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之西十五里，曾經(jīng)有如江南

閆亮

北京西北角的上地，隸屬于海淀區(qū)。這里可謂市區(qū)最邊緣的一個角落。

上地是一處電子信息產(chǎn)業(yè)集中的科技園區(qū)。資料上說，它興建于1991年，是中關(guān)村科技園區(qū)的輻射規(guī)劃。

北京頤和園南湖島上一株櫻花的枝干向昆明湖伸展，與遠處的十七孔橋相映成趣

從這里往西，盡頭即百望山。百望山是北京西面和北面崛起的群山里的一座。每個新的早晨，百望山都是很好的判斷空氣質(zhì)量的參照物。好天氣里，山坡仿佛綠色絨毯，能看到植被的紋理。倘若有污染，輕則山影模糊，重則只?；颐擅傻妮喞?。非常直觀。

上地名不見經(jīng)傳，但歷史文獻留下的文字，集中導(dǎo)向另一地，那就是“海淀”。

這個海淀，指的不是今天面積廣大的海淀區(qū)，而是早期自然形成的聚落，即后來的海淀鎮(zhèn)，位置在今天四環(huán)路的西北角一帶。

告別驛站的身份

根據(jù)歷史地理學(xué)家侯仁之先生的研究，海淀聚落在元代以前就存在，首次見于文字記載，是元初中統(tǒng)二年，即1261年。該年年初，中書省官員王惲與同僚奉旨從燕京北上赴開平（元上都），他在《中堂事記》里完整記錄了這趟行程，其中寫道：越三月壬辰五日丙寅，未刻……發(fā)自燕京。是夕，宿通玄北郭……六日丁卯，午憇海店，距京城廿里。

“海店”即海淀，它之所以被記錄下來，是因為它處于從燕京北上蒙古高原的必經(jīng)之路上。燕京，即指前代金的首都中都城，“通玄”是其北面的一個城門。

1267年，元始建大都新城作為國都，城址相比金中都城稍向東北偏移，遂定下此后歷代北京城的雛形。

元大都建成后，“原來從中都北上的大道也就相繼東移，終于形成經(jīng)今清河鎮(zhèn)、沙河鎮(zhèn)和昌平城，轉(zhuǎn)而西北，出居庸關(guān)的道路”，從此這條南北交通要道繞開了海淀。

告別了驛站的身份，海淀并沒有沉寂，而是作為風(fēng)景勝地，更為盛大地粉墨登場。自明代之后，它開始在詩文里活躍起來。尤其明代文人王嘉謨與劉侗的兩篇文章，既是記載海淀的早期文獻，也是很好的文學(xué)作品，值得重點關(guān)注。

王嘉謨留下一篇《丹棱沜記》，收在他的《薊丘集》里，后來又被北京方志《春明夢余錄》和《日下舊聞考》所輯錄;劉侗則是名作《帝京景物略》的作者，內(nèi)有“海淀”一篇。

細讀上述文獻，頗具趣味。

就像地圖上的一個圓點

王惲《中堂事記》的寫作時間最早，通覽這段全文，海淀只是他由華北平原逐漸深入塞北雄渾之地的起點，毫不起眼。

他夜宿燕京北城門外，次日啟程，到達海淀時稍作休息。這段路二十里，腳程約需三個小時。王惲對海淀的著墨，就像地圖上的一個圓點，只有名字和方位。是日夜晚，他在距海淀七十里的南口留宿，對此地也不加描述。

北京海淀公園保留的京西稻田，是城里孩子體驗農(nóng)事的好去處

據(jù)侯仁之先生書，南口是越過華北平原北面群山屏障的三個隘口之一，過了南口，往西北穿過山地，就來到遼闊的蒙古高原之上。南口之后，王惲才開始描寫景物風(fēng)貌，筆端忽然豪邁起來。他一路所觀包括：居庸關(guān)陡峭，森然如鐵;八達嶺外，氣溫驟寒;經(jīng)懷來，南望桑干河，白水滔滔;再往北，灤河平野上，瞬間風(fēng)起云涌，雪片如掌;高原曠野之地，朔風(fēng)獵獵，凝霜遍野。

