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F(xiàn)任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八桂學者文學創(chuàng)作崗成員,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六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八部。曾獲銅鼓獎、獨秀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翻譯成瑞典文在瑞典出版。
上嶺村有錢人排行新鮮出爐。
韋寶路躍居第一。
今年四十六歲的韋寶路,坐了二十四年的冤獄,共獲得二百八十九萬國家賠償。
上嶺村又屌炸天了。去年屌炸天的一件事,是丑八怪藍能跟娶了個機器人做老婆。今年蒙冤二十四年的韋寶路昭雪出獄,并獲得國家巨額賠償,這件事比那件事更屌。
這件事其實是兩件事,出獄是一件事,國家賠償二百八十九萬是一件事。
上嶺村的人們對這兩件事都非常的感興趣,比外面發(fā)生的任何事興趣都大,因為這是身邊的事,是多少都與韋寶路沾親帶故的人們相關聯(lián)的。有的甚至是息息相關。比如他九十二歲的母親、伺候他母親的侄子韋山、二十四年前差點成為他岳父的樊久貴等等。他們都是韋寶路出獄后迫切想見的人。見母親的理由自不必說了,骨肉相連,舐犢情深。而韋寶路入獄時才五歲大的侄子韋山,為什么要見呢?因為這么多年來,是韋山在照顧母親,實際上是在照顧他的奶奶。至于樊久貴,韋寶路想見他的原因,無非是想知道,他差點成為自己老婆的女兒樊妹月現(xiàn)在在哪?過得怎么樣?
韋寶路重現(xiàn)在村莊的那天,是臘月十七。
今天往來村莊的人很多,因為春節(jié)臨近的緣故,在外工作或讀書的人陸續(xù)返鄉(xiāng),留守的人要么出去采購年貨,要么出去接人。出入村莊的汽車、摩托車像兩列對向而行的螞蟻隊伍,一派熙熙攘攘、浩浩蕩蕩的景象。
那么多人出沒,卻忽略了站在村口的一個人。無數(shù)雙眼睛,竟沒有一雙認出衣著光鮮、個子高瘦的韋寶路。
韋寶路站在村口,停留了很久。他怯生生地看著往來的人,期待有人注意他、認出他,然后領他回家。他當然記得家在哪里,閉眼都能找得到。只是如果有人打個招呼,指路也行,那么心情會好一些,感覺會暖一些。但是很顯然,所有的人各走各的,形同陌路。誰都沒看見,看見了也沒想到,想到了也認不出來,駐足村口左顧右盼,像一棵向人搖擺枝條的柳樹,渴望迎迓和接納的男人,正是赫赫有名“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韋寶路。他背著一個沉重的雙肩包,看上去像是一個遠足的旅人。
失望的韋寶路將目光從行人轉向村旁的一排樹。樹木葳蕤,芳草碧綠,即使是冬天,村莊的植物依然不敗,像是一年四季保持清澈的泉水。他移動雙腳,走向那排樹的其中一棵,像是那棵樹認出他來向他招呼一樣,他來到這棵樹下。這是一棵紅楓樹。紅楓樹現(xiàn)在不紅,或者已經紅過了,在他歸來之前,每年都有一段色彩絢麗的時光。韋寶路當年離開村莊的時候,這棵樹還小。他常給它施肥,供應牛糞,或朝樹根撒尿。他最后一泡尿距今將近二十五年了,而這棵受過韋寶路培育的紅楓樹已經高聳入云、枝繁葉茂。它等了他二十五年。
等了韋寶路二十五年的,無疑還有他的母親。她不可能像樹一樣,越是久等越是繁茂。她是人,像是燃燒的蠟燭或者油燈。所以,不能讓母親再等了。他已經在村頭停留了很久。
村莊已經大變樣,主要體現(xiàn)在建筑上。一幢接著一幢樓房拔地而起,像是冒出水面的艦艇。韋寶路從它們的面前一一走過,心里還是為村莊感到自豪,盡管他沒有為村莊的富強出過力,甚至相反,在過去的二十四年,他給村莊帶來的只有晦氣和恥辱。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現(xiàn)在已經雪恥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像鋼筋和水泥,澆鑄成村莊的一道實用的風景。
在村中偏北的坡嶺下,一座泥瓦房出現(xiàn)在韋寶路的眼里。在周邊的樓群中,它像群芳中的一個老女人,特別和孤獨,越是靠近,越是顯得沒落、破敗、蒼老和寂寥。
這是他的家。他祖上居住并留下來的房屋。他在這房屋里出生。十五歲的時候兩個哥哥與他分家搬出去住后,就只有他和母親居住。那么他坐牢的二十四年里,就只剩下母親了。
母親現(xiàn)在在屋里嗎?或許在,或許不在。從監(jiān)獄放出來,又在法院安排的賓館住了一段時間,韋寶路沒有和家人聯(lián)系過。家里的情況,還是法院的人告訴他的。他之所以不急著通知家人,是為了不讓母親受驚。他要等一切辦妥當后,才悄悄地回來。這時候即使母親受驚,他可以抱著她,用清白的身體、書面證明,甚至現(xiàn)鈔,盡快地撫慰母親,讓她安定。他的想法得到法院法官的支持,他們也不希望這起即使平反了的冤案,過快過大地聲張。
房屋的門是開著的,母親在家的可能性很大?;蛟S照顧母親一日兩餐的侄子韋山都在,因為這是正午,母親該進食了。
韋寶路走進家門。在堂屋里,他沒見到人。他放下背包,走到灶房,又不見人,生火的痕跡也沒有,因為灰燼是冷的。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屋了,那是母親的臥室,也曾是他的。
里屋擺著兩張床,連接門窗??块T邊的一張床,蚊帳是打開的,看得見被褥和枕頭。這是韋寶路睡過的床,基本原樣保持??拷皯舻牧硪粡埓?,蚊帳垂落封閉,蒙塵煙熏,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見。
韋寶路來到靠近窗戶的床前,輕輕地掀開蚊帳。他看見耄耋的母親,在冰冷、生硬、油膩的被窩下露頭,像一只甲蟲。她眼睛睜開,但全部是白的,眼珠子被白膜覆蓋,像是相機鏡頭套上了護蓋。母親難道眼瞎了嗎?
韋寶路緊張地叫了聲媽,媽媽,我是寶路。
母親有動靜或反應了,她把頭抬了起來,在韋寶路的幫助下坐起。她伸出雙手來摸韋寶路的頭和臉,摸得非常的仔細,像是盲繡一朵花一樣。像是熟悉自己的作品,哪怕闊別或久違幾十年,她一摸索,便相信和確定是自己的作品。母親臉上的表情變得生動和出彩,嘴唇顫抖,像復蘇的水井。皸裂的皮膚泛過一絲紅潤。眼睛雖然沒有放光,卻流出了淚水。
母親果然是瞎了,但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回來了。離開近二十五年的小兒子,切切實實又回到身邊。
母親說話已不利索,吐字含糊不清,像是歲數(shù)大了,也像是長年不和人說話的緣故。韋寶路也一樣,說話遲鈍、吞吐,而且是先在腦里想過一遍才說出來,都還這樣。他在監(jiān)獄二十四年,也極少和人說話。其實這二十四年,母親何嘗不是坐牢呢?她承受的痛苦和折磨,應該不少于兒子。
母子倆困難地進行交流、溝通,一問一答,或答非所問,反反復復,總算講了清楚,也聽得明白。母親已大概知道,兒子殺人的罪名,終于被證明是冤枉的。他一直是清白的身,只是現(xiàn)在才獲得自由。母親聽明白后說,這么多年,我沒有一天不相信,我小兒子寶路,不會殺人。
侄子韋山在下午一點過后,走進了祖屋。他在前堂看見一個既大又鼓的雙肩包,預感到是小叔回來了。這之前他已經耳聞,小叔的案子已經重審,有可能無罪釋放。只是沒想到小叔沒有通知就回家了。他邁步走進里屋,果然看見一個高瘦男人的身影,他不假思索或毫不猶豫地直呼,小叔!
韋寶路回答,是韋山吧?
韋山說我不知道小叔今天回來,你也不通知一聲,我好去接你。我……剛剛還上街去了呢,去給奶奶買藥。他見自己兩手空空,拍了拍褲兜,可到了街上,發(fā)現(xiàn)錢沒了,被小偷摸走了。想起奶奶還沒吃中午飯,又急忙回來。等下再去買藥。
韋山明顯在撒謊。真實的情況是,他沒有上街,而是在村莊的一個賭點,輸光了錢,才回來的。
韋寶路自然是相信侄子的話的。他感動和感激地看著二哥的這個兒子。他已經從法官那里知道,自從十年前母親不能自理,便是二哥的兒子韋山前來料理和照顧,十年如一日,很不容易。
韋寶路大步走出里屋,從前堂提過背包,再進來。背包打開,里面裝滿物品。那一件件新衣、鞋襪、手機、糖果餅干等等,都是他對親人的思念、歉疚和報答。
韋山接過小叔贈送的華為手機,一看正是自己想換一直沒換上的那一款,高興地笑得合不攏嘴。他當即把卡從舊手機里取出來,用新手機給父親打電話,再給大伯打電話。
大哥韋寶豐、二哥韋寶收聞訊而來。他們三步并成一步,像是追趕時間奪回親情,終于見到二十多年不見的弟弟。
三兄弟相見,沒有像常人那樣擁抱、痛哭,而是默默地相視,然后遞煙、點煙、抽煙。韋寶路本來是不抽煙的,但現(xiàn)在抽上了。三個男人在屋里,在母親跟前騰云駕霧,引得母親咳嗽。于是他們都把煙掐了。韋山這時煮好了一碗面條端進來。韋寶路接過面條,去喂母親。他每夾起面條,都要先朝面條吹氣,待冷卻后才往母親嘴里送。
一大碗雞蛋面,母親居然吃光了。韋山說這是少有的現(xiàn)象,看來藥也不用去買了。
酒肉也不用去買。韋山飛快地跑回自家,拿來了酒肉,張羅歡迎小叔的家宴。
宴席還限定于小范圍,也就一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母親和韋山。
韋寶路問大哥,怎么不見韋甲和韋乙?他所過問的韋甲、韋乙,就是大哥的兩個兒子,也是他的侄子。
除了母親,韋寶路見大家的臉沉了下來。
大哥扯了扯韋寶路,將他帶到一邊,悄悄告訴韋寶路,韋甲、韋乙,就在不久前,因為盜竊本村藍能跟的機器人老婆,去從事賣淫,被抓了,關在看守所里,還沒有判。這個事媽不曉得,不能讓她曉得。
韋寶路對大哥滿臉歉疚,因為問了不該問的事情。大哥嘆了嘆,但沒有怪弟弟的意思,他扯了扯弟弟,我們回去吧,該吃吃,該喝喝。
家宴進行很久。母親被抱回里屋睡覺了,兄弟叔侄們還在喝,但重心或重點是談事了。
韋寶路如實告訴親人們,他獲得了二百八十九萬國家賠償。
聽到的人全傻了,很久才緩過神來。
最先氣定神閑的大哥望了望四處破陋的房屋說,那么,這老破房,可以推倒重建了。你不在的這些年里,我是主張重建過的,你二哥也支持。但是媽不讓,媽說,建了新房,你有朝一日回來,就找不著家了。媽還不愿意搬出去跟我們住,她一定要住在這里,等你回來?,F(xiàn)在你回來了,房子就可以重建了。
韋寶路說,好的。建房子的錢,我全部出。大概需要多少?
