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堂與學校[組詩]

小海 （1965— ），本名涂海燕，中國當代詩人。生于江蘇海安。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詩集《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后》、《村莊與田園》、《北凌河》、《大秦帝國》（詩?。ⅰ队白又琛罚ㄩL詩）、《Song of Shadows（影子之歌）》（英中雙語版）、《男孩和女孩（小海詩集1980-2012）》；對話錄《陌生的朋友：依蘭-斯塔文斯與小海的對話》；隨筆集《舊夢錄》等。主編過《<他們>十年詩歌選》等。他的詩歌登上《北京文學》1998年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排行榜，獲得過《作家》雜志2000年詩歌獎，2012年度“天問詩人獎”，2015年“美麗島”桂冠詩人獎，2016年第五屆“長江杯”江蘇文學評論獎一等獎，第2屆、第4屆、第5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第1屆、第2屆葉圣陶文學獎?！稇?zhàn)爭與和平》合唱交響樂獲得2016國家藝術基金支持，由中國國家交響樂團首演并在國內(nèi)巡演?，F(xiàn)居蘇州。

旗 幟

一幢別墅，連著

外面別墅的是高墻

導游指著說

這是使館

院子里有旗桿

藍瓦房頂上

正隨風飄揚著

彩色的國旗

你看這房子是與眾不同

有通電網(wǎng)的圍墻

看上去就不像本地住戶

這說明不了什么

緊鄰的公司高管別墅

高大圍墻和鐵柵欄

一樣也不少

它們可不是什么使館

暮 色

一個男人坐在黃色安全帽上抽泣

一個婦人在滿街尋找失蹤的狗

電桿代碼像遺棄的每個孩子

進入冬季

城鎮(zhèn)黯沉無光

山脈柔和的輪廓

消失在暮靄中

獻給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的自畫像

——1928年，達利用黑墨水筆在一張發(fā)票的背面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獻給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的自畫像》，2012年該畫以4萬英鎊拍賣成交。

這是個平常的午后

達利和洛爾迦

兩個年輕人的星座預報

1923年春

洛爾迦住在馬德里

著名的“學生公寓”

愛藝術，兩個年輕人

這樣招搖過市

不管是逛街、上劇院

泡吧，還是度假

都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達利為洛爾迦戲劇

做舞美設計

洛爾迦從達利畫中

汲取詩歌靈感

每當高價賣掉達利的畫

兩個年輕人

會叫上兩輛出租車

一輛他們自己坐

一輛空車跟著跑

一輛車自己坐

一輛放空跟著跑

成為馬德里街頭

富家子弟們

競相模仿的新時尚

“那讓我們目眩的光芒，不是藝術

而是愛，是友誼，是擊劍術”

（洛爾迦《獻給薩爾瓦多·達利的頌歌》）

鳥鳴之后

鋪天蓋地的大雪之后

這北方的大城

成為一座明晃晃的村子

在必須早起上學的日子

小敏總會感到浸骨的寒冷

她用棉襖將身子裹起來

吧嗒吧嗒著皮拖鞋

推開盥洗室前的媽媽

從半睡半醒中找到

真實世界的存在

第一節(jié)課為什么

不是體操課

而是物理或者英語課

她坐進教室時

太陽才升起

解物理題時

至少需要大腦

發(fā)揮一半的作用

不管何時到校

九點難以進入正常思維

她催促自己在早餐后

穿越積雪的街道時

成為課堂上活躍的主人

當太陽升起

街上的鳥鳴過后

客 廳

客廳明亮

大量新鮮空氣涌入

一個女人送走客人

打開落地窗

黑暗的草坪

星星整夜在倉庫散步

月亮像個警衛(wèi)

