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六一
云世界
大云山,云多大?
這個大應(yīng)該不是指云的體積,而是說云的多寡。中國名山大川眾多,高山生云霧,但直呼云山鮮見,而敢稱大者,似乎更是僅有。
大云山重巒疊翠,怪石嶙峋,泉流潺湲。以前來幾次,只見過山谷幾絲云絮,淡淡的,像站立山崖邊賞景的哪個美女子不小心被山風吹落的紗巾,悠悠飄蕩,算不得見識了大云山的云霧。
有人說,大云山的云,遠望更美。當晨曦初露,我們站在大云山最高峰相公尖,放眼望去,東邊幕阜山,北面五尖山,簇擁暗青的灰白的云帶,綿密厚重,蒼茫宏闊,似一片亙古荒原。如果化為我見過的云紗,世上女子都可得一條,還有富余。一層起一層伏的厚云,邊緣線條粗獷,是真正的大云。堆積的云塊里隱藏了一臺氣流攪拌機,不斷翻滾,遙遠的天邊離我們很近一樣。不一會兒,朝霞慢慢浸染,云靄削薄了一些,變得更白,絲絲鮮亮光線,傾瀉而出,給云團綴上了五彩流蘇。
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的青色山峰,把它想象成高舉的刀戟,仿佛可以聞見叮叮當當?shù)牟珰⒅?;把它想象成波濤中的舟舸,身子恍惚深陷劇烈搖蕩之中。而變幻莫測的云團,把它想象成一群在原野上追逐的馬駒,疾馳而過之后低垂的草叢,撲來泥土和草木糅雜的清香;把它想象成最常見也最難見的騰躍的龍蛇,那一聲高過云端渾厚的長嘯,就只能從我們自己胸腔吼出了。
云厚重,云也輕盈。云霧從遠處彌漫過來,它把山里偌大的空間當了庫房,不知不覺將山谷溝壑填得滿滿當當了。那些空靈云絮,于樹梢上,于巖石間,時而沉下,時而飄升;時而漫散,時而聚集,變幻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形態(tài),于一種模糊光影里無聲躍動,演化出戲劇舞臺仙界的場景。使人覺得,那潔白幕后,說不定就有白娘子樣的仙女出來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法海樣的人物出來了。云霧輕靈虛蹈,可以飄游,可以隱匿,仿佛沒有丁點兒塵世的重負。云霧營造的情境,最適合人與神交往。人一輩子,不能只與人相往,也要親近山水,親近心中的神靈。可惜,現(xiàn)今世界,科技通天通地,神跡難尋了。
云看似一個匆忙過客,超凡脫俗,不惹塵埃。其實不然,云也心緒頗多,纏綿悱惻。水汽飄浮空中為云,云棲息地面為霧,云里霧里時,云霧自己都無法分清。站立最高峰相公尖,云霧無聲無息地擁上身來,輕撫你,恍惚世間的萬般柔情都在此了,還在耳邊輕言細語,訴說云里隱藏的秘密,為你披上厚棉絮乎,薄輕紗乎??澙@身邊的云霧,絲絲縷縷,看得清楚,而你摸不著,揮之,也不去,只覺得一陣陣薄薄濕氣粘上頭發(fā)和臉龐。潮潤的云霧好像有無數(shù)細密腿腳,順衣裳各處縫隙,爬滿了全身。云霧是水的影子,也是水的淚珠子。身邊低矮灌木叢,腳下茂密花草,人一過,都碰濕衣裳。想必靈河岸上三生石邊的“絳珠草”,也是此種甘露滋養(yǎng)出來的。輕輕浮游的云霧,簇擁著,使你飄飄然,不知身在云里還是身在霧中,心在天上還是心在人間。看一次大云山的云,日子長久,竟會生出許多情來。
云有豐富的想象力,時聚時散,變幻不定的形態(tài),囊括世間萬物。熟識的,似有似無的,虛幻縹緲的,我們都可在大云山的云霧里找到。云是一個另類的萬能的造物主,主宰一個虛擬而真實的世界。它用自己的自由思想,宣示一種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力。那些云所繁衍掙脫了桎梏進入自由狀態(tài)的魂靈,在謎一樣不確切的時間里,充滿了變化之美。它們靈巧聰慧,它們悲歡離合,它們夢幻祈望,它們深藏隱秘,它們甚至還有呼吸和體溫。云的體溫,或許就是山的體溫;云的呼吸,或許就是山的呼吸。每一片云都有一個窗子,可以窺探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
