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在曙光街的人眼里,伊娜多少有些來歷不明。對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除了戒備,還難免好奇。而關(guān)注是好奇的伴當,越好奇便越關(guān)注。
每個早晨,整個曙光街就屬陳瘸子早餐店最熱鬧。曙光街上的人業(yè)已把那里當作了娛樂八卦中心,一天不去坐一坐探一探聽一聽嘮一嘮,心里就會空落落的整天不得勁。熱鬧意味著生意好。陳瘸子老婆明白,這大半年來,她家早餐店營業(yè)額的逐步攀升,伊娜是有功勞的。
“伊娜美發(fā)屋”五個粉紅色鑲金邊的大字不偏不倚地正對著早餐店,像伊娜嫵媚的有著藍狐波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輕而易舉地把人們的注意力如磁石吸鐵屑那樣聚攏在一塊。伊娜動不動就能上陳瘸子早餐店娛樂八卦版的頭條,陳瘸子老婆是功不可沒的。她利用近水樓臺的先天條件,對伊娜進行全方位的觀察,必要時,更是發(fā)揮出她春風(fēng)化雨般的親和力,特意接近伊娜,以便套出一些“有價值”的話來。此外,這周圍的每一個人其實都像敬業(yè)的狗仔隊成員,大家齊心關(guān)注,合力爆料,暮氣沉沉的生活從此充滿了生機。
為了獲知最新最勁爆的消息,那些住街頭巷尾或更遠的人,果斷舍棄了原來的早餐店,投奔陳瘸子早餐店,還有些原本在家里做早飯的,也開始每天吃陳瘸子家的早餐。習(xí)慣一旦形成,是很難改變的。陳瘸子老婆看在眼里,樂在心里。
伊娜被人們津津樂道的主要緣由,當然不是因為她并非本地人,談?wù)撍梢詿o所顧忌,而是那張敲背按摩床。美發(fā)屋里裝了個花簾子,而花簾子后面,有一張神秘的敲背按摩床。年輕貌美的美發(fā)屋主人——伊娜,到底在那張簾子后做了些什么?單單只是敲個背按個摩嗎?
這半年以來,人們捕捉到的細節(jié)多到不勝枚舉,比如,簾子后那原本很有節(jié)奏的“當當當”“啪啪啪”敲背聲會突然中斷,靜默好大一會才又重新響起;又比如,那個伊娜從簾子后出來時,經(jīng)常臉頰緋紅,衣服布滿褶皺;還有,夏天的時候,有一次當她撩起簾子,扣子居然沒扣齊,半個雪白的乳房晃蕩在外面……這一切足夠大家歡天喜地地展開多方位多角度的想象。更讓人激動的是,偶爾還會天降訊息來證實他們想象的正確性,那個前方村賣菜的趙白眼就曾在打麻將時說漏了嘴,說敲背時另加80塊可以摸幾下云云。這樣的爆料簡直是萬能的調(diào)味料,令早餐店里的人們胃口大開,原本吃兩個肉包的要再來一碗餛飩,原本只吃一碗面條的還要再加個豆腐腦。陳瘸子老婆樂顛顛地奔進奔出,撒滿雀斑的大圓臉泛著興奮的油光,她家的芝麻大餅大概就是以她的臉為模型做出來的。
每天上午九點多,等一干閑人差不多已把吃下的早餐都化成唾沫星子迸散光了,伊娜才不緊不慢地騎著自行車過來。陳瘸子老婆怎么看那輛半新不舊的老式自行車就怎么不順眼,它跟染淺棕色頭發(fā)、刷紫色睫毛膏的伊娜是如此不相配。但伊娜好像還蠻珍惜它的,一到店門口,先把它停放妥當上了鎖,而后才開門、燒水,再到她這里買個豆沙包或辣菜包。陳瘸子老婆接過伊娜遞過來的硬幣,盡力把兩片薄唇往上彎:“伊娜呀,你吃得太少了!”伊娜甩了下白色小塑料袋里的包子,說:“我減肥呢?!标惾匙永掀磐聊锐厚坏谋秤?,唇角立馬耷拉下來,摳!太摳了!她覺得伊娜就是個奇葩,早餐從來就只買一個包子,唯一一次買了飯團,卻不要夾油條和香腸,只要求放一些榨菜。包子和飯團伊娜都是就著白開水吃掉的,哦,應(yīng)該也有奢侈的時候,她有一次在美發(fā)屋的桌子上看到了袋裝的豆?jié){粉,就是超市里常見的那種,幾毛錢可以沖泡滿滿一大杯。
陳瘸子老婆有次跟她男人抱怨,要都像伊娜這樣,我們早餐店就該關(guān)門大吉了。陳瘸子摸著下巴嬉皮笑臉地道:“吃那么少,奶子倒是一點都不小?!彼掀帕ⅠR賞了他一腳:“死貨!你做夢都想著去摸一把是吧?信不信把你右腿也打瘸了?!”
