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球賽與羅馬法之繼受

[意]約勒·法略里 著 趙 毅 譯

一、致命的球賽

赴一場理發(fā)之約可能是一件有危險的事。在古羅馬典籍《學(xué)說匯纂》(Digest)[注]《學(xué)說匯纂》是《市民法大全》(Corpus Iuris Civilis)的組成部分之一。通過《學(xué)說匯纂》，記載了羅馬古典私法的原始文獻得以流傳至今，成為后世歐洲文明之一大源頭。的一段法言中，法學(xué)家烏爾比安(Ulpian)記載了一場由理發(fā)產(chǎn)生的血案：

D.9，2，11pr.烏爾比安：《告示評注》第18卷。梅拉同樣進一步闡述道：如果眾人玩球，其中一人使勁地把球擲在一個理發(fā)師的手上，而后者恰巧正給一個奴隸剃須，結(jié)果該奴隸的喉嚨被用著的剃刀割開，在此情況下，有過錯的人要依《阿奎流斯法》負(fù)責(zé)。普羅庫魯斯認(rèn)為，過錯在理發(fā)師方面。實際上正是這樣，當(dāng)理發(fā)師剃須的地方是通常作為比賽或交通頻繁的地點時，即可視其為過錯。但是，某人信賴?yán)戆l(fā)師，而后者的椅子置放于一危險地點，那他只有自我抱怨，這也不能說沒道理。[D.9.2. 11pr.(Ulp.18 ad ed.)Item mela scribit，si，cum pila quidam luderent，vehementius quis pila percussa in tonsoris manus eam deiecerit et sic servi，quem tonsor habebat，gula sit praecisa adiecto cultello：in quocumque eorum culpa sit，eum lege Aquilia teneri.Proculus in tonsore esse culpam：et sane si ibi tondebat，ubi ex consuetudine ludebatur vel ubi transitus frequens erat，est quod ei imputetur：quamvis nec illud male dicatur，si in loco periculoso sellam habenti tonsori se quis commiserit，ipsum de se queri debere.][注]法言的英文翻譯可見于B.Frier，A casebook on the Roman law of delict，Atlanta 1989，93。

案件發(fā)生于理發(fā)師為奴隸剃須之時。在古羅馬社會，男人們習(xí)慣每天剃須，不因身份為自由民或奴隸有異。對自由民——特別是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者而言，訪問美發(fā)沙龍是常事，[注]A.WACKE，Unf?lle bei Sport und Spiel nach r?mischem und geltendem Recht，Stadion 3，1978/9，13.一些人還有私人美發(fā)師，可以在家接受上門服務(wù)。當(dāng)然，奴隸是不可能如此奢侈的。他們只能在露天簡陋的理發(fā)攤獲得剃須服務(wù)，這些理發(fā)攤有時擺在路邊，有時就像本案提到的那樣，擺在運動場所附近。在這些地點，理發(fā)師也可以更容易地得到顧客。[注]通常，羅馬的理發(fā)師也習(xí)慣在店外工作，參見S.MARQUARDT，Das Privatleben der R?mer，II，1886，604。

案件發(fā)生時，有人在理發(fā)攤邊玩球[可見于原始文獻“如果眾人玩球”(cum pila quidam luderent)之表述]。與案件事實相對應(yīng)，我們可以推測，羅馬人從事的是手球運動。[注]C.J.H.JANSEN，Mitverschuden：einige Betrachtungen über D.9，2，11 pr.，in Viva vox Iuris Romani.Essays in honour of J.E.Spruit，Hrsg.L.De Ligt-J.de Ruiter-E Slob-J.M.Tevel-M van de Vrugt-L.C.Winkel，Amsterdam 2002，104.Bei Trigon bildeten drei Spieler durch ihre Aufstellung ein gleichseitiges Dreieck und spielten mit mehreren B?llen.Weitere Personen hoben die B?lle jeweils wieder auf und z?hlten die Punkte，da sich die drei Spieler w?hrend des Spiels nicht von der Stellebewegen sollten.Die Spieler warfen sich die B?lle gegen seitig zu，wo durch man oft mehrere B?lle auf einmal fangen sollte.Die genauen Spielregelns in dabernicht bekannt，dazu s.G.Racke，Trigon，in PW 7a，1939，Neudruck 1974，138.Anders für die M?glichkeit，dass der Ball mit einem Stock geschlagen wurde，s.R.Knütel，Zu den Gleichnissen des Art.146 der Peinlichen Gerichts ordnung Kaiser Karls V，in Festschrift für G.Kleinheyer zum 70.Geburtstag，Hrg.F.Dorn-J.Schr?der，Heidelberg ???，355.考察歷史文獻，我們還可想象，這種球形狀雖小，但卻有一定重量。[注]Dass sie aus Stofflappen bestanden und mit Haaren oder Federn gestopft waren，behauptet MARQUARDT，Das Privatleben der R?mer，841 ff.

