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藏族)
何延華,女,藏族,生于1980年。中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中國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外國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培訓(xùn)班學(xué)員。蘭州理工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個國家級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嘉禾的夏天》,獲2009年甘肅省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一等獎。2009年臨夏州第一屆“花兒文學(xué)藝術(shù)獎”一等獎,2014年第二十三屆“東麗杯”全國梁斌小說中篇小說獎優(yōu)秀獎,第二屆“《飛天》文學(xué)十年獎”,甘肅省第二屆文藝評論獎二等獎,2017年第二十六屆“東麗杯”全國梁斌小說獎中篇小說三等獎等獎項。
沒錯,您現(xiàn)在看到的麥場上那一大片灰燼,就是我家的——不,它沒變成灰燼之前的那個大草垛,是我家的。真遺憾您沒能看到它佇立在麥場上的樣子,那可真是又高又圓,有人說它像個大饅頭,有人說它像女人的那個(張開并彎曲右手五指,做出圓圓的形狀,同時驕傲但失落地一笑)。它是我們村最大的草垛,真的,全村百十戶人家,誰家都沒有那么大的草垛。那是我積壓了五年的干草——什么小麥草,大麥草,青稞草,燕麥草,豌豆草……凡是打盡了糧食的麥草,我都把它一根根撿起來歸垛;還有曬干的玉米秸,大豆桿,洋芋莖,苜蓿草,芨芨草,從山坡上割來的嫩苪草……告訴您,凡是我們這地方能生長的草,我都千方百計,割來壘成了這個大草垛。幾乎每天,我都在往草垛上添加新草。為了防止雨水滲進草垛底部使草受潮腐爛,我在垛底支撐了四根大腿粗、一人高的榆木樁子,然后把草搭在上面,看起來就像一個圓圓的房子。為了防雨,我在垛頂蓋滿了沙柳條,花椒枝,還有我從山上挖來的老榆根。您問我為什么這么貪心?——為了我的牛羊呀!我養(yǎng)了九十只羊——三十只小尾寒羊,二十只杜泊羊,四十只波爾山羊;小尾寒羊和杜泊羊,性乖,我讓它們呆在羊圈,吃大草垛上的干草;波爾山羊性野,我每天陪著它們,從夏草場轉(zhuǎn)到冬窩子;我還養(yǎng)了五頭花奶牛,喏,牛圈就在羊圈后面,那一排紅磚墻就是。您問我奶牛吃什么?——豆子和麥麩,還有昨夜被大火燒掉的大草垛(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墒牵巯?,您叫我拿什么喂它們?這場該死的大火,連一根渣也沒給我留下!您聽,現(xiàn)在我的羊也叫,牛也喊!整整一天沒吃干草了,它們!雖說一個大草垛,值不了幾個錢,可那是我牛羊的命?。∨Q虻拿簿褪俏业拿?!現(xiàn)在,您叫我怎么活?。ㄗ旖窃俅纬榇?,用拳頭捶了幾下頭)!
好吧,既然您讓我說說那個人,我就說說吧。我是有良心的人,不會因為我那個破草垛而懷恨一個可憐的異鄉(xiāng)人,流浪漢,勇救我們村落水孩子——雖然那孩子是個侏儒——的英雄,剛剛離開人世間的孤……孤魂,如果他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的話。愿佛祖保佑他!也保佑我們(雙手在胸前合十,祈禱著)!
沒錯,他是正月初三流浪到我們村子的,我的兒子和他的伙伴們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時他正蜷縮在村邊上人家棄置的一間破房子里睡覺,那房子沒門沒窗,房頂也開著大窟窿,地上飄進來的積雪足有半尺厚,可是他卻倒頭睡得像頭死豬。一把破舊的吉他被他攬在懷里,就像抱著個娃娃。孩子們惡作劇,在他頭頂放了幾顆鞭炮,跑開,遠(yuǎn)遠(yuǎn)地察看動靜。不一會兒,他佝著背出來了。“挺好的一個人,要是他穿上一件好衣裳,再胖些的話?!蔽覂鹤踊貋砗筮@么給我說。他們本以為他會跳起來打他們,因為很多流浪漢都是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往往都有暴力傾向,所以他們做好了逃跑的準(zhǔn)備。可是那個人只是站在那里,溫和地微笑著,沒有一點惡意。這種微笑讓孩子們覺得,他不像那種腦子有毛病的流浪漢,而像一個正常人。于是他們的好奇心更大了,慢慢向他靠近,同時密切觀察他的表情。他始終微笑著,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強烈的光芒,這種光芒甚至讓晨光照射的雪地也黯淡下來,以至于他的眼珠子都像在跳躍似的——這也是我兒子告訴我的。“有煙嗎?娃娃們?”等他們快靠近時,他開口道,聲音很大,說得很慢,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我兒子給我模仿過。當(dāng)他們告訴他沒有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就像一盞燈,突然熄滅了。接著他長嘆一聲,又佝著背鉆進了那間破房子。
“爸爸,我當(dāng)時想,他要是住進我家的大草垛就好了,總比那間破屋子強呢!”我兒子那天講到這里時對我說。我當(dāng)時就給了他一巴掌,其實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但是,老天爺,千萬別讓他發(fā)現(xiàn)我的大草垛,要是他住進我的寶貝草垛,我會覺得他像住進了我家里一樣不舒服的。