光顧伊娜美發(fā)屋的曙光街人以女人和孩子為主,愛美的女人總要染染發(fā)洗洗頭,孩子的頭發(fā)長勢蓬勃,也時不時需要剪一剪剃一剃。大家對伊娜的收費是合意的。每當提到這一點,陳瘸子老婆便朝對面努努嘴:“這是她的副業(yè)嘛,當然隨便收一點嘍!”這人就是有這個本事,輕而易舉就能把話題引向伊娜布簾子后的“主業(yè)”。而在曙光街的男人們看來,伊娜美發(fā)屋更像是一根不可觸碰的紀律紅線,就算只是去簡單地洗個頭理個發(fā),經(jīng)過有些人的嘴,不定傳成了啥樣。為避免家庭糾紛,防止流言侵身,權(quán)衡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不去以身犯“險”。
伊娜對這些始終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她的主要顧客群不在曙光街,甚而不在這個海邊小鎮(zhèn)。小鎮(zhèn)是著名的良港,經(jīng)常有外來的漁船和貨船??坑诖?。那些漁民、海員們紛涌上岸,塞滿了曙光街。曙光街是他們?nèi)ユ?zhèn)中心的必經(jīng)之路,菜市場、超市,各種娛樂場所都在那里。當然,他們幾乎都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伊娜美發(fā)屋,店主美艷、年輕、打扮時尚,掛著的布簾子意味著有敲背按摩服務(wù),體驗了一下還挺滿意。宣傳的力量是強大的,之后,不但有老顧客帶著新顧客來,更有慕名而來的,于是,伊娜美發(fā)屋總會持續(xù)上演人滿為患的盛況,屋里坐不下,就排到屋外。這些人或站或坐地抽著煙、嗑著瓜子、扯著嗓子調(diào)笑、旁若無人地講著黃段子。伊娜急匆匆地跑到早餐店借長凳子:“老板娘,凳子用完了馬上還,絕不影響你們明天早上的生意?!闭f完,微垂著頭,兩瓣嬌嫩的嘴唇抿在一塊。陳瘸子老婆點頭:“那就搬去吧。”凳子坐坐又不會壞的,她是樂于看到伊娜生意好的,只有顧客多生意好,她才能觀察到更多更深的東西,才能在第二天的早餐時間有新料可以爆。下午時間閑得慌,她偶爾還會假裝想幫忙,問伊娜那么多人洗頭開水夠不夠用,來不來得及燒,綠豆眼骨碌碌四下亂轉(zhuǎn),暗地里祈盼著老天爺能不能看在她那么盡心盡力的份上讓她發(fā)現(xiàn)點什么蛛絲馬跡。
伊娜平時的生意跟她的脾性似的,不溫不火。她好像也不在意,沒生意時一個人戴著耳塞聽聽歌,或者就坐在理發(fā)椅上發(fā)呆。陳瘸子老婆覺得伊娜跟其他發(fā)廊的妹子不大一樣,那些妹子都能說會道熱情似火,阿姐阿哥東拉西扯地自來熟,而伊娜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跟鄰居們也不多說話。剛開始,陳瘸子老婆總是想方設(shè)法跟伊娜套近乎,以熱絡(luò)探問的方式:家里有幾口人,有沒有男朋友,堂姐和堂姐夫?qū)δ愫貌缓?,為什么要來這里開理發(fā)店等等,但伊娜似乎對這樣的熱情不大習(xí)慣,她的大眼睛直愣愣盯了空氣老半天才回答一兩句,陳瘸子老婆耐不住,急著追問,她僵著臉干脆垂下眼不吭聲了,長長的睫毛覆住了黃綠色的眼眸,像受了欺負的小孩。陳瘸子老婆撇了撇嘴,心想,長得跟洋娃娃似的,人咋那么無趣。所以,大半年過去,她從伊娜嘴里了解到的,除了伊娜父親早逝,母親靠打零工把她養(yǎng)大,除了伊娜來這邊開美發(fā)屋是因為沿海這邊賺錢多,好像沒有其他了。