正在接受剃須服務(wù)的奴隸是不幸的。一個玩球者擲球擊中了理發(fā)師的手，動作又猛又暴力，剃須刀直接被按在了奴隸的喉嚨上。理發(fā)師切開了奴隸的喉嚨，殺死了他[可見于原始文獻“喉嚨被用著的剃刀割開”(gula sit praecisa adiecto cultello)之表述]。我們的疑問是：對于這一經(jīng)由理發(fā)師之手的殺人行為，該起訴誰？

誰該為這位奴隸之死負(fù)責(zé)？我們必須在一個羅馬法規(guī)——《阿奎流斯法》(Lex Aquilia)中尋找答案。《阿奎流斯法》制定于羅馬共和時期，是羅馬法制史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栋⒖魉狗ā返谝淮伍_拓出了這樣一種可能性：損害不以固定金錢數(shù)額為限。

從《學(xué)說匯纂》的許多法言出發(fā)，我們都可以重建阿奎流斯法責(zé)任(Lex Aquilia’s liability)的原始面貌。阿奎流斯法責(zé)任要成立，需要滿足三個逐漸發(fā)展而來之要件。第一個要件是損害(damage)，出現(xiàn)于《阿奎流斯法》第1條：殺害了一個奴隸或者一頭四足家畜?！栋⒖魉狗ā返?條則規(guī)定了另一種形式的損害：如果行為造成了“毀損”(rumpere)、“焚燒”(urere)或“折斷”(frangere)的后果，阿奎流斯法責(zé)任即告成立?！皻p”意味著損壞了某物，或者表現(xiàn)為傷害，或者表現(xiàn)為毀壞。羅馬法學(xué)家將之歸結(jié)于造成物之損害或毀壞的各種情況(比如推倒或擊打了一個懷孕的女奴隸、倒空了葡萄酒窖里的酒、將酒竊取以及偽造文件等)。“焚燒”則是燒毀掉某樣?xùn)|西，例如，有人將一個正在燃燒的火把扔向尾隨他的奴隸，致其嚴(yán)重?zé)齻?。“折斷”則是破壞某物，比如打斷了一個人的腿，或是將他人居所的房門破壞(當(dāng)然這樣也同時破壞了別人的房屋)，弄碎一個手藝人正在精心制作的圣餐杯。隨著時間的流逝，羅馬法學(xué)家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這三個專業(yè)術(shù)語的文義。這一規(guī)則的適用領(lǐng)域在不斷擴大：這三種具體的情況被統(tǒng)一起來，成為一種抽象的案例模型。我們只需考慮物上存在的各種損害，但并不需要關(guān)心具體的損耗分配。

第二個要件是因果關(guān)系(causality)。損害不但要由加害人(damager)在物理上直接引發(fā)(corpori corpore datum)，還需要存在通過直接活動引發(fā)損害之加害行為(action)。需要存在著一種積極的行為，損害結(jié)果正是由其引發(fā)而來。加害行為被認(rèn)為是一種原因，它通過“若無，則不”原則(condicio sine qua non)處理與損害結(jié)果的關(guān)系。這意味著，要是原因不存在，損害就不能歸于加害人。只有一點疏忽大意或?qū)p害結(jié)果之間接影響是不夠的。

阿奎流斯法責(zé)任的第三個構(gòu)成要件是不法性(unlawfully)：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規(guī)則，就如同一條《阿奎流斯法》上的規(guī)則被不法實施了。在作為一個整體使用的不法概念之外，法學(xué)家們又提煉出了主觀不法(subjective unlawfully)觀念。加害人必須對自己的行為具有可歸責(zé)性。[注]JANSEN，Mitverschulden，105.如果加害人行為之可歸責(zé)性成立，就被認(rèn)為具有過錯(fault)。主觀不法是一個逐漸發(fā)展成形的概念。如果行為人能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性質(zhì)并接受該行為造成的結(jié)果，他就是有意行為。但是，對阿奎流斯法責(zé)任而言，過失(culpa)即足以引發(fā)。與其他那些只能通過故意引發(fā)的私犯(delicts)不同，在阿奎流斯法上，過失是一種獨立考量情形。如果加害人的行為具有可非難性時，我們就會認(rèn)為他具有過失或者過錯。過失是一種對應(yīng)有注意義務(wù)之忽視。即使是一種非常細(xì)小的不慎(inadvertentness)，也可能被認(rèn)定為過失。如果已經(jīng)盡到了應(yīng)盡的注意義務(wù)，就無過失存在。比如，收割后的田野是因風(fēng)吹引發(fā)火災(zāi)，燒毀了鄰家的田地，就無過失考量的余地。

羅馬法學(xué)家在發(fā)展出這些構(gòu)成要件之同時，也歸納了一些抗辯事由(justifications)，這就是可以將不法性排除之法律上的緣由。

如果存在抗辯事由，加害人責(zé)任就因缺乏不法性要件而不成立。在受害人同意(consent of the victim)情形正是如此。比如，受害人自愿將其財物置于損害風(fēng)險之中。另一種抗辯事由為正當(dāng)防衛(wèi)(emergency assistance)，它意味著對某人生命、健康、財產(chǎn)存在不法侵害時可予防衛(wèi)，由此亦將排除責(zé)任成立。這適用于有人在自身住宅遭受他人奴隸劫掠時將其殺死的情形，因為該行為反映的是一種自然常識。緊急避險(emergency)也是一種將不法性排除的抗辯理由，它意味著為達到逃離某種嚴(yán)重危險狀況的目的，必須以損壞他人受法律保護的財產(chǎn)為代價。比如，有人為了從火災(zāi)中逃生，不得不以破壞鄰居的房產(chǎn)為代價。

上述抗辯事由主要排除的是客觀不法情形。另外，也有合法之抗辯事由可以排除主觀不法，由此亦同樣可予否決阿奎流斯法責(zé)任之適用。相應(yīng)的情形如奴隸主下令為之或是受害人自身有過錯。比如，加害人如果是因聽從其主人(dominus)命令而為加害行為，他自身的責(zé)任就可得到排除。同樣，如果受害人有過錯，加害人亦不負(fù)阿奎流斯法上的責(zé)任。

我們再回到致命的剃須血案。案件提出的問題是：理發(fā)師將是因為殺人，還是因為侵犯了奴隸主之私有財產(chǎn)而被起訴？多少世紀(jì)以來，人們對這一案件的討論一直存在巨大爭議。法言就這一問題嘗試提出了三種可能的解決方案。