所以,那天早飯后我沒有把我的山羊趕到草坡上去,而是圍著我的草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生怕他瞅著空子鉆進去。您不知道,那些流浪漢,最喜歡鉆人家的草垛,對他們來說,草垛就是棉花包,就是溫暖的家,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安居在草垛里的一群流浪狗——它們住在我的草垛里已經(jīng)五六年啦!剛開始的時候只有一只大黑狗,后來不知從哪里又來了一只大黃狗,母的,它們就勾搭到了一起。結(jié)果,一年下一窩小狗,鬧得村里到處都是狗叫,到處都是狗屎。還好小狗長大,總會離開爹娘,去往更遠(yuǎn)的地方,所以,今冬也只剩下七只啦!這七只野狗,公狗和母狗正當(dāng)壯年,身體像狼一樣修長結(jié)實;五只小狗,已經(jīng)長大,身形早已超過了父母,平日里兇狠霸道的勁兒,好比藏獒。它們嗅著了我緊張的氣息,也跟在我的屁股后頭不安而警惕地吐著舌頭,寸步不離。看著它們那忠誠而又兇巴巴的樣子,我突然想到,有這么一群惡狗,誰還有膽量打我草垛的主意,除非他吃了豹子膽!這么一想,我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于是哼著山歌,進到羊圈放出我的山羊,準(zhǔn)備上山放牧去??墒蔷驮谶@時,我隱約看見一個高大瘦削的人影往麥場邊一閃,接著就聽見了那群流浪狗狂亂的吠叫。我打賭您一輩子也沒聽過那種狗叫聲,就像要把天撕裂了似的(憨厚而夸張地呲了一下滿口好看的白牙)。我大驚,本能地沖向草垛,我的山羊們咩咩叫著跟在我后面。果然,我所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場人狗爭奪棲息地的戰(zhàn)斗剛剛開始。只見那個高大瘦削的男子,大概六十來歲——也許沒有那么老,還有什么比居無定所、風(fēng)餐露宿更能使一個人顯露老相呢(搖頭嘆了一口氣)?他留著一頭齊耳長發(fā),臉部骨骼清俊硬朗,雙目閃閃如星,穿著一件對于他那副身材來說明顯顯得短小滑稽的灰色舊棉衣,一條同樣顯得短促的灰褲子,一雙看不出顏色的運動鞋,斜背一把破吉他——破到什么程度?簡直就是一塊爛木板——正手持我用來翻曬青草的杈柍——那是我用胳膊粗的櫻桃木削的,比鐵棍還要結(jié)實——跟發(fā)了瘋的狗群惡斗。您見過我的那群狗嗎?它們比狼還要兇狠,比虎還要殘暴,要是你在野外遇見它們,肯定會被它們生吞活剝,連根毛發(fā)也不給你留下??删褪沁@樣一群惡狗,被那個瘦削的流浪漢打得落花流水,哀嚎不絕!他那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比電視上的武俠強多了!每出一招他都大喊一聲,您可沒見他那副呲牙咧嘴的兇樣,簡直比惡狗還可怕!我本來想制止他,可一見這幅情景,哪里還有開口的勇氣,只好斂聲屏氣,躡手躡腳站在一旁,由他去了。我的狗兒們,最后瘸的瘸,拐的拐,嗚嗚哀叫著逃出了我們的村子,再也沒有來過。
我至今記得他跟惡狗狠斗之后扔掉杈柍的樣子,很瀟灑,很神奇——就那么隨手一揮,杈柍就從空中“嗖!”地飛了過去,穩(wěn)穩(wěn)地立在草垛邊。直到此刻,我仍想不通,為什么那根杈柍從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飛過去之后還能筆直地立在草垛邊。我用杈柍翻曬了二十幾年的干草,每次用完放置的時候,不那么擺弄一番,它就會順著墻壁滑倒,而這個人,卻有這樣的本領(lǐng),真讓人不可思議。從那時起,我就斷定,他非等閑之輩。
他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從惡狗手里贏得了我的草垛。當(dāng)時他朝我點了點頭,算是跟我這個主人打過了招呼,然后兩手一陣上下左右,拍打凈了身上的塵土,略彎了彎腰走進了我的草垛。不一會兒,什么狗糞、狗毛、狗墊在身下的爛草、狗啃得面目全非的爛骨頭,全給他清掃出來,再從草垛上扯下幾捆金黃的新麥草,墊在地上,那里儼然,也像個家啦!
不過話說回來,我當(dāng)時要是叫上幾個男人,大家一起把他嚇一嚇,趕一趕,也許他就走了。但我可憐那個人——感謝佛祖賜給我這么一副好心腸——您說大正月的,家家戶戶都在過年,雞鴨魚肉塞滿了冰箱,啤酒飲料堆滿了屋角,炕洞里燒著牛糞,鐵爐里燃著木炭,就算外邊風(fēng)雪交加,也暖和得讓人身心舒展;可是那個人,在寒風(fēng)中抖抖索索,饑腸轆轆,而且,天知道他在外面流浪了多久!還有重要的一點,我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男人很珍貴的東西,他和惡狗爭奪地盤的狠勁,他朝我點頭的優(yōu)雅以及他彎腰走進草垛時的從容,都讓我覺得,這是一個真男人。我不能將這么一個落魄的真男人,以粗暴的方式趕出我的破草垛,那樣,我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的。
可是,不瞞您說,我也很矛盾。那群狗兒在的時候,我的心踏實得就像蹲在墻角的石頭碓窩,一有風(fēng)吹草動,它們就叫得驚天動地,我一點兒也不用擔(dān)心我的牛羊會被賊惦記;可是自從來了那個人,我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不僅每天晚上得起來好幾次巡視我的牛羊,還得時時刻刻提防他抽煙,免得他不小心燒了我的草垛。您瞧!現(xiàn)在(用手指指那一片灰燼),我還是沒提防住!這要怎么說才好?是他的命還是我的命(痛苦地皺了一下眉)?
沒錯,我敢肯定,是他自己夜里抽煙,不小心把草垛點著的。您問我他哪來的煙?他的煙呀……您別瞎猜,他的煙可不是討來的,偷來的,撿來的,是他自己掙來的。拿什么掙的?拿他的吉他,拿他的命。平日里他靠彈吉他賣唱掙煙吃,昨兒晚上,他拿他的命掙來幾條正宗的黑蘭州,又把自己的命交給了黑蘭州。唉!難道這就是人們說的命運嗎?