陳瘸子老婆不甘心,這個伊娜說話吞吞吐吐,肯定有見不得光的底細。這一點,曙光街的人都無比認同。他們口含餛飩、油條或其它,個個化身福爾摩斯,像在砂礫中篩金子一樣把已知的線索篩過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什么。實在篩不出來,那就追根溯源。伊娜會到這個小鎮(zhèn),自然是因為她的堂姐。關(guān)于她堂姐,那可是引發(fā)過全鎮(zhèn)人民熱議的人物。兩年前,鎮(zhèn)里三大明星船長之一的張大海堅決與原配離婚,娶了伊娜的堂姐。據(jù)說,伊娜堂姐是在連云港某飯店當服務(wù)員的,那家飯店在當?shù)赝τ忻麣?,張大海他們的船每到連云港就必去那胡吃海喝,這一來一去兩人便對上眼了。鎮(zhèn)上的人們才不滿意這個版本,什么服務(wù)員?怕是KTV的小姐吧?或者干脆就是小姐。年輕倒是年輕,長得也不算出眾,全靠媚功吧?張大海還沒離婚她就先懷孕了,嘖嘖,手段了得哦。這張大海真是被灌了迷魂湯了。
而今又來了個什么堂妹,還借住在張大海家。人們的猜測越來越大膽,莫不是張大海一拖二,享了齊人之福吧?讓伊娜開美發(fā)屋不過是個幌子。看張大海那個新老婆,伊娜的所謂堂姐,除了租店面時出現(xiàn)過一次,之后連個影子都沒見過,這姐妹倆的關(guān)系肯定不好。也是了,自古以來,哪有妻跟妾能和睦相處的?
顛來倒去說得多了,伊娜是二房的事便已鐵板釘釘,不容懷疑了。
街坊們能在自家的早餐店里聊得如此盡興,陳瘸子老婆自然是歡欣鼓舞的,順著大伙的思路,她時不時地添把柴加個火,讓氣氛更熱烈,讓真相更形象。偶爾,她心里似有東西隱隱沉滯了一下,但又懶得深想,管他呢,生意好就行了。
伊娜也盼著生意旺。她盼著有風(fēng)來,有風(fēng)來,船就進港了,船一進港,船上的人就像卸貨一樣都卸進了她的店里??刺鞖忸A(yù)報是她的頭等大事,她會事先把洗發(fā)水備足,毛巾、圍布一一洗曬,理發(fā)鏡臺和理發(fā)椅都擦一遍,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伊娜只需把自己打扮好往門口一站或者就坐在理發(fā)椅上即可。陳瘸子老婆發(fā)現(xiàn),每當這個時候,伊娜的妝化得特別濃,晶鉆閃亮的眼影,刷得跟掃帚似的紫色睫毛,配上她黃綠色的眼珠子,頗有一種異域風(fēng)情。還有,會輪番穿上那幾件相對性感新潮的衣裙,她把它們當服裝道具似的,尤其愛惜,且穿得時間短,所以都比較新。不像平時穿的那幾件,不是款式有點過時就是洗得略發(fā)白,陳瘸子老婆簡直有些看不過去了,有幾次,和隔壁阿芬她們?nèi)ユ?zhèn)中心的服裝攤,她也會順便叫叫伊娜,伊娜倚在門框上搖頭,說怕錯過了生意。除了那一次。