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華青
上海的很多家庭,都習(xí)慣稱鐘點工為阿姨。
我家的阿姨是上海郊外的鄉(xiāng)下人,矮個子,黑皮膚,花白的短發(fā)下,露出一張圓圓的臉,兩只細瞇瞇的眼睛總是向下耷拉著。她沒讀過書,不知是不是口頭表達難以盡意的原因,平日里總不太多說話,似乎總是慢人一拍。但是,阿姨干起活兒來,從不懈怠,好像這個家就是她承包的一畝三分地,每次打掃衛(wèi)生,不徹底清理干凈是不會罷手的。特別是酷暑盛夏的季節(jié),她跪著或趴在地上抹地板憋得滿臉通紅、寒冬臘月傾著身子擦拭玻璃窗滿頭大汗的樣子。有時,我提醒她歇歇,喝口茶,她總是用一口方言答道:“阿拉鄉(xiāng)窩人,做格點事體不吃力格?!被蚴钦f:“我有格,我?guī)Ц?。?/p>
對于這位阿姨,還有一點我是極為滿意的,那就是她講信譽,從不輕易請假。她在我家干了三年,屈指算來,總共也就請過三次假。
前年小區(qū)院子里桂花飄香的時候,她干完活,小心翼翼地對我說:“先生,我能請兩天假伐?”
我說:“儂有事體???”
她點了點頭,告訴我,年邁的老母親跌倒骨折了,不放心,想到鄉(xiāng)下去看看。
阿姨很守時。第三天下午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大捆淡綠的秸稈,見面就說:“呵呵,老甜格,老甜格!”我說不清這種秸稈的準(zhǔn)確名稱,知道它是田間一種植物的桿,雖有淡淡的甜味,卻沒有多少液汁。我抽出一根,將它撇斷后,用牙啃著堅硬的外皮,一不小心將嘴唇拉出了一道血口子,疼了幾天。家住樓上,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難以存放一大堆秸稈,只能左鄰右舍地送送,不管人家喜不喜歡。
阿姨的第二次請假,是去年開春的季節(jié)。她羞澀澀地輕聲告訴我,她的兩個小姐妹邀她一起出國去旅游。她說:“阿拉老頭子這次支持我去格,還撥我鈔票唻?!庇终f,“這個事體呀,準(zhǔn)備好長辰光啦?!蔽业谝淮慰吹桨⒁搪冻鲭y得的興奮,臉上笑開了花。
“好事體??!”我說,“世界老大格,儂應(yīng)該出去看看格,好格,好格??!”
記得那一次,阿姨是離開了10天之后才回來工作的。她從屋里忙到屋外,依然是那樣執(zhí)著的樣子,我只是感覺她比先前更加沉默,一點也看不出第一次出國旅游歸來的興奮。
我主動打開話匣子,問:“阿姨,儂出國旅游開心嗎?”
她看看我,面無表情,“開心倒是開心格,”過了一會兒,又吞吞吐吐地說,“就是我做錯了事體,犯了一個錯誤。歸來以后,倪老頭子一直來嗨罵我?!奔毚蚵牪胖?,原來是阿姨在國外付小費時,粗心大意將100美元當(dāng)做1美元給了人家……
我聽了心里一揪,100美元對阿姨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我理解阿姨的心情,卻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才好。
上個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阿姨告訴我,她肚子經(jīng)常疼痛,醫(yī)院檢查確診為膽結(jié)石,需要手術(shù)治療。接醫(yī)院通知,她明天要去住院。阿姨似乎沒有把這個手術(shù)看得很重,反復(fù)對我說:“醫(yī)生講,打幾只洞洞眼,把石頭撈出來,幾天就會得好格。”
轉(zhuǎn)眼一周過去了,得知阿姨已經(jīng)做完手術(shù)出院,在家里休養(yǎng)。
下午,家里的門鈴響了。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未等我開口,她爽朗地作起自我介紹:“我是你家阿姨的小姐妹,她的身體現(xiàn)在還未完全康復(fù),心中惦記著先生家里的事情,就讓我來替她干一點活。”我聽了心里暖暖的,再三致謝后,送走了人家。
第二天,我買了水果,去阿姨家里看望她。阿姨和家人見了我十分親切,讓座沏茶,待如上賓。阿姨消瘦了,臉色也有些發(fā)白,身上還有一根引流管沒有拔掉。在我們簡短交談的過程中,她好像不在乎自己的病情,總是安慰我,說得最多的話是“耽擱不久格,耽擱不久格”。我叮囑阿姨,一定要安心把身體養(yǎng)好。
回家的路上,阿姨“耽擱不久”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幾年來,她謙卑、守信的品德和不辭辛勞的樣子,一幕幕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不知不覺中,我心里升騰起一種說不清的感激。
我和阿姨同歲。我有文化,在城市里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然,我一定比不上她。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