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盛大 朱鶴年 伊秉綬合璧《山水圖》冊品析

□ 彭冰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有一冊清代盛惇大（1754 ～1825年）、朱鶴年（1760～1844年）、伊秉綬（1754～1815年）合璧《山水圖》冊，共計八開，前四開為盛惇大所繪，后四開為朱鶴年與伊秉綬合作，殊為難得。此冊由四川軍閥王纘緒（1886～1960年）于1951年捐獻(xiàn)給西南博物院（中國三峽博物館前身），1964年被國家文物局全國古書畫鑒定小組定為一級文物。而由冊中鑒藏印章來看，流傳有序，其中“冬讀書齋”是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李兆洛（1769～1841年）之室名，他與盛惇大是同鄉(xiāng)，曾為盛的藏書作《南墅書目序》?！八晒谔谩笔勤w崇慶（1812～1880）之室名，其為道光己酉拔貢，歷官貴州糧儲道①；“孔生審定”中的孔生應(yīng)為近代重慶本地藏家黃孔生，生卒年不詳，收藏印章另有“古渝黃氏孔生寶藏”傳世，康心如（1890～1969年）在《回顧四川美豐銀行》中曾提及1939年黃有藏書幾千冊待售，可見其收藏頗豐②；鈐印鑒藏章最多的是王纘緒，有“治園考藏”“王治易”“西充王三”“老王郎”“西充王治園”、“治園鑒藏”“治園心賞”“治園暫有”“纘緒”“愛書尤愛畫”共十方（后兩方印在空白頁），從治印風(fēng)格來看應(yīng)出自名家齊白石（1864～1957）之手。

一、冊頁賞析

此冊的前四開為盛惇大所繪，清人蔣寶齡（1781～1840年）在《墨林今話》中對他的畫風(fēng)這樣描述：“武進(jìn)盛甫山太守惇大，召試舉人，由中書舍人官侍御，出為太守，官甘肅慶陽府。在京師時，聚書二萬卷，李申耆太守為作《南墅書目序》，其嗜古如此。余事工詩，書學(xué)思翁，畫學(xué)子久，聲重藝林。余曾于吾邑屈氏見其小幅，干筆焦墨，蒼渾高古，又極似麓臺?！雹矍宕逭呤裙艃A向很濃，由圖中題記可知，此四頁也是盛惇大為仿古所得，分別仿王蒙、曹知白、文氏一派、黃公望筆法，均為元明繪畫大家，從畫面看來亦是契合了各家風(fēng)格。

第一開題款“子卿翰林仁兄精于六法，以素冊索畫，為仿古得四頁，此橅山樵筆意，惟高明教之。時嘉慶歲次乙丑小春月既望，南墅盛惇大并識?！毕骡j“仲父”朱文印。余鈐“冬讀書齋”白文印、“松冠堂藏書書畫印”朱文印、“孔生審定”朱文印、“治園考藏”朱文印。王蒙（1298～1385年），字叔明，號黃鶴山樵，詩書畫全能，尤精工山水，與其一生沉浮相對，所繪山水多表現(xiàn)高人逸士的隱居生活，流露出文人士大夫的遁世思想。他的山水畫風(fēng)格獨特，筆墨精到，構(gòu)圖回環(huán)繁復(fù)，遠(yuǎn)山疊嶂，林木深秀茂密，整體氣勢磅礴。畫山石喜用層次繁密、細(xì)如牛毛的解索皴，皴擦點染交互使用，山頭的點苔尤顯蒼茫渾厚，望之而郁然深秀。盛惇大此頁模王蒙筆意，特征明顯，畫面近處流水潺潺，樹木挺秀，參差成林，中景山石巍峨挺拔，滿覆密麻的牛毛皴，細(xì)而柔，密而松，茅屋掩映其中，幽深寧靜，山頭的礬石、草木用細(xì)碎的散筆破墨點灑，顯得豐茂秀麗，滿幅有蒼潤淋漓之感。

圖1

圖2

第二開題款“擬云西老人南墅居士”，下鈐“盛惇大印”白文印。由于鑒藏印每開均有重復(fù)，內(nèi)容前文已提及，以后不再贅述。云西老人就是元代畫家曹知白（1272～1355年），字貞素，號云西，他一生不仕，沉湎于黃老之學(xué)，宗李郭一派，喜作枯木寒林，但去其繁縟，風(fēng)格簡約疏淡，清潤雅致，頗受江南文士的擁戴。盛惇大此頁擬云西意趣，近景繪枯木竹石，是元人喜好的題材，枯木時節(jié)，幽竹旁生，榮榮勁拔，生機(jī)勃勃，象征著清高堅貞的人格。圖中山石用闊鋒側(cè)筆，疏朗簡略，墨色溫和柔美，流露出一種淡雅秀美之風(fēng)。

