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偉寧, 王曉龍
(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地方政府公務接待是基于朝廷官員間流動形成的,政府對于官員在地方食、住、行的服務管理制度,其包含了對官員因公出差、升遷或謫貶、赴闕或致仕以及出使等原因,政府對于途經官員的一系列接待事務。研究地方政府的公務接待問題,有助于為了解宋代地方政府運行規(guī)律,為深入認識地方政府官場生態(tài)提供有力幫助。在近些年的研究中,有許多學者的文章都涉及地方政府公務接待,但多為零散的論述[注]① 比如朱瑞熙先生的《宋代官員公費用餐制度概述》(刊載于《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尹高林的《北宋宴飲活動研究》(河南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論述了關于地方公務宴會以及其費用等問題;賈正昌的《宋代公用錢制度研究》(山東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黃純艷的《論宋代的公用錢》(刊載于《云南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論述了關于宋代地方政府的公用錢制度,為其公務接待提供資金來源;在曹家齊先生于2002年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宋代交通制度管理研究》一書中,則較為系統(tǒng)地介紹了關于官員公務往來時的迎送人員、交通工具以及食宿問題等制度;黃純艷的《宋代官員的公務旅行——以歐陽修〈于役志〉為中心》(刊載于《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2年第1期),則是以歐陽修的《于役志》為例反映了關于宋代官員公務旅行的一些問題。,目前學界對于宋代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問題沒有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論述,相關個案分析并不多。本文擬通過對“奢僭極珠貝,狂佚務娛樂”[1]113的宋代成都地區(qū)地方公務接待相關情況進行論述,主要關注公務宴飲、禮物饋贈、公務旅行三個環(huán)節(jié),從而反映宋代地方政府公務接待的實際情況,并希望能夠得出一些關于宋代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的規(guī)律性認識。
本文的成都地區(qū)是以成都府路作為中心,加之圍繞于成都府路周圍,即夔州路和潼川府路以西至成都府路、利州路以南各個州府組成的成都地區(qū),也就是今天的成都平原地區(qū)來探討。成都地區(qū)地理環(huán)境復雜,四面環(huán)山,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況下成為了一個相對封閉且獨立的區(qū)域,同時成都平原土壤肥沃、河流眾多,造成成都地區(qū)經濟發(fā)達,物產繁盛,宋代以前時常出現以四川地區(qū)為基礎的獨立的割據政權。由于遠離中央朝廷,且經濟繁盛,成都地區(qū)成為一個具有典型性與獨立性的地區(qū),其地方公務接待獨具研究價值。