黑蘭州……您要我講講他那幾條黑蘭州的來歷的話,我不得不先說點別的。否則,我恐怕沒法給您說清楚。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就像大頭洋蔥,不先一層層剝掉外皮,就無法看到里面的蔥心。我接著上面的話給您講——他不靠討飯過活。他不是我們平常所見的那種流浪漢,其實在我看來,他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要聰明,只是特殊的境遇把他逼到了這種不堪的境地而已。而且,他的生存之道不比你我的低賤。我已經(jīng)給您說過了,他靠他的真本事,那把破吉他過活。他能用吉他彈出好多歌曲,那時候的革命歌曲、現(xiàn)在年輕人愛唱的流行歌曲,沒有他不會彈的。聽他彈吉他,真是一種享受。不瞞您說,我年少時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一把吉他,并伸出我那握慣了羊鞭的粗糙、僵硬的手指,扒拉了那么幾下——就是那么幾下,讓我至今如癡如迷……可是那時家里窮,別說吉他,連根吉他弦都買不起。如今買得起了,心卻累得慌,提不起那個精神了。要不,今天跟您說話這會兒,我或許就能給您彈上一曲(憨厚而靦腆地一笑),解解您一路的困乏。
當(dāng)然他剛來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他還有彈奏吉他這么一門手藝。他是正月初六早上,亮出這門絕活的。那天天剛蒙蒙亮,我還沒起床,突然聽見一陣悠揚的吉他聲,從麥場方向傳來。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但那是一首歡快的兒童歌曲,我好像聽過那個旋律,我的爸……我的爸……爸(嘴角哆嗦,艱難而緩慢地吐出這幾個字)……好像給我彈過,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首曲子是這樣的唱的(仰起頭,閉著眼睛哼了幾句),您聽過嗎?哦,您說這首歌叫《我有一個好爸爸》?好極了!應(yīng)該就叫這個名!我回頭一定找來聽聽(臉上露出歡欣童真的表情)!
不瞞您說,我不聽音樂,已經(jīng)很多年啦,幾乎從我來到這個村子時候起,我就再也沒有認(rèn)真地聽過一次音樂,即便后來無意間在電視廣播中聽見,我也總會下意識地避開。實話告訴您吧,音樂,對于人類來說,音樂是不可或缺的美好享受,精神食糧,可是對我來說,猶如刑罰。如果沒有……我就會和音樂相伴一生,可是命運就是這么捉弄人!還有,如果當(dāng)您知道坐在您面前滔滔不絕的這個人,竟然沒進過一天校門,您那顆男人的心,肯定會涌上深深的同情(痛苦而譏誚地撇了一下嘴,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雖然生活在這樣美好的時代,雖然求知是人類最值得贊揚的天性之一,我卻沒上過學(xué)。這是我一生的傷痛,怎么給您說呢(再度陷入沉默)!
不過,我雖然沒上過學(xué),但我不是那種大字不識幾個的人。感謝佛祖,我的鄰居哥哥,那時在學(xué)校念書,是個好心人。我和他一起放羊,纏著他學(xué)會了拼音,又把他的書——語文數(shù)學(xué),自然,思想品德,美術(shù)……全都借過來,在放羊的時候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后來又利用一切機會閱讀各種各樣的書籍,比如連環(huán)畫啦,養(yǎng)殖技術(shù)啦,古今小說啦……我全靠閱讀,才使自己不至于愚昧透頂,只知道該怎么放羊。我對書本,天生有種無法舍棄的親切感,那種感覺就像是骨子里、血液里帶著的,每次我一見書本,便把這世上的一切煩惱都忘記了,甚至忘記了我是誰——當(dāng)然,直到今天我也沒搞清楚我是誰——姓什么,從哪里來,等等。可是,我就是靠著頑強的自學(xué),才沒使自己淪為真正意義上的牧羊人。每次當(dāng)我想起這一點,我既感到慶幸,又感到后怕,因為我要是稍微怠惰一點,我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我了,我就不會苦苦追問自己的身世和過去,不會對自己的前途懷著深刻的憂慮,也不會對自己看起來毫無希望找到的血脈至親充滿希望,并始終堅信總有相遇、團圓的一天。感謝書本,讓我擁有這樣的認(rèn)識和信仰。
所以那天早上,當(dāng)我聽見不知是誰,用吉他彈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并牢記的旋律,而且彈得那么憂傷刻骨、悱惻纏綿的時候,我的心里不禁一陣針扎般的難過。我起了好奇之心,輕輕下床,踱到麥場邊,想瞧個究竟。
卻是他,那個人,正靠在我的草垛上,低頭彈著那把破吉他。我當(dāng)時有些吃驚,因為那天他與惡狗打斗的場景留給我的印象太深,我已忘記他還帶著把吉他。那悠揚的琴聲,從他嫻熟的指尖不斷地流出,就像嘩嘩的溪水。曙光照在他高大瘦削的脊背上,一片蒼涼。我不由聯(lián)想到了他的家人和孩子,想,像他這樣的男人,到底有沒有家,有沒有愛人,有沒有孩子呢?
他一口氣彈了好幾首,都是我說不上名字卻好像隱隱約約聽過的曲子,也許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也許是在夢里,也許是在前世……很奇怪的感覺,您說是嗎?
他就那么專注地彈著,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思緒仿佛跟著琴聲,飄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可是彈著彈著,吉他聲就漸漸弱下去了,直到他疲憊地垂下雙手。我這才想起,那個人,這幾天,吃飯了嗎?