二哥心算了一會說,起碼三層,最好四層,四層的話,連裝修,估摸要六十萬。
韋寶路說,那就四層。
二哥說在建房的這段時間里,你和媽就住到我家里。當然你們愿意去大哥家住也行。但我家比大哥家寬些。
韋甲、韋乙現(xiàn)在進去了,看情況三兩年內是回不來,我家也寬的。大哥說。
兩位哥哥在爭母親和弟弟的居住權,像是在文明地搶球,然后又把球拋給弟弟韋寶路。
韋寶路為難了,但很快有了主意,說聽媽的吧,她愿跟大哥就去大哥家住,愿跟二哥就跟二哥。媽住哪我住哪。
二哥的兒子韋山說這么多年都是我在照顧奶奶,這個問題我想不用討論了。我們討論下一個問題。
下一個問題是什么?三兄弟面面相覷,然后看著韋山。
這還用想嗎?韋山說,小叔今年都四十六歲了,當務之急,是娶老婆!
這話直抵人心,大哥二哥連忙點頭說是的,對對。
韋寶路自然也是心動的,嘴里卻說不急,慢慢來。要有合適的才行。
韋山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小叔。
大伯韋寶豐鄙夷地看了看侄子,說你都三十了,都沒有老婆,還幫你小叔找,誰信你呀?
我至今找不到老婆,還不是因為照顧奶奶!韋山理直氣壯地說,他看了看韋寶路,還有也受小叔一定的牽連。誰愿意嫁我們這樣的家族呀?
對不起。韋寶路對侄子說。
二哥韋寶收打圓場說韋山這邊努力,我們這邊也努力,我們共同努力,爭取盡快給寶路找個好老婆。
拖都拖了這么久,熬也熬過來了,都無所謂了。找老婆的事不著急的,這種事要隨緣,真的,韋寶路說,他口氣淡定,像是真話。
大哥說那么這事先放一放,但也不能放得太久。建房是首要的任務,接下來還要做什么呢?
二哥想了想,說請全村人吃一餐飯,大張旗鼓地宣揚寶路是無罪釋放,是清白人,很有必要。
大哥說我同意。寶路離開上嶺那么多年,很多人都不記得他了,也不認得他,借這個機會,讓他們認識寶路,也讓寶路認識他們。
好的,聽大哥二哥的。韋寶路說。
只是我們這次請酒,可能與別的請酒不同,大哥說,我們這種請酒是出獄酒,沒有先例,所以最好不要來客隨禮了。相反我們可能還得給來人發(fā)紅包,因為寶路獲國家賠償?shù)氖?,我看瞞是瞞不住的,不分點利是給父老鄉(xiāng)親,恐怕是遭人恨的。再說,我們建新房子,還要請很多人幫忙呢。
村里六百多口人呢,要發(fā)多少才夠?韋山說。
大人二百,小孩一百,我看可以了。二哥說。
大人小孩算各占一半,人均一百五,六百乘一百五,那也要九萬多十萬,韋山計算說,還有請酒的錢呢?加起來不得好十幾萬!
沒事,韋寶路說,這酒該請,紅包也要發(fā),干脆,每人都二百吧。
大哥二哥和侄子瞠目結舌,卻心中暗喜,為弟弟、小叔的慷慨大方。對鄉(xiāng)親尚且如此,那么對至親呢?自然是不在話下了。
酒宴從臘月二十一中午開始到晚上,來了六十五桌人。也就是說,上嶺村人幾乎全部到齊了。二哥韋寶收家房屋的里里外外,人頭攢動,比初一的廟堂還擁擠。
韋山負責給來人發(fā)紅包,一人二百。有的人領了紅包后還來,他們大多是小孩,但怎么可能誆過記憶超強的韋山呢?他在牌桌上可以記住所有出過和還沒出過的牌,他常輸錢是運氣不好而不是技術問題。更何況他早有預防,在每個領了紅包的小孩額頭上點了朱砂。
所有的事情均由親人們張羅,韋寶路只負責坐立在那里,笑瞇瞇地陪同母親一起,接受人們的祝愿。
下午,群眾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韋寶路看見他后,坐不住也立不穩(wěn)了。
這個人就是樊久貴。
樊久貴到了韋寶收家酒宴現(xiàn)場,卻沒有到韋寶路和老人的跟前來祝福。他像是忌諱什么,或歉疚愧悔什么,總之很例外地一來就在酒桌邊坐下,默默地吃菜喝酒。
韋寶路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像是操辦這么大的酒宴就是為了等這么一個人,只要他來,怎么可能不被韋寶路發(fā)現(xiàn)呢?盡管他老了許多,快七十的人了,頭上已經謝頂,全部光溜溜的,但韋寶路仍然認出他來,因為他是韋寶路出獄后迫切想見到的人之一,在獄中韋寶路都夢見過他。如果韋寶路不蒙冤入獄,樊久貴鐵定就是他的岳父。
時間從現(xiàn)在往回倒流,二十四年前也就是1992年12月11日那個冰冷的早上,韋寶路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樊久貴就在場。他們同住一屋,看上去像父子。樊久貴宣稱只是韋寶路的木工師傅,事實上也是。他帶他來H省S市務工,分包華夏商城二層裝修的木工項目。工作時,徒弟勤快好學,吃苦耐勞。下班后,徒弟鞍前馬后,悉心周到。這優(yōu)良秉性深得師傅喜歡。其時師傅已經知道,徒弟是看上他的女兒樊妹月,樊妹月也看上了韋寶路。他偷看過女兒寫給韋寶路的信件。對女兒和徒弟的戀情,樊久貴是懂了裝作不懂而已。
韋寶路被警察從出租屋抓走,樊久貴的反應是很震撼的。他開始以為是冒充警察的壞人入室綁票,從木工箱操起了斧頭,然后被兩把槍指著喝令別動。他眼睜睜看著徒弟被四五個人按在地,然后被反銬和戴上頭套,拖出出租屋,像一頭從豬圈里拖走的豬。
兩天后,樊久貴就從報紙上知道,三天前,就是9日夜晚,發(fā)生在華夏商城附近紅宮大酒店建筑工地廁所的奸殺案,就是徒弟韋寶路干的。報紙上寫的犯罪嫌疑人為廣西籍民工韋某,樊久貴清清楚楚地知道指的是誰。
在報紙登出消息的前一天,樊久貴被警方詢問,9日夜晚七時三十分至九時十分,他的徒弟韋寶路在哪里?在干什么?
