包裝盒。蘇玉的名字在寄件人處訕笑。陌生人不識時務(wù)地進(jìn)來,又想勾引他交待、回憶、以及補(bǔ)償這些年忽略掉的疼痛。他一把抓起包裝盒向陌生人扔去。罵了一句粗話。
他一味躲避容忍,為什么生活要將他傷得這么狼狽?任何人都覺得他有責(zé)任,為什么他任何時候都是可以任意挪走的那一個?他想起大哥,想起萍萍,同根相生,為什么性格這么大的差別?他做不成任何生意,給不出任何一個有用的建議。誰都對他很失望。他覺得他是偷偷摸摸的食腐者,并且身體也在腐敗潰爛,沒有骨頭,沒有支點,任何剛強(qiáng)的東西都與他無緣。在生活對他千錘百煉的錘打中,他在消失,變得輕飄飄。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飄進(jìn)柳林橋,飄進(jìn)設(shè)在村委會的拆遷辦公室。陌生人陪在他身邊,一聲不響。他們像連體人,共用一個影子,共用一張面孔,共用一個靈魂。兩個人的重量將他踩在腳下,他趴在地面,像一頭病弱的螞蟻,硬扛著所有加諸他的負(fù)重。
拆遷組讓他等。他們家在拆遷時,有一條有爭議的過道,當(dāng)時為了不影響拆遷進(jìn)度,說好最后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他還讓老楊的姑爹那隊工作組立了字據(jù)。他想現(xiàn)在就解決,現(xiàn)金結(jié)算。
拆遷組讓他等。老楊姑爹那組完成政府規(guī)定的幾戶拆遷任務(wù),急急忙忙地撤離了。他曾給老楊姑爹打電話,老楊姑爹吞吞吐吐,說后續(xù)有另外的工作組進(jìn)駐,他們不便再插手。如此等等。再打,老楊姑爹不再接他電話。老楊也是無奈,正巧單位有出差,躲了。
拆遷組的年輕人接待了他,很熱情,但很空洞。他需要錢,或者房子。
他從柳林橋舊居穿過,不忍心觀看這碎了一地的傷心。
什么都沒有了。
全部被推倒了。
新鮮的斷壁殘磚流淌成一條廢墟之河,他不忍看,不忍聽,像一只戀家、卻挨了打的老狗,一路逃竄出柳林橋。
他開始迷路。大腦間歇性失憶。好像隨著柳林橋拆遷,他失去定位的支點,方向感出現(xiàn)混亂。省局來人,他奉命接待,親自開車去高鐵站接人。從和平路盡頭左拐,在東柳大街立交橋下,突然迷路了。上面是縱橫交錯的橋,下面是縱橫交錯的路口,向左拐,向右拐,所有的路口完全一致,統(tǒng)一的弧度,統(tǒng)一被剃了平頭的冬青木,他找不到標(biāo)志,所有的出口皆是入口,和所有曾經(jīng)去過的城市一般無二。一剎那,他覺得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他依著感覺向前開,走出一段,發(fā)現(xiàn)到了聯(lián)紡路,9路公共汽車搖搖擺擺直直穿過十字路口。大大的紅“9”。他清楚過來,認(rèn)出已經(jīng)到了金都酒店附近。他折向一旁小道,看時間還寬裕,將車停在路邊。他點了一支煙,遞給陌生人,陌生人拒絕了。陌生人現(xiàn)在很識趣,不再突然出現(xiàn),而是在他獨處,想要和他聊時才出現(xiàn)。
他問陌生人,他這是怎么了。
你被困住了。
為什么我現(xiàn)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因為你從前從來不去為別人著想?,F(xiàn)在你心里有了別人,自然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憂郁地問:“以后你會一直跟著我嗎?我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啊。為什么你一出現(xiàn)我就心里會疼會難過?會想起我死去的大哥,萍萍那雙怨毒的眼睛?為什么?”
