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的農民 種田的先生

張舒

所謂代課教師，是指那些在學校中沒有事業(yè)編制的臨時教師。

1984年年底以前，他們曾被稱為民辦教師。1985年，在全國“一刀切”不再允許出現(xiàn)民辦教師后，不少偏遠貧困山區(qū)因財政困難而招不到公辦老師時，這些填補在缺口的臨時教師，開始被稱為“代課教師”。

這個龐大而沉默的群體，即便沒有任何“名分”，卻也在特定的歷史階段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他們的身影遍布中國偏遠、貧困山區(qū)，堅守于鄉(xiāng)村一線，保障著一代又一代農村兒童接受教育的權利，但卻像“置身”于現(xiàn)有的社會保障體系之外，薪水甚至不及公辦教師的三分之一。

守著寧夏固原市原州區(qū)寨科鄉(xiāng)灣掌村陽井溝教學點整整24年的馬德明常常自嘲，自己是“教書的農民，種田的先生”。

最初的選擇

在1993年回到老家寨科鄉(xiāng)之前，馬德明曾在解放軍駐甘肅省張掖市某部隊防化連服役。

陽井溝教學點屬固原市原州區(qū)東部山區(qū)寨科鄉(xiāng)灣掌村小學，距離馬德明家只有226米。由于地方偏僻、經濟落后，陽井溝的歷史上從沒有出現(xiàn)過公辦教師。

馬德明初回家鄉(xiāng)時，教學點已沒有老師，許多適齡兒童失學在家，小小年紀就當起了牛倌和羊倌。

“我的一輩子就這樣了，但不能讓家鄉(xiāng)的孩子們在走我的老路?！庇谑?，1993年9月，29歲的馬德明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自愿請求到陽井溝教學點當代課老師?！拔蚁胍獮榧亦l(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做點貢獻?！?/p>

彼時，正趕上秋季開學季，馬德明和灣掌村小學校長楊富、村干部馬玉祥一起，用一把大鐵錘砸開了陽井溝教學點大門上銹跡斑斑的鐵鎖，也翻開了他在陽井溝教學點擔任代課老師生活的第一頁。

三間土木結構的教室里，老磚墻上張牙舞爪的裂縫足夠讓麻雀暢行無阻，窗戶的玻璃被打成碎片，僅有的6張課桌和5把椅子也搖搖擺擺，甚至連一個取暖的火爐都沒有……

糊窗戶、補墻縫、修桌椅，拾掇干凈了課堂，馬德明開始一家一戶去動員家長，把孩子送來教學點上學。好話說了幾大筐，最終也只招收到了12名學生。

麻玉蘭的情況也沒有盡如人意。

1986年，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縣吉衛(wèi)鎮(zhèn)機司小學任幼兒教師的麻玉蘭，年工資只有200元，每年年底由鎮(zhèn)政府發(fā)放。

學校硬件設施簡陋，集不齊修繕費用的麻玉蘭不得不把教學點搬去了學校周邊的農戶——麻志云家。

沒有課桌就借農戶家的板凳，沒有椅子，就用磚頭墊上碎木板坐……

“當時條件雖然艱苦，但整天和那些活潑可愛的孩子們一起，就覺得工作很充實，很幸福?！甭橛裉m說，她當時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和村里的孩子一直這樣學習、唱歌、跳舞地生活下去。

然而，沒過多久，一紙調令便打亂了她的預想?！皩W校決定調我到另一個學?！讕r小學教低年級學生。”

從機司村家里到學校要步行5公里路，為了不影響教學，麻玉蘭選擇帶著不滿周歲的孩子去住校，“這樣才可以集中精力教學，有充足的課余時間豐富自己的學識”。

31年的鄉(xiāng)村教育生涯里，除了代課老師，麻玉蘭也是保姆、廚師、修理工、清潔工……照顧學生飲食，雨雪天護送學生回家，都是她最平凡的日常。

機司、白巖、大老排、如臘等大山，都留下了麻玉蘭跋涉的足跡。

最后的堅持

1998年春，麻玉蘭曾在吉衛(wèi)鎮(zhèn)的夯來小學任教。夯來小學是吉衛(wèi)鎮(zhèn)最偏僻的一所小學，學校很小，只有一個班，8名學生，隔年招生，生源主要來自夯來上下兩個自然寨。