那天也奇怪,下班后,徒弟韋寶路沒有和師傅一同返回出租屋。他說他要辦點事,讓師傅先回。什么事他沒說。樊久貴回到出租屋,獨自煮飯菜,照常喝了點酒,然后洗洗就睡了。通常他十點之前肯定就睡了??傊翘焖埃降苁沁€沒有回來的,肯定是在他睡了后才回來的。至于什么時候回來,就不知道了。
樊久貴對警方如是說。他說的是事實。
師傅的敘述成為徒弟奸殺受害人的佐證。
二十多年來,樊久貴一直為此內疚和后悔。他認為在警察提供的那個時間段里,他承認韋寶路不在出租屋的證明,加強了韋寶路是奸殺嫌疑人的確鑿性,就像是在一個重傷的人背后又補一刀,徹底地斷送了他的前程和人生。
所以今天,樊久貴是不敢直面蒙受冤獄的韋寶路的。他受到邀請后,斗爭了很久,人雖然來了,卻怯懦地沒有走到韋寶路的跟前。
韋寶路向樊久貴走去。他來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招呼,師傅,你來了。
樊久貴手足無措,哎,哎,寶路,寶路。
韋寶路扯了一張凳子,在師傅身邊坐下。他端酒敬師傅。
樊久貴接受韋寶路的敬酒。他也回敬了韋寶路一杯。他的手由戰(zhàn)戰(zhàn)兢兢逐漸自如。
韋寶路從在樊久貴身邊坐下后,就不再走動。他一直陪著他的師傅,多久都要陪著。
到了夜晚十點鐘,喝了六七個小時的樊久貴把持不住了。臨走時,他對送他的韋寶路說寶路,妹月后來嫁給了加禾村一個姓羅的男人。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安排。
韋寶路與樊妹月見面的地方,就在大成中學旁的河岸。中學在岸上,他們在岸下。岸下竹林幽幽,人跡罕至。加上學校已經放假,就更沒人來了。
這是他們曾經手牽手來過的地方。韋寶路和樊妹月的初吻,便是在這里。那時韋寶路是高中三年級,樊妹月是二年級。學長吻學妹,兩人一吻便私訂終身。無論考不考上大學,無論富貴還是貧窮,韋寶路都要娶樊妹月,樊妹月都要嫁韋寶路為妻。高中畢業(yè),韋寶路以六分之差,沒有考上大學本科。專科他又不愿意讀。他打算第二年再考,與樊妹月一同高考,萬一一同考上,萬一考上的還是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yè)同一個班,那真是十全十美的事情。韋寶路想得美,而天公不作美。第二年高考前夕,兩人還躲在河對岸樊妹月的姑姑家復習。他們打算第二天一早再渡到對岸的中學參加考試。按往常渡河最多二十分鐘,完全來得及。但就是高考這前一天晚上,天降暴雨,山洪肆虐,所有的水都往河里灌。第二天一早,韋寶路和樊妹月來到河邊,一看蒙了。碼頭上沒有船,只有斷繩一根。這也不要緊,岸上有備用的竹排。要緊的是,猛漲的河寬闊了一倍,把竹林都淹沒了,而且水流湍急。小小竹排如何渡過河去?高考在即,韋寶路決定冒險一試。他把竹排推下河,與樊妹月上了竹排。他站著,樊妹月蹲著。竹篙在韋寶路的手上,向竹排的兩邊劃動。竹排緩緩沿著岸邊,往上游前進了一段距離,然后開始往對岸下方的碼頭渡去。韋寶路以為自己算準了,有超長的這么一段距離,在水流的沖擊和自己的把控下,竹排是可以斜渡到對岸的碼頭的??墒侵衽诺搅撕又醒?,水情完全出乎韋寶路的想象和預算。他沒想到或忘了計算河上還有風,而且是跟著水流走的順風。尤其河心的風,大得可以排山倒海,一個竹排怎能人為操控得了呢?竹排失控地旋轉,并向下游狂漂,最終在距離對岸碼頭十幾公里外的一處河灣,被倒下的一棵大樹掛靠。
韋寶路和樊妹月趕到考場的時候,第一科目語文已經考完了。缺了一科,接著考下面的科目還有什么意義呢?就算科科高分,也是很難考上了。何況韋寶路和樊妹月都不是考高分的那塊料。于是兩人索性不考了,來到河邊抱著哭,任眼淚像河水奔流。
高考一結束,兩人像正常考生一樣回家,等待分數(shù)出來。公布分數(shù)的時間到了,他們便去中學看分數(shù)。然后回來,韋寶路告訴大哥,他考了二百七十分,比去年還低。樊妹月告訴她爸樊久貴,自己考了二百六十九分。因為上嶺村這年就樊妹月和韋寶路參加高考,樊久貴還問韋寶路考了多少?樊妹月說比我高一分。樊久貴又問這個分數(shù)能上什么學校?樊妹月說什么學校也上不了。樊久貴說你們兩個還真是不相上下呀。
就在這年深秋一個月光融融的夜晚,韋寶路拎著煙酒、雞鴨,走進樊久貴家,拜木匠樊久貴為師。這是他取悅未來岳父的第一步,只是樊久貴還不知道而已。他滿心歡喜地收韋寶路為徒,在本鄉(xiāng)本土教學、實踐了一年多兩年時間后,他帶上徒弟跨省去掙錢。然后不久,就發(fā)生了韋寶路奸殺女人的事件。
二十多年過去,韋寶路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了,他背回二百多萬的國家賠償,還叫樊久貴師傅。那天韋寶路不離不棄陪了樊久貴六七個小時,樊久貴是看出了韋寶路的心思,他還想著自己的女兒。第二天一早,樊久貴急匆匆趕到加禾村,和嫁在羅家的女兒做了一次長談。最后說韋寶路想見你。樊妹月說見就見。
樊妹月來到岸下竹林的時候,韋寶路已經在那了。她看見一個高瘦的男人,穿著光鮮的衣服和锃亮的皮鞋,在她和韋寶路初吻和痛哭過的地方沉思,她當然肯定他就是韋寶路。寶路,她叫道。韋寶路轉過頭,其實他從腳步聲已經覺察到她來了,只是矜持地要等她一聲呼喚,才轉過身來。妹月,他回應。二十多年前曾經的戀人今天重逢,這樣的開場白是沒有問題的,像是按劇本走的一樣。韋寶路不可能上前去擁抱她,他已經沒有那樣的沖動。他出獄后想見樊妹月的目的,不是為了重續(xù)舊情,而是另有主題。他選擇在這個老地方與樊妹月相會,不是為了故地重游,而是他只知道這個地方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很怕她對此產生誤會。所以,樊妹月一往他身邊靠,他就退后,總是與她保持三到五步的距離。
我是不是老得讓你害怕了?樊妹月說。四十五歲的她是老了,看上去非常的缺少保養(yǎng)。頭發(fā)白了不少,干澀沒有光澤。臉上皺紋密布,皮肉松弛、分離,像烤紅薯的表面。身體也胖了很多,身穿的衣褲還緊繃繃的,顯得更加胖,像一個沉重而又廉價的包裹。而且她今天來一定是經過了修飾的,都還這樣。可見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呀。她唯一可取的是一股騷勁,而這又是韋寶路不需要的。
我也老了。韋寶路說。
聽說你出來了,我很高興。
是嗎?
我爸前天找我,說你想見我。開始我還以為他騙我,因為……
樊妹月。
嗯?
我見你,主要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韋寶路盯著樊妹月,像是監(jiān)督她在問題問了之后,看她說不說實話。
什么問題?
就是,韋寶路說,1992年12月9日那天晚上,我去火車站接你。你為什么沒有來?
我來了,樊妹月說,但是我坐過站了。我坐了一夜又一天的火車,都沒有睡覺,快到S站的時候,我竟然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S已經過了。我在下一站下車,你沒有電話,打不了你的電話。我爸也是沒有電話,有也不能給他打電話。于是我在客棧住下了,想第二天再坐車到S去。第二天上車買票,錢不夠了。只夠坐半程。我在半道下了車,走一天路到S,找到你寄信的地方,見到我爸。我爸說你出事了。出的竟然是那種事,我氣得,當時我真的很氣。我不理你就回來了。樊妹月講述這段陳年往事的時候,流利、通順,不像是編造。
我是冤枉的,韋寶路說。我沒接上你,就回去了?;厝サ穆飞希涍^一個廁所,想上廁所。我進了男廁所,確確實實進了男廁所。然后我聽到隔壁墻有人叫,救救我。聲音很小,但是聽上去很凄慘。于是我就出來,繞到隔壁墻去,進的是女廁所。我看見有一個女的躺在那,不穿褲子,臉色鐵青,脖子有勒痕,已經快斷氣了。我把外套脫下來,給她蓋上。然后我害怕,就走了。然后隔了一天,警察找到我,把我抓了。說我奸殺了那個女人,先奸然后用我那件外套勒死了她,要我承認。我開始是不承認的,人不是我奸殺的,當然不能承認。于是警察們打我,給我上刑,各種刑。我受不了,只好認了。后來就判我死刑,因為我一直喊冤,才判我死緩。我坐了二十四年牢,直到去年,不知什么地方的警察,抓到一個犯了許多案的兇手,他供認1992年12月某日,曾經在S市華夏商城附近的一個廁所奸殺過人,這才把我救了。我才申了冤。
當時誰都不知道你是冤枉的,樊妹月說。
我媽就相信我不會殺人,我以為你也相信。韋寶路說。
所以我成不了你媽的兒媳婦,樊妹月說,她嘆了嘆氣,唉,這都是命。
你是什么時候嫁人的?
樊妹月遲疑半會,還是說你判刑后,我就嫁了。
你爸說你嫁給加禾村一個姓羅的。
對,你認識,你們同學。
羅體亮?
是他。
為什么是他?
你們班除了你,就他相對好一些。
是不是我追你的時候,他也在追你?
我的初戀是你。樊妹月說。
韋寶路忽然覺得十分的難受,就像一個人的心愛之物被迫轉讓一樣,時過境遷,還贖不回來了?,F(xiàn)在這種情況,他也不想贖回。他撿起一塊扁石頭,朝河里扔。石頭在水面上打漂,竄了兩丈遠,才沉下去。
聽說國家賠了你八百一十萬?樊妹月突然說。
韋寶路愣怔,你聽什么人說賠了我這么多?
都這么傳,我爸也說。
你爸一定是喝多了,聽糊涂了,韋寶路說,沒有那么多,哪有那么多?
那是多少?樊妹月說,她往韋寶路身邊靠近一步,像是一個值得他信賴的人。
這回韋寶路沒有退縮,像一個立場堅定的人。二百八十九萬,他說。
對外可以這么講,樊妹月說,她的意思,像是韋寶路把她當成了外人,沒有跟她說實數(shù)。
我對外對內都這么講,韋寶路說,就是二百八十九萬。
好啦不談這個,再談這個就變味了,樊妹月說,她目光轉移,輕松地望著平靜、清澈的河水,像一個放下包袱的人。下一步你怎么打算?