于是,我回家,到廚房找出幾塊饃饃和一碟咸菜,倒了一杯熱茶,趁他進到草垛的空兒放在草垛邊。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去放羊的時候,看見草垛邊只放著空碟和空杯,可當(dāng)我的羊在山坡上啃吃隔年的干草,我自己手拿鐮刀,蹲在懸崖邊采挖一種剛剛冒出嫩尖的藥草時,卻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的身影在村子里一閃一閃。那時候太陽還沒有完全出來,村子里沒啥大動靜。他的身影一會兒出現(xiàn)在村口磨坊邊,一會兒出現(xiàn)在村尾池塘邊,一會兒又出現(xiàn)在村外大夏河畔,最后才慢慢踱回我的大草垛。您別說,這一番所見,真讓我膽戰(zhàn)心驚,不知是因為自己身處寂靜的野外還是因為他那背搭雙手前后左右張望著走路的姿勢。很難說這就是他,但千真萬確就是他。顯然,他是特地出來,全方位偵察了一番我們的村子。
中午,等我放羊回來,看見麥場上圍著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人群的中心,正是那個人。
他在彈奏吉他。
他彈的還是那首您剛才說的《我有一個好爸爸》。
我和我的波爾山羊,透過人群縫隙,觀看了一場聲情并茂的音樂演出。
只見他一掃黎明時的警惕和哀傷,用歡快的調(diào)子彈著這首兒歌,邊彈邊唱,聲音沙啞,低沉,充滿了男人的力量,內(nèi)心深處信仰的力量。他臉上的表情配合節(jié)奏,豐富,生動,和整首曲子天衣無縫——
我有一個好爸爸
做起飯來鏘鐺鐺鏘鐺鐺
洗起衣服嚓嚓嚓嚓嚓嚓
高起興來哈哈哈哈哈哈
打起屁股啪啪啪啪啪啪
嗯真是稀里嘩啦
……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覺得他很親切,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他的表情,他臉上黝黑的皮膚和刀刻般的皺紋,還有他手撫琴弦的動作,甚至他在人群中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都是那么熟悉,仿佛前一刻鐘,我還和他親密相依,從他那兒獲取愛和力量……這種愛和力量,父親般的愛和力量,在我的一生中,是多么稀缺,多么珍貴??!我這一生,從未嘗到過父愛的滋味……(思忖了一下,喃喃補充了一句: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同了)……他究竟是什么人,我對他為什么會有如此依戀的感覺?他……
我就這么胡思亂想,內(nèi)心被一種奇妙而溫暖的感覺包圍著。漸漸地,我對他,這個正在唱唱跳跳的、落魄但不失尊嚴(yán)與體面的老年男子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憐憫,不知是這憐憫還是別的什么,使我流下了一行行滾燙的熱淚。
我的熱淚,流在臉上,也流在心里。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了,我來到這個村子;這三十年中,我在心里流過多少淚?不怕您笑話,恐怕有咱們的大夏河那么深,那么長。但是從來沒有一滴淚,像這次這么溫暖,這么委屈,這么疼痛,這么幸福(一陣微笑的哽咽,淚水一次次涌上眼眶)!
在這種莫名的哀傷和激動中,早上在懸崖邊看到的一切,仿佛一場夢那么遙遠(yuǎn),而我腦子里突然復(fù)活的一條細(xì)線,串珠般連起許多失散多年的珍貴記憶,這些記憶若有若無,似隱似現(xiàn),一不小心,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見……我極力地、萬分小心地呵護著這些記憶,生怕它們曇花一現(xiàn)之后永遠(yuǎn)難覓,而這些金子般的記憶,又使我的熱淚不斷地滑落,我用盡男人的力量,也無法將它控制……就在這時,那個人突然停止了彈奏,用一種我似曾相識的表情壓抑而熱烈地望著我……他的神情,就像一個年邁之人,用盡一生的時間尋覓和等待的東西突然有了下落。這種經(jīng)歷漫長的失望乃至絕望之后突然天降的驚喜,頃刻間就抽走了他積攢了一生的、支撐他堅定不移地尋找下去的力量和信念,只給他留下一副蒼白而虛弱的軀殼,軀殼里,剩下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懷疑與驚訝——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透過淚光,我久久地和他對視,這種對視里竟恍然飄過了我短暫的童年和三十年艱難的時光。不瞞您說,我的童年只有四年。是的,只有四年。請您不要問,這是為什么……他的目光……啊!他的目光,像所有父親的一樣慈祥,不,比這世上所有父親的還要慈祥!而且,漸漸地,這慈祥的目光中也蓄滿了淚水!我目睹那兩行眼淚如何潮水般漫上他那雙因為滄桑歲月的侵蝕和滿腔悲憤的灼燒而眼角略向下耷拉的眼睛,涌出他瘦削的、幾乎只在骨頭上貼著一層枯褐色干皮的、下陷的眼眶,滑下他尖銳鼓突的灰褐色臉頰,最后垂懸在他堅硬方正的下巴上,左右晃動了幾下才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那顆淚珠碩大,晶瑩,在陽光下閃著鉆石般的光澤,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別人的淚珠—— 一顆男人的淚珠,一個父親的淚珠!我當(dāng)時真想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住他,朝他問一句……可是我的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世界,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看見我三十四年的人生正排山倒海般朝我走來,失去的一切,所有的疑問,萬千奔馬般朝我馳來。而我,只能怔怔地看著它們昂然前進,直至將我淹沒……我眩暈,我虛弱,失去了支撐我身體與靈魂的所有力量,在那一刻。我冷汗淋漓,渾身顫抖不已,就像我們村里被神魔附身的巫醫(yī)。有那么一陣子,我甚至喪失了視覺、聽覺、思考、辨別等等一切感官能力,只看見這個世界一片雪白,空空蕩蕩,無一他物;也一片靜寂,蒼蒼茫茫……我看見四歲的我,小小的四歲的我,正依偎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抱里,和他擺弄琴弦,琴弦發(fā)出的樂音,正是這首《我有一個好爸爸》……啊,好爸爸,好爸爸……我的好爸爸,究竟在哪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究竟,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我還看見童年的我,少年的我,青年的我,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孤獨地、痛哭失聲地在牧羊……
好在人們的尖叫聲驚醒了我,我這才發(fā)覺大家都已將視線從那個人身上轉(zhuǎn)移到了我身上,并都顯露出十分驚訝與迷惑的神色。神識,于是重又回到我的體內(nèi)。我低頭抹了幾把頭上的冷汗和滿臉的淚水,然后抬頭,繼續(xù)朝那個人望去。就在我抬頭的瞬間,我感覺到那個人一直沒有從我身上挪開的視線突然轉(zhuǎn)移到了吉他上。隨即,一陣慌亂的、沒有任何樂感的吉他聲,突兀而刺耳地響起來了。
當(dāng)時,我都來不及細(xì)想,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為什么我會對一個異鄉(xiāng)人,這舉止神秘,來歷不明的流浪漢產(chǎn)生這樣奇怪的感覺?只覺得自己腦子里儲存的許多——不對,應(yīng)該是僅有的一些溫暖記憶似乎都和他有關(guān),或許是和一個和他一樣的人有關(guān)……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直到現(xiàn)在。
不好意思,我說的太多了,讓您見笑。我接著給您講他表演的事。
好了(抬起頭,歉意地一笑),這么給您說出來,現(xiàn)在我感覺好多了。我給您說,那天他的表演精彩極了,自然,灑脫,幽默,真情,一看就知道他是長期從事這項工作的(贊賞地一笑)。孩子們被他逗得咯咯笑個不停,男人們仰天哈哈大笑,女人們也都捂著嘴笑著,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甚至連我的山羊們,也都咧著嘴“咩咩”叫個不停,好像在連聲叫好。也難怪,像我們這樣偏遠(yuǎn)的小山村,這種表演,除了在電視上見到過,誰還見過一個真人,抱著一把吉他,有模有樣地又彈又唱又跳呢!
