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事件

那僅是一次意外事件而已。

可就是這樣一次在大家看來是意外的事件，卻讓師傅丟掉了性命。井下的巷道內(nèi)黑暗沉寂。不太愛言語的師傅，內(nèi)心就像這深邃的巷道——向著生命本身的幽暗深邃延伸?，F(xiàn)在他已是那個黑暗世界的永生者了。

講述一個和煤礦有關的故事充滿困難。但師傅穿過時間幕帳的了然目光，在默默給我鼓勵。我獲得了勇氣。這勇氣讓我克服羞怯和恐慌，把我看進內(nèi)心的記憶緩慢復制到語言的磁帶上。它不需要屏幕，一截有著歲月反光的幽亮煤壁，正在把它凸現(xiàn)。生活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座浮雕。我看見的記憶剖面像個窗口。它進入了敘事通道。一般來說，在井下正式開工作業(yè)前的二十幾分鐘，是一個采煤班組的調(diào)頻時間。我的記憶搜索到這個波段。我看見十幾盞礦燈在一條巷道里搖晃著迎面而來。它們晃動時，給人的感覺像是巷道里面灌滿了水。而燈光最易制造水的假象。要不是伴著陣陣高筒膠靴的雜亂聲響，這假象會更逼真。燈影不再晃蕩時，它們在一個被稱為“工具房”的地方停下。這是臨時休息區(qū)。被礦工戲稱為“戰(zhàn)地”與“后方”的緩沖地帶。

人們分散開，隨意坐在巷道兩邊。有人扭滅了燈。有人把燈頭捂在工服內(nèi)。巷道內(nèi)剛剛被破壞的黑暗又重新完整了。要不是有呼吸和其他輕微的窸窣聲響摩擦著巷道內(nèi)的黑暗，會讓人誤以為這是一個安恬無聲的靜謐世界。這只是假象。這種靜謐不會持續(xù)五秒鐘，就被閑不住的嘴巴打破。在井下，男人的嘴巴說出來的話都和女人有關。一開動起來，就剎不住車。兩個男人開始在黑暗中相互咒罵。咒罵聲越來越高。他們的嘴巴罵不動了，就同時扭亮燈，把燈光射向?qū)Ψ?。這是在挑戰(zhàn)。咒罵還在無聲地繼續(xù)。忽然兩盞燈前后躍起，它們的光，像奓開毛的斗雞，撞在一起。

黑暗被打碎了。更多的燈亮了。

很快，這些燈又一盞盞熄滅。黑暗復原，巷道里安靜得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一再被記憶的場景，形同虛構。過幾天，就會重演一遍。很多年后，我一直懷疑這發(fā)生在一個“緩沖地帶”在調(diào)頻時間內(nèi)不斷上演的人生劇情，是否真實存在過。

師傅從不參與這種活動。師父總是瞇著眼，閃在人群的一邊假寐。他一言不發(fā)。對身邊的事不笑不惱，像隔離在這個昏昧齷齪的世界之外。沒有人敢取笑他，更沒有人敢不識趣地招惹他。在整個采煤區(qū)，師傅的威嚴讓他就像某種低等動物的天敵。

起初，我也會加入到這無聊的話語濫交中。也會在集體施虐中，跟隨眾人把話語像大糞一般潑向班組內(nèi)唯一的老實人大牛。有時，也和一些老工人沒大沒小地調(diào)笑、辱罵、相互作踐。瘋狂時，也會在“緩沖地帶”內(nèi)像一只斗雞那樣奓毛。等一切過去，會在內(nèi)心灰暗的想象中，經(jīng)歷一種像自慰那般泄掉的疲憊和滿足。后來，每當我在這調(diào)頻時間噪音超標，師傅就會重新扭亮礦燈。他那礦燈的光，切開巷道內(nèi)的黑暗，準確地找到我。它只亮一下，就滅了。幾次之后，我就像一段失去波形的電波消失在那個調(diào)頻波段。我是師傅的徒弟。