政府官員公務宴會是地方政府公務接待中非常重要的項目之一,其中包括迎送過往官員、月旦聚餐、年節(jié)聚飲、犒賞過往使節(jié)將校等。地方公務宴飲不僅是官員間交流的重要場所,亦是促進彼此感情的重要手段,中央政府對于官員的公務宴會作出了比較詳細的規(guī)定?!端未笤t令集》中提到北宋中前期皇帝有詔令:“自今內外群臣,每遇休假,不妨公務,并許宴樂游從?!盵2]說明在宋朝立國前中期,朝廷對于官員間公務宴會的管理比較寬松,只要在休假時間,不妨礙公務的情況下,允許當地官員設宴并參加游樂活動。同時,地方官員公務宴飲除接待過往官員外,每年下級官員匯集于郡城述職集會也是公務宴會的一種形式。到徽宗時,對于官員的宴會游從都保持一個比較寬松的態(tài)度,只要官員沒有妨礙公務,不會沉迷其中而廢事,皆在允許范圍之內。而成都地區(qū)的公務宴會一向繁盛、奢華,《歲華紀麗譜》中記述了北宋前期成都的宴游活動:“成都游賞之盛,甲于西蜀。蓋地大物繁,而俗好娛樂。凡太守歲時宴集,騎從雜沓,車服鮮華,倡優(yōu)鼓吹,出入擁導,四方奇技,幻怪百變,序進于前,以從民樂?!盵3]1708成都地區(qū)因其豐富的物產以及常年能夠保持比較穩(wěn)定的環(huán)境,使得從官至民皆以游賞宴集為樂,太守每一年都會召集下屬官員進行宴會游樂活動,以顯示地方穩(wěn)定與繁榮。不僅蜀地,北宋真宗朝簽訂“澶淵之盟”后,與遼國長期保持和平狀態(tài),導致全國各地宴會游樂氣氛日重,官員沉迷宴會的現象更普遍。
慶歷年間文彥博知益州時喜好游宴,導致政務廢弛,“多宴會。歲旱,公尚出游”,時年氣候干旱,文彥博依然我行我素,宴會出游,導致民怨:“有村民持焦谷苗來訴?!辈攀蛊湔J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并立即停止宴會,“齋居三日禱于廟中,即日雨,歲大稔”[4],最終度過了干旱難關。文彥博在民眾來訴后認識到錯誤,并加以更正,沒有受到懲罰。
隨著官員間沉迷宴會、因私廢公的現象日益嚴重,朝廷意識到需要“措置立法,取旨施行”。在《宋刑統(tǒng)》中,朝廷對于沉迷宴會作樂,導致耽誤農業(yè)發(fā)展、妨礙重大事務等事項官員的懲罰作出了相關規(guī)定:“諸國忌廢務日作樂者,杖一百,私忌減二等?!郊壹扇兆鳂氛?,減二等,合杖八十?!盵5]“諸守、令,勸農輒用妓樂及宴會賓客者,徒一年”[6]161,等等。朝廷重視農業(yè)發(fā)展,眾地方官吏均需以農業(yè)生產為主,在農時進行宴會的均會受到一定的懲罰。同時,每當遇到祭祀、朝拜、重大節(jié)日等特殊時期,“諸州遇圣節(jié)、元日、冬至節(jié),慶賀宴集輒廢巡警者,徒一年,或雖巡警而不躬親者,杖一百”?!爸T按察官,遇朝拜行香以疾免赴而輒出謁若游宴者,徒一年?!盵7]諸州官員需要維護本地區(qū)的治安,在重大節(jié)日時期官員要停止宴會活動并警戒維護治安,否則會受到懲罰,而遇到朝拜等,以疾病為借口逃脫朝拜去參加宴會的,亦需受到懲罰。
宋代地方公務宴會的參與人員主要以地方官員為主,進而宴請途經本地的官員、過往使節(jié)、軍隊將校、下級官員或少數民族首領等。官員的參與程度決定了宴會的規(guī)模。
宋初,四川地區(qū)初定,后經歷李順農民起義,太宗寵臣王繼恩奉命鎮(zhèn)壓,占成都,此時王繼恩的野心開始膨脹,憑借手中重兵“久留成都,轉餉不給,專以宴飲為務。每出入,前后奏音樂。又令騎兵執(zhí)博局棋枰自隨,威振郡縣”[8]13603。王繼恩利用手中之權力及距離政治中心尚遠的優(yōu)勢在成都橫行,專事與官員以及下屬進行宴飲而不懼皇命法規(guī)的約束,導致下屬“仆使輩用事恣橫,縱所部剽掠子女金帛”,地方政務廢弛,同時“軍士亦無斗志”,造成“余賊迸伏山谷間,州縣有復陷者”[8]13603的嚴重后果。