斜挎著槍在肩上

無言地看著他們

走過來走過去

他們進行過多次深談

坐在昨天客廳椅子上

車 禍

一輛電動車撞上了一輛貨車

貨車里的儲罐桶滾上人行道

好像是一點小誤會

電動車騎士站起來

拍拍腿上的灰土

看看迷惑不解的街景

一副愛去哪兒去哪兒的樣子

挑了個方向走了

沒有等警察調(diào)查取證

或者和貨車司機確認一下

（一起車禍現(xiàn)場

卻無法找到

那個受傷的人）

一個人的一生很短

你這么說他就走了

課 堂

我盯著老師講課的手勢

她講的時候我全聽著呢

可她的臉橫在我面前

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

我突然想不起她剛才說什么

記不住她問了什么問題

每當她迎向我

我都不知所措

想不起講了什么

我恨不得抽自己耳光

這是多簡單的問題

每當坐回座位

輪到其他同學回答時

我都懊悔得無語

這已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我看著她的臉發(fā)呆

這可不是令人喜歡的臉蛋

雖然我睜大眼睛

不錯過老師的每句話

可她的臉總是擋在前面

遮住了她的話

讓她覺得向我提問

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那一刻，我像個夢游者

走出教室的半路上

我看見了她的兒子

比我小，正是傻蛋的年齡

他轉過身下樓時

背后書包上的那幅卡通畫

第一次讓我笑出聲來

哦，真正的夏天

天太熱，趕車的人說

沒有泉水解渴

哦，一下子就太熱

要不停地憩息，將馬

和亂石堆扣在一起

運石料的人

摘了草帽

解下毛巾擦汗

喝口葫蘆里的酒

酷熱讓人疲乏困倦

沒關系，你盡管喝

但是，你的馬

拿這些石頭干什么

這匹馬開始吃我的石料

大聲咀嚼著，白色粉末

從兩頰往下滴淌

如同在收獲的蘋果園里

吃得那么有滋有味

你奔出去

撞在一棵樹上

折下樹枝

直接抽它的嘴巴

抱來它喜歡的干草

都無法阻止它

對石頭的嗜好

好像是對背后

這座荒山的某種儀式

哦，真正的夏天開始了

神 話

月亮從街角倒退回去

寂靜慢慢降臨

窗戶一扇接一扇關上

天氣并未轉暖

外面充斥愚昧與混亂

禁錮精神根植各地

恃強凌弱，喧嘩吵鬧

看起來就是如此

我們得過且過

知足常樂，人們說

大多數(shù)人還越過越差呢

猴年馬月才出現(xiàn)一個

領會男女平權精神的新種類

月球上的人在砍伐桂花樹

它遮蔽了底下的花草灌木

也許他只是除去野蠻膨脹的亂枝

卡夫卡式的討論課

一

實驗發(fā)現(xiàn)，

老鼠總是緊貼著墻根，

奔跑。

墻拐彎，

它才會拐彎。

“你得改變奔跑的方向?！?/p>

“哎，”老鼠說，

“這世界變得，

一天窄似一天。

當初它是那樣遼闊，

遼闊得我都害怕了，

我跑呀跑呀，

我真高興，

我終于看到遠處，

左右，左右，

出現(xiàn)了一道道墻，

可這些長長的墻，

以極快的速度靠攏過來，

我已到達最后一間房子，

角落里有個洞口，

我跑了進去?！?/p>

貓說：“只要，

靜靜地待在墻角，

在老鼠們每天，

沿墻腳奔跑的線路一端，

舉只爪子落下就行?！?/p>

二

夜幕垂下。

像低頭沉思一樣，

夜幕閉合。

四周睡的都是人。

一個小小的花招，

一種無理的自我欺騙：

他們睡在屋子里，

睡在牢固的床上，

睡在堅實的屋頂下，

伸展或蜷曲，

睡在床墊上，

睡在床單上，

睡在被窩里。

（事實是，

