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豐
葉公超晚年纏綿病榻,曾寫《病中瑣憶》,文章末段有謂:“生病開刀以來,許多老朋友來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淚?;叵脒@一生,竟覺自己是悲劇的主角,一輩子脾氣大,吃的也就是這個虧,卻改不過來,總忍不住要發(fā)脾氣。有天做物理治療時遇見張岳公,他講:‘六十而耳順,就是凡事要聽話。’心中不免感慨。”葉公超一向被視為文藝才子、外交奇才,縱論其大起大落的一生,總令人興起無限感喟。
葉公超
1961年春夏之交,蒙古在蘇聯(lián)大力支持下申請加入聯(lián)合國,將交付該年10月聯(lián)合國大會議程討論。蔣介石憂懼蒙古入聯(lián)重揭瘡疤,又忌憚肯尼迪政府提議“兩個中國”,動搖臺當局在聯(lián)合國席位,蔣故而有意以聯(lián)合國常任理事國身份,動用否決權堵截蒙古入聯(lián)之門。
令人錯愕震驚的是,值此外交折沖最后緊要關頭,蔣介石竟示意陳誠接連以兩通急電,“兩道金牌”,急召“駐美大使”葉公超“返國述職”。葉公超事前完全未得任何警訊征兆,料想應系蔣急事召見。
葉公超僚屬曹志源事后追憶:“‘大使’只提著一個旅行箱,帶了幾件襯衫和領帶,匆匆就道,準備三五天內(nèi)返任……”傳記作者施可誥說葉氏離開“大使館”時,“雙橡園的辦公桌都沒有整理,提起皮包就飛回來了”。又說:“‘總統(tǒng)’召回,卻不召見,到了第三天,只有一個傳諭,不必回任所了?!比~公超在“臨時居停的博愛賓館繞室彷徨,足足三日三夜”。
回首1958年8月,葉公超受命為臺當局“駐美大使”,赴任之前,蔣介石特地約見他于桃園角板山賓館,據(jù)悉,蔣殷殷致意,耳提面命,晤談良久。葉氏辭出,蔣介石親送葉氏到賓館門口臺階,葉氏鞠躬請蔣留步,蔣仍執(zhí)意不回,目送葉公超上車,猶揮手致意。蔣介石鮮有親送部屬到門口,依依之情,溢于言表,由此足證葉公超當時“圣眷正隆”。
如日中天的葉公超,恃才傲物,講話習慣幽自己一默,也不忘幽蔣宋一默。他在當“外交部長”時,曾說過一段名言:“‘對日和約’談判時,‘總統(tǒng)’是‘外交部長’,張岳軍是‘政務次長’,我自己是‘常務次長’。對美‘外交’談判‘防御條約’時,‘總統(tǒng)’是‘外交部長’,蔣夫人是‘政務次長’,我自己仍是‘常務次長’?!?/p>
20世紀50年代,葉公超攀登個人職業(yè)生涯頂峰,孰知不過十年功夫,竟無端折翼,此不唯是臺北官場最大謎團,更是臺當局“外交”界一大公案,至今迷霧難解。
不過,在臺灣大溪檔案中有一份極機密的蔣介石檔案的解密,揭露了葉公超悄然去職的部分內(nèi)幕原因。
由這份極機密檔案,再交叉比對陳誠檔案,可以印證葉公超遭削官罷黜,其實是被曾任“駐美大使館”文化參事曹文彥,從美國秘密參了一本。為此,蔣介石曾在官邸秘密接見曹文彥,曹氏詳述葉公超在美的各種“反動言行”,經(jīng)查證之后,蔣介石挾怒逼迫葉公超“自請辭職”。
這份向蔣介石密告的文件,系以毛筆工整繕寫,全文雖僅600余字,卻是密報者監(jiān)視葉公超年余言行的記錄。密報文件系以空白信紙書寫,信紙上方至今還留有蔣介石侍從室機要秘書寫的附注:“曹文彥報告”5字。而密報的起頭標示主題為“據(jù)曹君函中所述如下”,蔣介石接閱這份密報文件時,似為防止密報人的姓名外泄,還特地以他慣用的紅鉛筆,把“據(jù)曹君函中所述如下”這幾個字修改為“某君報告”。
蔣介石閱讀時,在密報的字句旁邊,詳加圈點眉批,人名的左側標示書名號直線,重點文字部分更加注雙引號,字句旁邊還畫了紅圈圈,或者紅點點,說明蔣曾經(jīng)反復閱讀這份密報,或者也借著反復閱讀的過程,分析密報者所言是否為真,尋思葉公超是否果真像密報者講的那么壞。
曹文彥密報內(nèi)容可以歸納為幾個重點:
其一,葉公超可能在私底下聊天時曾談及蔣介石青年時代于上海經(jīng)商(炒股票)失敗,以及廣州嫖妓之事。后葉氏得知陳立夫正在寫回憶錄,遂借機表示,陳立夫該寫這兩樁丑事。然而要命的是,據(jù)密報標注,這段話是“此為立夫面告曹君者”,換言之,如果蔣介石不信葉氏有此惡言,可以找陳立夫查證,更強化密報的可信度。
其二,密報指葉公超在雙橡園“大使館”官邸宴客時,經(jīng)常于席間模仿蔣介石以寧波口音講話神情,以學蔣介石講話,娛興嘉賓。蔣特意在這段字句旁以紅鉛筆加注圈點及雙引號,足證閱讀此句時,蔣內(nèi)心之波濤起伏,怒不可遏。
其三,發(fā)動投書報端駁斥“臺獨”言論,本為“大使”之天職,葉氏竟敢語出驚人,道出“我雖非全心擁護島上蔣介石‘政府’”字句,蔣閱之焉有不慍怒者?