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大樂堡的親戚。
被喚做大爺?shù)膬鹤哟蠡⑺懒?,車禍,整個身子被兩輛面對面快速行駛的奧迪和現(xiàn)代夾扁了。他聽到這個消息,像被有毒的馬蜂蟄了一下。
他們家祖墳是占用大爺家的地。當(dāng)年柳林橋果園要開發(fā),他們家祖墳被通知遷出,是拐到幾個彎,尋到大樂堡有地的大爺門下,才讓祖宗們有了立腳之地。他還記得祖墳剛剛遷來時,大爺?shù)膬鹤舆€小,不過已經(jīng)有了大丈夫氣,十五歲,像大人一樣在農(nóng)田里為這些親戚們挖坑。如果沒記錯,大虎是比他小六歲的。大虎是大爺?shù)莫氉?。這個精壯少年,因為祖墳后來和大哥交好,真正的忘年交。他從大哥提起大虎的感慨語氣中感覺到大哥隱隱的遺憾,為大虎的俠氣,大虎的仗義,大虎的熱心。如果大虎是他,是大哥的親弟弟,大哥一定會非常滿意。在安葬大哥時,大虎哭得很痛。其實他與大虎關(guān)系也不錯。每年過年時,大虎都打來電話,叫他們?nèi)ゼ依锖染?。大爺做了一輩子村支書。換屆離任后大家仍叫他老支書。在村子里,大爺是一只虎,老了,病了,仍是虎。七十多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走路跺起的塵土落在地上當(dāng)當(dāng)響。如今突然失去愛子,大爺怎么受得了。
他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已經(jīng)幾天不答理他了,一時兇狠得像后娘,一時哭哭啼啼像是受盡天下委屈的小媳婦。她在廚房里,拿著鍋鏟用力翻攪著土豆絲,像是和這些細(xì)碎的植物有仇。一分鐘后,母親聽到大虎不在的消息,停下,在鍋里冒起一股糊味煙兒時,他快速關(guān)掉火門。
海青也從妹妹家趕回。她要和大嫂代表他們家的女眷出席葬禮。海青的消息比他得知得早。失去聯(lián)系多日的大嫂找到了她。大爺家和大嫂娘家有些親戚關(guān)系,當(dāng)年選祖墳大嫂出了大力。出席喪事各自顧各自肯定不好看,在拆遷事上他確實沒有照顧到大嫂,大嫂肯定心存怨恨,大嫂主動聯(lián)系他們,也肯定是出于無奈十分勉強(qiáng)。
母親本可以不用參加,家里兒孫輩有人來就已經(jīng)周全了。但母親堅持要來。她與剛剛失去兒子的大奶奶抱頭痛哭。
秋風(fēng)席卷著幾里開外的玉米地,呼呼怒響,像薄薄的一片刀,劃過每個人的心頭。地里的玉米已經(jīng)抽穗,還有個把月就要成熟了。到時候誰來幫大爺他們這一門收秋?他在院子里聽著遙遙的風(fēng)聲,傷感地想。大虎的遺體在出事當(dāng)天就火化了,按照儀式,遺骨要進(jìn)祖墳。大虎家的祖墳與他們家祖墳只隔了一道溝陵。剛剛大爺?shù)男值芏敻嬖V他,前些天有信兒傳出來,他們這片地要平墳頭兒,不知準(zhǔn)不準(zhǔn)。北面大裴堡沿人民路的一片已經(jīng)被圈起來,可能是賣給哪個開發(fā)商。大裴堡大樂堡南北相鄰,他家的地就在臨界線,不知會不會開發(fā)過來。唉,手里的地啊,開發(fā)過來,活人死人都得讓路。他也拿不準(zhǔn)這個消息的真假,卻是真正犯了愁,遷墳不是小事,他得和其他人商量商量。他四處尋找大嫂。在水窖處,他找到了大嫂。大嫂配合親戚做中午的流水席。大爺讓把水窖里養(yǎng)的魚撈出來。大嫂望他一眼,繼續(xù)用網(wǎng)撈魚,眼里尚有淚跡。讓他意外的,大嫂先和他說話。大嫂復(fù)述大爺?shù)脑??!叭硕紱]了,還要這些魚干啥?”這些魚都是大虎從永年水庫自己撈的。人怎么能說沒就沒了呢?像你大哥一樣,說走就走了,丟下老的老,小的小,沒良心啊。大嫂哭起大哥。他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安慰,有女親戚過來,將大嫂架進(jìn)了屋。他又去尋老娘,老娘在廂房里拍著大奶奶的手哭,一對老太太白發(fā)蒼蒼頭貼著頭,從對方的不幸見到自己的不幸,又從各自的不幸里提出幾絲溫暖給對方,沒有人比她們更能真切理解對方的痛與苦。他轉(zhuǎn)過頭去尋海青,海青在另外一間屋子里幫忙裁白布,精于計算的海青熱絡(luò)地根據(jù)提供的老少男女丈量每件麻衣、孝帽的長短大小。這是一件煩瑣的活兒,海青被圍在中央,似乎是個主力。他遠(yuǎn)遠(yuǎn)觀望海青,前不久還掛在她臉上的消極與憎恨不見了,是對能夠幫上忙的專注與熱情。是的,海青這會兒是十足的熱情。他突然想起遠(yuǎn)在西安的蘇玉,以及他與妻子間那種愛恨難舍的糾結(jié),其實他們的婚姻是相同的類型。都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特有的產(chǎn)物,對人對事,看待世界的方式、角度,貌似不同,卻都在同一個大的軌道里。他們無法做到真的相離。
“起殯——”
司儀站在大院中央大喊。人聲猛然肅靜,又立刻驟然發(fā)出一種聲音。這音律是遠(yuǎn)古的老祖宗們留下的遺響,與隔了一條馬路玉米田里的墳地里發(fā)出的召喚相和。一個從南向北,一個自北向南,遙遙呼應(yīng)。這是生者對死者的送別,是死者對死者的呼喚,它們血脈相連,節(jié)奏相同,一根骨安放進(jìn)一堆骨,一片葉添加進(jìn)眾多片葉中,破碎的,每個人最終會在那里尋找到完整。遠(yuǎn)遠(yuǎn)的墳塋近了,兩片墳相鄰而居,列祖列宗們在等著他們了。來自柳林橋的列祖列宗們,全都排列在這里了,他們身邊空出的位置必是留給哪個生者,生者望向給自己預(yù)留的位子,心里安定了。這里也是他們的家,不管以后如何,這里永遠(yuǎn)會是排列整齊,根脈相連。所有人終歸會回到這里,在這里,死者與死者,死者與生者,終將達(dá)成最后的和解與妥協(xié)。
秋風(fēng)掃過玉米地,青澀的植物氣息在空氣里彌漫。他望向自家祖墳,陌生人坐在一塊空地上,望著他微笑。他終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