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瓶

曹春雷

那件青花瓶，一直放在他公司的接待室里。每次有客人來，他都向人家介紹一番，是明朝的，他特意強調(diào)，并指著瓶面上形似龜裂、蟹爪或冰裂的紋路說，這叫裂紋釉。是當(dāng)年一種特殊的工藝。

他與這件瓷器是有緣分的。那年他去北京，到賓館附近的古玩市場閑逛。一眼就看中了地攤上這個瓶子，確認(rèn)是真品，討價還價買回來后，放在公司接待室里。作為一個文化產(chǎn)業(yè)公司，總得營造一點古樸的文化氣息。

為確保瓷器不被盜，他在接待室安裝了探頭，隨時都能用手機查看。公司保安室的電子屏上也能監(jiān)控到。

沒想到的是，青花瓶沒被偷，卻被打碎了。

那天，他正在辦公，秘書急急進(jìn)來，說，青花瓶打碎了。他頓時鐵青了臉，站起來，大步往接待室去。心里有火苗在躥。

叫春葉的保潔員正傻呆呆地站在那里，腳下是碎瓶?？吹剿麃?，哭著說，我看到上面有灰塵，想拿起來擦擦，沒想到就……

對春葉的家庭，他知道一些。丈夫因病去世，自己撫養(yǎng)一個讀高中的兒子。除了在他這里做保潔員，晚上還去夜市擺攤。

沉默片刻后，他說，別哭了，把碎了的青花瓶拾掇到我辦公室來。

春葉低著頭，捧著那些碎片跟著來了。他示意放在辦公桌上。春葉放下，然后退回去兩步，小聲啜泣。

他說，別哭了，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得保證，別對外人說。聽了他的話，春葉停止啜泣，抬起頭來，迷茫地望著他。他說，其實呢，這件青花瓶是件仿品，我那次去找專家鑒定了，市場價也就三四百元。

春葉更迷茫了，眼里噙著淚。

你回去工作吧，他擺擺手。春葉遲遲疑疑地轉(zhuǎn)過身去，忽又轉(zhuǎn)回來，大聲說，我賠錢吧，我賠得起。

他說，不用，回去好好工作就是了。春葉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您是好人。離開時，步伐輕松多了。

他從抽屜里找出一張紙來，是關(guān)于這件青花瓶的鑒定，撕了，扔進(jìn)廢紙簍。上面標(biāo)注的價值，是一長串的數(shù)。

桌上的碎瓷片，讓他想起多年前一個水缸。

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常到村里奎叔家找虎子玩?？迤夂?，每次見他，都笑瞇瞇地。那次，他在院子里和虎子玩打瓦。就是將一個碎瓦片豎在那里，在遠(yuǎn)處用石頭扔，看誰砸得準(zhǔn)。他扔了一個大點的石頭，沒砸到瓦片，卻砸了水缸。水呼呼淌了出來。

他張著嘴，不知所措?？逭脧脑和饣貋砜吹搅耍瑓s說，沒事，歲歲（碎碎）平安嘛，水缸本來就有裂紋了，我正打算買新的呢。后來，他再去奎叔家玩，卻大半年沒見他再買新的。他稍大點才知道，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的奎叔，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買一個新缸的。

他望著眼前碎的青花瓶，想，歲歲（碎碎）平安嘛。然后，自個兒笑了。

選自《小小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