不知道,韋寶路說,先養(yǎng)一養(yǎng),適應一段時間。過完年再說。
對的,你受了那么多年苦,是該享受享受,你現(xiàn)在也有條件享受,樊妹月說。
年貨買了嗎?韋寶路說,他岔開話題,問了似乎不該問的問題。
沒呢。我今天是跟老羅說,我上街來買年貨的。樊妹月說,她說的老羅,指的一定是她的老公羅體亮。
今天是臘月二十四,還有六天就是春節(jié)了,韋寶路說。他故意不接茬,像是不想聽樊妹月提老羅也好羅體亮也罷這個人。
樊妹月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老羅,羅體亮前幾年開始病了,她說,去醫(yī)院治也治不好,還花去十幾萬塊錢?,F(xiàn)在就窩在家里,靜養(yǎng)。
什么???韋寶路說,像是關心或突然感興趣。
說是癌,肺癌,又能挨這么長時間。不是癌,又治不好,整天病懨懨的。
那你趕緊回去吧,買了年貨回去,照顧他。不能讓他等久咯。韋寶路說,像是終于找到結束約會的理由。
好的,樊妹月說。像是聰明的人。
韋寶路從夾克內層口袋掏出兩疊錢,目測像兩萬。他把錢遞給樊妹月。我今天只帶這么多,他說,你拿去,買些年貨,剩下的,給羅……老羅買藥和補品吧。
樊妹月接受韋寶路的贈予,她上眼皮朝下,羞慚地看著別人施舍的錢,謝謝,她低聲下氣地說。
韋寶路看著樊妹月走了。他仍然留在岸下的竹林里,踱來踱去,像一頭雖然自由卻找不到對手或同伴的猛獸。這是他返鄉(xiāng)回家的第八天,到樊妹月為止,他見到了所有他迫切想見的人,還有很多他不想見或可見可不見的人。他忽然發(fā)現(xiàn)或突然感覺到,除了母親,沒有一個人是他真正想見的人了。這些人都怎么啦?從大哥、二哥、侄子開始,明明白白告訴國家賠償是二百八十九萬,傳來傳去,才第八天,就漲到八百一十萬了!這個數(shù)目比癌細胞繁殖和擴散都快,這真是要命呀。
冬天的紅水河一點都不紅,清水靜流,辜負了它的名字。它不該殘忍的時候殘忍,像那年的高考。該殘忍的時候,它慢條斯理,就像現(xiàn)在。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像這條河一樣。我得善待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韋寶路心想。
這么一想,韋寶路平靜了。他不再踱來踱去,而是坐如鐘,站如松。或坐或立都只是一個念頭,像一個一心向善的僧人或一棵菩提樹。
春節(jié)過后的一個吉日良辰,具體地說是正月十六日卯時,韋家的祖屋破土翻建了。
天剛放亮,旭日初升。在村中偏北的坡嶺下立了一百年以上的祖屋,像一個安詳閉上眼睛的老人,從人間消失。而在原地,將升起一座四層的樓房,它寄托祖宗的希望和承載子孫的夢想,將在上嶺村屹立或閃亮登場。
負責樓房施工建設的,是大哥韋寶豐。韋寶路將建設費用六十萬元,一次性交付給了大哥,然后什么都不管。
他和母親則住到了二哥韋寶收的家里。
這是一種平衡。大哥拿到了項目,二哥得到了弟弟和母親的居住權,各得其所,看上去也是兩全其美。
二哥韋寶收家三層樓。母親住在一層,二哥二嫂住在二層。侄子韋山原來住在三層,現(xiàn)在搬到了一層,理由是方便繼續(xù)照顧奶奶。其實老人家搬到二兒子家以后,人口多了,又有小兒子在,哪里還需要孫子照顧呢?孫子表達的就是個孝心。
韋寶路住到了三層。他在最高層休養(yǎng)生息、以逸待勞。每天早睡早起,幾乎與母親同步。他這么做像是為了全面地照顧母親,其實是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的作息習慣。他想晚睡也熬不住,不想早起又睡不著。人是自由人,心思卻還是囚犯的習性。
是的,他還時常做夢。夢見自己在監(jiān)獄里的生活。獄警與他的管制和服從、壓迫和抗爭;他與獄友從沖突到團結,從理解變成友誼;他的申訴被駁回,再申訴又駁回,一次又一次,一年復一年。一幕幕,像電影一樣??植?、溫馨、希望、絕望的場景和情節(jié),歷歷在目,驚心動魄。另外,作為一個男人的本能欲求,也體現(xiàn)在他的夢中,因為只有在夢中,才能和諧、美好地發(fā)泄和滿足,盡管醒來的時候只有一聲嘆息。不能否認,他夢中發(fā)泄和滿足的對象,基本都是樊妹月。這個他專心致志愛著的女人,自從愛上她,獄里獄外,在夢中陪伴他的時間最長。當然他也會有出軌的時候,尤其是近些年,追星泛濫,囚犯也不能免俗,甚至更俗。即使高墻森嚴,無數(shù)女明星的相片照樣流入監(jiān)舍里,在獄友手中珍藏和傳看。
準備發(fā)泄和滿足的時候,可是沒有入夢這么復雜,而是面對照片,直截了當。實不相瞞,韋寶路意淫過的明星就有范冰冰、李冰冰、高圓圓、楊冪、景甜,還有韓國的金喜善、全智賢,美國的朱莉,西班牙的佩內洛普·克魯茲,等等。這么多的明星,真是罪孽深重呀。如果是真材實料,足夠判多少次死刑,槍斃十次都死有余辜,也死而無憾。只是對不起樊妹月,妹月,你是我唯一愛過和愛著的人,對不起,請你原諒。每次當韋寶路感覺到不忠和罪過的時候,都這么默念。
這天晚上,韋寶路又做夢了。他夢見樊妹月年輕的時候,是多么的清純和漂亮呀。那時候時興燙發(fā),韋寶路給錢她去燙發(fā),她死活不去,讓頭發(fā)順其自然。她兩邊臉上長著酒窩,笑起來甜甜的。光漂亮還不夠,她唱歌特別的好聽。梅艷芳、林憶蓮、葉倩文、陳慧嫻、關淑怡等等,好多流行歌手的歌,她都會唱,而且唱得特別逼真。她可以從早上唱到晚上,只要韋寶路想聽,她就一直唱下去。是的,樊妹月又開始唱了:笑看世間/癡人萬千/白首同眷/實難得見/人面桃花/是誰在扮演/時過境遷/故人難見/舊日黃昏/映照新顏/相思之苦/誰又敢直言/梨花香/卻讓人心感傷……不對不對,當年沒有這首歌。樊妹月也沒有唱過這首歌。這是誰唱的?誰冒充樊妹月?站出來!
韋寶路在夢里大喝一聲,醒了。往窗外一看,早上了。
可歌聲還在繼續(xù):愁斷腸/千杯酒解思量/莫相忘/舊時人新模樣/思望鄉(xiāng)/時過境遷/故人難見/舊日黃昏/映照新顏/相思之苦/誰又敢直言/為情傷/世間事皆無常/笑滄桑/萬行淚化寒窗……
這可不是做夢,是真真切切有人在唱,是村莊的人在唱,不是放錄音,因為沒有音樂伴奏,是清唱。誰唱的?
韋寶路從床上爬起來。他來到露臺上,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小矮坡,站著一個女子,在唱著同樣一首歌:勿彷徨/脫素裹著春裝/憶流芳/笑我太過癡狂/相思夜未央/獨我孤芳自賞/殘香/梨花香/卻讓人心感傷/愁斷腸/千杯酒解思量/莫相忘/舊時人新模樣……
這唱歌的女子的身影,可真像年輕時候的樊妹月呀,聲音也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韋寶路匆匆下樓,然后跑出二哥家。他來到小矮坡,那女子唱完了歌,正從坡上下來。他們正面遇上了。
你是哪位?韋寶路問。
羅細花,女子說,她一咧嘴,便露出兩個酒窩,甜甜的。
你是不是樊妹月女兒?韋寶路說,你爸叫羅體亮?
你怎么知道?羅細花說。
因為你姓羅,而你長得像樊妹月。
你是誰?
韋寶路。
羅細花打量著韋寶路,我怎么沒見過你?
你是在這個村子長大的嗎?
沒有。但是,我經常來我外公家。
你外公是我?guī)煾怠?/p>
是嗎?那就更奇怪了。我怎么居然沒見過你。你長年在外地工作?
是的。剛回來定居不久。
羅細花再次打量韋寶路,看你還不老,就退休啦?
韋寶路聽得舒服,說不是退休,是休假。
哦。叔叔再見!羅細花朝韋寶路揮揮手,起腿準備走。
等等,韋寶路說。
羅細花停下。
你多大了?
二十歲,快二十一歲了。
韋寶路心算了一下,羅細花是在他坐牢三年后出生的。哦,這樣。
再見。羅細花又揮揮手,這回走成了。
韋寶路望著羅細花走動的身影,忍不住跟著走,鬼使神差一樣。為了不讓她害怕,他與她保持的距離還比較長,有一百步遠。在走動的過程中,他望見羅細花是回頭望了他的,還送了笑臉。這笑臉太重要了,像是熾熱的太陽,誰被照耀都會融化。那笑臉上的目光,像具有神力的繩子,一下子把距離縮短了。
這天的早餐、中餐和晚餐,韋寶路明顯地食欲不振,像是病了。他神思恍惚,心靈或魂魄像是從身體里飛了出去。他對母親的照顧也明顯地不周到,忘了給她洗臉了,而晚上卻給母親洗了兩次腳。
聰明伶俐的侄子韋山看在眼里。他來到三樓小叔的房間,對第一次不能按時睡眠或失眠的小叔說小叔,村里的姑娘還有不少,你要是看上了誰,就跟我說,我來搞定。
韋寶路說你真的能搞定嗎?
韋山說如果小叔是刑滿釋放,我不能搞定。但現(xiàn)在小叔是雪了冤出獄,身家過百萬,我一定能搞定。
韋寶路說年紀比我小許多的,也能搞定?
只要是小叔中意的姑娘,不管她不想嫁,還是想嫁,想嫁給誰,或者已經決定了嫁給誰,我都能扳過來,讓她想嫁,要嫁就嫁給小叔,非小叔不嫁!韋山拍著胸脯信誓旦旦說。
看你說的,太夸張了吧?韋寶路說,他表示懷疑,而內心卻有了相當?shù)淖孕拧?/p>
但是,光憑我三寸不爛之舌還不行,韋山話頭一轉,小叔你得配合,該支持得支持。就是說,你得給我心中有數(shù),你肯包干多少錢?含姑娘家的彩禮,我得找媒婆,給她介紹費、動員費,還有見面禮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
你說多少合適?我與世隔絕太久了,什么都不懂,韋寶路說,他確實不懂。
一百萬。韋山豎起一根手指說。
韋寶路沒有回答,像是猶豫。
可以嗎?
可以。韋寶路說,他的腦海又浮現(xiàn)羅細花漂亮和可愛的臉,促使他下了決心。
那么,是哪位姑娘?韋山說。
羅細花你認識嗎?
韋山打了一個響指,我就曉得你看中的是她!他說,好呀,很好,當年她媽媽不嫁給你,如今用女兒嫁給你,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美妙的故事!OK,我一定把事情搞定!