那天下午,陳瘸子老婆想去診所換個紗布,上幾天煮豆?jié){時腳背被燙傷了,伊娜二話沒說便用自行車馱她去了。從診所出來經(jīng)過衣服攤,陳瘸子老婆堅定地跳下車,說要探探有沒有進新衣,一瘸一拐的姿勢完全復(fù)制了她男人的。她逮住機會慫恿伊娜試穿,暗地里贊嘆,伊娜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可惜啊,可惜不是個正經(jīng)貨。伊娜像是故意去搗蛋的,每一件都往死里還價,惹得店主狠翻白眼。陳瘸子老婆驚出幾滴冷汗后,拉著伊娜倉皇離開。伊娜邊蹬自行車邊嘟噥:“你們這兒物價真貴!”陳瘸子老婆發(fā)現(xiàn)伊娜外套下擺有個補過的破洞,像被煙頭燙的,針法蹩腳,同色的線繞來繞去,青春痘似的鼓了起來。
伊娜有個半新不舊的小電飯煲,煮米飯蒸臘腸燉蛋湯,午飯晚飯可以湊合了。她尤其喜歡臘腸,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蒸熟后油亮剔透,又麻又辣很下飯。當然,生意大好時,她是根本沒工夫做飯的,能啃幾口餅干喝點水就不錯了。有那么幾次,已過中午,伊娜在門口叫道:“老板娘,早上賣剩的包子還有嗎?”這一聲聽在陳瘸子老婆耳朵里,不知怎的,特別地有氣無力,好像伊娜沒有包子吃就會餓死了一樣。有一回,包子剛好賣得一個不剩,她心里甚至涌上來了一點歉意。她譏嘲自己有病,哪家早餐店會巴望著東西賣不光的?是伊娜自己太摳了,買些蛋糕牛奶備著多好,她這人啊餓死也是活該。
一進入深秋,每一縷海風(fēng)都寒意料峭,小鎮(zhèn)的天氣倏地涼了下來。陳瘸子老婆盯了兩個肉包幾秒,而后放進了微波爐。她一手端著盛包子的瓷盤,一手握杯子,走到路中央就嚷開了:“先吃先吃,吃完再忙,耽誤不了賺錢?!币聊扔妹聿亮瞬潦?,接過去的時候輕聲說:“我沒要豆?jié){?!标惾匙永掀牌擦讼伦欤骸爸?,送你喝的。都是熱的,趕緊吃,都一點多了。吃完把盤子杯子放外面的凳子上吧,我會來收的?!边呎f邊變戲法似地從兜里拿出了一次性筷子。沒等伊娜說完“老板娘,謝謝你啊”,她便轉(zhuǎn)過身了。身后傳來謔浪的笑聲:“啊喲,伊娜美女吃包子的樣子也很性感吶。”陳瘸子老婆邊走邊用她肥短的手掌在鼻子前扇風(fēng),這幫人真臭!這條街啊,都是海腥味和腳臭味。
海上有風(fēng),那些船只已停靠好幾天,因而,伊娜的生意好得快把她累趴下。前一個晚上,伊娜是慢慢地腳拖著地走到早餐店的,抱著的兩條長凳似有千斤重,幾乎讓她的身體彎成了蝦,形狀怪異的影子在地上一顫一顫,像個因哭泣而抖動的肩膀。伊娜中午借的凳子,當天晚上必定會還掉。接過凳子,陳瘸子老婆嘆了口氣:“這么晚了,就別來還了,我們少兩個凳子關(guān)系不大的?!辈恢朗遣皇侨展鉄舻木壒剩聊鹊哪槹椎糜悬c發(fā)青,早上化的妝已經(jīng)糊了脫了,憔悴的底色強勢地竄了出來。她微倚著墻,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朵枯敗的花兒。這樣涼的秋夜,伊娜的鼻尖居然還冒著細汗,莫不是生病了?陳瘸子老婆示意她坐下,休息一會兒。