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穩(wěn)定,成都地區(qū)以遙遠的路途及物產豐富的盛行,使得宴會游樂之風增長迅速,成都官員參與其中,“每春月花時,大帥置酒高會于其下,五日縱民游覽,宴嬉西園,以為歲事”[9]。每逢節(jié)日,浣花溪的官民游樂更為壯觀:“府尹亦為之至譚上,置酒高會,涉水戲競渡,盡眾人之樂而后返。”[10]《歲華紀麗譜》中展現了一個繁華的成都于節(jié)日時官員與民共歡的畫面,其中有關于宴會參與人員的記述:“士女從觀,太守會賓僚凡浹旬,此最府庭游宴之盛?!盵3]1711官員、士人、平民百姓均參與宴會活動,帶動了整個節(jié)日官民活動的氣氛,形成城中和諧歡樂的氣氛。
同時,成都府官員間的宴集游樂比較普遍。宋英宗時,趙抃“與其屬候城以出,鐘鼓旗旆,僅三十里無少缺”[11]。宋神宗時,“太原公之子道恭醇之用閤門使繼領此職,其花依然,尚如當時之繁。醇之復會,其帥龍圖趙公抃、閱道運使史館榮公禋仲思、同僚左藏武侯永孚及之、運判職方霍侯交敦誠,於此燕集而又詩之”[12]。太原三臺司所在的各機構官員如安撫司、轉運司、知府官員均參與了宴會。
可見,地方官員公務宴會的舉辦質量成功與否由參與人員決定。宴會舉辦得好,能促進官員之間甚至官民之間的和諧相處;沉溺宴會,則可能造成政務廢弛、鋪張浪費等后果。如神宗“熙寧三年十二月,御史薛昌朝言:‘成都府路自監(jiān)司以下,飲宴過多,無復忌憚?!t:‘提點刑獄薛繗李元瑜密體量以聞?!盵13]即一針見血地點出了物產豐富繁華的成都地區(qū)因官員宴飲過多而產生的弊端。
事實上,不同時期朝廷對于官員參加宴飲的限制程度有所不同?;兆谛湍觊g,朝廷上下享樂成風,當時規(guī)定:“郡縣官公務之暇,飲食宴樂,未為深罪。若沉酣不節(jié),因而費事,則失職生弊??稍敵剂潘啵胫昧⒎ǎ瑢⑸先≈际┬??!盵14]8324可見,自北宋立國時“每遇休假,不妨公務,并許宴樂游從”。除神宗時期外,至徽宗時期,對于宴會的規(guī)定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朝廷對于宴會開辦程度沒有較為嚴格的硬性規(guī)定,但前提是在不影響公務的情況之下,一旦影響公務,導致政務疏松廢弛,即會受到中央朝廷的警惕——“體量以聞”,從而嚴防事件朝著不利方向發(fā)展。
宴會項目除正常的飲酒作對外,還經常使用妓樂等來增添宴會的樂趣或者完成官員某一目的。
文彥博慶歷年間知成都,被評價為“多宴會,尚出游”[14]97,他在公務接待宴會中使用妓樂等特殊手段,使之成為一種謀利自保的方式。因“成都風俗喜行樂,公多燕集”,導致一些流言蜚語傳到中央,仁宗派遣何郯赴蜀調查此事,“何將至,潞公亦為之動。幕客張少愚謂公曰:‘圣從(何郯字)之來無足慮?!儆夼c圣從同郡,因迎見于漢州,命酒設樂。有營妓善舞,圣從狎之。問其姓?妓曰:‘姓楊?!脑唬骸^楊臺柳者?!儆藜慈〖隧椗亮_題詩曰:‘蜀國佳人號細腰,東臺御史惜妖嬈。從今喚作楊臺柳,舞盡春風萬萬條?!浼俗髁υ~歌之。圣從極相賞洽?!焙污笆艿搅搜鐣藰返恼写?,心情極為愉悅,“后數日,圣從至成都,頗嚴重。一日潞公大作樂以燕圣從,迎其妓雜府妓中,歌少愚之詩以侑觴,圣從每為之醉。及還朝,潞公之謗遂息”[15]。文彥博在何郯初到成都時,以經常性邀請其參加妓樂宴會、贈與歌妓方法來款待和變相賄賂何郯,通過這種方式巧妙化解所受到的流言蜚語的攻擊。
朝廷對于宴會中是否使用妓樂是有限制的,一些官員甚至不能在妓樂宴會出現?!稇c元條法事類》中規(guī)定:“諸州教授,預妓樂宴會者,杖八十?!盵6]161雖然公務宴會不可避免,但一些官員提出如無特殊原因,地方官員應禁止出現在妓樂宴會之上?!端螘分杏涊d:徽宗宣和元年(1119),有“臣僚言:‘唯知、通許用妓樂,其次郡縣官除赴本州公筵及遇外邑圣節(jié)開啟與旬休日聽用妓樂外,余乞并依教授法。’詔:‘郡縣官公務之暇,飲食宴樂,未為深罪,若沉酣不節(jié),因而廢事,則失職生弊??稍敵剂潘?,措置立法,將上取旨施行。’”[14]8324皇帝沒有完全否決臣僚的意見,而是提醒官員不能因宴會廢公務,如有違反,則“取旨施行”。寧宗時,“諸州縣官,非遇圣節(jié)及赴本州公筵若假日而用妓樂,杖八十”[6]161??梢?,地方官員在皇帝生辰等特定情況下可以參加妓樂宴會,設置特定官職與情況是為防止地方上對于妓樂的使用泛濫,使官員沉溺其中而妨礙公務。