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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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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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開題款“蕭疏曠淡，不作叢種，此文氏一派也，偶一仿之，南墅戲筆?！毕骡j“仲父”朱文印，左下鈐“盛父山書畫記”白文印。文氏一派當(dāng)指淵源于文征明（1470～1559年）的吳門一脈，承家學(xué)者有文彭、文嘉、文伯仁、文從簡等，其他追隨者包括錢榖、陸治、陸師道、孫克弘等。文氏一派以細(xì)筆山水見長，勾皴筆法細(xì)密勁秀，墨色渲染溫和柔麗，內(nèi)容多表現(xiàn)江南幽致曠淡的自然景色，風(fēng)格毓秀典雅，有翩翩文雅之趣。盛惇大此頁仿文氏一派，構(gòu)圖有文征明一貫的平穩(wěn)簡明之態(tài)，松竹掩映的茅舍，孤舟垂釣的人物，與遠(yuǎn)山近水渾然一體，構(gòu)成一種若即若離的空間關(guān)系，這是文氏常用的造景法，此頁雖為戲作但用筆清勁，墨色恬淡，境界空靈，有一種文雅的書卷氣。

第四開題款“仿大癡法，南墅惇大”，下鈐“惇大”連珠白文印。黃公望（1269～1354年），字子久，號一峰，又號大癡道人，晚年隱居富春山，入全真教，出世思想濃郁，他的山水宗法董巨，以及趙孟頫，在師法前人的基礎(chǔ)上也重視觀察自然和寫生，形成了“山川渾厚，草木華滋”的個人風(fēng)格，并以淺絳設(shè)色為多。盛惇大此頁仿大癡法，整體氣勢酣暢瀟灑，用筆點線兼施，濃淡交錯，山石的輪廓頓挫轉(zhuǎn)折，披麻皴趨于簡淡，濃墨點染的叢樹和山頭顯得蒼茫秀潤。

冊頁的后四開為朱鶴年與伊秉綬合作，題款分別為“野云墨卿”“野云墨卿共畫此幅”“野云墨卿同作”“嘉慶乙丑三月廿五日，與梧門、野云、蘭士坐甫山齋中，聽春林彈琴，梧門訂游西山，野云遂寫數(shù)人，予為足成之，汀州伊秉綬試蕉白研題記?！鳖}款下均鈐“子客墨卿”朱文印。

《墨林今話》有關(guān)于二人畫風(fēng)的記載，茲錄于下：“泰州朱野云山人鶴年，僑寓都門，山水有大滌子風(fēng)。椒畦孝廉稱其意趣閑遠(yuǎn)，不染時習(xí)。性喜接納，時長白法時帆學(xué)士主盟騷壇，筑詩龕奉陶靖節(jié)，繪圖征詩，山人乃顏其居曰‘畫龕’，與都中賢士大夫文酒往還，聲氣殆與詩龕敵。故其畫益著。京師馬秋藥、張船山兩先生尤引重之……山人士女、人物、花卉、竹石靡不佳?！雹堋皩幓聊涮乇R，乾隆庚戌進(jìn)士，官揚州府知府，文學(xué)、吏治為江左所推，尤以篆隸名當(dāng)代，勁秀古媚，獨創(chuàng)一家?？瑫嗳腩伷皆?，間以余瀋為水木云巒，不泥成法，妙有古金石氣，溢于楮墨間，然流播絕少，乞其畫者，作墨梅居多。吳門潘榕皋農(nóng)部題太守《秋水園圖》有云：‘疏籬短彴影橫斜，小筑偏宜傍水涯。那得扁舟便乘興，看君潑墨寫梅花?！踅菲柙娫疲骸渥鲿嗳绠嫞P墨之外能通神。’其為名流推重如此?！雹荨赌纸裨挕烦蓵煌碛诘拦舛辏?822年）可見朱伊二人已名重當(dāng)時，而且獨具個人風(fēng)格。朱鶴年的山水隨意揮灑，不染時習(xí)，有石濤遺風(fēng)，伊秉綬的山水不泥成法，以書入畫妙有金石氣，流傳很少，所以二人之間的筆墨碰撞必然是石破天驚別具風(fēng)貌。由此四開看來確如此，畫面用筆使墨不法某家而是注重寫意，山巒、云海、林木、廟宇、溪流、雅集，一一乘興揮灑，自然天成，蕩漾著無拘無束的靈動感，尚意求趣而不重形似，這是山水畫作為文人抒發(fā)情感的一種寄托方式。