他們聚在一處

荒涼的地方，

以前有過一次，

以后仍將如此。

一個露營地，

一望無邊的人群，

一支大軍，

一個民族，

頭頂冰天，

腳踏雪地，

在站立處就地臥倒，

額頭枕著胳膊，

臉沖地，

安然呼吸。）

你醒著，

你是哨兵之一，

從身旁的枯枝堆中

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棍，

晃動著它找到離你最近的人。

為什么你醒著？

必須有一個人醒著，

這就是答案。

必須要有一個人。

三

賦比興風雅頌

同學們抱怨說

整天我們盡學這玩意兒

可在實際生活中卻無處運用

我們只擁有這種實際的生活

“子曰：

詩三百，

一言以蔽之：

思無邪?！?/p>

“以車祛祛。

思無邪，

思馬斯徂?！?/p>

（《魯頌·》）

一種釋文說

駕車的馬跑得飛快

但它不能跑偏

要直道競速

才能抵達目標

“你過去?！?/p>

如果路是筆直的話

大家畢竟都能做到

如果是歧路

又難以捉摸

就毫無幫助

不可理解的東西

又要的就是不可理解

這已經(jīng)讓我們知道了

那樣每天費盡心機

所做的都是別的事了

“我敢打賭，這是個修辭手法。”

“如果這么說，你贏了。”

“只不過是修復了前一個頌辭?！?/p>

“不對，”老師說，

“落在陷阱里你就輸?shù)袅孙L雅?！?/p>

片 刻

在劇院跟隨謝幕加演的節(jié)目

可以每隔兩個節(jié)拍鼓掌一次

走臺階時一根拐杖或一把雨傘

可以每走兩節(jié)階梯戳地一下

木星或土星上，可以把第二個黑夜

當作在中午出現(xiàn)的雷雨天氣

可在第一個簡短的夜里

像實驗小鼠那樣睡上片刻

乞 食

佛陀的化緣觀是

不擇貧富

平等乞食

佛陀病了

一位弟子

去富人家

為他乞食

受到嚴厲批評

治好心病的佛弟子

繼續(xù)走在乞食的路上

在數(shù)百年后的教派里

他可能會被逐出僧團

致 敬

在寂靜里

我聽見一聲鳥鳴

一種呼嚕聲

樹葉間的風聲

嬰兒的聲音

女人從深井發(fā)送的歌聲

醉倒在孤獨里

就醉倒在寂寞里

孤獨與寂寞

也會投入戰(zhàn)士的懷抱

夜鶯的信仰

尖銳而無情

天生悲傷

什么樣的世界是正確的

置身危險之中時

顧不得反思

夢反而減弱了

夢首先需要和生活

賽跑，然后是安眠

穿上漂亮衣服

到鎮(zhèn)上逛逛

直到精疲力竭為止

（失明的盲人

夢見了世界

先天失明與后天失明

唯一區(qū)別于色彩的悲傷）

情 人

今天看到的你

是我見過的動物中最美麗的

不，我忘記了這一切

也全然忘了自己

站起來，靠近點

想一想，不也挺好

但還是走近了

這新鮮、顫抖的陽光

努力看到你的邊界

那不可忍受的，不是驚懼

不知何時落在身上的火

在你離開時我已這么想

完全承認驚懼的心是違法的

去虛空中等待

比驚懼自身所要承擔的要多

這么做不是由于怯懦

而是在斗爭中受壓迫的感受

我們挨著墻坐在一起

像最后的審判時刻那樣

或許可以說墓穴已敞開

我們?nèi)匀换钪?/p>

卻已然躺著不動的某個時段

園 子

有關造園子的回憶錄

最近總是層出不窮

他靠繼承一小筆財產(chǎn)

到城郊小鎮(zhèn)買了個院子

日夜奮戰(zhàn)，掘金一般

在院子里挖井

為省錢，他不請工人

生怕別人泄密似的

有時晚飯都顧不上吃

挖坑、打樁、砌磚

他規(guī)劃了桃花源藍圖

看到了偉大事業(yè)的苗頭

“這個陶淵明，用

我的地下源泉釀酒

更多不朽詩篇可歸于他”