第一種解決法案由法學(xué)家法比烏斯·梅拉(FabiusMela)提出：有過錯的人要依《阿奎流斯法》負(fù)責(zé)(in quocumque eorum culpa sit，eum lege Aquilia teneri)。短短這一句話可以引發(fā)無數(shù)可能之解釋，因為這句話并未闡明法比烏斯·梅拉對案件的真實傾向。[注]“可惜，(這個法言)并沒有告訴我們，法比烏斯·梅拉對他所說的案件是如何裁決的?！眘o Knütel，Zu den Gleichnissen，355.他心里也許認(rèn)為理發(fā)師與玩球者雙方皆有責(zé)任，但他不會表露出來，因為羅馬的程式訴訟(litigation formulary)無兩方共擔(dān)損害之說。[注]I.Fargnoli，Die geschnittene Kehle，in Festschrift Winkel，2014，in drafts.所以這只是對法言的可能解釋之一。

第二種解決路徑由法學(xué)家普羅庫魯斯提出，他承認(rèn)理發(fā)師具有過錯，因此應(yīng)完全承擔(dān)《阿奎流斯法》上的責(zé)任。責(zé)任由玩球者引發(fā)，因為他“使勁地”(vehementius)拋擲球，甚至越出了他所被允許的邊界。[注]CH.WOLLSCHLGER，Eigenes Verschulden des Verletzten，in ZSS 93，1976，132.需要強調(diào)的是，球本身不會殺人，人之所以死亡，是因為球撞擊到了剃須刀所致：所以理發(fā)師才是奴隸死亡的唯一原因。[注]WOLLSCHLGER，Eigenes Verschulden des Verletzten，132.這種“偶然一擊”(miss throw)當(dāng)屬運動競賽之固有風(fēng)險范疇，因此，擲球者不應(yīng)就此承擔(dān)責(zé)任。[注]WOLLSCHLGER，Eigenes Verschulden des Verletzten，132.可以設(shè)想，理發(fā)師如在舉行比賽或交通繁忙之地工作[正如原始文獻所言：“實際上正是這樣，當(dāng)理發(fā)師剃須的地方是通常作為比賽或交通頻繁的地點時”(et sane si ibi tondebat，ubi ex consuetudine ludebatur vel ubi transitus frequens erat)]，他就應(yīng)是擔(dān)負(fù)損害風(fēng)險之人。[注]WOLLSCHLGER，EigenesVerschulden des Verletzten，132.這是《阿奎流斯法》堅持的直接責(zé)任(direct liability)情形，因為損害來自加害人之積極行為，死亡是剃須行為之直接后果(direct influence)。[注]此處，并不清楚訴訟程序為法律審(statutory)還是事實審(in factum)，參見Kunkel，Exegetische Studien，178。如果是事實審，則須遵循阿奎流斯法之訴(actio legis Aquiliae)的程式，參見E.VALINO，Acciones pretoriascom plementarias de la accion civil de la ley Aquilia，1973; B. ALBANESE，Studi sulla legge Aquilia，in Annali Palermo 21，1950，5 ff.; G.WESENER，Actiones ad exemplum，in ZSS 75，1958，227 und Idem，Utiles actiones in factum，in Studi Betti，4，1962，493 ff.; W.SELB，Actiones in factum und Formeltechnik，in Festschrift Demelius，1973，223 ff.。此處，損害、因果關(guān)系與不法性呈現(xiàn)出要件疊加(cumulatively given)狀態(tài)。損害之發(fā)生毫無疑問，因為奴隸被殺死了。因果關(guān)系也是客觀存在的，理發(fā)師的剃須行為直接并物理上引發(fā)了他的顧客死亡。不法性要件在案件中也是清晰可見的：理發(fā)師的殺人行為違反了《阿奎流斯法》第1條。我們還需注意，理發(fā)師并無殺害其顧客之故意，但他仍然存在過錯，因為他選擇了一個靠近球場的地點從事剃須活動，這種選擇對于其顧客而言是相當(dāng)危險的。

最后，我們還需分析第三種解決方案，這種方案似乎為烏爾比安所支持，所以他放在最后說明。根據(jù)第三種方案，理發(fā)師的責(zé)任被完全否定掉了。此處的理由在于，奴隸本身具備可歸責(zé)性，因為他自愿去一個危險場所接受剃須服務(wù)。事實上，任何人要是去一個危險場所剃須，都會有過錯。原始文獻的表述是這樣的：“那他只有自我抱怨”(de se queri debet)。[注]重要的文本評注，可參見G.ROTONDI，Dalla lex Aquilia all’art.1151 Cod.Civ.Ricerche st-oricodogmatiche，in cur.E.ALBERTARIO，G.ROTONDI，Studii sul diritto romano delle obbligazioni，487 s.; G.BESELER，Romanistische Studien，in ZSS 50，1930，31; U.LüBTOW，Untersuchungen zur Lex Aquilia de damno iniuria dato，Berlin 1971，107 n.104。奴隸自身可歸責(zé)性排除了理發(fā)師的責(zé)任。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所有要件皆齊備，也并不意味著一定會承擔(dān)責(zé)任。在此處，自冒風(fēng)險(self-endangering)扮演了一種法律上的可以排除主觀不法由此也就排除責(zé)任承擔(dān)的抗辯理由。奴隸主也無法主張賠償，因為此處體現(xiàn)的是“要么全賠，要么不賠”(all-or-nothing)原則。[注]WOLLSCHLGER，Eigenes Verschulden des Verletzten，133，H.HAUSMANINGER，Das Schadenersatzrecht der lex Aquilia，2.Aufl.，Wien 1980，28.正是因為他的奴隸的自冒風(fēng)險行為，奴隸主無法基于《阿奎流斯法》獲得任何損害賠償。[注]KNüTEL，Zu den Gleichnissen，356.烏爾比安的觀點與后世“促成過失”(contributory negligence)[注]譯者注：也可翻譯為共同過失、與有過失、比較過錯。觀念較為接近：原告如果因自身過錯引發(fā)損害，他自身也無法得到任何賠償。所以，烏爾比安的觀點是：第一，無人因《阿奎流斯法》承擔(dān)責(zé)任；第二，奴隸自身可歸責(zé)性排除了理發(fā)師責(zé)任。這種觀點在梅拉天才般思想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更具實踐性。須知，梅拉的觀點并不能在羅馬的程式訴訟上獲得證明。[注]Frier，94.