圖7

圖8

二、乾嘉文士的交往

仔細(xì)玩味會發(fā)現(xiàn)這本冊頁頗有意思，冊頁前后畫風(fēng)迥異，能合璧在一起可能與當(dāng)時士人之間的交游往來密切相關(guān)。

盛惇大的題記寫于嘉慶乙丑小春月既望，也就是1805年的10月16日，那么作畫時間應(yīng)在此日或之前不久。作畫緣由是為回應(yīng)王澤（1761～1842年）之請，《墨林今話》載：“王子卿澤，字潤生，蕪湖人。辛酉翰林，典試滇南，出守徐州，調(diào)江右。移疾歸，與左田尚書師生而兼姻戚，最相契合，時有聯(lián)吟合作諸圖畫。擅山水，精篆刻?！雹夼c盛惇大記“子卿翰林仁兄精于六法”相符，王澤早年習(xí)畫師從黃鉞（1750～1841年），二人亦師亦友，交誼甚篤，常合繪、唱和，有佳作傳世。伊秉綬的題記寫明作畫時間是嘉慶乙丑三月廿五日，作畫地點在盛惇大齋中。而且提到“試蕉白研題記”，蕉白硯是端硯中非常名貴的一種硯石，頗受名士喜愛，伊秉綬是愛硯之人，也收藏硯。他有一方“伊秉綬摹‘伊’字硯”上就有黃鉞和王澤的題記：“嘉慶乙丑春，黃鉞、王澤觀”，據(jù)考王澤不僅與黃鉞是姻親，與伊秉綬也是姻親⑦。黃、王二人觀硯的時間與伊、朱二人在盛惇大齋中作畫時間很接近，都在嘉慶乙丑年的春天?？梢婏L(fēng)格殊然不同的畫作，創(chuàng)作時間亦相隔有半年，不管這些畫在當(dāng)時就被裝在一起，或是后人為之，確因文人雅士之間多邊而頻繁的交往之由，合璧在了一起，讓我們有幸得見這一體現(xiàn)乾嘉時期文人墨客間往來雅集的作品。

而從題記得知，嘉慶乙丑三月廿五日在盛惇大齋中的聚會，參加者除了朱鶴年、伊秉綬、盛惇大以外，還有梧門法式善（1752～1813年）、蘭士何道生（1766～1806年）以及春林史善長（1768～1830年）。其中法式善名躁乾嘉詩壇，彼時文人雅集風(fēng)行，他的詩龕可謂是京師文人雅士聚會的文藝沙龍?！肚迨贰份d：“法式善，字開文，蒙古烏爾濟(jì)氏，隸內(nèi)務(wù)府正黃旗。乾隆四十五年進(jìn)士，授檢討，遷司業(yè)……本名運昌，命改今名，國語言竭力有為也……性好文，以宏獎風(fēng)流為己任……所居厚載門北，明李東陽西涯舊址也。構(gòu)詩龕及梧門書屋，法書名畫盈棟幾，得海內(nèi)名流詠贈，即投詩龕中。主盟壇坫三十年，論者謂接跡西涯無愧色。”⑧由此可見法式善以詩龕為依托，在京師文藝圈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他交游遍及大江南北，許多當(dāng)時著名的詩人和畫家都參加過他組織的雅集、酬唱活動，其中就包括與此本冊頁相關(guān)的伊秉綬、朱鶴年、盛惇大、何道生、王澤，他們中有的還應(yīng)法式善之征索，為其繪制了詩龕圖。法式善嘗作《十六畫人歌》，以證乾嘉風(fēng)雅鼎盛之況，其中也提到了朱鶴年、盛惇大。

總之，此山水合璧冊不能單作筆法墨韻視之，它是乾嘉文人之間交往的可視資料，見證了士人間的宴游雅集，正是這些活動為他們的精神碰撞提供了機(jī)會，為推動當(dāng)時文學(xué)藝術(shù)的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注釋：

①徐世昌《晚晴·詩匯》卷一五〇，中國書店1988年版，第825頁。

②康心如口述《回顧四川美豐銀行》，載《重慶文史資料選輯》第8輯，1980年。

③蔣寶齡《墨林今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頁。

④同上，第178頁。

⑤同上，第161頁。

⑥見《清史·文苑二》法式善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