伊娜說得趕緊回去了,堂姐自從生了孩子身體不大好,有神經(jīng)衰弱,雖然進門都盡量輕手輕腳,還是難免把她弄醒,最好在她睡著前回家。伊娜波斯貓般嫵媚的眼睛有些呆滯,說著話,眼睛便半瞇起來,好像隨時會睡過去。伊娜堂姐家在鎮(zhèn)中心的白云花園,得騎蠻長一段路。陳瘸子老婆叮囑了兩句“路上小心”之類的話,伊娜應(yīng)著“沒事沒事”便一腳跨出了門。望著那愈發(fā)纖瘦的背影,陳瘸子老婆忍不住冒出一句:“伊娜啊,做生意也不用那么拼的,錢是賺不完的,來日方長的。”背影頓了一下,微微側(cè)過來說:“老板娘,有生意的時候再不抓住,我就白來這里了?!笨粗聊戎匦牟环€(wěn)地走向自行車,陳瘸子老婆暗想,這哪像被包養(yǎng)的二房,簡直連丫鬟都不如。
早上八點多,伊娜就開門了,過來買早餐時,陳瘸子老婆特意打量了她一番,看上去精神氣挺足,畢竟是年輕人啊,一個晚上就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沒等伊娜啃完那個豆沙包,顧客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上門了,這些人興許是頭天就約好的。反正,只要船沒走,伊娜美發(fā)屋就總是一副要擠破頭的陣勢。早餐店的人們打著飽嗝觀望著對面,又熱議開了,這些“海和尚”啊嘗到甜頭了,都上癮嘍!……人家伊娜來錢就是快、容易,哪像你早餐店啊,起早貪黑不及人家伸出白嫩的拳頭隨便敲兩下。陳瘸子老婆邊擦桌子邊回答:“也辛苦的,我看她臉都小了一圈了?!?/p>
見盤子杯子已擱在店外的一條凳子上,陳瘸子老婆生怕一不小心被那些粗魯?shù)娜舜蛩?,抬腳就往對面走。剛走近卻被突然爆發(fā)的哄笑聲嚇了一跳,正給顧客洗頭的伊娜一個急轉(zhuǎn)身,把手上的泡沫狠狠甩在了地上。有個禿了一半的腦袋湊了上去:“哈哈,伊娜美女,屁股很有彈性嘛!”伊娜低吼:“走開點!”聲音有些沙啞。安靜了一秒,有人陰陽怪氣地叫嚷:“半邊山,你沒付錢就摸,真不像話哎!”話畢,全場笑鬧成一片。陳瘸子老婆聽到“半邊山”這三字,再也繃不住,嗤地笑出了聲,誰給起的外號,實在太形象了!伊娜漲紅著臉一聲不吭地出來拿晾曬的毛巾,看到陳瘸子老婆時怔了一下,隨即把眼睛投向地面,長長的紫色的睫毛低垂著,如密密的簾子,所有的情緒都被關(guān)在了里邊。“這幫人啊,嗡嗡嗡蒼蠅叫似的,難聽死了!”瞥了伊娜一眼,陳瘸子老婆急急離開了。
天暗得很快,像有誰疾速往天上潑了大量的墨。深秋的夜晚涼得滲骨,大家都早早地進屋看電視了,曙光街上冷寂了很多。關(guān)門時,陳瘸子老婆習(xí)慣性地往對面瞅了一眼,伊娜美發(fā)屋里影影綽綽,似乎還有好幾個顧客。洗了個熱水澡后,見陳瘸子又陷在戰(zhàn)爭片里渾然忘我,便也背靠床頭瞇兒了一會,不知怎的就睡過去了。陳瘸子老婆是被一種尖銳清脆的碎裂聲驚醒的,那聲音遽然破空而來,在寂靜的夜里尤其刺耳。她拍了拍胸口下意識地撲向窗臺——伊娜美發(fā)屋門口,兩個男的正拉拉扯扯,其中一個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著,雖有屋里反射出來的燈光映照著他們,依然看不大清。幾乎聽不到伊娜的聲音,也沒看到她的人影。陳瘸子移到窗邊看了看,即刻又鉆進劇情里去了。“要出大新聞了!”陳瘸子老婆胡亂套上厚厚的家居服就朝外走,把他男人那句“多管閑事,你去干嘛”利索地甩在腦后。
