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華
山東財經(jīng)大學藝術(shù)學院
葉嘉瑩,號迦陵,是滿族葉赫那拉氏后裔,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一個書香世家,三四歲時開始識讀漢字,背誦詩詞。葉嘉瑩的父母及伯父伯母都受過良好的舊式教育。母親年輕時曾在一所女子職業(yè)學校任教,婚后便專心相夫理家,為人寬厚又不失干練。生有兩兒一女,葉嘉瑩及其長弟葉嘉謀,幼弟葉嘉熾。父母對她用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教育理念,雖然教葉嘉瑩識字,卻沒有將其送到小學去讀書,因為在他們看來,小學的語文太過淺薄無聊,應(yīng)該趁著小時候記憶力好,多讀一些具有久遠價值的古典詩書。于是請來葉嘉瑩的姨母作為葉嘉瑩和弟弟葉嘉謀的家庭教師,每天下午教他們學習語文、數(shù)學和書法,上午是自修時間,主要做前一天的作業(yè),包括背書,做數(shù)學題,寫書法等。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度過了,深宅大院里的葉嘉瑩沒有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學會蕩秋千、溜冰、抓子兒、踢毽子,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讀書了。院子里的草木榮枯、春秋代序都成為她生發(fā)感動的對象,窗前的修竹、翻飛的蝴蝶、階前的蓮花一一入她的詩中:
幾度驚飛欲起難,
晚風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
滿地新霜月乍寒。
——《秋蝶》
不競繁華日,秋深放最遲。
群芳調(diào)落盡,獨有傲霜枝。
——《詠菊》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詠蓮》
少女時代的葉嘉瑩很少出門,很少郊游,后來去美國教書,碰到一位華人教授問她住在哪里,一問才知道她就是察院胡同的葉家大小姐,幼時近在咫尺卻未曾謀面。
著名學者鄧云鄉(xiāng)曾專門撰文記述了他年輕時到葉家請葉嘉瑩伯父看病改藥方時的情形:
一進院子就感到的那種寧靜、安詳、閑適氣氛,到現(xiàn)在一閉上眼仍可浮現(xiàn)在我面前,一種特殊的京華風俗感受?!ù蠓颍╊^上戴著一個黑紗瓜皮帽盔,身著本色橫羅舊長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書案邊,映著潔無纖塵的明亮玻璃窗和窗外的日影,靜靜的院落……這本身就是一幅彌漫著詞的意境的畫面。女詞家的意境想來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熏陶形成的。
中國詩詞的某些感受和中國舊時傳統(tǒng)生活的感受是分不開的?!巴ピ荷钌钌顜自S”,“雨打梨花深閉門”,“更無人處簾垂地”……這種種意境,只有在當年寧靜的四合院中,甚至幾重院落的侯門第宅中才能感受到,在西式房舍甚至在幾十層的公寓樓中是難以想象的。葉教授之所以成為文明中外的學者、詞家,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舊時的寧靜氣氛,對她的影響一定是很大的吧。
葉嘉瑩的父親畢業(yè)于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yè)后在剛剛成立的上海中國航空公司任職,翻譯介紹了很多關(guān)于西方航空的文章。母親帶著葉嘉瑩和兩個弟弟,跟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伯父有著很深的古典文化修養(yǎng),非常喜歡詩歌,常常跟葉嘉瑩聊起很多詩壇掌故,有一次提到清代詞人陳維崧的別號叫“迦陵”,還有一位詞人叫郭麐,別號“頻伽”,兩個人的別號合起來就是“迦陵頻伽”,這是佛經(jīng)里一種鳥的名字,是一種共命鳥,《正法念經(jīng)》里說:“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若天若人,緊那羅等無能及者?!焙髞砩洗髮W后,葉嘉瑩跟顧隨先生學詩,就用了“迦陵”的別號把詩作拿去發(fā)表了。
