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五十二歲的于守橋臨近下班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是小棗來的電話,說有急事找他。
小棗是來自鄉(xiāng)下的小姑娘,長得像一瓶未開封的純凈水,表情簡單,語言金貴,在這個城市的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角落,擺了一個三平米大小的修鞋攤。
老于天生八字步,兩只腳后跟外側(cè)先著地,時間長了鞋就容易磨偏,偏大了,老于就去找小棗修鞋,一來二去就和小棗熟了。
老于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了解到小棗上面有三個哥姐出生不久都先后夭折,她娘懷她的時候,爹又患病離世;剩下孤兒寡母,家境越加貧寒,促使年紀(jì)輕輕的小棗一狠心撇下娘,一跺腳來了很遠的這里。了解了小棗的不幸遭遇,老于義不容辭,經(jīng)常幫助小棗這個那個的就成了他業(yè)余愛好的一部分,小棗感激不盡,但嘴笨,只會說:“大叔歇歇,喝口水咧?!?/p>
別瞧小棗一個女娃家,能吃苦耐勞,鞋修得好,遠近聞名,男女老少公認(rèn),小棗服務(wù)態(tài)度絕對夠上四星級標(biāo)準(zhǔn),甚至有的老客戶搬走后還特意坐公交來她這里修鞋。
孩子出啥事了?于守橋一邊尋思一邊急匆匆往小棗的鞋攤趕。到了跟前一看小棗獨自坐在修鞋用的馬扎子上,泥胎似的,低頭愣愣地發(fā)呆。
“小棗,誰惹你生氣啦?”老于迫不及待地問。小棗抬頭,見到老于像遇到救星,止不住豆大的淚珠往下掉?!翱煺f,你急死人了?!崩嫌谠郊雍伞!鞍衬锊≈亓耍啦黄鹂??!薄凹依镌贈]別的親戚了嗎?”“沒。俺只有回家?!毙椇莺菀Я艘幌伦约旱淖齑?。
“那,你走后,這個鞋攤怎么辦?”
“我就為這個,找你來出個主意?!?/p>
老于明白,這個不起眼兒的小攤攤一個月的收入起碼兩千多元,對底層的人來說。這塊寶地,誰見誰眼紅。她一走,鐵定就有人占。
“大叔,俺想好了,你幫俺看個把月的,等俺娘病見強了,俺還會回來?!?/p>
說著小棗沖老于撲通一聲跪下。
老于見此景一把將小棗扶起:“別上火,這事包在我身上,趕緊收拾收拾走吧。事發(fā)突然,我也沒準(zhǔn)備,吶,這是隨身帶的三百元錢,你拿去急用吧?!?/p>
事不宜遲,小棗收下老于的錢,擦巴擦巴眼淚,千恩萬謝,一步一回頭地從老于的視線里消失了。
回家路上老于心里犯起嘀咕,話好說,事難辦。這難有二:一是他有份在事業(yè)單位的工作;二是他對修鞋一竅不通。思來想去,直琢磨得腦袋昏沉沉的,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
第二天一大早,他向單位領(lǐng)導(dǎo)申請了半個月的休假順當(dāng)?shù)嘏聛?,足見老于在單位表現(xiàn)不二乎眼。
老于來到修鞋攤開始上班了。他脫下西裝,扎上藍布圍裙,換上膠鞋,支開小馬扎,打開一人高的鐵制工具箱,各種器具一應(yīng)俱全,什么手搖補鞋機、砂輪機、鞋匠錘、拔釘鉗、胡桃鉗、高跟鞋釘跟鉗、銅制手錐、強力膠、鐵釘、剪刀、刷子、鉤針、膠皮割刀、磨刀石等幾十種家把什,他挨個摩挲著、熟悉著,心想,老伙計們,多關(guān)照。
修鞋是個又臟又累的手藝活,他老于雖說鉗工出身,可畢竟隔行如隔山,最初的艱難可想而知,給人家修壞了不少鞋,有時一天下來,累得頭痛眼花,不但沒掙到錢,反而還得包賠損失。今天手指磨破了,明天手掌叫改錐扎了。還有一個讓他頭痛的問題,由于不會修鞋,來的顧客一天比一天少了,照這樣下去,小棗回來他怎么交代呢。俗語說“急中生智”,他把小棗的遭遇和臨時看攤的緣由以及在小棗沒來期間他免費修鞋的事用毛筆字寫下,掛起來,這一招果然靈驗。顧客非常理解老于,都向他伸出大拇指。
這期間老于間或跟小棗打過電話,告訴小棗鞋攤一切都好,叫她放心,還問了小棗娘病情。
一個月眨眼過去了,小棗來電話告訴老于說她娘的病越發(fā)加重,回不來,叫他再替她看著攤。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小棗仍然沒回來。老于再也沒有向單位請假的借口了,他辭掉了工作。老于老伴和剛參加工作的兒子,前者發(fā)現(xiàn)老于臉曬得黢黑黢黑,后者瞅著老于的手粗糙不堪,禁不住問老于怎么搞的,老于支支吾吾說最近單位搞土建整的,沒事。
事情早晚是要露馬腳的。一天,單位的科長給老于家里打電話,老于老伴接的電話,叫老于抽空到單位領(lǐng)取辭職后的相關(guān)補助費。老婆聽罷頓時炸了鍋,立即給老于打了電話,叫他立馬回家,說個清楚。
老于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面對老婆把自己如何認(rèn)識小棗,幫助小棗看攤修鞋辭職的事情
一五一十交代出來。老婆聽完立即氣得背了氣,老于見狀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老半天,老婆緩過神來,罵他老不要臉的準(zhǔn)是叫那只小狐貍精給迷住了,轉(zhuǎn)而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老于得精神病了,正常人哪有無故砸了自己的金飯碗呢。
一星期后,老婆與老于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打那以后,老于更加專注于這個鞋攤。盡管這期間,已老長時間打不通小棗的電話,他認(rèn)為小棗的手機停機是因為沒錢續(xù)了,他甚至后悔當(dāng)初怎么就沒有留下小棗家的地址,好給她寄些錢去。
不知不覺,三年時光在老于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男N聲里溜掉了。小棗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老于對于這個,似乎習(xí)以為常。有些遲鈍的他,常常把煙卷燃火的那頭誤放到自己的嘴里,燙得他傻笑不已。
一天,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轎車在老于鞋攤不遠處停下,從后車座里走出一位著裝時尚的少婦,嘴里咬著一根女士香煙。
“維娜,那雙鞋有必要修理嗎?我再給你買一雙不就得了。你也不怕麻煩。”
老公顯然對少婦的舉動有奉承的成分。
叫維娜的少婦沒有理會,扭著腰肢朝鞋攤走來,把一只高跟鞋遞給了正在埋頭釘鞋的老于。
老于仰起臉,用他那粗大的手指使勁地揉著眼睛,打眼細瞅,不由驚呆了:“你是小棗?”
選自《語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