一年過后，調(diào)頻時間還在它固定的波段上。而我，已成為一個像師傅那樣沉寂安靜的人。

和師傅接觸時間愈久，愈發(fā)覺得師傅活得莊嚴神秘。在一個已不屬于他的年代，他試圖建立和保持嚴謹?shù)膬?nèi)心生活，維護著在旁人看來一錢不值的尊嚴。他的業(yè)余時間都消耗在圖書館內(nèi)。他自己有一套四十卷本的馬列全集。這是那個時代留給他的唯一財產(chǎn)。那些有著精黑書脊、燙金字樣的精裝書肅穆地立在衣柜上層的隔板上。像是他的生活就遁身在這些有著無限奧義和神秘光芒的書頁內(nèi)。他閱讀遍數(shù)最多的是《共產(chǎn)黨宣言》《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和列寧的《哲學筆記》。后來我想，他一定是被內(nèi)心的迷茫和困頓折磨得走投無路，才逼迫自己進入到這書頁中，去尋找出路。他勤奮地做筆記，借閱過的書滿是折痕。那幾本常讀的書，都飛起毛邊。書內(nèi)，劃滿謹慎的波浪線和各種標記。他虔誠的樣子，像背負著一個時代的罪。他從不和我過多交談，也不在意我的好奇或是偶爾流露出來的不屑。他認為我年輕，該有自己的生活。但他也沒有期望地告誡過我。他說，小左，你若是還想換一種方式活著，不像頭豬，就得改變自己，勞動不可恥，靠勞動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也值得尊敬。但看不起自己的勞動還要作踐自己，就不再是人的生活。

他說這話時，像個閱盡人世滄桑的工人哲學家。

師傅的話沒錯。但對正處于青春期荷爾蒙過度膨脹的我來說，卻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我的內(nèi)心沒有那樣的精神高點。我確實想脫離煤黑子的隊伍。但我并不想關心勞動是否可恥或是光榮。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速脫離井下，不再干采煤工這個我不喜歡的活兒。它是一個讓我感到羞恥的職業(yè)。我想找一份清閑的工作，下班后穿戴整齊，攛掇幾個哥們兒，騎上自行車，到距煤礦幾公里外的礦區(qū)大街上去喝啤酒、泡妞。我厭惡每天升井后在鏡子中看到的那張臉。它在一群人的面目上得到復制，像是一個底片沖洗出來的。它的皮層上沾滿煤漬和汗?jié)n，油黑、臟污。眼白和牙齒像剛燒過的石灰，干白、嚇人。下嘴唇向外翻著下賤的粉干色。掛在空洞的眼眶內(nèi)的黑眼珠，轉(zhuǎn)動著被榨干思想的麻木和疲憊。我害怕這樣的一張臉會在一面鏡子似的歲月里跟隨我一生。

我討厭這張臉。我想擺脫它的糾纏時，就強迫自己回到童年。我的故鄉(xiāng)在冀東平原的一根腳趾上。我以為我會像祖輩一樣在那里活到安靜的離去。但十歲時的一次遷徙，讓我離開它，來到煤礦。對那次遷徙，我沒有太深的印象。若是有，也只和一列破敗的綠皮火車有關。它那樣子像個跋涉過太多歲月的鄉(xiāng)下老人。在記憶中，我牽著母親的衣角，小心踏進它向站臺敞開的一扇門。然后像被吞掉一般，躲在它身體的某個角落里。我很害怕。身邊有太多陌生的人，太多陌生的臉，太多陌生的眼睛和嘴巴。還有熱乎乎的嗆人的陌生氣味。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多人被吞進火車的肚子里，像是看見一條剛剛吞吃了田鼠的蛇。我覺得火車的肚子也在奇怪地腫脹、蠕動。它就要被撐破了。但這時，火車帶著我內(nèi)心的一聲尖叫開動了。我閉上眼睛，死死抓住母親，在令我眩暈的一陣晃動中，想象著我的雙腳在離開地面行走。它讓我感到了神奇。我睜開眼，就興奮地看見一幅新世界的畫卷在打開。努力喘著粗氣的火車，在向前，向前。而很多事物卻在向后，快速地離它而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偏執(zhí)地認為，我那少得可憐的童年記憶，就是這樣被火車的車輪輾過后，拋掉了。