大云山地處洞庭湖之東南,林木深密,植被豐厚,水汽充沛,山中天氣變化莫測。剛才晴日朗朗,轉(zhuǎn)瞬樹林石罅間生出團團煙嵐;剛才還霧障滿山,一陣山風吹拂,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眨眼天光出來了。陰晴不定變化無常的習性,使大云山生出的云霧,遠多于其它山地,稱之為大不為過。水有源,云也有根。云是山之水,水是云之魂。大云山的云是大云山的???,它們像熟稔的山民,想拉扯日常,就過來,喝杯清茶,說道幾句,起身又走了。
一座山峰詮釋經(jīng)典
老人手一指,那是雞子山。
其實不是獨立的一座山,而是一座山峰。我們站在南面的螺螄山,只見遠方一座光禿的石頭峰,聳立青綠之上。我使勁把它想象成一只小雞子,但怎么看也不像。
我終于從老人輕快而又曖昧的語氣里聽明白,此雞子非彼雞子。湘北東邊鄉(xiāng)下,老母雞孵出小雞叫雞子,小伢子生殖器也叫雞子。明白了,再細細揣摩,似乎出意味了。石峰頂上,有些些圓禿,似乎潛藏欲起的雄壯,但勢頭弱弱,還無足夠能量承擔大任。在鄉(xiāng)村,看著小伢子們的“雞子”,他們長輩喜滋滋,笑瞇瞇,經(jīng)常逗一逗,問:雞子飛跑嗎?小伢子不明就里,頭一晃,摸一摸:冇呢!大人們一陣哄笑。雞子山,這形象化命名,糅合了山民的觀察力和想象力,也富有日常生活情趣,本身就是一種民俗文化,滋養(yǎng)著山村生活的氣場。
當我們來到另一座山頭,翹首北望,恍若浩闊天宇,深藏一雙魔幻之手,雞子山變成了一頭仰天雄獅,正從蔥綠之中躍起身姿,頭上濃密鬃毛,在天光里抖動,閃爍亮色;那巖石張開的大口,鋒利牙齒清晰可見。大山的峽谷,是獅子的胸腔,風云鼓蕩,仿佛一聲貫徹長天的吼叫,凝固蔚藍天際,回響不絕。
老人說,這是獅子山。
大云山山深林密,是野生動物繁衍生息的天堂,上世紀60年代還有華南虎的蹤跡。而現(xiàn)今野生動物生存的空間愈來愈逼仄,方圓近百里的大山,也見不到幾種野物的身影了。這個浩渺星球,人總以為自己高貴,自己是主人,其實于永恒的時間,我們和動物都是一種過往的生命而已。當我們猛然發(fā)現(xiàn),有些動物悄無聲息消失,隱隱約約也感到了一種危機正在逼近。現(xiàn)在野生華南虎已經(jīng)不見蹤影,也許是為彌補沒有猛獸之王鎮(zhèn)住大云山的缺憾,上天把一座石峰,點化為一頭雄獅,凝聚大山宏闊的氣勢。大自然一個不經(jīng)意的造化,像無數(shù)年前埋下一個伏筆,驚醒人的肆無忌憚,狂妄無知。在真實與虛無的景物之中游弋,獅子山為我們的尋找,重現(xiàn)了自然生活的場景。
老人帶著我們一行人,沿著古老的麻石臺階,又登上了祖師殿,這里接近大云山最高峰。南面順著山勢,林木蔥郁,山下隱約可見的田野,好像誰人已經(jīng)擺放好了的一盤棋局,正等待相約的對弈者。由于一種視覺的高遠,很多微弱的色澤被遮蔽,連成了渾然一體的綠色,細細地看,其實深淺不一。散落山里的屋舍,青的瓦片,鵝黃墻面,在隨意搖曳的竹枝間隱現(xiàn)。山的北邊,巖石陡峭,縫隙長出一叢叢低矮的松木,由于北風強勁吹壓,枝干都朝南生長,像桀驁不馴的男子,頭發(fā)散亂,迎風而立。
勾勒這墨意酣暢禪味深長的景物,定有一支神來之筆。
果然,依著殿宇石欄桿,從東邊看過去,遠處雞子山又是另外一種形狀了——挺立起一支孤傲筆尖。尖利峰頂,兩邊巖石光亮,順勢均勻而下,酷似一支才削出來的鉛筆,沿著筆尖的斜度,隱約可見些些削出的刀痕。想象得到,這支筆的主人是個靈泛的白面書生,刀法利索,削出的筆硬朗,書寫的字也一定頗具風骨。
此時,山風輕拂,不知從哪里生出幾絲云靄,在筆尖山腰輕輕繚繞??粗摕o縹緲的云,筆尖山沉入了夢境一樣。筆也有夢,它的夢是書寫大地上那些風景,書寫天空中那些星月,書寫時間里的那些人事。明清,唐宋,秦漢,遠古,它就是這般形狀,它就在書寫。最初的雕鑿之筆應(yīng)該是刀,蒙恬造筆之后,形狀流變大同小異。不知道沒有筆的具象之前,筆尖山是怎樣的名字,也許沒有名字。大云山的筆尖峰,是湘北大地的一線文脈。書生的筆之書寫,為心靈,為文明。而大自然造化的筆尖峰,卻是為大地,為天空,為時間而書寫。浩浩天宇間,筆尖山就是一部時間之史。