然而規(guī)定是硬性的,運用到實際當中會有所欠缺。雖然朝廷對使用妓樂加以限制,以防地方官員沉迷,但由于當時成都地區(qū)遠離中央,交通不便,信息傳遞方式有所欠缺,使文彥博有機會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從最終結果可以看到,正是由于何郯在成都受到文彥博隆重、帶有目的的熱情接待,決定了其對文彥博考察的結果。這種現象在當時四川、兩廣等地較為普遍。
成都地區(qū)地處偏遠,物產豐富,造成了當地民眾喜好奢靡的風俗。成都地區(qū)地方官員受到這些風俗的影響,多好游宴。公務接待宴會的開展不僅可以展現當地的生產生活條件,更是增進官員間友誼的機會,甚至通過一些宴飲的手段變相行賄,最終謀得更多現實利益。
來往官員間的禮品饋贈現象是官員接待活動中一個較為普遍的項目。既有官員間正常往來的禮品饋贈,也有具有賄賂性質的非正常禮物往來。以成都地區(qū)為核心的蜀地自秦朝開發(fā)以來,一直是一個物產極其豐盛富饒的地區(qū),至宋代,由于遠離戰(zhàn)亂,導致奢靡享樂之風日盛,張詠《悼蜀詩》中有“蜀國富且庶,風俗矜浮薄。奢僭極珠貝,狂佚務娛樂”[1]113的詩句。奢華之風大盛加上四川地區(qū)地處偏遠,以及古代交通通信環(huán)境非常落后,此時朝廷的法律規(guī)章制度對于成都地方官員的約束不再有力,極易成為培養(yǎng)官員違制饋贈禮品現象發(fā)生的溫床,導致官員間的交流互動失去原本的味道。
在官員管理制度日趨嚴密的宋代,針對官員間禮品互贈的現象,逐步形成了相對完善的制度管理。地方政府的公使庫錢物是官員間禮物饋遺經費的重要來源,自宋初太祖時,朝廷就規(guī)定“令諸州通判及鈐轄、都監(jiān)使臣,毋得受所在州官賜外添給錢物”[16]。同時王明清在《揮麈錄》中提到,宋太祖時,“置公使庫,使遇過客,必館置供饋,欲使人無旅寓之嘆”[17]。《文獻通考》中記載了各地各級均有公使庫的建立:“公使庫者,諸道監(jiān)、帥司,及州軍邊縣與戎帥皆有之?!盵18]718各地建立公使庫的主要目的是為各地來往官員提供酒食供給,“州郡公使庫錢酒,專饋士大夫入京往來與之官、罷任旅費”[19]??梢?,宋初朝廷過往官員途經地方時受到當地官員的公務接待,可收受當地公使庫按照規(guī)定數額所供應的酒食,以彌補路程食品酒水的消耗,但不允許各州官員收受所在州官贈與的禮物。隨著宋代政權的穩(wěn)定以及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公使庫制度在地方官員的管理中扮演的角色逐漸增多,隨著地方監(jiān)察不力,官員間公務接待中禮物饋贈現象逐漸頻繁,將公使錢用于購買禮物贈與過往官員的現象隨之出現,這不得不引起朝廷官員的警覺。
仁宗時,陜西都轉運使彭思永奏申:“據密院札子,賈漸起請,除舊例送酒食外,不得買置金帛,作土風贈遺。并省司參詳,今后以公使錢置買珍異等物及現錢送與人者,并從違制定斷;其收受人,坐贓論?!盵20]嘉祐三年(1058),包拯也曾上疏建議禁止各州、軍以公用錢物饋送,他提到:“其互以公用酒食及匹帛之類往來相饋遺者,并望嚴賜止絕。如敢故犯,乞坐違制之罪?!盵21]可見,官員往來贈與禮品的開銷在仁宗時計入了公使庫的支出中,并已成為慣例。雖然彭思永、包拯都上奏欲停止將公使錢挪用的現象,但是收效甚微,挪用公使錢購買禮品饋贈官員的現象直到南宋依然存在。