如果人家不同意,實在不愿意,不要勉強。錢只是輔助,不是萬能的。韋寶路說。有一定的哲學意味。
韋山說小叔,有錢的那些女明星,都還選更有錢的男人才嫁。何況我們這里的姑娘家,誰家有錢呀?羅細花家,最缺的就是錢。
經過一個多月反復、耐心、努力的談判和協(xié)商,韋寶路和羅細花的親事,取得重大進展,基本上算是定下來了。
羅細花同意或愿意嫁給韋寶路。但是得等她明年大學畢業(yè)之后,才登記結婚和舉行婚禮。
羅家提出要求,彩禮六十八萬,先付。
韋寶路同意了。他指示韋山先把六十八萬彩禮費支付給羅家,因為一百萬包干費用已經在他的賬上。
羅細花開始是不同意的,不同意自然是不愿意。她一個二十一歲的大學生,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五歲的高中文化的男人,首先年紀和學歷就不搭。第二,身份地位懸殊,一個天之驕子,一個階下囚。沒有第三。因為第一第二猶如幾座大山阻隔,再有第三毫無意義。
在攻克這重重障礙的婚姻談判中,媒婆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媒婆是韋山找的,他像帥點對了將或像組織部長用對了人。媒婆姓陳,叫陳雙喜,好吉利的名字。關鍵是能力強。羅細花的母親父親思想工作,她很快就做通了。那無非是面子的問題或者說是倫理的問題。羅細花的媽媽樊妹月當年,如果不發(fā)生意外,就成為了韋寶路的妻子。后來樊妹月沒嫁成,如今要把女兒羅細花嫁給韋寶路為妻,母女同夫,這可是有亂倫的意思。而羅細花的爸爸羅體亮,和韋寶路是高中同學,曾經稱兄道弟,如今女兒嫁給了兄長,兄長還得稱學弟岳父大人,這……總之社會輿論這道坎,看上去是很難翻得過去的。但陳雙喜核心或重點就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咦,通了!
焦點人物是羅細花。
陳雙喜對羅細花說,楊振寧和翁帆曉得吧?一個八十二,一個二十八,相差五十四。你和韋寶路相差二十五,差距小得多吧?再說文化,你大學生,寶路高中,姑娘,這是學歷差距,不等于文化知識的差距。寶路坐了二十四年牢,監(jiān)獄也是一所大學呀,他天天在里面學習、思考,整整二十四年,你想博學到什么程度?我看跟非洲總統(tǒng)曼德拉有得一比。不說別的,光說法律知識,大學法律教授就沒法和韋寶路比。韋寶路法律知識要是不強,他能從死刑改成死緩,又從死緩改成無罪釋放嗎?
陳雙喜做羅細花的思想工作是在羅細花外公家里她專有的房間。外公樊久貴特別寵她,她也很愛外公。她坐在電腦桌前,本來是背對媒婆邊玩電腦邊聽的,現(xiàn)在挪了半邊的身子,但手里還握著鼠標,眼睛也還瞄著電腦。
我們下面接著講身份和地位,陳雙喜說,她走到羅細花的后面,把手搭在羅細花肩上,語重心長。姑娘呀,所謂身份和地位,都是錢和權抬上來的,有權就有錢,錢也可以買到權,關鍵還是錢。我們先不說韋寶路。先說馬云,馬云為什么能被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接見?還不是因為有錢。再說王健林的兒子王思聰,為什么都叫他國民老公?還不是因為他爸有錢。好,下面說寶路,我們上嶺村的韋寶路。韋寶路有錢嗎?有錢?,F(xiàn)在是我們上嶺村的首富,據(jù)說有八百多萬。八百多萬呀羅細花姑娘,我的公主小姐,你要嫁給了韋寶路,那都是你的。
羅細花的臉轉動了,她回頭看陳雙喜,嘟著嘴說阿姨,你怎么懂那么多呀?曼德拉都懂。你舉這么多例子,我都快心動了。
干我這一行的,就像學校里的老師,要讓學生服氣,就得多舉例子。沒有例子,是說服不了別人的,陳雙喜說。下面我再舉例子,你家的例子。
羅細花停止游戲,身子完全轉了過來,聽陳雙喜阿姨舉例。
你爸爸身體有病,治病花了十幾萬,欠別人也十幾萬,對吧?你還在讀大學,還在花錢,對吧?就是說,你家現(xiàn)在非常非常的困難。怎么辦?嫁給豪門是最省心省力省時的一條路。韋寶路家算不算豪門?當然算。大成鄉(xiāng)有幾個像他家有錢?想嫁給韋寶路的人多了去了現(xiàn)在,但韋寶路看不上呀,就中意你。你也不要覺得韋寶路這呀那呀不般配。有一首山歌唱得好,“你丑我不嫌,只要你有錢,你老我不怕,死了我再嫁”,好聽吧?
羅細花撲哧一笑。然后,她收斂起笑容說,那必須等我大學畢業(yè),才能結婚。
這是沒有問題的。羅細花今年是大三,也就是還等一年而已。她是廣西藝術學院聲樂系的學生,這學期是教學實踐活動,于是她來到山歌之鄉(xiāng)的上嶺,一面采風一面在小學上課。她住在外公家,在村里練嗓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富翁韋寶路。說來也是緣分,就是緣分,此外還有別的解釋嗎?
彩禮先付,也是沒有問題的。韋寶路還巴不得這樣,付了彩禮錢,就不容易有反悔的事發(fā)生了。韋寶路很怕羅家反悔,因為他是太喜歡太喜歡羅細花了。
韋寶路可以名正言順地見到羅細花了。她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不睡在一起,就沒有人說閑話。他有時候是去小學看她,而且被羅細花允許坐進教室里,看她教學生識譜唱歌。學校缺鋼琴,他捐了一臺。更多時候,他是到她外公的家里去,因為她住在她外公家。她的外公就是他的師傅呀。偶爾,他故意走漏嘴,也跟著她叫外公了。樊久貴也答應,他沒有理由不接受這門親事。自從外孫女同意,愿意嫁給了韋寶路,他壓抑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對韋寶路的歉疚和不安,就徹底地釋放了,就像一個人還完債一樣,不欠了,誰也不欠誰了。
韋寶路和羅細花也常去河邊走。這是韋寶路和羅細花的媽媽樊妹月曾漫步的同一條河流,有些地方也有重疊,但時過境遷,心情和感覺是不大一樣的。與樊妹月是同學戀,而與羅細花是老少戀,就像年輕的時候讀一本書,到老了再讀,讀這本書的續(xù)集,感受和受益肯定是不同。
羅細花不知道韋寶路和媽媽談過戀愛,這一點知情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其實二十多年前的男女戀愛,花前月下,放到現(xiàn)在不過是芝麻大的事,又有幾個人發(fā)現(xiàn)和愿意撿起呢?不過韋寶路還是想等恰當?shù)臅r候,跟羅細花坦白。現(xiàn)在不是時候,也沒機會。兩人在一起,羅細花總是問韋寶路在監(jiān)獄里的事,他是怎么進去的?又是怎么出來的?在監(jiān)獄里二十多年可怎么熬?想死過嗎?她問得很仔細,也很認真地聽。這是個極好的信號,說明她對這個曾一度排斥的男人,關心和感興趣了。
韋寶路總是很耐心地跟羅細花講述他蒙冤入獄以及他獄中的生活,雖然這無異于再揭傷疤,重新遭受一輪痛苦,但他就是樂意。而且講得還非常生動傳神,就像作家講故事,末尾了還留懸念,第二天相見的時候再接著講。
羅細花就這樣被韋寶路和他的故事吸引著,一天又一天來到河邊,聆聽身邊的男人講述他的傳奇。
這一天,韋寶路的故事講完了。淚流滿面的羅細花,突然親上了韋寶路,像和平少女親著九死一生的英雄。從她主動的親吻看得出來,她同情他,佩服他,崇拜他,敬愛他,更愿意嫁給他了。
輪到羅細花講自己的故事了。她的故事很簡單,二十一歲的女孩能有什么復雜的故事呢?跟韋寶路的故事比,平淡乏味,講兩下羅細花就不愿意講了。
韋寶路說那你講講你將來的打算吧?還有理想什么的。
羅細花說我將來的打算,是回大成中學,當一名中學音樂老師。理想嘛,是想在畢業(yè)之前,開個個人演唱會,錄像保留,刻印些光盤送給朋友。還有,她看著韋寶路,將來把光盤放給孩子們看,讓他們曉得,他們的媽媽也風光過。
開演唱會這個想法好,韋寶路說,我支持你。
羅細花說想法好不等于能實現(xiàn)。
需要多少錢?
高我年級的一位師姐,去年辦了個人演唱會,請了明星來助陣,一共花了五十萬。
韋寶路說,我給你五十萬。
羅細花看著韋寶路,像審視。
你就認真準備吧。經費的事你不用擔心。
第二天下午,羅細花正在給小學生上課,她的手機叮咚響了一下。她偷偷看手機。最新的短信顯示:您尾號*8104的卡于06月01日15∶08收入(跨行匯款)500000.00元,現(xiàn)余額為500367.16元?!窘煌ㄣy行】
韋家祖屋的翻建進展迅速,已經到了第三層,準備倒板澆鑄混凝土。工程過半的樓房粗獷、雄壯,像半艘在建的航母。
韋寶路對負責房子建設的大哥很滿意,正想去鼓勵和感謝大哥,大哥打來電話,請韋寶路一個人去他家。大哥特別強調韋寶路一個人去,是為什么?
大哥韋寶豐正在家里愁眉苦臉。他的身旁坐著一個人,經大哥介紹是一名律師,姓黃,是為韋甲、韋乙的事情來的。
黃律師說韋甲、韋乙犯盜竊罪、組織婦女賣淫罪,已經被縣檢察院提起公訴了。如果這兩項指控成立,被法院認定,那么按照法律,兩罪并罰,韋甲、韋乙就可能面臨十五年以上的刑期。
這可能的判決結果太重了,大哥韋寶豐受不了,請韋寶路來幫忙想辦法。
韋寶路先前也大致了解了兩個侄子的犯罪情況,他說韋甲、韋乙盜竊的機器人價值七萬左右,按照法律,六萬元以上不滿七萬八千元的,屬于數(shù)額特別巨大,處有期徒刑十年到十一年。組織婦女賣淫罪,處有期徒刑五年以上十年以下。那么兩罪加起來,是要十五年以上。
黃律師聽見韋寶路講得頭頭是道,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韋寶路就是你?他說。
韋寶路說是。他看看韋寶豐,這是我大哥。
難怪,黃律師說,他言外之意,是韋寶路懂得法律并不奇怪,因為他坐了那么多年冤獄,自學成才。
韋寶豐看著黃律師,說你就直接跟我弟弟講你的想法吧。
黃律師說好。是這樣,盜竊罪是免不了了,數(shù)額也不能減,因為受害人藍能跟提供的機器人發(fā)票是一萬一千美金,折合人民幣也就七萬左右。組織婦女賣淫罪,這項我們可以做工作。因為,韋甲、韋乙盜竊藍能跟的性愛機器人,拿去賣淫。那么問題來了,機器人是機器,還是人?如果認定是人,組織婦女賣淫罪就成立。如果認定是機器,就不成立。現(xiàn)在檢察院認定是人,要按組織婦女賣淫罪進行定罪。所以,我們可能做到的,就是推翻這項指控。
韋寶路立即說我認為可以推翻,機器人就是機器,是工業(yè)產品,屬于財產范疇。把機器人當人不對,法律也沒有哪項條文規(guī)定機器人是人,要推翻這項指控不難。
老弟呀,難度大得很哪,黃律師對韋寶路說,你在里面待久了,閉塞得很。又剛出來,社會的復雜你不懂。
韋寶路聽律師這么說自己,便閉嘴了。他的確不知道現(xiàn)在的社會變得有多復雜。
所以,該走動的得走動,該打點的不能忽略。各種利害關系,各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不疏通不行的。黃律師說。
怎么疏通?韋寶路說。
辦法,我已經交代你哥哥了,黃律師說,他看看表,你們兄弟商量,同意按我的辦法辦,就來找我。
黃律師說完,站起來,夾著包走了。
韋寶豐對弟弟說,黃律師要我們出五十萬,由他去疏通,把韋甲、韋乙組織婦女賣淫的罪名推翻掉,至少可以少判五年。
這律師是不是騙人呀?韋寶路說,他把他的第一反應和盤托出。
他怎么可能騙人呢?大哥說,他是正牌律師,南寧請來的。
誰請的?