我在想出事那天的事。我記得出事那天，師傅和我上早班。在那種三班倒的機械生活中，我最討厭上早班。被動早起，讓我有一種被生活施暴的受虐感。師傅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的腦子里有一臺鬧鐘，會準時喚醒他。每天，師傅洗漱完畢，在去食堂吃飯前，才叫醒我。他這樣做，能讓我在被窩里多睡一刻鐘。這已是習慣。我也不記得為此曾感激過他。師傅說，人年輕時，身體內(nèi)有睡蟲，所以貪覺戀床。我就想，我身體內(nèi)的睡蟲一定多得像螞蟻，它們沿著遍布身體的血管四處亂爬，隨時準備把我送進睡眠狀態(tài)。我還在想另一件事，那天，天上是否有星星。我是否看到了啟明星。一般來說，換好工裝后，在向井口走去的途中，我都要抬頭看一會兒天上的星星。然后，再讓目光找到啟明星。在我的記憶里，只要抬頭，我就會在黎明的水印中看到它。啟明星就掛在形狀像金字塔的矸石山的山尖一側。看到了它，我就覺得這一天有了希望。

那像是人生的固定點。它在幫我找到某個方向。在那樣一個反復被記憶的時間里，人群匯成熙攘的人流，在晨曦中向著井口走去。他們擁進一扇門，出現(xiàn)在燈光明亮的候車室內(nèi)。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由于聚集許多等待下井的人，空氣中便浮動著骯臟的工裝被汗水反復浸漚過的腥臭味兒。它濃得嗆人。罐籠（一種看上去像是制作粗糙簡易的電梯）上升到載人平臺，滑動柵欄門打開，二十幾個人魚貫而入，把它塞滿?；瑒訓艡陂T又重新閉合，運行指示燈亮起，罐籠微微一沉，然后開始下滑。它不見了。眼前閃出一個升騰著水汽的黑洞，它通往幾百米深處地心世界。

我也在記憶中沒有邊界地下沉。

我看見裹在人群中的我，有點兒孤單——不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邁著有些遲緩的腳步，走在一群晃動的影子里。但我已下到地層深處，頭頂上已經(jīng)沒有了天空和星星。不久，那些在身邊紛亂擁擠的燈影，也散失了。

它們被無數(shù)條黑暗的巷道吞沒了。

再記起那天的情景時，我和師傅已行走在通往一個井下作業(yè)地區(qū)的巷道里。它有一個奇怪的編號：一二二○九。那些狹窄的巷道在黑暗中相互交錯通連。

我站在那個場景的剖面之外，再次看到師傅和我——在一條巷道內(nèi)，那動畫般晃動的燈影，彼此重疊、復制，又分開。像等待最后完成的作品。

聽老工人說，師傅下井當徒工那會兒，徒弟還經(jīng)常挨罵、挨揍。但師傅很少挨揍。他是最早出徒的個別徒工。師傅初中畢業(yè)，是他們那一批工人中的“知識分子”。他很快就出人頭地。一場運動，又把他推上人生的峰頂。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有一張能讓詞語變成刀子的嘴。于是他就寫過很多大字報、參加過無數(shù)次忠于真理的荒謬論戰(zhàn)。高音喇叭經(jīng)常廣播師傅在那個時代被放大的激情。運動升級時，他也參加了武斗，但手還算干凈，沒有沾上死人的血。隨著一個人生命的離世，一場運動也像吹爆的氣球結束了。時代換過面孔后，開始撥亂反正。師傅被隔離審查。他為自己申辯過。但后來師傅就沉默了。那個時代錯了，這是結論。他被打回人生的原點。這時，我參加工作來到西大峪煤礦的采煤區(qū)。新工人要配師傅，我成了他的徒弟。我記得老班長徐堂說，小左，好好跟你師傅學。新工人培訓完，老班長徐堂特意把我調(diào)到他的采煤班組。他說他看好我。在我眼里，他更像個父親。我覺得一個男人，在他的一生，會不斷遇到像父親的人。死亡是男人的最后一個父親。

師傅是活在我思想天空中的另類父親。

記憶略過了那天開工前的調(diào)頻時間。它會產(chǎn)生太多的噪音干擾記憶。我重新回到一條剖面圖似的巷道里，注視著兩盞礦燈的移動。師傅和我——正拿著勞動工具順著風的方向向工作面行走。師傅手里拎著一把鎬、兩把磅錘。磅錘一把是長柄的，用來放倒支架；一把短柄，用來打牢重新升起的支架。這是一種循環(huán)推進的原始作業(yè)方式。我肩上背著四副連接梁的純鋼梁銷、一個緊柱器，手里抓著兩張鐵鍬。我們已經(jīng)進入到金屬支架支護的密集區(qū)域。師傅走在前面，我像他叮當亂響的影子，跟在后面。要向上走了。向上走，就能進入到工作面內(nèi)。我們在一個轉(zhuǎn)折處轉(zhuǎn)身向上走。工作面——是采煤作業(yè)的場所，它要比運輸巷道更開闊一些，它的空間內(nèi)生長著一排排鋼鐵支架的森林。它們給人提供那種安全感。