《文獻通考》中提到南宋時的成都地區(qū):“公使苞苴,在東南為尤甚。揚州一郡,每歲饋遺,見于帳籍者,至十二萬緡?!瓡r蜀人有守潭者,又有以總計攝潤者,視事不半歲,過例饋送,皆至四五萬緡,供宅酒至二百余斛,孝宗怒而絀之。九年正月戊子、三月乙未,然其風蓋未殄也。東南帥臣、監(jiān)司到罷,號為上下馬,鄰路皆有饋,計其所得,動輒萬緡。近歲蜀中亦然。其會聚之閑,折俎率以三百五十千為準,有一身而適兼數職者,則并受數人之饋,獻酬之際,一日而得二千余緡,其無藝如此?!盵18]719此時公使庫的支出金額、使用范圍違制,使得成都府地區(qū)地方公使庫經常入不敷出:“然議者必謂四川實收之數不及實支之數,是以難議……有如諸司送往迎來,折送多至數千緡者?!盵22]這種現象實際上從側面加劇了地方官員利用公使庫錢物進行私下交易,以填充赤字的現象。
官員來往中因感情交流、人情往來,相互之間饋贈一些本地土產、酒食等作為禮品在四川地區(qū)本是正常的現象,但如果過度發(fā)展,會助長官員貪腐行為的產生。
北宋時,這樣的行為就時有發(fā)生。仁宗時,益州路轉運使趙抃曾向朝廷揭發(fā)益州與梓州等路州軍官員“互送遺節(jié)酒”的情況,同時,給出“預乞今后川路州軍自來不許造酒去處,并不得隔路或鄰州更互送遺節(jié)酒”[23]的建議。
南宋時期,成都地方官員間禮物饋贈現象日益嚴重,甚至動用官府庫存金錢且贈予數額也越來越大。如紹興二十七年(1157),殿中侍御史王珪揭發(fā)符行中與鄭靄“論二人在蜀中專恣暴橫,多以庫金互送”,于是“左朝散大夫符行中再責成州團練副使,南雄州安置,右朝散大夫鄭靄令吏部與遠小監(jiān)當差遣”[24]3377,使得曾擔任過成都知府的符行中受到嚴厲的處罰。紹興三十一年(1161),軍器監(jiān)主簿楊民望在上書中說到監(jiān)司之弊,提到:川蜀地區(qū)“巡按所以察郡縣,而卒伍屨之資,胥吏囊橐之賄,一縣或踰千緡”[14]4245。在其上書中可以看出,南宋時蜀地距離中央最遠,管理較為松懈,四川監(jiān)司之弊較為嚴重,監(jiān)司所到之處,無論官員還是跟從的胥吏都會從當地官員處得到相應的禮物,“一縣或踰千緡”。在宋代一個從八品的縣令一月俸祿僅為15貫的情況下,而手底下卒伍胥吏的饋贈就超過了千緡,可見當時官員胥吏間饋贈行賄的數額之巨大。如此巨大的數額在成都府地區(qū)地方公務接待中卻成為了常態(tài),更是加重了地方政府的財政負擔。
朝廷意識到官員互送禮品行賄的現象嚴重,屢次下令禁止。寧宗朝《慶元條法事類》中對于地方官員間禮物互贈饋遺現象有較為詳細的規(guī)定,例如“諸發(fā)運、監(jiān)司例外受供給饋送者,以自盜論”[6]127;“諸公使輒非法於額外營置錢物(孽養(yǎng)豬羊之類抑配出賣收錢者同),或排頓若例外巧作名目饋送及受,并在任官月給有次而特送人,或以酒及應公使物饋送出本州界,各徒二年,若無名過有特送(謂非案卷所有者),減三等”[6]168。然而成都由于地理位置偏遠,對于法令的執(zhí)行則“遠方自如”,收效甚微。至寧宗“嘉泰三年,上御筆嚴監(jiān)司互送之禁,然遠方自如。四年夏,馬使彭輅至成都,制使謝源明茶使趙善宣留連踰兩月,自入境迎迓以至折俎,贈行以楮幣、錦采、書籍、藥物,計之所得幾萬緡。而謝趙所得亦稱是。蓋諸路互送,惟建康、成都最厚”[25]。成都府和建康府地區(qū)均物產豐富、經濟發(fā)達,成為官員接待禮物違制互贈現象非常嚴重的地區(qū),寧宗時成都僅官員臨行時禮物饋贈的開銷就達到數萬緡,其中禮物樣式更是多種,包括土產錦采、書籍等。
從官員間禮物互贈所需達到的目的來看,無非兩種情況。一種為正常的感情交流所需,這種情況所要求的禮物種類、數量不高,多取決于官員間的關系。例如張守在任上與即將還朝的提刑劉嶠相送別時,在詩《送提刑劉嶠解印還朝二首》中提到:“送君西蜀衛(wèi)生之藥,南臺送別之詩?!盵26]可見二人關系較為密切,張守在送別時作詩送劉嶠,同時送劉嶠西蜀醫(yī)藥,以表達叮囑其保重身體之意。另一種則是違法的,送禮者報以一定的個人目的的禮物饋贈行為,而這種情況所需禮物的數目及種類巨大,亦是宋代官場的不正之風氣。紹興二十四年(1154),鄭靄總領四川財賦軍馬錢糧,依然需要送禮物給秦檜,加以賄賂?!霸谑裰叙佭z秦檜不可勝計,歲時寒暄之問,亦必用金獅子二枚伴書焉?!盵24]3166可見四川成都府地區(qū)饋贈禮物之風已十分興盛,官員以“不可勝計”的禮物饋遺數目取悅上級官員。