誰請的,說你也不認識,是我在南寧打工時交的一個朋友,非常信得過。他介紹的,錯不了。
大哥,這個事情,你要親自核對才行。你……
你就不要管這個了,大哥打斷說,顯得焦急和不耐煩,現(xiàn)在關鍵是湊錢,救人!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
我跟你借行不行?大哥紅著脖子說,將來有錢還你。
這不是借,也不是還不還的……
韋甲、韋乙是不是你侄子?
是。
你想不想讓他們少判幾年,早點出來?
想。
如果不出錢活動,打點疏通,媽媽還要活到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兩個孫子出來?
我給,我給錢。韋寶路慌忙說,一提到母親,他腦子全部亂成一團。
給錢的事,你還不能告訴寶收。
我曉得。
韋寶豐遞給韋寶路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律師的姓名、開戶行和卡號。你按這個匯過去,越快越好。
是。
韋寶路見時間還夠,便去鄉(xiāng)信用社,匯出了五十萬。
到目前為止,韋寶路獲得的二百八十九萬的國家賠償,只剩下不到五萬了。
他看著存折余額,嚇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只剩那么少?
仔細算算,請村里人吃酒、發(fā)紅包,交給韋山二十萬,建新房一次性交給大哥六十萬,親事包干一百萬,給羅細花辦個人演唱會五十萬,給律師疏通費五十萬,春節(jié)前給過樊妹月兩萬,給學校捐鋼琴一萬,這幾項一加,是二百八十三萬,再有零用一些,剩下不到五萬,是對的。天哪!韋寶路腦袋一陣子旋轉,就像二十多年前法庭宣判他死刑時候的感覺,弱不到哪去。
羅細花教學實踐活動到期了。她要回學校去,操辦個人演唱會的事。
臨別,羅細花對韋寶路說,我十二月份的演唱會,你一定要來。
韋寶路強顏歡笑,好的。
現(xiàn)在是九月,韋家祖屋翻建的第四層已經封頂了。
大吉大利,自然是要請酒的。凡是為新建的房屋幫過忙的,都請。一下子請了二十桌。
請酒之后,大哥站在新房的樓頂,對韋寶路說,原來六十萬里,沒有房子封頂請酒這筆預算,這二十桌酒席,屬于額外開支。再加上這幾個月鋼筋水泥突然漲價,我們又沒有提前備料,多花去了不少。那么,剩下的錢,已經不夠房屋的裝修了。
韋寶路說,大哥,我已經沒有錢了。
大哥不驚訝,平靜地說寶路,我曉得,這棟房屋屬于我們三兄弟共有,新房建設你出了六十萬,按理,我和寶收也是要出一部分的,這才公平。但是,我實在是沒有錢,寶收估計也沒有。那么只好你全部先墊了,我們記著。
大哥我真的沒有錢了。就剩下不到五萬了。韋寶路說,他難受想哭。
大哥哼了一下。
要不我給你算算,大哥?韋寶路說。
于是他開始算,算出開支二百三十三萬。
那不是還剩五十多萬嗎?你怎么說只剩五萬呢?大哥說。
有五十萬開支,我沒算進去。
為什么?
不好說。
哦,我曉得。你給寶收了。大哥說,他的臉一沉,為小弟的分配不公。
不不,你不要亂猜。我沒有給二哥,絕對沒有。
那給誰了?韋山?那還不是一樣。
我給羅細花了。韋寶路說。
羅細花家的六十八萬彩禮不是包干在一百萬里面了嗎?剩下的我都不講了。讓韋山拿去。
不是給羅細花家,是給羅細花,另外加的。
為什么?
她要辦個人演唱會,要花五十萬。我給她了。
大哥看著韋寶路,愕住了,像傻子看著傻子。
加上這五十萬,就是二百八十三萬,與二百八十九萬一減,再減去零花,就剩不到五萬了。
二百八十九萬,是你的說法,大哥說。
我真的就得賠二百八十九萬,大哥!你怎么不信呢?
大哥笑了笑,反正這房屋裝修的錢是不夠了。你看著辦吧。你要想把這里當婚房,就盡快。
大哥說完下樓去了。
韋寶路想跳樓。
他看見垂頭喪氣的侄子韋山,朝新樓走來。他想到什么,急忙下樓去,迎接韋山。
韋山,親事包干的一百萬我全交給你掌握,給了羅家六十八萬彩禮錢,這我曉得。給了媒婆一些,我也曉得。現(xiàn)在還剩多少?韋寶路說。
你打聽這干什么?不信我?韋山沒好氣地說。
不是不信你,現(xiàn)在有急用!
什么急用?急用也不能動這筆錢呀。
這房子要裝修,錢不夠了。
建這房子是大伯管的,怎么跟我要錢?
超支了!
超支你就給他呀,他要多少你給多少。
我沒錢了。
小叔,韋山看著韋寶路,哼了一聲,你把別人當笨卵蛋可以,我可不是笨卵蛋。
韋寶路只好把剛才跟大哥算的,又當韋山的面算了一遍。但是他把給羅細花的那部分算進去,而把給律師的那筆五十萬隱瞞了。為了家族團結。
就算你只得賠二百八十九萬,開支了二百三十三萬,那不是還剩五十多萬嗎?韋山說。
有五十萬開支,我沒算進去。
為什么?
不好說。
哦,我曉得。你給大伯了。
不不,你不要亂猜。我沒有給你大伯,絕對沒有。
那給誰了?
給了一個律師。
為什么?
韋甲、韋乙不是進去了嗎?要判了??赡芤械煤苤?,所以給了五十萬給律師,讓他去疏通打點,爭取少判幾年。
那不是等于給大伯了嗎?還不是一個樣。
韋甲是你堂哥,韋乙是你堂弟,我們不能不救對吧?
韋山說對,你做得對。
那么,我的的確確是沒剩什么錢了,韋寶路說,把你手上剩下的,先拿出來裝修房子?
我也沒錢了,韋山說,他攤開兩手,還聳聳肩,像極了無賴。
那剩下的錢都到哪去了?韋寶路嚴厲地說。
賭,輸光了。韋山簡明扼要地說。
韋寶路啞巴了,他陷入了沉默。他把憤怒壓迫在脖子以下,還在繼續(xù)往下壓。因為他覺得憤怒已經沒有用。
韋山也奇怪,小叔怎么不憤怒呢?難道他相信我真的是賭博把錢輸光了嗎?難道他理解是賭博就會有輸贏?就像是奮斗就會有犧牲和成功一樣。
小叔,你運氣好,你去賭肯定會贏。韋山說,見小叔不吭聲,他繼續(xù)解釋,你想呀,你都被判死刑了,改成死緩。人是死不了了,但得坐牢呀。你坐了二十多年牢,申訴來申訴去,都沒有用。你都絕望了,準備把牢底坐穿了,是不是?哎,忽然一個笨卵蛋的兇手,承認你奸殺的那個人,是他殺的,把你給救了。你說這是不是運氣?國家還賠你那么多錢,你說你是不是運氣好?相信我,小叔,你去賭肯定贏!
韋寶路開口了,我拿什么去賭呀?
你不是還有五萬嗎?不到是吧?韋山說,我們湊夠五萬,你拿去賭。五萬變成十萬,十萬變成二十萬,四十萬,八十萬,一百六十萬,然后繼續(xù)翻倍,我們失去的錢,不是都回來了嗎?還賺!
我不會賭。
我指導你呀!韋山說,你摸牌就行,我就需要你的手氣,其他你不用管。
真的能行?韋寶路說,他的欲火已經被侄子煽動起來了。
不就是五萬塊錢嘛,你不拿去賭,肯定很快就花完了?;ㄍ昃褪裁炊紱]有了。還不如拿去搏一搏,單車變摩托,摩托變寶馬,寶馬興許變成三十層大廈。這種例子多得很,起死回生,這就是奇跡。奇跡已經在你身上發(fā)生過一次了。小叔你要堅信,奇跡還會在你身上發(fā)生!
韋寶路只覺得自己的胸腔熱血沸騰,像開發(fā)的油田一樣,財源廣進,勢在必得。走呀,他招呼韋山說。
叔侄倆騎著摩托車,先去鄉(xiāng)信用社,把存折上的錢全取了,又東拼西湊,正好五萬。
他們殺進村里最景氣的賭點,會計潘興周家的后樓。之所以說這個賭點景氣,是因為來這里賭的人相對比較有錢,門檻也高,沒有一萬以上不能進。
大名鼎鼎的上嶺村首富韋寶路來了,誰敢不歡迎?求之不得。沒有人認為或沒有人想到,韋寶路此刻其實已經快山窮水盡了。只見他大方地坐下來,掏出五萬塊錢,輕輕往桌上自己面前一放,謙虛地對眾賭客說我不大會玩,就玩這點錢,圖個樂。這些動作和語言,都是侄子教他的。
玩什么?有人問。
你們想玩什么?韋寶路說,這也是侄子教他說的。
三公怎么樣?