所以當(dāng)他表演結(jié)束之后,人們紛紛給他錢物,香煙,吃食,一半因為憐憫,一半為他的才華折服,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們村有個小孩叫咪咪的,從此就黏上了他。這個孩子是我們村老鷹的孫子。老鷹,本姓尹,不知為什么被人稱作老鷹。也許是他為人太壞。他一輩子干過多少缺德事?也許您比我還清楚。他是我一輩子最恨的人。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再千刀萬剮。我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的命運,跟他有關(guān),或者說,我的整個童年和人生,都?xì)г诹怂掷?,雖然我無任何明確的證據(jù),來證明我的這種感覺是對的。
老鷹是壞,但是他的孫子咪咪卻不賴。您也知道,人們當(dāng)中通常有那么一些胸懷特殊才能的人,上天對他們格外眷顧,就好像他們是上天的孩子。咪咪就是這種人。這孩子對音樂特別敏感,天生的音樂奇才。他還沒學(xué)會說話,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唱歌,當(dāng)然,只是自己胡亂哼哼。但這種哼哼高低起伏,有音有調(diào),和普通孩子要奶吃或者發(fā)脾氣的哭鬧自是不同。四五歲的時候,他對聽到的一切樂聲都過耳不忘,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時候,人們最開心的事,莫過于勞作了一天之后,逗他幾句:“咪咪,來,學(xué)個豬叫。”豬吃飯時的哼哈聲、睡覺時的呼嚕聲、受驚時的尖叫聲、以及挨刀時的哀嚎聲,便逐一從他嘴里蹦出來;再逗:“咪咪,來,學(xué)個鳥叫?!甭槿讣?xì)弱的唧唧聲、啄木鳥啄蟲的篤篤聲、麥黃時布谷鳥悠長的布谷聲、以及公雞喔喔的打鳴聲、母雞下蛋的咯咯聲,便挨著在您耳邊縈繞,就像真的一樣。
“咪咪”,是我們這地方的一種土制樂器,您知道,說不定您小時候也玩過呢!這種所謂樂器,就是用三四月柔軟的嫩柳枝尖尖上那一層薄薄的皮,做成的空心笛子,這種笛子神奇奧妙,有本領(lǐng)的人放在嘴上一吹,就能吹出千萬種樂音。老鷹的孫子是吹奏這種樂器的高手,于是,人們就索性喊他“咪咪”,至于他的乳名,大家都忘啦。
就像我剛才說的,上天對一些人是格外眷顧;但是眷顧的同時,也會顧及其他人的感受,從而給他一些小小的缺憾,以示他的公平。比如咪咪,就是個小小的侏儒。如今他已十歲了,卻只有四歲小孩的身高,或許還沒有。他的爺爺老鷹,這個心腸狠毒的壞蛋——請原諒我這么稱呼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我想您肯定會理解我——因此格外心疼他,在他的五六個孫子中;不論下地干活還是趕集逛市,他都影子一樣帶著他,而咪咪,則老大不情愿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小的身子左右搖擺,有點像電視上的小企鵝(沒有惡意地笑了一下)。
可是這個小企鵝,在觀看了那個人麥場上的一番吉他表演之后,就果斷地從他爺爺身后撤離了。他變成了那個人的影子,不管那個人喜歡不喜歡,接受不接受,他總是讓自己,盡一切可能地?fù)u擺在他的身后。這孩子,讓人又愛又憐,不是么?
起初,那個人連正眼瞧都不瞧他一眼,這不是那個人冷酷,那個人,向來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不久,人們就看見他倆大手牽著小手,肩并肩地行走在村子里了,就像一對真正的爺孫?;蛘?,更確切,一對忘年的知己,肝膽相照的兄弟。十幾天后,咪咪就把那個人的破吉他,彈得行云流水般自如灑脫了。
他倆算是臭味相投啦。人們又羨慕,又嫉妒,這樣說。
從此,這一老一少就組成了一個奇怪但和諧的音樂組合,你很難想象他們那默契的表演是個什么景象,但我敢打賭,那種景象會令你終身難忘,留下幸福美好的回憶,在你有生之年。整個冬天他們都在附近的村莊輪流表演,贏得了人們由衷的喜愛和贊賞。
可是這個組合卻在昨天戛然而止。為什么?因為咪咪的溺水事件。您也許聽說過那件事,在我們這樣偏僻的地方,別說有人溺水這樣重大新奇的事件,就是某天早上誰家媳婦不小心在自家門口放了個響屁,也會被當(dāng)作笑料迅速傳遍十里八村。好,好,您聽說過就好,既然您聽說過,我還有必要再講講嗎?哦,好吧,好吧,那我就再給您講講。
那件事情發(fā)生在昨天。對,一切事情都發(fā)生在昨天。昨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今天,就是四月一號啦。對,新的一切來的就是這么快。您知道,今年春天來得遲,我的波爾山羊,一邊啃著陽坡上的嫩草尖,一邊偷眼望著陰坡上的草,盼望它們快快長起來——我何嘗不和它們一樣?我恨不得有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的本領(lǐng),好讓我的羊們早日吃飽肚子。
好啦,本來要說咪咪的事情,我卻又扯到羊身上去了(憨厚地一笑)。您別見怪,我從四歲來到這個村子,就開始了放羊的生涯,習(xí)慣啦。四歲之前,我哪里見過什么羊呀牛呀豬呀狗的?可是從我第一眼見它們的時候起,就成了它們的奴隸。到如今,我還在伺候它們,這輩子,恐怕就是這奴隸命啦(悲戚地?fù)u一搖頭)。我記得第一次“趕”羊上山的時候,我的手里被人塞了個羊鞭子,那個人長著一口可怕的大齙牙,兩顆門牙搭在下嘴唇上,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他塞進我手里的羊鞭子,那根粗粗的紅沙柳桿子,令我重心不穩(wěn),我連握都握不住它呢!那根桿子被人攥得油光閃亮,頭部扎著的那根長長的粗羊毛繩子,足有三米長,拖在地上,像條彎曲扭動的長蛇。那人命令我:“抽!”我看見他的齙牙在陽光下發(fā)出燦爛的黃光,那種黃光至今散發(fā)著魔鬼般的權(quán)力和不可抗拒的國王般的意志,每當(dāng)想起它,我的心里就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恐懼。