三個不同視角,三種不同形態(tài),我們感受到景物與時間瞬息的變化,領(lǐng)略了大自然的奇妙?!皺M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贝笤粕降囊蛔椒?,把蘇軾這首詩中的經(jīng)典哲理詮釋得如此完美。其實,蘇軾的詩句只要改動山名,放之四海而皆準。如果當年蘇軾寫的是大云山,大云山一樣名滿天下,在唐詩宋詞里無限風光了。
云山記雪
大云山上的冬天比山下來得早。一夜之間,悄無聲息,色澤斑斕的大野已被白雪覆蓋,恍若萬樹梨花盛開,換了一番景象。
雪是舞者,所有的雪都是。雪花靈巧的足尖,從迷蒙天空一直旋舞到山峰、樹梢、道路、溪流、屋宇。我對雪感覺特別親切,好像見到一個久違的朋友了。雪降臨大地,是一種壯闊美景,也寄寓我們內(nèi)心情懷。雪是圣物,是上蒼的恩賜。民諺說瑞雪兆豐年,糧食喂養(yǎng)生命,手中有了糧,心中不慌,才會從容生活。
風還在削刮,雪還在飛舞,冰還在凝結(jié)。山里許多流水的姿勢被凍住了,許多事物的響動被凍住了。大云山雪天人跡稀少,只有我們幾個特意來看雪的人行走,顯得格外深幽寂靜。雪地溜滑,步子邁得細碎,足底踏出輕微的嘎吱聲。當我們停下腳步,靜靜地,可以聽到雪的聲音,簌,簌,簌——簌,有的雪花迅疾,不顧一切撲向大地;有的雪花輕輕緩緩,蘊含幾許羞赧,從雪的輕微聲息,品得出這些靈巧舞者的性情。
雪花落在巖石上,慢慢堆積起來,寒風不斷砍削,竟雕鑿眾多形態(tài)了。高處寒風凜冽,峭壁上的松樹,冰裹住一條條枝干,晶瑩剔透,姿態(tài)萬千。而在茂密樹林,大雪積壓樹冠,不斷傳出吱吱聲響,偶爾有樹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嘎嘎幾下,折斷的樹枝連同積雪,一齊轟然崩落,上演一場小小的驚險。那些斷裂樹枝,隨意橫斜,兀自枯朽,來年腐爛成大山豐厚的養(yǎng)料了。雪花好像有母性基因,特別憐愛冬天的枯草,輕輕為它們覆蓋一層厚厚暖被。但幾株殘存些許綠意的蕨草,頑皮得很,一不留意,鋸齒樣的葉片探出雪被。雪輕輕拍打幾下,又繼續(xù)給它掖嚴實了,好溫馨的一番情境。大自然和人類一樣,秉具了一種愛的天性,事物之間相互依存,輪回不息。
出得山林,往山頂攀登。忽見一灰色斑鳩,從路邊竹林撲出,在青石臺階遠處雪地里咕咕覓食。待我們近前,它呼啦一下沒了蹤影,只留下雪地印下的零亂爪痕。不一會兒,這幾道新鮮爪痕,又被風兒刮起的雪霧抹平了。
費爾南德·佩索阿說,夢有外形。雪是塵外之物,秉具夢幻氣質(zhì),我覺得可算夢的外形之一種。茫茫大雪,幽靜深山,應(yīng)該有所奇遇,才不枉此行。雪地光亮有些晃眼,迷蒙中覺得,一只紅狐飄然而出,它輕盈跑過雪地,躍出一道優(yōu)美弧線,濺起一片白霧。瞬間,雪花消停,風兒靜止,驚訝喜悅掠過面容。一種生命奇景的復(fù)活,詩化了大云山,音樂賦予雪花舒緩的呼吸,樹木自信地舞動流暢身姿。千年紅狐,在深山里只能遇見一次夢見一次。蒲氏的狐精,積聚了天地之靈氣,是奇異之女子嫵媚之女子。蒲氏的狐精使所有男子迷失于雪的一種夢境,甚至不懼犧牲。奇山怪石,古木新竹,道觀廟宇,還有雪花旋舞,雪光迷眼,雪魄勾心,相信緣分的人,傳說中的紅狐,定會在大云山的雪地輕盈躍出。
站在大云山巔,極目遠眺,天和地連接在一起,狂烈寒風裹挾碩大雪片,奔放萬丈豪氣。茫茫大野,雪花落在哪里,哪里就是它的領(lǐng)地。大雪仿佛要覆蓋這個世界,主宰這個世界。起伏彎曲的山巒,披覆銀光熠熠的鱗甲,巨蟒般騰起,遠處的靈尾,攪得半天雪霧彌漫,一節(jié)節(jié)身段時隱時現(xiàn)。聳立的山峰,巋然不動,頂戴冰雪加冕的王者桂冠,迎著凜冽寒風,雄視一片蒼茫,大有“舍我其誰也”之氣概。層層起伏的林海,被厚厚積雪壓住,形態(tài)各異,有的神似動物,有的酷似物品,都籠罩了一件寬大的白袍子,顯得憨厚而笨拙。整個綿延伸展的大云山鋪就一片闊大而寂靜的雪原,一道道凜凜寒光,迸射天地之間。
大云山的冬天,冰雪把山的熱情,降到了零度以下。大山里那些卑微的生命,蜷縮冷硬石頭間,冰涼泥土里,躲避嚴酷的冬季。它們堅韌地彌散自身微弱而巨大的能量,蓄存水分和種子,默默地等待春天。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