跨出門,被劈頭蓋臉的冷風(fēng)吹得打了個哆嗦,但她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熱勁,還把那一連串的開門開窗聲看作是對她的配合和鼓勵,勇敢地朝前走。
一個男人似乎要把扳住門框的那位往外拖,而那位死活不屈服,簡直有一種要把自己嵌進門框里的決絕,同時,拼命把腦袋往門里送:“80塊可以隨便摸的東西,給你800塊睡……睡一覺是看得起你,還敢摔杯子嚇唬老……子,不就是個賤……貨,裝什么……裝!……”大嗓門讓磕巴更昭彰。一看到那個腦袋,陳瘸子老婆便認出來了——“半邊山”嘛。屋內(nèi)還是沒有任何聲響。看到左鄰右舍相繼有人走出來,陳瘸子老婆在旁邊站定,大著膽子說了句:“別嚷嚷了,看,那么多人都被你們吵醒了?!毙睦锵胫?,明早,可要熱鬧死了!另一個男人說著“喝多了喝多了”趁機把“半邊山”拖離了門框?!鞍脒吷健?梗著脖子大著舌頭又磕巴了幾句,倒也知道順坡下驢,踉蹌著走了。
陳瘸子老婆進理發(fā)屋的時候,伊娜正蹲在地上盯著那些玻璃渣,如此入神,仿佛那是她好不容易完成的杰作。陳瘸子老婆突然覺得自己進來得有些尷尬,兩只手不知道是繼續(xù)放在兜里好還是伸出來晾著好。環(huán)顧四周,布簾子撩開了一大半,鋪著皺巴巴白布的按摩床木愣愣地杵在那,凳子橫七豎八,毛巾東一條西一塊,煙頭扔得到處都是。當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伊娜身上時,伊娜已經(jīng)在撿碎玻璃了,躡手躡腳屏聲靜氣,好像發(fā)出一丁點聲響,它們就要跑掉一樣。她剛說完“用掃帚掃吧”,就發(fā)現(xiàn)伊娜雪白的手指上出現(xiàn)了一點紅色,如紅墨滴落于凈白的生宣上,迅速洇散?!澳銊e動別動,我去拿創(chuàng)可貼?!标惾匙永掀棚w奔回家里,盡管天那么黑,她也能覺察到那些投過來的探詢的目光,但她顧不得他們了。
伊娜依然保持著蹲的姿勢,單薄的肩膀劇烈抖動著,陳瘸子老婆想起了那晚伊娜抱著凳子的影子。猶豫了一下,順手把門關(guān)了。她用濕毛巾在伊娜傷口上輕拭了幾下,然后包上創(chuàng)可貼。伊娜至始至終沒有抬起眼,長長的睫毛齊刷刷朝下,紫色睫毛膏被淚水暈開,在臉上恣意點染。陳瘸子老婆的胸口突然酸了一下。把碎玻璃通通掃進畚斗之后,她不知該怎么辦了,只好干愣著,平時的口角生風(fēng)完全沒了用武之地。幸好伊娜開口了:“快回去睡覺吧,麻煩你了?!鄙眢w紋絲未動,帶著嗡嗡的鼻音。她好像被解救了一般,馬上從兜里掏出幾個創(chuàng)可貼塞過去,說:“你也回去吧,要不你堂姐會著急的?!背鰜淼臅r候,她好好舒了口氣。
沒過多久,伊娜關(guān)了燈,騎上自行車走了。陳瘸子老婆終于可以把眼睛從窗子上移開了,她想著,今晚夠折騰的,得好好睡一覺。