二、大陸法系的羅馬法繼受

《阿奎流斯法》這一古羅馬法規(guī)不僅是今天歐洲大陸侵權(quán)法之源頭，[注]如《法國民法典》(Code civil)第1382條、《奧地利普通民法典》(ABGB)第1295條、《瑞士債務(wù)法》(OR)第41條、《意大利民法典》(Codice Civile)第2043條。甚至也影響了普通法。侵權(quán)——或曰私犯(delict)，屬于一種民事不法行為(a civil wrong)，發(fā)生的是不當(dāng)引發(fā)他人損害之后果。侵權(quán)責(zé)任(the liability for tort)是形塑了西方法律文明的羅馬法傳統(tǒng)之基本組成部件之一。在今天的世界，人們?nèi)匀幻媾R著侵權(quán)案件中誰是責(zé)任承擔(dān)者的問題。

而且，烏爾比安在理發(fā)案上的解決路徑就是現(xiàn)代法上促成過失制度適用的一種表現(xiàn)。這一制度要求法官在進行事實認(rèn)定時，應(yīng)當(dāng)比較地權(quán)衡原告過錯與被告過錯在損害發(fā)生上所起之作用。[注]Frier，94.現(xiàn)代的法學(xué)家也承認(rèn)，這種經(jīng)過矯正的損害賠償方式(adjusted award of damages)可能是不公平的，因為原告只要在引發(fā)損害上存在任何一點過錯嫌疑，他就將一無所獲。[注]同上。所以，無論在奧地利[注]《奧地利普通民法典》(ABGB)第1304條規(guī)定：“如果受害人一方對于損害的產(chǎn)生也具有過錯，則受害人應(yīng)當(dāng)與加害人按比例分擔(dān)損害；如果該比例無法確定，應(yīng)當(dāng)以同等的份額分擔(dān)損害。”(譯者注：法條譯文取自《奧地利普通民法典》(2012年7月25日修改)，周友軍、楊垠紅譯，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214頁。)、瑞士[注]《瑞士債務(wù)法》(OR)第44條第1款規(guī)定：“損害行為是實施為被害人所同意者，或者損害的發(fā)生或加重系因可歸責(zé)于被害人的事由所致者，或者有其他因素加重賠償義務(wù)人之責(zé)任者，法院得減輕或免除賠償義務(wù)?！?譯者注：法條譯文取自《瑞士債務(wù)法》，戴永盛譯，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頁。)、德國[注]《德國民法典》(BGB)第254條第1款規(guī)定：“損害之發(fā)生被害人與有過失者，賠償義務(wù)及賠償之范圍，應(yīng)按具體情事而定，即如斟酌損害在何種程度系主要由一方或他方所引起者?！?譯者注：法條譯文取自《德國民法(上)總則編、債編、物權(quán)編》，臺灣大學(xué)法律學(xué)院、財團法人臺大法學(xué)基金會編譯，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269頁。)還是意大利[注]《意大利民法典》(Codice Civile)第1227條規(guī)定：“如果債權(quán)人的過失行為導(dǎo)致?lián)p害發(fā)生，將根據(jù)過失的程度及其引起后果的嚴(yán)重程度減少賠償額。對于債權(quán)人只要盡勤謹(jǐn)注意即可避免的損失不予賠償?！?譯者注：法條譯文取自《意大利民法典》，費安玲、丁玫譯，中國政法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337頁。)，促成過失的概念都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有時是根據(jù)制定法，有時是根據(jù)法理或者判例，比例分擔(dān)(quota-division)原則的適用變得可能。這是一種現(xiàn)代的法教義類型，由18世紀(jì)自然法學(xué)家克里斯蒂安·沃爾夫(Christin Wolff)的所謂過錯賠償(culpa-compensation)理論發(fā)展而來(該理論指：一人具有過錯并不妨礙另一人過錯責(zé)任之承擔(dān))。[注]HKK §254，Rn.24ff.S.auch K.LUIG，überwiegendes Mitverschulden，in：Ius Commune 2(1969)，S.232，insb.S.235.由于責(zé)任呈現(xiàn)分擔(dān)狀態(tài)，損害也需進行劃分，有時是雙方平分，有時則進行相應(yīng)劃分。顯然，這一原則是從羅馬法發(fā)展而來。在普通法系，促成過失原則之適用也很普遍。而且，有的學(xué)者還認(rèn)為，過失促成者(the contributory one)一定條件下可置于更為有利之地位，巴特費爾特訴福雷斯特案(Butterfield v.Forrester)就曾經(jīng)進行過這樣的判決[103 Eng.Rep.926(K.B.1809)]。