伯父和父親都喜歡吟誦,每當冬季北京下大雪的時候,父親便時常吟唱一首五言絕句:“大雪滿天地,胡為仗劍游。欲談心里事,同上酒家樓?!庇幸惶?,葉嘉瑩跟伯父談起父親吟誦的這首詩與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有一些相近之處,一是兩首詩的聲調(diào)韻字相近,二是兩首詩都是開端寫景,最后寫到上樓,三是第三句開頭都是一個“欲”字,表達了想要怎樣的意思。伯父說兩首詩雖然外表看似相近,但情意卻不相同。“大雪”那首詩開始表現(xiàn)了外在景物對內(nèi)在情意的激發(fā),后兩句寫的是“心里事”和“酒家樓”,而“白日”那首詩開始所寫的則是廣闊的視野,所以后兩句接的是“千里目”和“更上一層樓”。伯父的這些偶然的談話激發(fā)了葉嘉瑩學詩的興趣,獲得了很多的啟發(fā)和領(lǐng)悟。
讀初中時,因為父親在上海工作,他便要求葉嘉瑩經(jīng)常用文言寫信匯報學習情況。葉嘉瑩寫完后先請伯父過目,伯父提出修改意見后,葉嘉瑩再重新抄寄給父親。在學寫文言文的同時,伯父還鼓勵葉嘉瑩寫一些絕句小詩,葉嘉瑩逐漸養(yǎng)成了寫詩的好習慣,后來人生中經(jīng)歷的各種悲喜,葉嘉瑩也大都以詩的形式記錄下來。
葉嘉瑩(右一)少年時與大弟葉嘉謀、小弟葉嘉熾合影
雖然很少走出深宅大院,葉嘉瑩卻從童年時期就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的亂離和生命的聚散無常。那是個積貧積弱的年代,“七七”事變后,父親隨政府流轉(zhuǎn)后方,當時的葉嘉瑩只有十三歲,長弟十一歲,幼弟只有五歲。淪陷區(qū)的生活十分艱苦,父親又久無音訊,一切都靠母親操持。葉嘉瑩在這期間又生了一場大病,在家休學一段時間。母親因父親音信隔絕和葉嘉瑩的這場大病,積郁成疾,1941年被診斷為子宮瘤,并很可能是惡性的。伯父建議去找西醫(yī)看看,天津有一家外國人開的醫(yī)院,母親便由葉嘉瑩的舅舅陪同,到天津的這家醫(yī)院開刀做手術(shù),當時葉嘉瑩剛剛升入輔仁大學,要陪同母親一起去,母親因為葉嘉瑩年紀尚小,大學又剛開學,堅決不讓她去。萬萬沒想到的是,母親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本來術(shù)后情況就不好,又惦念孩子急著回家,終因傷口感染病逝在醫(yī)院里。沒能陪同母親前往診治,成了葉嘉瑩終身的遺憾!悲痛欲絕之下,葉嘉瑩寫下了《哭母詩八首》:
其一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其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其三
重陽節(jié)后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
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其四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于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其五
颯颯西風冷總惟,小窗竹影月凄其。
空馀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
其六
本是明珠掌上身,于今憔悴委泥塵。
凄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
其七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
多少春暉游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
其八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shù)斷更籌恨轉(zhuǎn)癡。
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為母親送葬回來,葉嘉瑩又寫了一首小詞:
憶蘿月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
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母親的去世讓十七歲的葉嘉瑩深感生命的無常與悲涼,所幸伯父伯母照拂,只讓她專心讀書,所以葉嘉瑩雖遭喪母之痛,卻在讀書方面未受到什么影響。如古人所言“愁苦之言易工”,這一時期里葉嘉瑩創(chuàng)作了大量詩詞。
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回到北京時,母親已去世四年之久了。父親寫了悼念母親的詩,擺放在母親的遺像面前。一直到葉嘉瑩離開北京南下結(jié)婚時還擺在那里,后于“文革”中被毀,沒有留下任何一點紀念性的東西。