果不其然,早餐店第二天的氣氛沸騰如鍋里的豆?jié){,人們聲音高亢,手勢夸張,唾沫飛濺,拉住陳瘸子老婆問東問西,她可是昨晚唯一接近過伊娜的人呢。他們不相信伊娜能抵擋住800塊錢的誘惑,一定是漏掉了什么或哪里搞錯了。陳瘸子老婆的芝麻大餅?zāi)樔鄙倭送盏臒岢?,她頓然覺得,說那么多話也是蠻累的。
包括陳瘸子老婆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以為伊娜這天不會過來了,至少上午不會來,但伊娜辜負了眾望,準時來開門了。而后,一如既往地買包子,打掃,洗毛巾……觀眾嗨成那樣,人家女主角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讓人們有點難以接受。
過了段時間,事情慢慢淡了,到后來,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提起那一晚。
但伊娜卻突然失蹤了。
一天沒來,兩天沒來,一周沒來,兩周沒來,曙光街的人像弄丟了什么,牽腸掛肚的。陳瘸子老婆專門問了伊娜的房東,房東說,不知道,租期是還沒到的。于是,陳瘸子早餐店從娛樂八卦中心變成了刑偵大隊,圍繞人口失蹤案展開各種探討。
那天下午,陳瘸子老婆正擦窗玻璃,一個身影闖進了她的視線,看著有點眼熟,莫不是……她扔下抹布走了出去,那個身影也向早餐店走來。不是伊娜,她沒有伊娜漂亮,卻穿得考究多了。她遞給陳瘸子老婆一包東西,沉沉的,說是她嬸子也就是伊娜的母親親手做的?!拔姨妹媒淮鷭鹱右欢ㄒ倪^來,讓我轉(zhuǎn)給你?!币聊忍媒懵冻鲆粋€得體的微笑。陳瘸子老婆像一個在蒼茫大海泅渡了很久的人,終于看到了一座島嶼,她幾乎是拽著伊娜堂姐坐下的,她要以一個關(guān)愛伊娜的早餐店老板娘身份跟伊娜的堂姐聊會兒天。
伊娜堂姐說伊娜不會來了,今天已跟房東說好,店內(nèi)東西會在這兩天搬走。陳瘸子老婆問了好幾遍伊娜為什么不來了,伊娜堂姐沉吟了一下,告知:伊娜雇人把人家打殘廢了,是老家開鞋廠的一個老板,然后她去自首了?!澳莻€畜生兩年前強暴了伊娜,還到處跟人說是伊娜趁他喝多了勾引他的?!币聊忍媒阊a了一句。陳瘸子老婆問那伊娜會怎么樣,她說應(yīng)該要判刑的。
“要知道她來這里賺錢是為了雇黑幫打人的,我打死也不會幫她找什么二手的理發(fā)店用品,不會幫她找店面,對,我壓根就不會讓她過來。她這人話少,性子倔,什么都在心里憋著。還不喜歡我過問她的生意。也怪我,應(yīng)該主動跟她多溝通的?!币聊忍媒憧雌饋砗茏载?zé),激動得額邊的青筋都凸了起來。
伊娜堂姐走后,陳瘸子老婆打開了那包沉沉的東西。里面是臘腸。她學(xué)著伊娜的樣子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進鍋里篤篤篤地隔水蒸。蒸熟后的臘腸油亮剔透,她夾起一片放進嘴里嚼,應(yīng)該是不習(xí)慣那股子麻辣味,她的綠豆眼眨巴了幾下,被嗆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