羅馬法只是2000多年前的一種古代法，但現(xiàn)代民法傳統(tǒng)由它奠基，歐洲大陸的法律體系也由它肇始。[注]現(xiàn)代司法體制也受到了羅馬法深刻影響，因此，在此維度理解它們之間的特殊性與差異性亦是有益的。有關(guān)法律史之于比較法和比較法之于法律史相互上的支撐與重要性，可參見J.Gordley，Comparative Law and Legal History，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COMPARATIVE LAW 745 sq.(M.Reimann& R.Zimmermann eds.，2006)。羅馬法經(jīng)由職業(yè)法學(xué)家群體發(fā)展而來，具有高度技術(shù)化的特征，這是人類歷史上至那一時代止還從未有過的事。[注]P.Stein，ROMAN LAW IN THE EUROPEAN HISTORY 1(7th ed.2003).羅馬人快速地將法律從道德與習(xí)俗的糾纏中解開，而在人類早期的生活中，這三者總是呈緊密交織狀態(tài)，令人無法區(qū)分。[注]F.Schulz，Principles of Roman law，Oxford 1936，20 s.羅馬人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種觀念：法律壘筑了人類生活最基礎(chǔ)的結(jié)構(gòu)，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注]I.Fargnoli& St.Rebenich，Einleitung，in DAS VERMCHTNIS DER R?MER.R?MISCHES RECHT UND EUROPA 8(I.Fargnoli& St.Rebenich eds.，2012).羅馬人感興趣于人們?nèi)諒?fù)一日之生活規(guī)則，比如，我怎樣才能成為所有人，我怎樣才可起草一份遺囑，我該如何履行一份已承諾且附條件的金錢之債？

總之，無論我們的法律思維模式，還是民法傳統(tǒng)中最基本的那些要素，都是羅馬法學(xué)家們努力塑造的結(jié)果。到了中世紀(jì)，此時羅馬帝國早已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注釋法學(xué)家們[Glossators，這一稱謂取自“注釋”(gloss)一詞，指的是寫在羅馬法文本頁邊空白處的解釋]為了讓羅馬法滿足于嶄新的社會環(huán)境，開始對它們進行體系化和統(tǒng)一化之整理工作。中世紀(jì)的人們因文化的、語言的、宗教的和政治的因素與羅馬人差異巨大，注釋法學(xué)家的整理就是為了滿足當(dāng)時人們的需要。這樣的法律實踐從12世紀(jì)到16世紀(jì)總共四個世紀(jì)的時間內(nèi)一直持續(xù)著，這就是所謂的“羅馬法的繼受”(the reception of Roman law)。羅馬法“共同法”(ius commune)——說“共同”(common)這個詞，是因為想將之區(qū)別于其他特殊的或地方的法律體系，也即想?yún)^(qū)別于城邦或王國自身的法——開始在意大利境內(nèi)廣為傳播，逐漸再擴散到歐洲各地。羅馬共同法有實用性，人們接受其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這使羅馬共同法的傳播變得順利。[注]Padoa-Schioppa，Towards a Globalization，354 and also Idem，STORIA DEL DIRITTO IN EUROPA(2007).也可參見G.Hamza，DIE ENTWICKLUNG DES PRIVATRECHTS AUF R?MISCHRE-CHTLICHER GRUNDLAGE UNTER BESONDERER BERüCKSICHTIGUNG DER RECHTSENTWI-CKLUNG IN DEUTSCHALND，?STERREICH，DER SCHWEIZ UND UNGARN，I 29 sqq.(2002)。

三、普通法系的羅馬法繼受

生活在普通法系傳統(tǒng)下的人們可能會認(rèn)為，民法傳統(tǒng)——特別是羅馬法傳統(tǒng)，過分注重了智力上的追求，在一個“法律發(fā)生經(jīng)驗主義革命”(the empirical revolution of law)[注]D.E.Ho & L.Kramer，Introduction：the Empirical Revolution of Law，65 STAN.L. REV.1195 sqq.(2013).的時代顯得有些那么不合時宜。普通法系與民法法系差異頗巨，相較于民法法系，普通法系受到羅馬法的影響并不那么大。[注]P.Stein，Roman law，Common law，and Civil law，66 TULANE LAW REVIEW 1591 sqq.(1991—1992).

但學(xué)者們也承認(rèn)，在羅馬法與普通法之間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在大西洋兩岸，人們懷著巨大熱情討論這個問題。[注]F.Pringsheim，The inner Relationship between English and Roman Law，5 THE CAMBRIDGE LAW JOURNAL 347 sqq.(1935)，now in GESAMMELTE ABHANDLUNGEN 1 76 sqq.(1961); H.Peter，R?MISCHES RECHT UND ENGLISCHES RECHT(1969); Buckland & McNair，ROMAN LAW AND COMMON LAW passim; P.Stein，ROMAN LAW AND ENGLISH JURISPRUDENCE YESTERDAY AND TODAY.AN INAUGURAL LECTURE 3 sqq.(1969); Idem，Logic and Experience in Roman and Common Law，59 BOSTON UNIVERSITY LAW REVUE 437 sqq.(1979)= in THE CHARACTER AND INFLUENCE OF ROMAN LAW.HISTORICAL ESSAYS 37 sqq.(1988); Idem，The Influence of Roman Law on the Law of Scotland，75 JURIDICAL REVUE 205 sqq.(1963)= THE CHARACTER AND INFLUENCE OF ROMAN LAW.HISTORICAL ESSAYS 319 sqq.(1988); A.Watson，Roman law and English law：Two Patterns of Legal Development，36 LOYOLA LAW REVUE 247 sqq.(1990); O.Stranojevic，Roman Law and Common Law-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36 LOYOLA LAW REVUE 269 sqq.(1990); R.Zimmermann，Der europ?ische Charakter des englischen Rechts-Historische Verbindungen zwischen civil law und common law，1 ZEITSCHRIFT FüR EUROPISCHES PRIVATRECHT 1 sqq.(1993); Idem，Savigny’s Legacy：Legal History，Comparative Law，and the Emergence of a European Legal Science，112 LAW QUARTERLY REVIEW，579(1994); Idem，Roman Law and the Harmonization of Private Law in Europe，in TOWARDS A EUROPEAN CIVIL CODE 42 sqq.(A.S.Hartkamp et al.eds.，4th ed.2011); 從文明與法律體系視角出發(fā)進行的開拓性質(zhì)的歷史——比較學(xué)的研究，可參見H.S.Maine，Ancient Law.ITS CONNECTION WITH THE EARLY HISTORY OF SOCIETY，AND ITS RELATION TO MODERN IDEAS(1864)。這里，我想簡要列舉一下這兩種法律體系之間的相似之處：