命令我“抽!”的同時,他用他手里的鞭子做了個示范,只見他運足力氣將鞭子甩過頭頂,在空中劃出一個個漂亮而規(guī)律的圓形,然后突然將繩頭拋出去,羊毛繩頭便越過白花花的羊群,呼呼尖嘯著不偏不倚,打在了領(lǐng)頭最大的一只羊身上。那只羊猝不及防,“咩!”地慘叫一聲,便箭般朝前跑去,后面的羊們,紛紛跟著它,咩咩叫著跳上了陡峭的小道。那一鞭甩出去之后的嘯嘯風(fēng)聲和頭羊的慘叫,至今還在我的耳邊轟響。我想,除非我老了,到了另一個世界,否則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風(fēng)聲和慘叫。羊們跳上小道之后,我被那人踹了一腳,緊接著又踹了一腳。于是,我肩扛長鞭,跌跌撞撞地跟在羊們身后,開始了我苦難而漫長的牧羊生涯。
從此,挨打便成了我的家常便飯,伴隨了我整個童年,直到我成長為一個優(yōu)秀的牧羊人,一個全能的勞動者。
您問我到底是哪里人,怎么來到這個村子的?您叫我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呀(悲苦而無奈地一笑)!我要是知道,還會呆在這里嗎?還會整天和牛羊打交道,在無望的生活洪水里苦苦掙扎嗎?哦,我這么說可能不對,我的生活還是充滿希望的,我的兒子聰明可愛,我的媳婦賢惠善良,但我知道,我的生活,本來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它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至于具體好多少,我也說不上來,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起碼能上學(xué),能接受教育,干我喜歡的工作,業(yè)余時能背著一把吉他,在晨光和夕陽下靜靜地彈奏,還能呆在自己親生父母身邊,過著正常的、幸福的生活。
您別問,我是怎么,又是被誰帶到這里來的。求您別問。這三十年來,這個問題,每時每刻都在困擾著我,我費盡腦子,日思夜想,只差沒有敲破腦殼,掏出心肺來查一查究竟,但是,我從來沒有找到答案。沒有,記憶里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除了一陣悠揚平靜的吉他聲,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一個溫和慈愛的男中音,一個戴眼鏡的溫柔女人,就什么都沒有了。如果說還有什么,那就是一個長著可怕齙牙的壯年男子,他的臭烘烘的體味,鐵鉗般的大手,一列綠色的火車,車窗外掠過的高樓,平原,高山,湖泊,農(nóng)田,以及漫長到我至今一想來起就仿佛一生的漫長旅途。最后便是這里,我們這個連麻雀都不愿飛來覓食的小山村。您問我當(dāng)時哭過嗎?喊過嗎?是的,我記得我哭過喊過,我喊過爸爸,也喊過媽媽,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大聲喊出這兩個世上最溫暖的名詞(低頭,閉起眼睛,有淚水滑落,長時間的沉默)。
不好意思,您別見怪。我又一次在您面前,流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么多年來,我從未對人說起過這些,相反,我特別害怕別人知道這些。因為,別人一旦知道,就會對你投來異樣的、同情的、探詢的眼光,那種眼光,對于承受者來說,是種心靈的大磨難??墒墙裉欤驗槟莻€人,因為咪咪,我對您說的太多啦!
讓我繼續(xù)給您講咪咪溺水的事兒吧。我說過,那件事情發(fā)生在昨天,準(zhǔn)確地來說應(yīng)該是昨天早上。真遺憾哪,就在昨天早上,我的寶貝草垛還穩(wěn)穩(wěn)地佇立在麥場上。如今,您瞧……咳,您瞧我,草垛這事兒,我發(fā)誓再也不提啦。
三月底四月初,您知道,這時節(jié),咱們大夏河畔的垂柳,已經(jīng)抽芽了,這正是制作“咪咪”樂器的最佳時機。一連好幾天,我在山上牧羊的時候,都看見——您知道,站在咱們那座山上,山下的一切盡收眼底——他們,就是老鷹和咪咪爺孫倆,在大夏河畔,繞著柳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而瞅瞅這條柳枝,時而拽拽那條柳枝,顯然,他們是來做“咪咪”的。這也許是咪咪纏上那個人之后,第一次跟爺爺老鷹一起活動,因為他爺爺是制作“咪咪”的高手,而那個外地人,流浪漢,吉他手,對此卻一竅不通。老鷹顯然對這種能為孫子效勞的事情萬分歡喜,只見他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一會兒跳起來拽拽柳枝,一會兒蹲下去試試樂音,忙得不亦樂乎。但是顯然,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做出令寶貝孫子滿意的咪咪。您要是小時候也做過咪咪,就知道,這種樂器對柳枝的要求有多高:不光要求它不老不嫩,不粗不細(xì),還要求它柔軟堅韌,光滑無瑕,這樣的柳枝做出來的咪咪,才能吹奏出最美妙的音樂。我看著他們在大夏河畔繞著金絲般的千萬條柳枝快樂地折騰,心想,這孩子,看來是完全沉到音樂這條大河里了。
但是,他沒有沉到音樂的大河里,卻沉到我們湍急深奧的大夏河里了。就在前天夜里,下過一場春雨,那場雨很大,整整下了一夜;我因為惦記我的牛羊和草垛,半夜里起來匆匆巡視了一番,就被淋了個透濕。昨天一大早,天就放晴了,真是很好的天氣,整個山川現(xiàn)出一派春天的明媚風(fēng)光。我照例趕著我的波爾山羊上山,臨行前照例在那個人草垛邊的空盤里放了一杯熱茶和一碟香饃,這是我和他之間達(dá)成的默契,他沒有感謝的意思,我也沒有施舍的情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上山的路上,一夜春雨將山路浸潤得很濕很滑,有那么幾次,我差點滑倒。幸虧我手里有粗粗的羊鞭支撐,要不,可就要挨摔啦!
