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
當我框定了這個題目,思維準備往里縱深拓展時,心竟莫名地躑躅起來。唯恐運筆之輕,難以承載主題之重。
7月中旬,我應(yīng)邀參加一個文學交流會,會間有幸邂逅知名作家梁曉聲。他留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在與我們交流期間,每當要醞釀一個話題時都會雙手托起臉腮,是那種掌心朝里,腕前區(qū)相抵,十指相扣臉部,托舉出一個孩子般若有所思的,表情卻很凝重莊嚴的臉。這樣的托腮手勢,好像早已從成年人,尤其中老年人中絕跡。他們大多善于雙臂交叉在胸前,或大拇指相抵,其他指交錯,雙臂支在桌上,一副城府難測、諱莫如深的姿態(tài)。而當你看到一個備受關(guān)注的作家托舉著下巴,并因喜聞樂見的某個話題兩腮不自覺地現(xiàn)出一片緋紅時,是難能可貴的內(nèi)秀。
面對作家梁曉聲,我既然喜歡以魚的姿態(tài)仰視他,那么我就更在乎他是否會以鷹的思維來俯視我及我們,這樣對我及我們便是一種安撫和砥礪。比如說他對活在低處亦能陶然自得、行文自由的我及我們,因無需背負時代和社會賦予的文學使命,亦無需時時處處吻合公眾目光切割出的行文標準和尺度,以及無需在越來越重口味的當下讀者中,隨著時移世易,與時俱進地調(diào)劑咸淡適中的口味,以便迎合并突破更多文學人士和愛好者眾口難調(diào)的心理。若如魚般滑翔淺底,游刃有余,偶爾冒個泡也不必擔心引來更多的非議。這些若都能成為他羨慕我及我們的個中緣由,那我及我們該是多么自豪和快樂。而實際上,整個交流過程中,他不是俯視我們,而是用平易近人的目光與我們等量齊觀,尤其當他托起雙腮時,就是我們的鄰家大哥。
所以,在我們仰慕他縱橫長闊、捭闔高遠的文人氣度時,無需添加任何附加的情愫,一切源自人性自然的流露,發(fā)乎于情理中,甚感榮幸。多年前,在文學追夢路上就耳聞到梁曉聲的名字,后來由他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雪城》,在我成長的那個日新月異的鄉(xiāng)村鄉(xiāng)鎮(zhèn)里基本是家喻戶曉。但那時我從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去讀他的散文或小說,總覺得他及他的作品離我很遠。因為那時我并沒有走近他。
盡管身處不同的社會背景,但我對他塑造的或?qū)憣嵉娜宋锬芮笸娈悾⒛芨型硎?。從他筆下走出的人物,大多背負著繁重的生存信念和生活目的,悲苦深重,勞苦終生,但他們又都不甘受制于時代和社會的捆綁,多與多舛的命運抗爭,不甘沉淪,所以他們的性情都很耿直、溫良、執(zhí)著、厚道,當然也不乏倔強、剛愎。尤其他字里行間中的“父親”,對家人近乎不近人情的父嚴道尊,說一不二,凸顯了他一家之主的權(quán)威性。這樣的一個看似粗暴武斷,信奉勞動者是至高無上的群體,且寧愿信守命中克女的宿命論也不審時度勢的父親,一度把“我”推上失語的邊緣,也將大學未竟的哥哥逼上精神崩潰的深淵,眼睜睜看著病患中的姐姐被病魔一口口吞噬殆盡也放任自滅。然而這樣剛硬的父親,卻是一家人賴以生存下來的大恩人。為了一大家子人,在環(huán)境惡劣的大西北,盡管勞苦沉重,他也能將一塊臭豆腐分成三頓來吃。如此節(jié)儉持家的父親,梁曉聲只是以平實質(zhì)樸的筆觸,徐徐道來,無需濃墨重彩卻能一層層渲染開他對父親那抹敬重和感恩之情。
正如他在文中寫道的那樣:“在我的情感世界中,父親愈來愈成為一個我想要報答而無力報答的恩人。報答這種心理,在父子關(guān)系中,其實質(zhì)無疑于溶淡骨血深情的衡釋劑。它將最自然的人性最天經(jīng)地義的倫理平和地扭曲為一種最荒唐的債務(wù),而窮困之所以該詛咒,不只因為它造成物質(zhì)方面的債務(wù),更因為它造成精神上和情感上的債務(wù)。”
即便后來,父親以他為榮,來北京與他們一家廝守的歲月里,也不丟失性情里的說一不二。會因為“我”一次次推遲入黨,大發(fā)雷霆,讓“我”似乎又看到了從前那個威嚴而易怒的父親。由此及彼,由父親反襯出的母親,是一位隱忍負重,勤儉頑強,對兒女的成長能傾盡所有而無怨言的女人。
若說當初因《父親》讓我走近了飽經(jīng)磨難的梁曉聲,那么,當今天我們的距離從天涯越過咫尺,再次捧讀梁曉聲的《父親》時,就不是隔著彼此觸摸不到的空間,而是在他鮮活的形象下,感念著他筆下的父親在自我與非我,平凡與偉大,榮辱并存里顛沛跌宕的一生,是千千萬萬的父親中的一員,就像面對著托著雙腮的他那樣,如此親和可敬,真實可觸。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