首先，無論羅馬法學(xué)家還是普通法系的律師，他們都傾向于直面事實問題，而不對為一些抽象原則設(shè)置法律結(jié)構(gòu)上的框架感興趣。[注]Samuel，LAW OF OBLIGATIONS 526.這是因為，兩種法律體系的主要部分皆來自“案件討論記錄”(recorded discussions of cases)。[注]Stein，Roman law，Common law，1592.我們說羅馬法并非判例法，不是因為古羅馬的法官在案件裁判時，如果有同樣的爭點再次出現(xiàn)，之前的先例不會發(fā)生作用，[注]Buckland & McNair，ROMAN LAW 6.而是因為法官的案件裁判方法是一種決疑法(casuistic method)。羅馬法意義上的案例與普通法意義上的案例語境不同，它并非“一個曾經(jīng)為法院審理過的真實的(actual)”先例，而是一種“在法學(xué)家書齋里討論的、可能極富想象力的”案例。[注]Buckland & McNair，ROMAN LAW 9.但是，無論羅馬法還是普通法，在法律規(guī)制并非由立法者所制定，而是“通過法律專家就特定事實之討論”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上，又存在著高度的一致。[注]Stein，Roman law，common law，1591 sq.

羅馬法與普通法的第二個共同特點是它們都秉承了一種程序性思維方式。[注]頗為有趣的是對永久告示(edictum perpetuum)與令狀(writs)之比較，參見H.Peter，ACTION UND WRIT.EINE RECHTSVERGLEICHENDE DARSTELLUNG R?MISCHER UND ENGLISCHER RECHTSBEHELFE(1957)。無論羅馬法學(xué)家還是普通法系的律師，他們的思考方式都是從救濟(remedy)出發(fā)，而不問那些從“隱藏在程序縫隙”中出現(xiàn)的實體法權(quán)利與規(guī)則。[注]H.S.Maine，Dissertations on Early Law and Custom：chiefly selected from Lectures delivered in Oxford 389(1883).除非能夠指出自身所主張之具體請求，否則任何人都不能在法官面前提起一個訴訟。[注]Stein，Roman law，Common law，1592.在普通法系國家的法律教育體系中，學(xué)生都必須學(xué)習(xí)救濟方法，就如羅馬人需要學(xué)習(xí)各種各樣的訴(actiones)那樣。在蓋尤斯(Gaius)《法學(xué)階梯》(Institutions)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這些訴的表現(xiàn)形式，他們形塑了整個羅馬法律規(guī)則的框架——人法(personae)、物法(res)與訴訟法(actiones)。在這個意義上，羅馬法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后世民法法系的特點，就后者而言，訴被安排在了獨立的程序法典中規(guī)定。

羅馬法與普通法的第三個共同特征是：它們在程序上都劃分為兩個獨立的階段。第一個階段致力于發(fā)現(xiàn)當(dāng)事雙方存在分歧之法律問題，第二個階段則是就此問題審查當(dāng)事方提出的各自有利之證據(jù)并作出裁判。[注]P.Stein，LEGAL INSTITUTIONS.THE DEVELOPMENT OF DISPUTE SETTLEMENT 27 sqq.，32 sqq.(1984).在羅馬法中，第二個階段由法官主持，在普通法系，這則是陪審團的工作。事實問題交由法官或陪審團決定，但無論是羅馬法還是普通法，最后的裁判權(quán)都掌握在一個外行(layman)手里。[注]Stein，Roman law，Common law，1593.

“這可能是一個悖論，但是如果我們斷定，在羅馬法學(xué)家與普通法學(xué)者之間的共同點要多于他們與其現(xiàn)代繼承人之間的相似之處，這似乎也是一個事實。”[注]Buckland & McNair，ROMAN LAW AND COMMON LAW xvi.要向把肇生出這種共同點的歷史流變及其中的復(fù)雜緣由具體地厘清并不容易。有人說，也許兩個民族之間深系著一條共同的精神紐帶，這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種內(nèi)在聯(lián)系(民族精神，Volksgeist)。[注]就此，可以特別參見Pringsheim，The inner Relationship，第76～90頁的梳理。當(dāng)中世紀(jì)的注釋法學(xué)派和評論法學(xué)派(commentators)在試圖以自己的方式繼受法律史上這些最輝煌的成果時，盎格魯人也正在無意識地復(fù)制著同樣的歷史。[注]F.Pollock & F.W.Maitland，THE HISTORY OF ENGLISH LAW BEFORE THE TIME OF EDWARD I，VOL.II 585(1898)[repr.Indianapolis 2010]; see also Zweigert&K?tz，AN INTRODUCTION 186.在1832年，哈佛大學(xué)校長約西亞·昆西(Josiah Quincy)就這樣提煉過普通法的世界主義特質(zhì)(cosmopolitan character)：“人們都接受了這樣的觀點，我們所引以為豪的普通法系偉大智慧中很大一部分皆潛移默化于對羅馬法之繼受，法院在其中扮演了中介角色。由此，英美法擺脫了其最初之野蠻和粗鄙狀態(tài)。”[注]P.Miller ed.，THE LEGAL MIND OF AMERICA：FROM INDEPENDENCE TO THE CIVIL WAR 206 sq.(1961); see about that Stein，Roman law and English jurisprudence，4.所以，我們非常有必要意識到，羅馬法不僅是民法傳統(tǒng)之背景，也是普通法系之背景。