天險盡，天穹低，廿日長途跋涉，雄偉連綿不絕。誰還在意身后那個平淡的海淀呢？

“北京江南”之美譽

三百余年后，到了王嘉謨和劉侗的筆下，情況變了。海淀的比例尺被放大，小圓點有了詳圖。原來它風(fēng)景秀麗，曾有“北京江南”的美譽。

王嘉謨《丹棱沜記》所記在前，作于“癸未春”，即1583年。彼時他二十四歲，居于海淀讀書，閑暇時常游覽其間。他在開頭寫道：帝京西十五里為海淀，凡二，南則觭于白龍廟，又南湊于湖，北斜鄰岣嶁河……河?xùn)|南流，入于淀之夕陽延而南者五里，旁與巴溝鄰，曰丹棱沜。

海淀之名，實因水而來，“淀”是水積聚的意思。這片天然形成的水域分為南海淀與北海淀。據(jù)侯仁之考證，在今天北京大學(xué)南墻內(nèi)的位置曾有一石碑，證明其地即北海淀。南則延伸至五里遠，西鄰巴溝，這個地名沿用至今。

這片水域的形成乃地勢造成。水域東側(cè)的海淀鎮(zhèn)，海拔在50～52米之間，侯仁之稱之為“海淀臺地”，臺地以西則陡然下降至46～47米之間，叫“巴溝低地”;再往西，地勢又升高，連接至西山。這片水域即夾在西山與海淀臺地之間。

王嘉謨所謂“丹棱沜”，則是海淀的別稱。這個文縐縐卻拗口的名字，乃元人叫法，是王嘉謨從元代斷碑上看來的：“西向之東有古祠一，斷碑乃元上都路制使朵里真撰文，云丹棱沜，尚余數(shù)行，余皆磨滅。”順帶一提，該古祠今已不存，從王嘉謨上下文推斷，位置當(dāng)在今頤和園內(nèi)昆明湖畔。

丹棱沜面積廣大，曰“百頃”，即萬畝。設(shè)想其內(nèi)，應(yīng)是被稻田分隔出諸多區(qū)域，曰“十畝潴為湖，二十畝沉灑種稻，厥田上上”。劉侗的《帝京景物略》里則這樣描述：“水田龜坼，溝塍冊冊，遠樹綠以青青，遠風(fēng)無聞而有色?！睌M想這幅風(fēng)景，水光山色間，一望平疇，田埂縱橫，環(huán)以綠樹，就是所謂有如江南的原因吧。

丹棱沜之大，還在于可行舟。在這片湖面的北邊，建有一所貴族私人庭園。嘗試以王嘉謨行文還原實景，有可能私宅的南側(cè)圍墻連接到湖岸上，將湖面的一部分包了進去，湖后面則起一所高樓，下有高墻護衛(wèi)。湖面上有浮橋和小船各二，岸邊秀竹成林，其下草木葳蕤。登樓南眺，則丹棱沜盡收眼底。

當(dāng)時的海淀，風(fēng)景秀麗，而人煙稀少。王嘉謨經(jīng)常信步獨行，他的詩文當(dāng)中也帶有淡淡的親自然、遠塵世的氣質(zhì)。他把海淀寫活了，他本人也仿佛于字里行間活了，如在目前。數(shù)年后，他故地重游，并留有詩篇，語調(diào)于平淡中見蒼涼。其中一首《海淀三圣祠前作》寫道：“新祠歧路帶前途，十里草生春不孤。憶我有鄉(xiāng)迷處所，坐看雨氣出西湖。”景物變了，道路變了，他懷念在海淀的日子，卻找不到舊居了。

劉侗的《帝京景物略》刊行于1635年，對照王嘉謨的《丹棱沜記》，可以作一些補充。

丹棱沜北岸的那座貴族私宅，主人是皇親武清侯李偉（萬歷皇帝的外祖父），所以叫李園，又叫清華園。此園“方十里”“園中水程十?dāng)?shù)里”，面積之大令人唏噓。打個比方來說，今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的塑膠跑道，一圈正好五公里，內(nèi)有大片的濕地、湖泊、山丘，還有數(shù)不盡的林木和參差的水系，試想一下它們都屬私人所有，情景如何。