韋寶路看了看侄子,侄子眨眼。三公就三公。
誰坐莊?
當然是誰錢多誰坐莊。韋山搶答。
眾人一看,就韋寶路面前的錢最多。
小叔你坐莊,韋山說。
韋寶路蒙了,不懂什么是坐莊。
韋山說就是你一個人對付在座所有的人,在座的人只針對你一人,比誰的牌大。誰的牌大過你的牌,你賠。小過你的牌,賠你。都大過你的牌,你通賠。所有人的牌都小過你,你通吃。明白嗎?
韋寶路點頭。
還有賠率,韋山繼續(xù)教導,雷公是賠十倍,地公是九倍,大三公是八倍,三公是七倍,小三公是六倍,九點是五倍,八點是四倍,七點是三倍,六點以下是一比一。點數(shù)相同的話,比花色,黑桃最大。
這也太復雜了,什么是雷公地公?點數(shù)又是怎么算?韋寶路說,他一副懵懂的樣子。
韋山說這個你不用管,有我?guī)湍憧?,大家也盯著你。你發(fā)牌就行。每個人發(fā)三張牌,包括你。這牌很簡單,也很公平,做不了老千,純粹就是賭運氣。
那開始吧?韋寶路說。
大家看著莊主韋寶路,摩拳擦掌,各自開始押錢。
韋寶路發(fā)牌,每人發(fā)三張。
拿到牌的人開始看牌、翻牌,放在自己面前所押的錢上。
莊主韋寶路最后看牌、翻牌。他得到的牌是一張大王、兩個Q。
雷公!韋山驚叫。
眾賭客也很驚訝,哀嘆莊主運氣好。
大家別亂,一個一個來賠,每人十倍。韋山一面維護秩序一面說。然后,他開始一個一個收錢。
第一輪,韋寶路贏了將近一萬。
第二輪,韋寶路得小三公,贏了六千。
第三輪,韋寶路又贏。
第四輪,韋寶路還贏。
眾賭客見韋寶路運氣太好,要求換座位。一換座位,韋寶路運氣更好。
于是大家都不愿意和韋寶路賭了,主要是大部分人的錢都輸光了。
這一天,韋寶路贏了四萬塊錢。
走回家的路上,韋山說小叔,我說你運氣好,沒錯吧?
偶然性太大,才一次。常勝將軍,才是運氣好。韋寶路說,他已渴望下一場勝利。
第二天,叔侄換了一個賭點,也是在村里。韋寶路摸牌,韋山指導,又贏了三萬。
兩天一共贏了七萬了。韋山喜不自勝,說這回沒話說了吧?你就是走運!
韋寶路說可是,贏本村的錢,過意不去呀。他們又認為我那么有錢,還贏他們的錢,遭人恨呀。
你總不可能退給他們,或故意輸回去吧?那你以后可是要真倒霉,我跟你說小叔。
以后不賭了,到此為止。韋寶路說,像是心里話。
叔侄倆又走了一段路,一直思考的韋山忽然拉住小叔,小叔,我們可以到外面去賭,跨縣去賭。那樣,你贏錢就不會有心理障礙了。
韋寶路看著侄子,哪個縣?
叔侄倆說走就走。他們懷揣十三萬巨款,騎摩托車兩個多小時,來到鄰縣的馬山鎮(zhèn)。時至午夜,這里的賭場依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要比上嶺豪氣和霸氣許多。
韋山對賭場相當熟悉,顯然是來過這里多次。他領著叔叔先觀看了一圈,然后才指定小叔在他認為合適的賭桌邊坐下。他對小叔附耳說在這個地方,我們的錢不算多,所以不要坐莊,就個人搏斗,打游擊戰(zhàn)。
準備開始。韋寶路問韋山,這回押多少?韋山說先一萬試試。韋寶路就押了一萬。
莊主開始給對手們發(fā)牌。他給韋寶路發(fā)了一手九點,而莊主才是六點。
莊主按五倍賠率給了韋寶路五萬塊錢。
韋山哎呀,你要是放多,比如五萬……
我曉得。韋寶路說,他心里也很后悔,要是押五萬,五五二十五,就贏二十五萬哪!
第二輪,韋寶路不由分說,押了五萬。
他得了一手八點的牌,也不小。
但是莊主得的牌更大,是三公。這意味著韋寶路要按七倍賠率賠付三十五萬。
愿賭服輸,韋寶路把身上一共十八萬賠出去后,還欠十七萬。
欠錢怎么辦?跑是跑不了的,賭場里有維護規(guī)矩的打手。兩個人,一個留做人質,一個回去拿錢。當然有實力或值得信賴的賭客,可以寫欠條,或借高利貸。對韋寶路叔侄倆來說,一個人留下,另一個人回去拿錢有用嗎?家里沒錢。
韋山指著韋寶路對莊主說,曉得他是誰嗎?莊主搖頭。曉得韋寶路嗎?那個從監(jiān)獄里無罪釋放,國家賠了八百多萬的韋寶路,韋山口若懸河地說,就是他,我小叔。
莊主眼睛一瞪,雙手抱拳,久仰久仰!
韋寶路只能順水推舟,說正是我。我今天沒帶夠錢,真不好意思。
莊主說那就先欠,寫個欠條。當然,你也可以貸款,旁邊就有。莊主一舉手,就有人走了過來,對韋寶路說貸嗎?一毛二分利息一天。
韋寶路看看韋山。韋山說貸。
貸多少?
十七萬,韋寶路說。
韋山說五十萬。他接著對小叔附耳,還了十七萬,剩下的拿來博,不然輸?shù)舻脑趺窗獾没貋硌??扳回三十五萬,我們就停。
韋寶路同意了。于是辦手續(xù),簽字畫押。
五十萬貸款到手,還了莊主十七萬后,剩余三十三萬。
韋山聰明,帶小叔去了另外一桌賭。一個小時,扳回二十萬。
韋山見小叔手氣正好,提議說干脆放手一搏,把這二十萬,全押了。要是贏了,本全回,還小贏。如果翻倍呢?大賺。萬一……沒有萬一!小叔,你要相信自己!相信奇跡!
韋寶路已經不是那個謹小慎微的韋寶路了,他身上的賭性已經被徹底開發(fā)或煥發(fā),像噴涌的火山巖漿,不可阻擋。
他把扳回的二十萬押上了。
韋寶路得的是六點。
莊主七點,贏三倍。
韋寶路下的賭注是二十萬,按三倍賠,就是六十萬。二十萬加上沒動的三十三萬本金,也就五十三萬,還不夠賠,差七萬。
于是又跟剛才貸款的債主借了七萬來賠。想多借,債主不干了,說你今天手氣背,明天再來。他言外之意,明天連本帶息還完今天貸款后,再說。
叔侄倆離開馬山鎮(zhèn)的賭場,天已蒙蒙亮。韋寶路坐在摩托車上,摟著前面開車的侄子,像行尸走肉。
韋寶路睡了兩天,起來對侄子說韋山,我考慮了兩天,決定不結婚了。那么,你能不能去找羅家,由你去做工作,把六十八萬的彩禮錢,退了。不全退也行,要個整數(shù),六十萬。這樣,我就可以把高利貸給還了。
看著沮喪的小叔,韋山真的相信小叔是窮光蛋了。小叔慘成這樣,自己也有責任,甚至是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他反思檢討后,說小叔,我一定把錢給你要回來!
又過了一天,韋山回來了。他只要回四十萬。韋山說羅家答應退婚了,六十八萬也同意全退。但是,六十八萬已用出去二十八萬還債,和給羅體亮重新去醫(yī)院治病,就剩這么多了。
雖然只要回四十萬,韋寶路卻很感動,說羅家有好人呀。
韋山知道四十萬是不夠還高利貸的,就說小叔,你不是還給羅細花五十萬辦個人演唱會嗎?要不,也要回來?
韋寶路立即說不可以。
為什么不可以?婚退了,你就沒有義務和責任支持她辦什么……
你住嘴!韋寶路打斷韋山,不讓他說下去。
那怎么辦?韋山嘟囔說。
韋寶路又緘默了一會,說我總感覺,你大伯請的那個律師,是個騙子。
韋山說我也覺得。走,我們找他去,把錢要回來!
韋寶路坐車去縣法院,韋山陪著他。
韋寶路無罪釋放之后,受過高院領導的接見。某高院領導還給他一張名片,說你回去以后,有什么事情或有什么困難,請找我,或者去找當?shù)氐姆ㄔ?,出示我這張名片就行。
韋寶路來到縣法院門口,出示了這張名片。像是出示尚方寶劍一樣,門衛(wèi)果然放他和韋山進去了。
法院院長親自接見韋寶路。韋寶路恭恭敬敬地說院長你好!院長說我姓畢,你叫我老畢就行。有什么事,盡管說,我們幫你解決。
韋寶路一五一十地講了韋甲、韋乙的案由,但沒有提及律師。
畢院長立即叫來刑庭庭長,調出韋甲、韋乙案的卷宗。檢察院的公訴書,并沒有組織婦女賣淫罪這一項指控。
韋寶路說這份公訴書,關于組織婦女賣淫罪,是現(xiàn)在才改沒有呢?還是原來就沒有這項指控?
刑庭庭長黃江說你什么意思?一直就沒有組織婦女賣淫罪這一項指控。把機器人當人,就算檢察院提出指控,我們法院也是要駁回的。何況檢察院根本沒有!
那我上當受騙了。韋寶路說。
畢院長聽了韋寶路給律師匯了五十萬元錢的事,立馬叫執(zhí)行查控室的人查韋寶路提供的賬號。反饋是賬號清零,就是說錢已經被全部提走。律師是姓黃,但卷宗里律師的照片跟韋寶路見到的律師根本不像,也就是說不是同一個人。
的確是上當受騙了。
韋寶路告別法院院長,離開縣法院。他去縣公安局報警。公安局對敏感人物韋寶路的報警,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當即立案。但是要立刻抓住騙子,也不是容易的事。否則騙子就不是騙子,而是傻子。公安局領導讓韋寶路回去等,保證盡快破案。
走出縣公安局,韋寶路抓著立在大門外的石獅子,不走了。韋山推著摩托車跟上來,說小叔,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韋寶路說,我累了。
韋山聽出的意思是小叔不想回家。那好吧,我們就在縣城住它一夜,不回去。永遠不回去最好,讓放高利貸的人著急見鬼去吧!