在楊民望論“監(jiān)司之弊”的上書中提到:“‘巡按所以察郡縣,而卒伍屨之資,胥吏囊橐之賄,一縣或踰千緡,二也。居處多藉狨綿,以公使奉其奢華,不足以示儉;案會迭送錢,記其月收過于供給,不足以訓廉,三也。此三者,監(jiān)司之弊。他道未必皆然,蜀去朝廷最遠,吏尤自肆,乞命四川帥臣、監(jiān)司互察。’從之。”[14]4245除提到收禮數額巨大外,還直接指出官吏赤裸裸的行賄受賄行為已成為地方監(jiān)司的一大問題,并且尤以四川地區(qū)因“去朝廷最遠”而更為嚴重。
《慶元條法事類》中亦有對于官員行賄的處罰規(guī)定,對地方官員“以公使(正賜非)現錢、金帛、珍寶遺人,準盜論,減一等(例內立定節(jié)儀非)”[6]168;過往官員“知而受之,并非果實、食物,更相遺送而入己,或知州、通判于月支供給外受時新、折送之類,坐贓論”[6]168;“諸監(jiān)司巡歷所至,應受酒食之類輒受折送錢者,許互察”[6]118等。同時,不僅對官員間變相禮物互送有所限制,還對外任官員的親友過境時,當地官員的接待饋贈禮物問題也有相應的規(guī)定:“諸任外官者,親戚經過,不得以公使例外供給,凡賓客亦不得令於民家安泊?!盵6]169在一定程度有助于遏制官員間不正常的禮物饋送風氣。
四川距離朝廷中心路途較遠,但是自古以風景獨特奇絕而聞名,如峨眉山、九寨溝等地風景獨特美麗。成都地區(qū)官員赴任或離職、途經的官員以及本地官員多喜游覽名勝,也留下了許多日記或者行紀,記載旅途經歷與見聞。這些官員的行紀或日記留存到現在,為現代人研究古時官員的基本情況如生活、社交、旅行等方面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但是,“目前對這些旅行日記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學意義及旅游地理的討論,對宋代官員旅行活動本身卻缺乏關注”[27],而對于這些人所到之處地方政府公務接待的關注度更低,他們途經之地的地方官員是怎樣接待他們的,則是本文擬探討的主題——地方政府公務接待中的一部分。
宋代對于官員赴任或離任的時間規(guī)定比較寬容,中間留出了很多時間供官員在途中游覽風景或訪友宴樂。游覽風景的途中,當地官員收到消息可能前來陪同接待,此時涉及到當地官員的公務接待問題。如果當地官員與途經官員是好友關系,則可能多留些時日,或飲酒作樂,或共同出游??v觀官員公務旅游的事例,大致可從旅游機緣、游歷活動、游歷范圍幾方面來看。
從公務旅行的機緣來看,南宋范成大在《吳船錄》中提到出成都后,正好路過好友何正仲所在州縣青城縣,“乙亥。十五里,發(fā)青城縣。同年雅州守何正仲子方來見,招游其群從園林。江水分流入縣,灘聲聒耳,以故人家悉有流渠脩竹,易成幽趣”[28]。在他準備從青城縣出發(fā)時,故交好友雅州太守何正仲前來,兩人共同游歷了風景名勝,作為對范成大的送別。又如宋代文學家黃庭堅在元祐更化事件中被視為舊黨,紹圣二年(1095)貶謫巴蜀,出任涪州別駕,于黔州安置,后又被安置到更遠的戎州。此后政局變動,元符三年徽宗詔“涪州別駕、戎州安置黃庭堅為宣義郎,監(jiān)鄂州在城鹽稅”[14]5109,由此出巴蜀。黃庭堅前后在四川地區(qū)安置達六年之久,有充足的時間與機會充分游覽蜀地秀美的景色。