緊鄰李園，東側(cè)又添勺園，王嘉謨寫《丹棱沜記》時它還不存在。勺園是明代書法家米萬鐘的私宅，且由他親自設(shè)計修建，范圍即今天北京大學(xué)校園南部的西墻之內(nèi)。時人稱：“李園壯麗，米園曲折?！眻@內(nèi)建筑錯落有致，依水而建，取棧道巧妙而入。

進入清代，李園和勺園逐漸荒蕪?？滴鯐r在李園舊址上改建暢春園，今北大西門對面保留的古跡恩佑寺和恩慕寺，即當(dāng)年暢春園的東北角。

繼暢春園之后，“一直到乾隆嘉慶之間，歷時百余年……建成了東西長達二十余里的皇家園林區(qū)”。海淀就這樣演變成西郊名勝乃至夏宮所在地，熱鬧起來。當(dāng)清帝在圓明園聽政時，“諸大臣皆須從城內(nèi)出西直門或德勝門直趨海淀，或竟于海淀私置公館別墅，海淀鎮(zhèn)的繁華因此達于極點”。

海淀的水源之疑

關(guān)于海淀的水源，歷來最主要的疑問在于，其北側(cè)是否有水注入。

應(yīng)該是有的。王嘉謨的《丹棱沜記》對此有明確記載。其原文除前引外，還有一句是：“溯而北，自岣嶁而北，入于西湖。”這條岣嶁河自西湖（今頤和園昆明湖）往東南方向流淌，經(jīng)青龍橋注入北海淀。

但王嘉謨對海淀南邊的發(fā)源地，即巴溝，描述卻不夠精確。他認為南海淀之水先隱沒地下，再出于巴溝，然后往南匯入高梁河。

實際上，巴溝低地南側(cè)有泉眼若干，自平地涌出，因地勢南高北低，匯于海淀，是為源頭?？赡芤驗槿讣?，才導(dǎo)致王嘉謨辨認不清？

而《帝京景物略》里，對泉水北流匯聚為湖說得很明確，卻將巴溝錯位到青龍橋那里去了。稱“巴溝自青龍橋，東南入于淀”，這不是王嘉謨筆下的岣嶁河嗎？

《帝京景物略》也認為海淀之水往南延伸至白石橋，與高梁河合并。但這個意見可能是參考了明人蔣一葵的著作《長安客話》，后者從行文來看，則明顯來自王嘉謨，所以它也許只是王嘉謨的孤證。

從地勢來看，水不可能由低往高逆流，但是否在某一處經(jīng)人力改造，導(dǎo)入了附近的人工渠呢？自西湖開鑿下注的河渠就在近旁，然后匯入高梁河流進京城。

消失的水鄉(xiāng)景象

無論怎樣，海淀曾經(jīng)水資源豐沛，于今卻已極大地萎縮，田壟交錯的水鄉(xiāng)景象亦不復(fù)見。

昔日李園的地界上，現(xiàn)在有一座海淀公園，公園里有一處景點叫作“丹棱晴波”。其導(dǎo)覽牌上的文字引導(dǎo)人們，可以將公園的小湖看作以前的丹棱沜。這聽起來有類似催眠的幽默感，好像在借助微縮景觀遙想當(dāng)年。

海淀公園的西側(cè)，是曾經(jīng)出產(chǎn)京西稻、蓮藕和菱角的六郎莊村，如今一片廢墟。六郎莊舊景觀消失，新的景觀還未形成。村口遺留一塊大石，刻著“六郎莊村”四個大字。據(jù)六郎莊人回憶，半個世紀前此地還是阡陌縱橫、荷塘飄香的景象。村邊一段蜿蜒的干河渠，似是而非地充當(dāng)著往日的見證。

回到上地。其西南緊鄰樹村，此地以樹多而得名。這個地名在早期文獻里能見到零星記載，如明代李東陽有詩《卜樹村新莊約方石先生不至次韻四首》?，F(xiàn)在，樹村也在變化，但一座始建于康熙年間的清真古寺仍在使用中。

上地本身，雖文獻記載稀有，但有地下文物出土。其東南相鄰的朱房村，在漢代有一座古城，上地是古城的墓地選址。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上地共發(fā)掘出漢墓545座，漢代磚窯23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