要是在六七月,草兒長到我膝蓋的時候,我總會趁羊們吃草的空隙割青草,好背回去曬干,搭在我的大草垛上。但是三月,您知道,羊的舌尖剛能卷起兩三寸長的青草,所以,我只好百無聊賴、漫無目的地朝山下張望。要是您也有過放羊的經(jīng)歷,就會知道,那種無所事事的感覺會有多無聊。
不瞞您說,看見這對爺孫倆的剎那,我突然有種強烈的不祥預(yù)感,這種感覺就像一個滾動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終越過我白花花的波爾山羊,綠茵茵的山坡草地,一路向山下,向他們所在的大夏河滾去了。
那時正是清晨,人們大多還未起床,村中巷道里只偶爾走過一兩個早起的女人,去照看一下被春雨滋潤的莊稼,或者背一簍干柴去燒早茶。老陳,就是那個平時做豆腐的,正月里害了一場大病,差點被閻王爺召喚去,那天清晨竟裹著一件寬大的棉衣顫巍巍地出門了,想必是晚上的春雨讓他心情愉悅吧!咪咪就在我張望老陳的那陣兒掉進了大夏河。我用追隨老陳緩步走向田野的雙眼余光,朦朧看見了他向前一滑,接著揮舞了幾下短短的手臂企圖掌握平衡,但幾乎同時滾進河里的情景,那樣子就像一個圓圓的西瓜,骨碌碌地滾下了山坡,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飛速地滾落下去,卻無能為力。我聽見他慘叫了一聲爺爺,那聲慘叫越過寂靜的村莊,飛上三月的草坡,繞開無聲地啃嚙青草的山羊,清晰而準(zhǔn)確地抵達(dá)了我剎那間緊縮的耳膜,并且?guī)в胁幌轭A(yù)感突然實現(xiàn)的陡怪陰沉之感。我呆住了。
幾乎在那聲“救命”落下去的同時,我看見老鷹,就像一只真正的老鷹那樣,大張著雙臂,飛一樣跑到了孫子掉下河去的岸旁。沒來得及把張開的雙臂放下,他又飛一般縱身躍進了三月冰冷湍急的大夏河。這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然,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見努力想游到孫子跟前,把自己的血脈后代從死神手里拯救出來的老鷹,只急切地朝荒無人煙的岸邊搖擺了兩下求救的手,就被湍急的大夏河水沖走了,而且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可怕的一幕,就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當(dāng)時的心跳,幾乎要撞破胸膛。老鷹算是完了,可是咪咪呢?咪咪怎么一掉下去也不見了呢?我踮起腳尖,萬分緊張地巡視他剛剛掉下去的河沿,但是除了在晨風(fēng)中柔柔飄蕩的嬌嫩柳枝,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他被水沖走了嗎?他被淹死了嗎?我飛快地想著。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利用地理的優(yōu)勢朝山下村莊喊救命,而是撒腿就向山下跑去。是的,我要跑去救人,救咪咪,那個音樂天才,那惹人愛憐的小小侏儒。明知從山上到河邊,是一段很長的距離,但我還是本能地、連滾帶爬地跑著,邊跑嘴里邊喊著救人。
當(dāng)我滿身泥漿、狼狽不堪地出現(xiàn)在咪咪出事的河岸時,卻見那個人,正像一只落湯雞,在搶救昏迷不醒的咪咪。他時而對著他窄小的胸部快速而有力地按壓,時而把他的雙臂拉到后面,時而對準(zhǔn)他的嘴唇做人工呼吸,如此重復(fù)幾次后,咪咪終于有了呼吸。也就是說,咪咪“死”了之后,那個人又把他硬生生拽回了人間。接著,他將他小小的身體折疊彎曲,按壓推拿,幫他把胃里的水全部控了出來。整個過程,我只是傻傻地看著,一點用處也沒有。
哦,不是,我說錯了,我也不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那個人把咪咪胃里的水控干凈之后,就要求我脫下我的外套和毛衣,將小小的咪咪像裹一個嬰兒似的裹起來并抱在懷里。我抱著咪咪,就像抱著我自己的兒子。這是一個多好的孩子呀!他擁有卓異的才華和不可限量的未來。我為那個人拯救了這么一個孩子而感動得熱淚盈眶,也為自己不顧一切從山上跑下來拯救他而充滿欣慰和自豪。那一刻,我對老鷹的仇恨,奇跡般消失了。感謝佛祖,讓我的心沒有完全被仇恨所吞噬,我仍是一個善良的人,以前是,那一刻是,從今往后仍然是。
這時候,聞訊趕來的村人越聚越多,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用帶著各種鞋底花紋的腳印,把夏河的堤岸踩了個稀里嘩啦。所以,咪咪到底是怎么掉進大夏河的,他的爺爺是怎么死的,其原因和過程,就有很多種說法啦。
您別問,別問我那個人是如何救出咪咪的,這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目擊證人,他救咪咪的當(dāng)兒,我正失魂落魄地往山下滾呢。所以,我真的沒法跟您說。
老鷹死了,咪咪沒死,大家都很慶幸咪咪沒死,而只是老鷹死了。不瞞您說,我也慶幸。老鷹,也許早該死了,他以這種方式死去,也算是一場因果報應(yīng)。老鷹的三兒子,也就是咪咪的父親,給那個人,我們英勇的救人英雄磕了頭,并且按照那個人的喜好,送了他好幾條正宗的黑蘭州。
也許那個人從來沒抽過這么好的香煙,也許從死神手里救出了可愛的咪咪,他覺得高興,反正就在昨天夜里,大概深夜一點鐘光景,他的煙頭點著了我的草垛,連一根草渣也沒給我留下。
當(dāng)然那個人的煙頭點著草垛,只是我的猜測,不,應(yīng)該是全村人共同的猜測。不過也是,除了這樣猜測,還能怎樣呢?誰會閑到無事可干,去點燃我辛辛苦苦積累了五年的干草垛,況且草垛底下還住著一個可憐的流浪漢?但凡有一點點良知的人,都不會這么做。您說您也這么認(rèn)為?哦,那就對了。