其四,曹文彥密報中指葉氏以英文說,“In America no one whole-heartedly support the government , Chang Kai Shek is nobody——a dog!”(在美國沒有人全心擁護這政府,蔣介石是什么東西——一條狗?。┟軋鬄橐C此事的真實性,復引述臺當局“駐美使館”文化參事處處長顏絜密告,證明在旁處也聽聞葉氏有類似言行。這段敘述恐怕更讓蔣火冒三丈,怒發(fā)沖冠!堂堂“元首”,竟被自己最信賴的僚屬背后辱斥為狗,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五,密報指葉氏常在辦公室放言辱罵“國民黨是臭的”,并有“深鄙其為人”的華府人士郭鴻聲可為之證。
其六,指出葉公超每日上班時間僅4小時,還與經(jīng)濟參事王蓬及“總領事”等人在“大使館”豪賭,如此放浪形骸,更犯了蔣介石勤于政務、嚴謹生活之大忌。
其七,為避人耳目,這份密報是曹文彥與“駐美公使”朱撫松在芝加哥密商后,躲藏于波士頓一家旅館中完成的。
姑不論這份密報是否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它至少是蔣介石對葉公超由寵信轉為疑忌的重要一環(huán)??蓮?961年10月間,亦即蒙古案甚囂塵上之際,蔣介石、陳誠、蔣經(jīng)國、葉公超、沈昌煥等之間的往來機密函電作一比對,看出葉公超失勢的若干蛛絲馬跡,雖不能將斷簡殘篇還原事件原委,但至少可略窺這場“宮廷地震”的內(nèi)幕。
1961年10月2日11時,葉公超自華府發(fā)了一封密電給“總統(tǒng)府秘書長”。這封電報以及整樁事件的背景,因蒙古預備申請進入聯(lián)合國的消息曝光后,蔣介石唯恐美國同意蒙古入聯(lián),可能系美國主張“兩個中國”的先聲,故而堅決反對,并圖以否決權阻截蒙古于聯(lián)合國門外。但美國意欲協(xié)助毛里塔尼亞(Mauritania)等7個非洲國家進入聯(lián)合國,以壯親美集團聲勢,蘇聯(lián)即借機與美國討價還價,如果美國與臺當局不阻止蒙古入聯(lián),蘇聯(lián)也不會動用否決權阻攔7個親美之非洲國家入聯(lián)。美國與蘇聯(lián)做好條件交換后,即轉而向臺當局施壓。
蔣介石原本執(zhí)意使用否決權,力阻蒙古入聯(lián),此為臺當局力抗美國“兩個中國”政策的第一防線。在美國不斷施壓之下,這第一道防線失守,乃以放棄否決蒙古入聯(lián),交換美國不提出“兩個中國”方案。葉公超即在這來回折沖過程中,成為臺當局“外交”戰(zhàn)線的犧牲品。
葉公超的交涉表現(xiàn)固然有爭議之處,他之所以中箭落馬的關鍵因素,顯因蔣介石對曹文彥那份密報,耿耿于懷。值得留意者,曹氏密告其實在1961年4月8日就已做好。換言之,蔣介石早在交涉蒙古事件前,就已閱過曹文,為保全大局,始終隱忍憤怒,壓抑未發(fā),或者尚待查證密報真相,不宜打草驚蛇。直到10月10日,蒙古事件大致塵埃落定,蔣突如其來急召葉回臺。如此觀之,曹文彥密報,似成蔣整肅葉反骨的“虎頭鍘”。綜而言之,曹文彥密報才是葉公超去職的直接主因,蒙古事件不過一引火線及冠冕堂皇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