1941年秋,葉嘉瑩開啟了她在輔仁大學的難忘時光。輔仁大學坐落于北京什剎海地區(qū),什剎海自古就是北京的一串明珠,歷代高僧曾在此修寺建廟,王公大臣在岸邊筑府造園,各界名人也紛紛遷居湖畔,這里漸漸成為京城最具人文氣息的地方。民國年間,恭親王的后代將恭王府和花園賣給了輔仁大學,恭王府就變成了輔仁大學的女院。葉嘉瑩自小就在古老的四合院里長大,又到恭王府來念大學,這些都在有意無意間給了她濃厚的人文熏染。
當然,受益更多的還是來自老師的教誨。葉嘉瑩的老師顧隨先生本名顧寶隨,是河北清河縣人。1915年顧隨報考北大國文系,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親自審閱學生的入學試卷,發(fā)現(xiàn)顧隨的國文水平卓異,便建議他改學西洋文學,以求拓寬知識視野。顧隨接受了蔡元培的建議,到天津北洋大學預科讀了兩年英文后轉(zhuǎn)入北大英文系。在北大,顧隨不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熏陶,而且在飽學中國古典文化的基礎(chǔ)上,接受了西方新文化,從而形成了他融匯中西、兼容并包的治學基礎(chǔ)。
顧隨對詩歌的講授,使葉嘉瑩眼界大開。他不僅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化修養(yǎng),而且具有融匯中西的襟懷,加之對詩歌的敏銳感受和深刻理解,講課時往往旁征博引,興會淋漓,給葉嘉瑩很深的感受與啟迪。顧隨的講課重在感發(fā)而不拘泥于死板的解釋說明,他重視詩歌美感的本身,對于詩詞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細、很敏銳的分辨。他講課喜用比喻,聯(lián)想豐富。比如在講到杜甫的深厚博大、氣象萬千時,他舉例說:盆景、園林、山水這些好像都是表現(xiàn)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藝術(shù),不惡劣也不凡俗,可是太?。粓@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藝術(shù),比盆景范圍大,可是匠氣太重,人工安排的痕跡太深;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偉壯麗,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高尚的情趣,還可以感受到一種偉大的力量,這種高尚和偉大在盆景和園林中是找不到的。杜甫詩中那種莽莽蒼蒼的氣象、博大深厚的感情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非其他作品可以比擬。
葉嘉瑩跟隨顧先生學詩期間進步很大,經(jīng)常與先生詩詞唱和,顧隨也給予葉嘉瑩很高的評價:“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當擅自護持?!?/p>
葉嘉瑩還跟隨顧先生寫過一篇一折的雜劇《骷髏語》,但將這一劇稿交給先生不久,就離開北平南下結(jié)婚了。等1974年第一次回到故鄉(xiāng)時,原稿早已散佚,顧先生也已去世十四年之久,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葉嘉瑩自幼在舊家庭中長大,矜持本分,上大學時又是男女分校,有時合班上課也不跟男生說話,男生的信件也從不回復。但因為她書念得好,深受初中英文老師的喜愛,就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堂弟趙東蓀先生。
1948年3月29日青年節(jié),葉嘉瑩離開北平到上海結(jié)婚,婚后與先生一起去了南京,并在一所私立中學圣三學校教書。當時內(nèi)戰(zhàn)方殷,幣制混亂,一日數(shù)變,老百姓爭換銀元,民不聊生。1948年11月,葉嘉瑩夫婦從上海坐“中興輪”先到基隆,又換火車從基隆到左營,在海軍宿舍安頓下來。由于所有的書籍在長途郵運中全部遺失,葉嘉瑩無事可做也無書可讀,直到第二年春天,北平老家的鄰居許壽堂的兒子許世瑛在臺大教書,聽說葉嘉瑩到了臺灣,就介紹她到臺灣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國文。懷有身孕的葉嘉瑩與另一位女教師住在單身宿舍里,暑假中在左營誕下大女兒。