四、中國的羅馬法繼受

在中國，中世紀(jì)肯定不會存在羅馬法之繼受。對羅馬人來說，中國太遙遠(yuǎn)了；[注]但是對于來自中國的絲綢，羅馬人并不陌生。我們可參見塔西佗的《編年史》(Tac.Ann.，2.33)有關(guān)禁止穿戴絲綢的記載，也可參見Sen.，Benef.，7.9.5。這些原始文獻收錄于S.Schipani，Diritto romano in Cina，in XII secolo.Norme e idee，Enciclopedia Treccani，2009，1。對以后的西方法律文化來說，中國也是一個陌生的地方。直到歷史的車輪進入20世紀(jì)，中國才開始了羅馬法的繼受。[注]均可見于Schipani，Dirittoromano，1 ss.就此之相關(guān)論述。中國最早的成文法典頒布于秦朝(公元前221年至公元前206年)，漢朝(公元前206年至220年)承繼之，但是對于民法來說，在1929年“中華民國民法”(Civil code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制定之前，主要以習(xí)慣的形式存在。[注]L.Zhang，The codification of civil law in China：history，current situation and prospective，in Studium iuris 2004，896; A.Fei，Gli sviluppi storici del diritto cinese dal 1911 fino ad oggi.Lineamenti di una analisi relativa al dirittoprivato，in Roma e America.Dirittoromanocomune，25，2008，?? e X. Guodong，La secondarecezione del sistema giuridico romanistico in Cina e l’evoluzione dell’insegnamento del diritto romano，in Roma e America.Diritto romano comune 2013，in drafts.有關(guān)中國民法史之概覽，可參見Kong Qing Min/ Hu Liu Yan/Sung Ji Ping，History of the civil law in China，Chang Chun 1996; Zhang Ju Fang，General history of civil law in China，F(xiàn)u Zhuo 2003。在中國法制史上，之所以長久以來缺乏編纂民法典的觀念，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儒家倫理觀念(ideology of Confucianism)及受到其強烈影響的中國政治傳統(tǒng)：人們不區(qū)分法律與道德，法官慣于使用儒家倫理來裁判案件。我們還可以找到其他原因，比如社會的金字塔形結(jié)構(gòu)、農(nóng)重于商的經(jīng)濟政策，[注]也即“重農(nóng)抑商”。甚至包括了缺乏律師這種職業(yè)。[注]Zhang，The codification，897 s.在1907至1911年間，清朝(1616—1911)末年的統(tǒng)治者組織了一個委員會，想要以《德國民法典》為模型制定一個法典。1911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民法典草案完成[即《大清民律草案》(Draft of Civil Code of the Great Dynasty Qing)]。由于清政府的垮臺，這一民法典并未頒布。1925年，中華民國政府在舊有草案的基礎(chǔ)上，完成了一個新的草案。雖然這一草案亦未頒布，但可為法官在裁判中引用。第一個正式的民法在1929年至1935年間分編頒布，這就是以《德國民法典》《日本民法典》和《瑞士債務(wù)法》為模型的“中華民國民法”。1949年在中國大陸廢除。但在中國臺灣地區(qū)，它一直到今天仍然在有效地發(fā)揮作用。

以上就是中國的第一次羅馬法繼受。在1978年，中國在鄧小平的領(lǐng)導(dǎo)下開啟了改革開放大業(yè)，也將自身置于西方法影響之下，從而擺脫了長久以來蘇聯(lián)法的單一影響。許多學(xué)生遠(yuǎn)赴美國、德國、日本、法國和英國學(xué)習(xí)法律，自然也包括了意大利。由于一些意大利學(xué)者的努力，在中國出現(xiàn)了一種可以被稱為羅馬法第二次繼受的思潮。[注]Xu，L’insegnamento，7談到了皮蘭杰羅·卡塔拉諾(Pierangelo Catalano)和桑德羅·斯奇巴尼(Sandro Schipani)在其中扮演的關(guān)鍵角色。也可參見L.Formichella/G.Terracina/E.Titi，Diritto cinese e sistema giuridico romanistico，Torino 2005。中國學(xué)者在20世紀(jì)90年代開始了《學(xué)說匯纂》翻譯工作，而《學(xué)說匯纂》就是羅馬法最珍貴的遺產(chǎn)。對蓋尤斯《法學(xué)階梯》和優(yōu)士丁尼(Justinian)《法學(xué)階梯》的翻譯工作也隨即展開。到今天為止，中國學(xué)者已經(jīng)完成了《學(xué)說匯纂》60%的翻譯工作，羅馬法也成為中國的私法法典化之基礎(chǔ)。[注]參見Schipani，Index 1988; 對于1978年至2004年期間中國的羅馬法出版物索引，可參見for publications in Roman law in China between 1978 and 2004 see Terracina，Index 2004?，F(xiàn)在有三個學(xué)者主導(dǎo)的民法典草案，一者為梁慧星教授主持，[注]參見LIANG HUIXING(a cura di)，Pre-Progetto di Codice Civile per la Repubblica Popolare della Cina，Pechino，2003。另一者由王利明教授主持，[注]參見WANG LIMING(a cura di)，Pre-Progetto di Codice Civile per la Repubblica Popolare della Cina spiegato articolo per articolo，Pechino，2005?！熬G色”草案則為徐國棟教授領(lǐng)導(dǎo)的課題組完成。[注]參見XU GUODONG(a cura di)，Il progetto di codice civile verde，Pechino，2004。對于最后一個草案而言，羅馬法的影響是巨大的。中國的學(xué)生經(jīng)常在他們的博士論文寫作中比較這三個民法典草案。[注]Xu，La seconda recezione，drafts.在2017年3月，中國頒布了《民法總則》，然而直至今日，中國的民法典仍未最終完成。