原來的年輕女教師，因為條件艱苦，不愿繼續(xù)留在村里教書，選擇出門打工。

“得知可能被撤點并校的村民們，紛紛來求我到村里教孩子們?！痹诼橛裉m的記憶里，三間瓦蓋的小木房，用竹枝混雜牛屎木柴圍成的墻房，幾張破舊的課桌椅擺放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就是最初映入她眼簾的夯來校舍的樣子。

下雨天時，屋頂會滴答漏雨，浸濕了整個教室。于是，架上木梯上房改瓦，甩起鐵錘修補課桌，都成了麻玉蘭教學之余，要承擔的體力活兒。

由于交通不便，每天早上6點，麻玉蘭就要從家里背上柴火，步行4公里的路，到達學校。而抵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學校周圍打掃一圈，把夜里出現(xiàn)的牛屎、豬屎清理干凈，才能開始一天的工作。

晚上回家后，除了備課，批改作業(yè)的工作外，她還要給臥床不起的婆婆做飯、煎藥、洗澡。

“從家里到學校，走馬路要繞大彎，花上3個小時?！甭橛裉m嫌遠，帶著鐮刀和叉子，兩個星期的時間里，在山間砍出了一條上學放學的小路?！斑@條路近多了，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到學校?！?/p>

“我們的生活也是這樣，困難來了就解決，沒什么苦惱的?！甭橛裉m說。

困難也沒有打倒馬德明。

1995年，固原縣東部山區(qū)遭遇了春夏兩季的大旱，農民種的莊稼幾乎顆粒無收。一斤黃米8角錢，馬德明一個月40元的工資不多不少剛好能買上50斤黃米作為全家的口糧。

然而好景不長，馬德明教學點的工作剛有起色，便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沖毀?！澳鞘?998年秋天，雨下得又大又頻繁?！瘪R德明還沒來得及修繕漏水的墻面，不堪重負的破舊教室轟然倒塌了?！拔耶敃r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去鄉(xiāng)政府反映了情況，要求盡快重建教室?！钡捎谌狈Y金，教室遲遲沒有動工。

為了不耽誤學生正常上課學習，馬德明選擇把40多名學生帶到自己家里辦學。

然而，兩間土木結構的房子、兩個土窯洞，一家五口的正常生活之外，幾乎找不到空地維持基本教學。無奈之下，馬德明把12張課桌湊合地擠進了一個圈驢的小窯洞里。

直到2000年9月，寨科鄉(xiāng)政府籌集了1.5萬元交給馬德明重建學校。時隔兩年之后，陽井溝教學點的工地終于開工了。

雖然精打細算，但是資金還是嚴重短缺。為了節(jié)省開支，馬德明的妻子、弟弟、妹妹也開始到工地幫忙卸料、轉料、墊地基……

僅僅12天時間，三間磚木結構的新教室就拔地而起了。新教室交工那一天，馬德明抹著眼淚在屋子里轉悠了很久，“當時也沒想什么，就覺得我絕不能離開，多艱難都要堅持一直這么教下去”。

曾經的猶豫

然而，在代課教師的身份之外，馬德明還是3個孩子的父親。

一家五口吃飯穿衣，樣樣都需要花錢，長勢緩慢的工資漸漸入不敷出?！暗?006年，我的工資才漲到每個月300元?！瘪R德明解釋道。

這一年開始，馬德明開始利用節(jié)假日外出打工，補貼家用。2008年國慶節(jié)，在河川鄉(xiāng)臘家陽灣的一個山峁上，他揮了7天的鐵锨，挖了幾百個樹坑。當假期結束拿到820元工錢時，已經年過不惑的馬德明感慨萬千。

“那一刻確實是有了放棄教師工作的想法，但當我再回到村里看見孩子的時候，又不忍心丟下他們不管?！瘪R德明深信，要想改變家鄉(xiāng)貧困落后的面貌，“就得從娃娃的教育抓起，得讀書！”

