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一只狼

徐常愉

它本是驪山腳下一只孤獨的狼，因為年老體衰，它被狼群驅(qū)逐了。但它的心中沒有怨恨，一直以來，它們的種群一直遵循著優(yōu)勝劣汰的生存法則。它徘徊于驪山腳下，尋找一些殘羹冷炙充饑，努力擺脫著死亡。其實死亡對于它而言并不可怕，它之所以這樣頑強地活著，是因為它心中始終縈繞著對狼群的不舍，一種難以割舍的親情苦苦折磨著它。

那一天，它突然嗅到了狼群的氣息，讓它興奮不已。當它嗅出那氣息來自于驪山之巔時，它不顧一切向山頂奔去。接近山頂，它愣住了。它并沒有看見狼群，山頂上烽火沖天，狼煙滾滾。它知道，那是守衛(wèi)的將士發(fā)出的敵情信號。又要發(fā)生戰(zhàn)爭了！一陣興奮瞬間取代了它心中的遺憾，因為戰(zhàn)爭過后總有享用不盡的美食。為此，它暢快淋漓地嗥叫了三聲。

頃刻間，驪山腳下各路兵馬如潮水涌至，聲如雷霆，殺氣沖天。它的心禁不住一陣戰(zhàn)栗，抬眼向鎬京城頭望去，它的心中竟然充滿期待。它知道，只要城頭的首領一聲令下，驪山腳下必然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它期待的命令并沒人下達。從鎬京城頭傳來的竟是一個女人放蕩的笑聲，那笑聲在驪山的山谷里搔首弄姿，極盡纏綿，最后傳入山下百萬將士的耳中。將士們怒目圓睜！而鎬京城頭，管簧齊鳴，百官雀躍，更有一銀髯老叟將一美貌女子攬入懷中，百般疼愛，而那女子的嘴角笑意猶存，備顯嫵媚妖嬈。

突然，山下的戰(zhàn)旗訇然倒下，將士們手中的兵器紛紛墜地。隨后，將士們憤然退去，只留滾滾塵埃在驪山腳下肆意飛揚。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它無從知曉，它只知道，戰(zhàn)爭并沒有發(fā)生，它所期待的美食沒能入口，而原因就在于那個女子的一笑。從此，它對她耿耿于懷。

從人們對那個女人的責罵聲中，它得知，那個女人叫褒姒，而那個昏庸無道的幽王竟然為了博她一笑，戲弄了各路諸侯。而接下來的一些日子，這種戲弄還在一次次重復上演。而同樣被戲弄的還有一個它。

最后，連它都被激怒了，它真想沖上鎬京城一口咬斷那個妖女的喉嚨！然而餓得搖搖晃晃的身軀迫使它冷靜了下來，最后，它笑了。它敢斷定，戰(zhàn)爭終究會發(fā)生，只不過它不敢確定，自己能否熬到那一天。

事實上，它熬到了。它沒想到戰(zhàn)爭會來得這么快，以至于它不得不為自己的愚笨而慚愧。山下的將士們真的殺來了！盡管那一刻，它又嗅到了狼群的氣味，但這一次它出奇地冷靜，它抬眼看看山頂滾滾的濃煙，沒有理會。它仰天長嗥一聲，向遍野的橫尸奔去……

然而真正面對層層疊疊的尸體，它還是愣住了。它從來沒有想過，聲稱遠高等于自己的人類會如此的殘忍，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答案很快就呈現(xiàn)在它的面前。它再一次看見了鎬京城上的那個老叟和美女，它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幽王和褒姒。然而此刻，他們完全沒有了當初的威嚴，倉皇逃竄，狼狽不堪?？墒?，腳下的尸體阻礙了他們的逃跑，最后，一把還在滴血的劍橫在了他們的面前。曾經(jīng)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幽王嚇得面如土灰，跪地求饒。可他終究沒逃過一死。當那把利劍無情地穿透幽王胸膛的時候，它竟突然找到了問題的答案──人類有著同它們一樣的生存法則。優(yōu)勝劣汰，如此而已。遺憾的是，幽王直到自己的軀體倒下去的那一刻。還把難舍的目光投給那個讓他丟了江山和性命的女人。這讓它不得不認真地審視這個女人，作為一只狼，它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貌的女子。她是那樣的鎮(zhèn)定而嫵媚，好像眼前的一切她早已預料在心。這竟讓它的心一陣震顫！慶幸的是，就眼前的陣勢而言，她縱然有絕世的美貌，恐怕也難免落個香消玉殞的下場了。

可是，它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那把剛從幽王的胸膛里拔出的劍，突然在她的面前垂了下去。緊接著，隨著一聲喝令，一群士兵蜂擁而上，把她擄走了。它愣住了。它愣怔地看到她被擄走的那一刻，嘴角竟突然現(xiàn)出一絲冷笑。她的冷笑驚醒了它，使得它本來已經(jīng)冰冷的心瞬間又激蕩起來，它不顧一切地向她沖去……

當那把本應該穿透褒姒胸膛的劍穿透它的胸膛的時候，它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人類的悲劇還要重復上演。它死不瞑目。

千年以后，在一個并不古老的山坡上，一個孩子在喊了無數(shù)次“狼來了”之后，終于有一只狼真的來了。這只狼一口咬斷了孩子的喉嚨，然后，它仰天長嗥，似乎在告慰它的祖先──我做到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