叔侄倆在大排檔點了菜,點了酒。邊吃邊喝邊聊。
韋山,我坐了二十四年牢,出來不到一年,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落魄樣子。二百八十多萬,都花沒了,還倒欠錢。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我也想不通,二百多萬,我開始還認為你講假呢,不止這些。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韋山說。
我在牢里,覺得外面好。一心想出來,無時無刻不想著出來??墒浅鰜砹?,終于出來了。外面好嗎?
怎么也比坐牢好呀。在外面混得再差,也肯定比進去強。我堂哥韋甲,堂弟韋乙,不就是怕坐牢,為了少坐幾年牢,你才被騙走五十萬的嗎?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不懂什么?
牢里面也很好,韋寶路說,他端著酒杯,除了沒有酒喝。
廢話,放屁,韋山說,現(xiàn)在讓你重新進去,你愿意嗎?
韋寶路瞪著侄子,你怎么曉得我不愿意?
那你再奸殺一個人試試呀?韋山說,或者把賭場那個放高利貸的殺了,又不用還貸了,又能進去。開什么玩笑你。
你以為我不敢?
你敢,你敢,韋山說,他端起酒杯,喝酒,小叔我敬你。
韋寶路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二哥打來的。
二哥說寶路,媽走了。
上嶺村荒蕪的玉米地里,鼓起一座新墳。對地上的螞蟻看來,它就像一座大山。而對墳邊披麻戴孝的親人來說,卻像是被切割掉的骨肉。疼呀,痛呀,眼在流淚,心在滴血,尤其是韋寶路。
這新墳里,安息著他九十二歲的母親。她在四十六歲高齡的時候生下他,又在九十二歲高齡的時候離他而去。這中間的四十六年,至少有二十五年不和他生活在一起。而且,她永遠都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了。她不等看小兒子最后一眼就走了,像是以為小兒子在外面忙,忙著戀愛和準備結婚,不能打擾他和拖他后腿。她是不是想,活了九十二歲,也該走了。小兒子用二十四年,證明了自己是清白的人,堂堂正正地出來了,正在好好做人呢。而她也用了二十四年,堅信自己小兒子的清白無辜,沒白想瞎一雙眼睛。在這世上沒有什么好牽掛的了,那就走吧,走吧。她真的走了。二兒子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安詳,雙眼閉合,看上去毫無痛苦。
追債的人也來到了墳邊。他們看著悲痛欲絕的韋寶路,竟然不上去逼他,而是悄悄地走了?;蛟S債主以為,之前韋寶路已經主動還了四十萬了,剩下帶息的二十來萬,他也會還的,只是時機的問題。還得早還不好呢,無利可圖,就像國家銀行,客戶要提前還貸,還得付違約金。那就放韋寶路長線吧,他上鉤了就跑不了。這可真是一個聰明而又仁慈的債主呀,他的名字叫廖紅一。他的隨從或馬仔的名字,就不知道了。
日歷翻到十一月,在九月封頂?shù)捻f家新樓依然沒有裝修。它像某國因缺經費停建或廢棄的半艘航母,讓一些人惋惜,而讓一些人幸災樂禍。
好消息還是有的。騙走五十萬的律師騙子,被抓住了。但也只追回三十萬元。三十萬元也好,夠還高利貸了。韋山拿去還,取回借據(jù),被韋寶路撕了。
韋甲、韋乙的案件也宣判了,韋甲被判十年零九個月,韋乙被判十年零六個月。這聽起來是壞消息,其實是好消息,因為比預想的十五年以上的刑期,少了五年。這兄弟倆的經歷和命運,與他們的小叔相比,要簡潔很多。小叔是蒙冤入獄,他們則是罪有應得。只是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看到小叔出獄,就進去了。他們應該不會在小叔服刑過的監(jiān)獄服刑,因為他們比小叔幸運。
但韋家的風水一定是出了問題。不管冤獄也好,罪有應得也罷,一個家族里在三十年內有三個人坐牢,而且是一個人出來,馬上就另有人進去,銜接得那么緊,連縫都沒有,說明風水一定在什么地方犯煞。
是韋寶路父親的墳葬得不對嗎?可能是,應該是。韋寶路的父親也就是韋甲、韋乙的爺爺,在韋寶路三歲的時候,被毒蛇咬死,那時候窮,連棺材也沒有,就裹一張竹席,草率地葬了。那時候當然還沒有韋甲、韋乙和韋山這幫孫子,但是也禍害到了。應該重新安葬他。
韋寶路將剩下的錢交了出來,請了大成鄉(xiāng)最著名的道公樊光良來擇址擇時和作法,重新安葬了父親。
樊光良看著被青山環(huán)抱的韋紹達之墓,十分的得意,像是建筑設計師中意自己的作品。他對初中同學韋寶路說寶路,你將會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韋寶路說謝謝。
十二月九日這天一早,韋寶路一個人來到母親的墳前,給母親上完香,然后就走了。
他坐車上南寧,在中午到達南寧。然后他慢慢地往教育路的方向去。教育路實際上只有一所大學,就是廣西藝術學院。他在學院的門口徘徊,東張西望,沒有發(fā)現(xiàn)讓他感到振奮的東西。然后他跟隨人流進到學校里面去,眼睛一掃,滿目都是他期待的海報。海報上是羅細花比真人更美麗的照片,以及“羅細花個人演唱會”、“神秘明星助陣”、“12.09 20∶00 學校大禮堂”等醒目字眼。他在每張海報面前都觀看了一會,笑瞇瞇的,然后又笑瞇瞇地走了。
晚上七時三十分左右,城中一處停工的建筑工地邊上,一個這個時候走過的女孩,突然被一個人拽進了工地里邊去。她被捂住嘴巴,直到一把小刀抵住她的脖子,才可以張嘴。但是她不敢喊呀,哪里敢喊。一個男人拿刀抵著她的嗓子眼,一喊肯定沒命。男人四五十歲年紀,瘦高個,輕聲說你保證不喊,我就把刀拿開。女孩眨眼,男人把刀拿開。他先要過女孩的挎包,從挎包里搜走錢,大概有兩三千。然后他把包扔在女孩腳下??墒?,男人拿了錢后,還不走,也不放走女孩。女孩像明白了,她自動地開始脫衣服,脫得差不多的時候,男人說停。女孩停止脫衣服。男人說姑娘,我不碰你,但是我被抓住以后,你能不能跟警察說,我強奸了你?女孩一愣,哪有這種愚蠢的男人?或者,難道我丑到連奸污我的欲望都沒有嗎?女孩其實不丑,但羅細花比她好看些。男人說能不能?女孩點頭,說能,能。男人又說,我還搶劫了你的錢,這個你也要跟警察說。女孩說好的。男人接著說錢我?guī)ё?,現(xiàn)在不能給你,因為我怕你不去報警。你想要回你的錢,就去報警。女孩徹底地悲催了,難受想哭,或者說哭笑不得。你看清楚我的相貌了嗎?男人又說。女孩說看清楚了。男人說你最好八點以后再去報警,越晚我越感謝你。然后男人把身上的夾克脫下,蒙在女孩的頭上。五分鐘內不許掀開,男人最后說。
韋寶路來到廣西藝術學院大禮堂的時候,羅細花個人演唱會已經開始了。出入口已經沒有人進出,只有一個保安守著。身著毛背心、白襯衫的韋寶路從容走來,像一名遲到但顯擺的老師。他進入禮堂里,在后排坐下來,開始觀看羅細花的演唱。
羅細花正唱的又是《梨花香》:笑看世間/癡人萬千/白首同眷/實難得見/人面桃花/是誰在扮演/時過境遷/故人難見/舊日黃昏/映照新顏/相思之苦/誰又敢直言/梨花香/卻讓人心感傷……
這羅細花呀羅細花,你怎么又唱這首歌?還唱這首歌?你唱這首我們第一次相見時你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難道你發(fā)現(xiàn)我進來了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已經退婚了嗎?難道你不恨我?
一連串疑問和難道像鞭子一樣抽打韋寶路,使他越來越難受。他不能再問下去了,也不能再聽下去。他站起來,轉身就走,然后飛跑著離開禮堂,離開學校。
他在青秀公安分局附近溜達,直到警察把他抓住。
當晚值班的副局長陸治江親自審問韋寶路,知道為什么抓你嗎?
知道。
說。
搶劫,強奸。
有前科嗎?
有。
什么前科?
強奸,殺人。
坐了多少年牢?
二十四年。
什么時候放出來的?
去年。
你已經坐過一回牢了,為什么不改過自新,好好做人?
因為,我想繼續(xù)坐牢。
副局長陸治江蒙了一下,隨即停止了審問。他派手下送韋寶路去市第五醫(yī)院,那是全南寧市唯一的精神病院。醫(yī)生對韋寶路做了細致的檢查,鑒定的結果是,韋寶路精神正常,就是說腦子沒毛病。
韋寶路又被帶回公安分局。副局長陸治江重新審問他,嚴格來說不是審問,而是談心、交心,像朋友一樣循循善誘。
韋寶路將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和盤托出,毫無保留,像是把警察當成了知己一樣。
韋寶路最后說:我出獄這一年,對什么都不適應,不習慣,覺得還是監(jiān)獄的生活好。于是我想辦法回到監(jiān)獄去。我聲明這跟二百多萬國家賠償被騙光、花光沒多大關系。我真心想念我還在服刑的獄友們,他們對我是真心好,比我親兄弟對我要好許多,沒有算計,不坑害我……反正我已經送走了我母親,已經沒有牽掛了。我估摸我這回搶劫、強奸,應該能判個十五年以上,最好是無期徒刑,這樣我就可以在監(jiān)獄里度過余生了。
陸治江聽完韋寶路的傾訴,頭大了。他撓頭,也無法使讓他頭疼的問題梳理出排解的渠道來。韋寶路呀韋寶路,你只是不該在我的地盤上犯案,我也不該在你歸案的時候值班,我現(xiàn)在想放你不敢,不放你我于心不忍,你害苦我了,他暗自抱怨道。
選自《花城》2018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