從公務旅行的范圍來看,黃庭堅被長時間貶謫及其在蜀中有大范圍的活動,他在去往黔州與戎州、再由戎州回返的路上都有游歷,并留下了足跡。建中靖國元年初,黃庭堅自戎州回返,路過江安并在江安度過春節(jié),短暫停留。江安有一名勝為偶住亭,《方輿勝覽》曾記:“偶住亭在江安縣之對。建中初,魯直自僰道還過,邑宰石諒同游此亭,書《琴操》?!盵29]可見此時黃庭堅是與江安縣令石諒共同游玩,石諒應是作為陪同招待黃庭堅的當地官員,石諒也是黃庭堅的親家。而后,黃庭堅于同年二月抵達萬州,萬州知州高仲本與黃庭堅關系交好,兩人曾相約共游萬州多處名勝。
從游歷活動來看,黃庭堅抵達萬州后,與高仲本一起進行了十分豐富的游歷活動:二月,黃庭堅與高仲本雨中共游岑公洞,并作詩兩首加以紀念[30]。又由高仲本置酒款待黃庭堅,二人還到了香山寺,至今留有其作《香山寺行紀》:“太守高仲本率南昌黃魯直、墊江譚處道同來,遠水喬木,僧房高下,景物清絕,為夔路第一。建中靖國元年二月庚申,雨中來。庭堅書”[31]等等。通過梳理黃庭堅宦游歷程記述,我們也能夠看出四川地區(qū)政府公務接待的一些事例。
由以上事例可見,地方官員對于途經某地區(qū)官員的公務旅行活動需要一定的條件,公務旅行過程中主要成員是相互熟悉、相互認識的,路途中的官員途經一地需要當地任職地方官員的引領與招待,才能構成公務旅行過程,這些條件限制了公務旅行不可能大范圍的出現,而是在滿足特定條件下進行的一種特殊的公務接待現象。在這種旅行活動中,消耗了多少官府財物,是否借用了當地民力,占用了官員公務時間?限于史料的記載,有待進一步挖掘與探索。
地方政府公務接待的涵蓋面非常廣泛,可以說,有當地地方官員參與的對過往官員士人的接待活動皆可稱之為地方公務接待。單一研究一個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公務接待現象,可顯示此地區(qū)公務接待制度運行的實際狀況及影響,從而為研究宋代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的整體理論提供有力的個案支持。
成都府地區(qū)作為遠離中央政府的西部發(fā)達地區(qū),以其豐富的物產、繁榮的經濟,在宋代經濟發(fā)展中處于非常重要的地位,研究成都府地區(qū)的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遠離中央朝廷的繁榮地區(qū),官員可通過公務宴飲及禮物饋贈等方式對上層官員結交與變相行賄,從而謀求到特殊利益;通過對成都地區(qū)公務旅行的簡單梳理,明確了公務接待中公務旅行現象的特別之處。
通過對宋代成都府及周邊地區(qū)公務接待制度中宴飲、禮物饋贈與公務旅行三方面的疏理,可以小見大,得出宋代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的特點與不足。宋代成都府的公務接待主要呈現以下幾方面的特點:其一,成都地區(qū)物產豐富、經濟發(fā)達,使得其地方官員在公務接待過程中公務接待宴飲日常化、奢侈化;其二,地方政府公務接待制度因地而異,因人而異,不同地區(qū)具有不同的風俗,不同官員亦有不同的個人習慣,當地政府公務接待現象會因這些條件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結果;其三,成都及周邊地區(qū)地勢地貌多樣,風景獨特,歷來吸引著文人官員們的目光,地方官員間的公務旅游呈現出了游覽形式多樣化的特點。但從中也可以看出成都地區(qū)公務接待的不足:其一,中央政府監(jiān)察力不足,難以時刻有效監(jiān)控諸如成都府等偏遠地區(qū),導致地方官員的公務接待活動不能做到規(guī)范運行,錢物支出亦不規(guī)范,給予一些官員謀取私利、違法逾制的機會;其二,宋代地方公務接待的財政來源于地方政府的公使庫,而公使庫的使用則因公務接待費用范圍的擴大與支出的提高導致入不敷出,破壞了地方政府公使庫制度以及間接導致官員侵漁百姓、違法牟利等現象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