五、羅馬法對當(dāng)今世界的價值

從對《學(xué)說匯纂》法言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何中國學(xué)者會把羅馬法當(dāng)作一個向?qū)В膊拍苤?，只有叩響羅馬法之門，法律思維能力才可以在改進和創(chuàng)造一個國家的實證法(pragmatical law)時發(fā)揮作用。

第一，羅馬法構(gòu)成了現(xiàn)代大陸法系與普通法系主要民事制度的主干。在不同的地區(qū)，通過不同的路徑，作為一種共同法律傳統(tǒng)的羅馬法持續(xù)不斷地為現(xiàn)代法律體系提供著養(yǎng)料。人們在今天仍然會應(yīng)用烏爾比安理發(fā)案中出現(xiàn)的促成過失理論，對這一理論之思考也為比較法上各種解決路徑所豐富。

第二，羅馬法本身就是以解決爭議為目的的法。[注]就此問題對于中國第二次羅馬法繼受上的重要性，可參見Xu，La secondarecezione，drafts。從《學(xué)說匯纂》中的法言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案件，羅馬人往往有多種解決方案。法經(jīng)由法學(xué)家的工作得到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事實上，羅馬人是反法典化的，他們對于制定法總是存在著保留意見。[注]Schulz，Principles，7.這種法律體系有一種知識儲藏功能，使得法官在多種解決方案中進行選擇成為可能。這也正是為何歐洲從中世紀(jì)始一直繼受羅馬法的原因。

第三，由于隔離原則(principle of isolation)之存在，羅馬法永遠(yuǎn)處于現(xiàn)代化之進程中。以理發(fā)案為例，我們并不能從法言中發(fā)現(xiàn)太多關(guān)于案件事實和社會背景的知識，而這些知識對于案件之解決卻甚為關(guān)鍵。羅馬人在寫作法言時對法律問題很在行，卻會忽略法律與法律之外事實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注]Schulz，Principle，24.盡管我們今天會參照當(dāng)時的背景以非常具體化的形式討論這些案件，但羅馬法學(xué)家卻慣于將法律問題與法律之外的其他因素相隔離。所以，我們在《學(xué)說匯纂》中觀察到的案件事實，只是一種大而化之的簡潔陳述，缺乏與當(dāng)事人相關(guān)的各種細(xì)節(jié)。所以，我們不能認(rèn)為這些法言直接就可用來解決羅馬社會日常生活中的爭議?？梢?，隔離原則正是羅馬法律科學(xué)的特征之一。[注]Schulz，Principle，19 ss.

在今天的中國，我們不可能想象一個去理發(fā)店剃須的客人會有性命之虞，羅馬法也不會給我們提供對所有問題的解決方案。但是，對于理發(fā)師之責(zé)任為何、他的過失是否成立這些問題，在今天仍然是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在歐洲我們會探討之，在中國也不例外。羅馬法提供了法律思維方法，所以在不同的時間與地域獲得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繼受。通過研習(xí)羅馬法，中國選擇了一種與人治模式的社會、文化與觀念無關(guān)的法律體系，這種法律體系可為秉持不同觀念的人使用。[注]Xu，L’insegnamento，9.

最后，《學(xué)說匯纂》中的法言也顯示出烏爾比安對其前人觀點有援引。這是羅馬法學(xué)家的一種慣常做法，他們藉此展現(xiàn)出對前輩之尊重，同時也的確從先賢智慧中獲益良多。這并不是說，烏爾比安必須要改進梅拉和普羅庫魯斯的觀點，烏爾比安只是在法言中展示了它們。就古典時代的羅馬法而言，傳統(tǒng)是羅馬法所以不竭發(fā)展之主要助力。[注]Schulz，Principles，83 ss.羅馬人對其祖先的傳統(tǒng)有深刻認(rèn)識并經(jīng)常參照它們，只有傳統(tǒng)得到堅持，他們才會獲得心底的安寧。[注]Schulz，Principles，83 ss.今天的中國似乎也是如此，人們在對待傳統(tǒng)時總是抱持積極態(tài)度，歷史在中國學(xué)校所獲得的尊重遠(yuǎn)甚于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在有的國家，借鑒歷史并非常事，比如，美國法學(xué)院的學(xué)生對于歷史總是保持一種批評性的立場。大學(xué)新生[注]比如E.Kadens，Contracts.Cases and problems，Chicago，2014，55。應(yīng)該都很熟悉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的名言：“對于一項法律規(guī)則，現(xiàn)今并無比亨利四世時代更好的理由，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事。而如果制訂這項規(guī)則的理由早已消失，且規(guī)則的存在只是來自對過去的盲目模仿，那就更難讓人忍受了?！盵注]這是霍姆斯1897年1月8日在波士頓大學(xué)法學(xué)院新大樓落成典禮上的演講，載Harvard Law Review，10，1897，457，469。[譯者注：中譯文參考了[美]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法律的道路”，張千帆、楊春福、黃斌譯，《南京大學(xué)法律評論》(2000年秋季號)，第14頁。]為了使一切變得更加簡化，美國人就認(rèn)為現(xiàn)在可能比過去更為重要。相反，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人們重視歷史和傳統(tǒng)的作用，甚至來自域外的歷史與傳統(tǒng)的作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接納了具有悠久歷史的羅馬法，并將其作為自身法律體系之軀干(corp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