2011年8月，原州區(qū)教育局把寨科鄉(xiāng)灣掌村小學陽井溝教學點確定為原州區(qū)三個農村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試點學校之一。

作為原州區(qū)唯一的一個把教學點作為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的學校，馬德明除了日漸加大的壓力，好像什么都沒有得到。

由于無暇分身，馬德明把家里的6只羊全部都趕到了寨科鄉(xiāng)的街道集市上賣掉了，自己種的6畝胡麻，只能以每畝100元的工錢雇人收割，半畝扁豆因為沒有顧上拔，扁豆籽全部掉在地上發(fā)了芽，而在8月學生放暑假期間，他也再沒有一分錢工資可拿。

到2012年春天，學生營養(yǎng)改善計劃的各種物資都已送到鎮(zhèn)上，需要馬德明去領取。

半個月一次的會議加上在路上取早餐雞蛋，馬德明每周至少都要出門兩次。每次出門，學校的教學工作就落在二女兒馬英的肩上。

“我們全家都是教師，可惜只有我一個人能拿工資。”馬德明很樂觀，“陽井溝的娃娃能夠就近上學，上好學，就是我一直這樣苦撐的目的?！?/p>

如今，馬德明已經在陽井溝代課20余年，工資也磕磕絆絆地漲到了1500元，他已經很少再去想“轉正”的問題。

轉身的困境

其實，2006年，教育部曾提出，為提高農村教育質量，要在較短時間內，將全國余下的44.8萬人的中小學代課人員全部清退；對于其中學歷合格、素質較高、取得教師資格的代課人員，可以通過考試取得正式教師資格。

此后僅一年時間，全國中小學代課教師數(shù)量便已從58萬人下降到37.9萬人。

彼時的馬德明，因為教齡少了半年而失去了這唯一的機會。

事實上，早在2001年的《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決定》中，國務院就首次在正式文件中提出了“堅決辭退不具備教師資格的人員，逐步清退代課人員”的要求。

但一個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情況是，像馬德明一樣，相當一部分鄉(xiāng)村代課教師并不符合國家規(guī)定的代課教師轉正考核資格，轉正希望渺茫，生活依舊艱辛。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表示，要想解決代課教師的問題，核心是編制問題和財政供給?！斑@一點，山東省已走在前列，經驗很值得借鑒”。

2015年，山東省政府發(fā)布了《山東省<鄉(xiāng)村教師支持計劃（2015-2020年）>實施辦法》（以下簡稱《實施辦法》），次年，又發(fā)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中小學教師隊伍建設有關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

《實施辦法》和《意見》強調，要按照“總量控制、統(tǒng)籌城鄉(xiāng)、結構調整、有增有減”的原則，建立縣域內中小學教職工編制總量控制、動態(tài)調整機制。

在統(tǒng)一城鄉(xiāng)中小學教職工編制標準基礎上，向規(guī)模較小農村學校傾斜，對年級學生數(shù)達不到標準班額數(shù)的學校，按班師比配備教師，小學每班2.4名、初中每班3.7名；承擔教學改革任務或育齡女教師較多的學校，按不超過5%的比例適當增加教師編制。

《意見》還要求，對總體超編，但學科結構性缺員的縣（市、區(qū)），統(tǒng)籌其他事業(yè)編制設立臨時周轉編制專戶，用于補充中小學教師。

今年1月31日，國務院也印發(fā)《關于全面深化新時代教師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要求創(chuàng)新和規(guī)范中小學教師編制配備，盤活事業(yè)編制存量，優(yōu)化編制結構，向教師隊伍傾斜，采取多種形式增加教師總量，優(yōu)先保障教育發(fā)展需要。

得到消息的馬德明開心不已，多年未解決的轉正和待遇問題似乎終于盼到了希望。

但眼下對于馬德明而言，更重要的事情，是將學生新交上來的作文批改下來。

作文題目很簡單——《我的老師》。

一個孩子在結尾寫下：“我們的馬老師是一名土里土氣、但卻把愛和青春都給了我們，是最可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