開學后,校長為照顧葉嘉瑩,就讓她帶著吃奶的女兒住在校長官舍。1949年12月24日的圣誕節(jié)前夜,葉嘉瑩的先生到彰化女中看望她們母女,次日天還沒亮,就有人敲門進來,把她先生抓走了。到了1950年夏天,彰化女中的考試剛剛結(jié)束,連校長在內(nèi)的六位老師又被抓起來了,葉嘉瑩也在其中。他們被關(guān)在彰化警察局,被迫寫自白書。女本柔弱,為母則剛,葉嘉瑩抱著襁褓中的女兒去找警察局長理論,不久便被釋放出來。
出獄后,葉嘉瑩辭掉了彰化女中的工作,左營的家早已被抄,無家可歸的葉嘉瑩只好帶著女兒先投奔親戚家。親戚家的日式房子也很擁擠,葉嘉瑩只好帶著女兒睡在走廊里。走廊沒有床鋪,中午人家睡午覺了,葉嘉瑩怕擾了人家午睡,便抱著女兒到遠處的樹蔭下。到了晚上,等人家都睡了,才在走廊鋪上毯子,打地鋪睡下,早上還要早早起來把東西收拾干凈。
1948年3月,葉嘉瑩結(jié)婚照
后來葉嘉瑩的父親作為中國航空公司工作人員也撤退到臺灣,在臺南分到一間臨時宿舍,葉嘉瑩才獨自帶著女兒到了臺南。到了9月新學期開學時,葉嘉瑩由堂兄介紹到臺南一所私立光華女中教書。葉嘉瑩一邊帶著女兒,一邊重新開始了教書生涯,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直到1953年葉嘉瑩的先生被放出來。
千辛萬苦、輾轉(zhuǎn)流離的日子讓葉嘉瑩無暇顧及詩詞創(chuàng)作,活下來已屬不易,這期間葉嘉瑩曾寫過兩首詞、一首詩。
臺南有一種鳳凰木,樹干高大,花朵鮮艷,葉嘉瑩據(jù)此作《浣溪沙》一首: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fā)最高枝。驚心節(jié)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xiāng)思。
在光華女中任教期間,一個人帶著女兒孤苦飄零,葉嘉瑩寫下這首《蝶戀花》:
倚竹誰憐衫袖薄。斗草尋春,芳事都閑卻。莫問新來哀與樂。眼前何事容斟酌。
另有一首五言律詩,更是寫盡了葉嘉瑩當時轉(zhuǎn)蓬離亂的無奈與苦痛: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那時彰化女中的訓導主任吳學瓊,在校長被抓后離開彰化女中到了臺北二女中。1953年前后,臺北二女中要招聘高中國文老師,吳學瓊便寫信邀請葉嘉瑩前去授課,葉嘉瑩回信說如果能幫先生也謀份教職就可以過去。吳學瓊將趙東蓀安排在臺北二中的初中教國文,葉嘉瑩舉家遷往臺北。
到臺北后,葉嘉瑩去拜望許世瑛和戴君仁兩位先生,恰巧那時臺大招收了一批華僑學生,想找一個普通話講得好的老師去教大一國文,兩位先生便向臺大推薦了葉嘉瑩,葉嘉瑩要辭去二女中的教職,校長卻不肯放她走,一定要她把所教的兩班學生送走才可以離開,葉嘉瑩只好一邊教二女中的國文,一邊教臺大的國文。兩年后,葉嘉瑩離開二女中,專教臺大兩個班的國文,后來又受淡江大學中文系主任許世瑛之邀去淡江大學教詩選課,此后又擔任了曲選課、杜甫詩、陶謝詩、蘇辛詞等課程。不久,輔仁大學在臺灣復校,戴君仁被聘去做輔仁大學中文系主任,葉嘉瑩又被邀請去母校教詩選、詞選。
20世紀50年代初,中國大陸與西方世界由于政治原因斷交,當時西方的學者研究中國古典文學都是去臺灣,而臺灣的三所大學的古典文學都是由葉嘉瑩來教,所以很多西方學者都聽過葉嘉瑩的課。
臺大跟美國的密西根州立大學有個互相交換教師的計劃,1965年,葉嘉瑩就被派往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任教。美國的福爾布萊特基金會對去美國任教的臺灣學者都要舉行一次面談,當時主持人是哈佛大學的海陶瑋先生,海陶瑋是在哈佛大學研究中國古典詩詞的,所以面談非常融洽。海陶瑋先生力邀葉嘉瑩去哈佛講學,但因為學校已跟密西根州立大學簽約,只好每年暑假去哈佛,與海陶瑋先生合作研究中國古典詩詞。于是葉嘉瑩長途跋涉帶著兩個女兒輾轉(zhuǎn)來到美國,當年暑假便開始了跟海陶瑋先生的合作研究主題,一個是陶淵明的詩,一個是吳文英的詞。海陶瑋先生還幫助翻譯了葉嘉瑩的《論吳文英詞》,發(fā)表在哈佛大學學報上。兩年后與密西根州立大學合作期滿,葉嘉瑩來到哈佛大學,正式開始了與海陶瑋的合作研究。這年秋天她創(chuàng)作了一首《鷓鴣天》:
20世紀70年代,葉嘉瑩在哈佛燕京研究室
寒入新霜夜夜華。艷添秋樹作春花。眼前節(jié)物如相識,夢里鄉(xiāng)關(guān)路正賒。
從去國,倍思家。歸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飄零慣,如此生涯未有涯。
兩年后的秋天,葉嘉瑩辭別了海陶瑋,告別了哈佛,回到臺灣。臨別前寫了三首七言律詩,題為《一九六八年秋留別哈佛三首》: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