采空區(qū)內(nèi)傳來“嘎嘣”一聲響動。它來得突兀、虛無。

剛下井時，這種響動常讓我產(chǎn)生幻覺，像是整個工作面的空間會在這聲響迸濺的瞬間集體下挫。人受到驚嚇，就不由得跟著矮身，像是要躲過命運的擠壓。時間一久，我就在習慣和麻木中把這響聲當作是這個黑暗世界的一種玩笑。它也害怕寂寞。我也常把它想象成一種憤怒。那天，我沒看見死神是如何先我們一步溜進工作面的。也不知道它在黑暗中使用了怎樣的隱身術，站準一個位置。我們頭頂上的礦燈，照不亮它。但它出現(xiàn)時，就擊倒了師傅。

我們還在往上走。采空區(qū)又爆出一聲“嘎嘣”的尖銳炸響。我和師傅都已習慣——我也說過，它是這個黑暗世界的花招。它的把戲并不多。我們都沒理會，繼續(xù)向畫著標記符號“5”的那個屬于我們的作業(yè)號段前行。工作面有十四度的坡，我們從下向上走，就有點兒吃力。那樣子，像人生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無法預防的傾斜。已經(jīng)走過三個號段。再過一個號段，就到了我們的工作地點。它是一段不長的距離。就在礦燈照亮的前方。

“嘎嘣！”采空區(qū)又響了一下。它像鼓聲。很多年之后，我的記憶里一直縈繞著這種不祥的響動。

我們還在向上走。

“嘎嘣！”“嘎嘣！”連續(xù)兩下聲響過后，師傅警惕了。他停下腳步，騰出一只手，抓緊一根金屬點柱，側身，向采空區(qū)看去。他很專注。那是一個職業(yè)鑒定師的目光。他在與黑暗中的虛無事物對峙。我后來猜想，在那一刻，師傅一定在想象中和死神交換過目光。他無所畏懼。我還想，死神躲過師傅的目光后，就卑鄙地采取了行動。它吹響了一聲黑哨。還制造出一種像是意外的假象。那時，師傅正準備轉(zhuǎn)身離開。他應該再等一下。只需再堅持一秒鐘。

但他轉(zhuǎn)身了。

“嘎嘣！”又是一聲尖銳的脆響。但接連這聲脆響——中間相隔不夠四分之一拍節(jié)的空隙內(nèi)，又跟起一聲帶著金屬顫音的刺響。它撕裂空氣，發(fā)出像高音和弦般的尖利滑音。一根梁銷難以承受巨大頂壓的擠壓，它飛出卡槽，在瞬間擊中了師傅。

師傅像彎曲的光癱軟一地。

那一刻，我頭上的礦燈在驚慌中找到師傅的臉。血從太陽穴的位置向下滲流。很慢。像是它經(jīng)過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挽留。師傅沒留下一點兒掙扎的跡象。也沒留下一句話。

師傅從不屬于他的時代中解脫出來。

但師傅的死是個意外。所有當事人都這樣認為。最終事故分析報告也給出這樣的結論：意外傷亡。

在人類在與自然的斗爭中，經(jīng)常會遇到一種不可預知或是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每個生命都有可能成為這種力量的試驗品。我是這場“意外”唯一的現(xiàn)場證人。在一次次的調(diào)查問話中，面對那些臉，我只是不停地重復敘述那個我根本沒有可能看清——但已發(fā)生的短暫過程。一切來得太突然，也太快了。我的思想無法從兩次聲響擠壓過的黑暗縫隙中掙脫出來。

它把我困在了那里。

左馬右各：本名駱同彥。現(xiàn)供職于某大型煤炭企業(yè)集團一基層煤礦。在《青年文學》《湖南文學》《上海文化》《飛天》《陽光》《中國散文》等報刊發(fā)表過小說、文學評論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