第一桶井水拎上來

是又咸又澀的

第二桶，第三桶

也不用說了

當晚，他返回城里

到洗衣店取回白襯衫

將頭發(fā)里夾帶的草籽

丟進墻角破花盆里

新的一天又重新開始

平淡的日子

你們把我丟在這個泥潭里

沒有鏡子，沒有凈水

天空中有一種褪色的藍

沒有桑葚等待采摘

過兩天就要下雪了

冬天以勝利的姿態(tài)降臨

某人還坐在河邊

在一個平淡的日子

不需要等待什么

日 子

“兒子，對不起

我們才知道你發(fā)燒了，

你從來不瞎鬧的”

他們夫妻凌晨沖出門

攔車去兒童醫(yī)院

兒子已哭不出聲了

只在丈夫懷中抽搐

在等急診的十幾分鐘

只發(fā)出一兩聲尖銳鳥鳴

醫(yī)生反復聽診后說

送殯儀館吧

憤怒的妻子先用坤包

砸當班醫(yī)生

再將丈夫的半只耳朵扯下來

丈夫去買了一只小號的花圈和火燭

就像去年兒子過生日時一樣

妻子堅持離婚

去了另外的城市

年底高高興興做了新娘

婚禮上，她喝高了

又摔破了臉

將酒瓶砸在大堂小姐身上

抱著一對嘉賓的孩子

說要放飛鴿子

人們送她去了精神病院

馬術課

馬的全部力量集中在它的臀部

肩部又細又瘦

馬的進攻武器為尥蹶子

力量來自臀部

跑動時，它用臀部的力量

從后面將自身往前推送

當一位騎手坐上去時

一般坐得離馬肩比較近

騎手三分之二的體重

落在馬的肩部

馬的肩部承受了過分的重

脖頸、腦袋、嘴巴變得僵硬

而馬嘴的柔軟靈活敏感

是坐騎的價值所在

騎士胯下的馬一旦失去平衡

出現(xiàn)攣縮，只會勉強服從指揮

好騎手循序漸進

訓練馬將騎士的分量

盡可能往臀部轉移

減輕肩部負擔

使它的后腿往前躍

慢慢忘記騎手的分量

讓馬恢復自然

馬術是支配馬的肌肉力量的藝術

舞臺上的京劇演員們

用馬鞭在虛空中揮舞著

挺胸直腰急轉回旋

問 禪

一個出家人問當家?guī)煾?/p>

五祖弘忍更喜歡惠能

還是更喜歡神秀

師父，有時候

我聽人說東說西的

也不知道信誰的

“神秀?！碑敿?guī)煾刚f

“可是惠能是得了師父衣缽的呀”

“行吧，那就算惠能?！睅煾刚f

“師父，明白了，這個問題我問得太蠢了”

“你把不知深淺的我逐出師門吧”

天 壇

天壇是高出地面的露天祭臺

外有護墻和極少量附屬建筑

四周密植柏樹

來源是古代的林中空地祭祀

祭祀選在冬日早晨日出之前

在靜謐的環(huán)境和黎明微光中行禮

湛藍天簾四面下垂與柏樹林相接

墨綠色柏樹林和潔白莊嚴的圓壇

仿佛祭壇浮于林杪上接于天

圜丘外方、圓墻

集中反射出聲波于臺上

很小的聲音也產(chǎn)生很強回音

仿佛微小動作上天皆能知曉

電 梯

文物收藏家說

房價還要漲

他看中四層一戶

但他買的大件雕塑

無法搬上樓

他想安部電梯

又怕樓下住戶不同意

你可以把一至四樓

全部買下來

評論家說

安裝好電梯后

再把底層

賣了

收藏家在四樓

還加蓋了一間

歐式觀光花園房

他請大家試乘

為房子加裝的電梯

升到屋頂花園時

評論家說

順暢

遠 方

我說小姐

停一下腳步

讓我替你擦擦鞋

我會二胡曲

二泉映月

請你放慢腳步

不要捂耳朵

先生，你的車

等綠燈放行時

讓我給你抹一抹

擋風玻璃吧

為了前面好風景

小姐和先生

只有我知道

那遠方的一切

無一不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