您問我那個人被燒死了嗎?這我可說不準(zhǔn)。麥場雖然就在我家門口,但是因為深夜,加上白天和大家一起為搜尋老鷹的尸體——您也知道,咱們的大夏河一路吼獅般狂奔,天知道他被沖到哪兒了——早已筋疲力盡,所以我和村人,誰也沒有發(fā)覺草垛著火了。等有人被白晝般的光芒照醒的時候,火焰已經(jīng)沖天。人們被“救火!快起來救火!”的喊聲從睡夢中拽醒,提著褲子跑到麥場上,已經(jīng)沒有澆滅的希望,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它劇烈燃燒。人們都像焦急的猴子,在皮膚能夠忍受火焰高溫的地方上躥下跳,大喊:“那個人!那個人!那個人在里面!快想辦法救救那個人!”可是我們誰也沒有辦法和能力將他救出火海,只好沖著彼此做無謂的、痛心的叫嚷。的確,那個人是個好人,大家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而且,這段時間他給我們這個寂靜的小山村所帶來的精神上的歡樂和慰藉,已經(jīng)使大家把他當(dāng)作村民一員了。當(dāng)施救的希望破滅之后,人們逐漸平靜下來,齊齊站在火海旁,雙手合十,不住地、虔誠地向佛祖禱告著,希望他能沖出火焰,或者僅僅發(fā)出一兩聲求救的喊叫,但是里面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任何聲音。我們就這樣祈禱著,直到大火逐漸熄滅。
不瞞您說,真的,我也不知道那個人的具體下落,他是否就死在草垛里。我絕沒有撒謊,因為您是公安干部,而且,人命關(guān)天……如果您真要查出個究竟,您可以把那堆草灰扒拉開,仔細(xì)找找……但是,我真的不愿意您這么做,不愿意您以這種粗暴的方式,去打攪一個或許已經(jīng)升抵天堂的可憐的靈魂。我敢斷定,在他的一生中,肯定受過常人無法想象的磨難……如今,他或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一世的修行,通過了佛祖對他的考驗,靈魂已經(jīng)隨大火涅槃到了只有幸福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您還有什么資格,再去一堆灰燼里,扒拉他的骨殖?為什么您就不肯讓我們把他連同那堆灰燼一起掩埋了,讓他也能在人生的最終歸途中享受一番佛光的照耀?
對,您的決定是對的,您是個好人。愿佛祖保佑您。您走好。再見。
送走來人,我走進寬敞明亮的堂屋,與那個人——我苦苦尋覓與等待了三十年的親人——我親親的親親的父親緊緊地?fù)肀г谝黄稹N覀兊男囊酝活l率劇烈地跳動著,我們再次流下滾燙的淚水。大夏河畔的悲劇,是我們瞬間的決定,但這個復(fù)仇的決定,在我們內(nèi)心掩埋了三十年。是的,三十年來的苦難和思念,將這個隱秘的想法瞬間變成了現(xiàn)實,而且那么自然,那么符合人類捍衛(wèi)自己生存權(quán)利的本能。我們的計劃里,還有咪咪,但是在最后一刻,我們協(xié)力,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直到此時乃至我們死去,我們都會慶幸我們沒有將那無辜的生命推向復(fù)仇的深淵。感謝佛祖,感謝慈悲的佛祖,讓我們擁有并時刻保持著一顆善良理智的心。咪咪是個多好的孩子呀,我們從心底里愛他。而且,老鷹的罪孽,不應(yīng)該由他的孫輩來承擔(dān)。殺死他,就已足夠,雖然他的死,遠(yuǎn)遠(yuǎn)不能,遠(yuǎn)遠(yuǎn)不能彌補我們家庭以及無數(shù)個向我們一樣的家庭從天堂跌入地獄的苦痛,以及這三十年來的滄桑巨變——我的母親因?qū)ξ疫^度的思念,而身患嚴(yán)重的抑郁癥,于我八歲那年跳樓自殺,拋下了孤零零的父親;我的父親,為了找我,辭掉了大學(xué)音樂老師的工作,帶著一把吉他,幾乎走遍了全國各地,走遍了每一個大小城市,每一個不知名、不起眼的小小村落;為了克服找我途中的艱難險阻,他從一個文弱書生變成了一個武術(shù)高手,從一個頗具藝術(shù)天分、前途無量的音樂老師變成了一個風(fēng)餐露宿、靠賣藝為生的流浪漢……但我仍要感謝佛祖,感謝佛祖的慈悲使他保有一顆高貴的靈魂,不管境遇多么艱難,他從未伸手行乞……而我,一個剛剛展露出音樂天分的四歲小孩,一個正和父母享受天倫之樂的稚子,被老鷹的鐵爪帶到山高水遠(yuǎn)的小山村,變成了一個整天在山坡上放牧的牧人……但是,就像我說的,我感謝佛祖,感謝佛祖在冥冥之中為我指出的求知之路,讓我在孤苦和困境中,沒有放棄學(xué)習(xí),也沒有放棄對親人的尋找和思念,盡管我的尋找僅僅只在靈魂深處。
親愛的讀者,讀到這里,關(guān)于老鷹之死,也許你們都有了自己豐富的想象,對于一個講述者來說,這已足夠,我不準(zhǔn)備再就此事做任何講述。不過,值得驕傲的是,對于此事,我們父子,的確做得天衣無縫。雖然我們的做法不盡理智,但對于老鷹這種人來說,這是他應(yīng)有的懲罰。還有值得特別指出的兩點,那就是:當(dāng)老鷹不小心“滑”下湍急深奧的大夏河時,他朝我猛然扭過來的臉?biāo)⒌丶t了,仿佛在為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深深的羞愧和懺悔;當(dāng)他揮舞雙手,在大夏河的旋流中掙扎起伏時,每一次露出水面,他都朝我和父親努力地張著嘴唇,那兩顆搭在嘴唇外邊的齙牙,也很努力地張著,我想,也許他是想對我們說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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