日歸枉自悲鄉(xiāng)遠,命駕真當泣路岐。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天北天南有斷鴻,幾年常在別離中。
已看林葉驚霜老,卻怪殘陽似血紅。
一任韶華隨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蟲。
將行漸近登高節(jié),惆悵征蓬九月風。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細斟。
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
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曾同辯古今。
試寫長謠抒別意,云天東望海沉沉。
臨行前,葉嘉瑩跟海陶瑋先生的約定是,回臺灣把學校的工作安排妥當,再把葉父接到美國。但當葉嘉瑩把資料遞上去后,辦事人員說她的先生和孩子已經(jīng)在美國了,再把父親接走,等于是移民了。不僅未能給葉父簽證,還把葉嘉瑩多次出入美國的簽證取消了。海陶瑋先生建議先申請加拿大的簽證,從加拿大再申請去美國。未料到了美國駐溫哥華的領(lǐng)事館去辦簽證的時候,簽證再次遭拒。海陶瑋先生于是跟自己的好友——U.B.C.大學亞洲系的主任蒲立本聯(lián)系,問那邊有無機會。蒲立本先生非常高興,因為亞洲系剛剛成立了研究所,從美國加州大學來了兩個博士生,一個是研究韓愈詩的,一個是研究孟浩然詩的,葉嘉瑩順理成章地留在了U.B.C.大學亞洲系,并將家人陸續(xù)接到了溫哥華。就這樣,原本從來沒聽說過的一個地方,卻陰差陽錯在這里一呆就是幾十年!葉嘉瑩為此寫了一首詩記錄當時的感受:
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
初心已負原難白,獨木危傾強自支。
忍吏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氨?。
行前一卜言真驗,留向天涯哭水湄。
U.C.B.大學開學后,按照學校的要求,葉嘉瑩要用英文講課,這對于上課喜歡上天入地跑野馬的老師來說,簡直是巨大的束縛,沒一點發(fā)揮余地。葉嘉瑩將當時的感受寫成了一首小詩: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就這樣,已經(jīng)四十五歲的葉嘉瑩還要每天抱著英文詞典查生字備課到深夜,第二天一早再去給學生上課,盡管如此,她的課還是受到了學生的歡迎,以前只有十幾個學生選課,葉嘉瑩接了這門課后,竟然有六七十人選課,而且半年之后就拿到了學校的終身聘書!多年漂泊轉(zhuǎn)蓬,種種機緣巧合,葉嘉瑩終于在溫哥華定居下來,這也是她不幸中的一次幸運。
葉嘉瑩雖然漂泊海外多年,卻始終不忘故土,每次讀到杜甫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華”便感動得幾乎落淚。1970年,加拿大跟中國正式建交。1973年葉嘉瑩開始申請回國。1974年,葉嘉瑩終于踏上了故土,興奮之余,她寫了一首長長的《祖國長歌行》,盡情訴說她的悲喜:“卅年離家?guī)兹f里,思鄉(xiāng)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家人乍見啼還笑,相對蒼顏憶年少……空悲歲月逝骎骎,半世蓬飄向江海。入門坐我舊時床,骨肉重聚燈燭光;莫疑此景還入夢,今夕真知返故鄉(xiāng)……”時隔多年,物是人非,葉嘉瑩最盼望見到的伯父和顧隨先生均已離世,世間原本就有諸多無奈。
回到闊別多年的祖國,葉嘉瑩想多走走看看,旅行社安排她參觀了延安、西安、上海、杭州、廣州、桂林等地,時隔三十年重返故土,葉嘉瑩感慨良多。
1976年,葉嘉瑩原本打算再度回國,然而世事難料,她的大女兒夫婦在這一年雙雙罹難。
大女兒1973年結(jié)婚,小女兒1975年結(jié)婚,葉嘉瑩當時業(yè)已年過五十,已經(jīng)拿到U.C.B.大學的終身聘書,兩個女兒也都有了歸宿,生活幸福,原以為總算向平愿了,卻不料出了意外。
當時在北美,每年春天都有一次亞洲學會。1976年春天的亞洲學會在美國東部召開。葉嘉瑩從溫哥華出發(fā),先到多倫多看望了大女兒,又到費城看望了小女兒,但就在抵達費城的當晚,接到先生從溫哥華打來的電話,說大女兒夫婦二人開車經(jīng)過十字路口時,一輛大卡車沖過來,兩人雙雙離世。
事后,葉嘉瑩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十多天閉門不出,在極度的哀痛中,寫下哭女詩十首,題為《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長女言言與婿永廷以車禍同時罹難,日日哭之陸續(xù)成詩十首》,現(xiàn)擇其中六首如下:
噩耗驚心午夜聞,呼天腸斷信難真。
何期小別才三日,竟爾人天兩地分。
哭母髫年滿戰(zhàn)塵,哭爺剩作轉(zhuǎn)蓬身。
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yǎng)付飄風。
回思襁褓懷中日,二十七年一夢中。
結(jié)褵猶未經(jīng)三載,忍見雙飛比翼亡。
檢點嫁衣隨火葬,阿娘空有淚千行。
歷劫還家淚滿衣,春光依舊事全非。
門前又見櫻花發(fā),可信吾兒竟不歸。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
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
世事無常,葉嘉瑩沒想到剛捱過半世憂勞艱苦的生活,竟在晚年遭遇了喪女之痛!幼年曾跟母親寄人籬下乃至被捕入獄的大女兒,如今竟在最好的青春年華突遭意外,撒手人寰!葉嘉瑩將全部的悲痛化為詩句,以期能抒發(fā)和緩解這巨大的打擊,但仍然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無法從苦海中超脫出來。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有誰能比她體會更深呢?
1979年春,葉嘉瑩回國到北京大學短期講學,此后李霽野先生便以師生情誼力邀葉嘉瑩去南開講學,葉嘉瑩為此寫下一首絕句,記錄下她與南開的情誼:
構(gòu)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xiāng)根。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南開大學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漢魏南北朝詩》,來聽課的人不僅坐滿教室,連講臺邊、教室門口和窗外都是人,葉嘉瑩有時連走上講臺都很困難。于是中文系想出一個發(fā)聽課證的辦法,只許有證的人進入教室,結(jié)果天津師大的一位女生心生一計,刻了個蘿卜章,自己做了假聽課證,引得旁人紛紛效仿。葉嘉瑩后來又在晚上開了一門唐宋詞課,大家反應(yīng)同樣熱烈,每次直到學校的熄燈號吹響,才遲遲散去。對此,葉嘉瑩也有記載:
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
臨歧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1990年,葉嘉瑩從U.C.B.大學退休,國內(nèi)的南開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都先后邀請她去教書,但葉嘉瑩最后還是留在了南開,一來天津離北京較近,京津之間來往較為方便;二來又有李霽野先生的熱心關(guān)照,再加上助手安易的殷勤照料。
2000年,“中國古典文化研究所”正式列入南開大學研究生招生計劃。葉嘉瑩捐出自己在U.C.B.大學一半的退休金(十萬美金)設(shè)立了“馱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shù)基金”,以恩師顧隨的別號和大女兒女婿的名字作為兩筆學術(shù)基金的命名。
2004年,葉嘉瑩八十大壽,南開大學文學院為此舉辦“慶賀葉嘉瑩教授八十華誕暨國際詞學研討會”。
葉嘉瑩在《朗讀者》節(jié)目中與孩子們一起吟誦
2014年5月10日至12日在南開大學舉行的“葉嘉瑩教授九十華誕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來自美國、加拿大、新加坡、日本、馬來西亞、臺灣、香港、澳門等海內(nèi)外的百余位專家學者參會研討。溫家寶總理向葉嘉瑩先生專門寫來賀信表示祝賀:“先生從事教育事業(yè)近七十年,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的人才,深受學生愛戴,可謂桃李滿天下。七十年來,先生一邊孕育桃李,一邊從事研究,為傳播中國文化作出重要貢獻?!?/p>
二十多年來,葉嘉瑩應(yīng)邀到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四川大學、云南大學、湖北大學、湘潭大學、武漢大學、遼寧大學、遼寧師范大學、黑龍江大學、蘭州大學,新疆大學等幾十所大學講學,同時應(yīng)社會各團體的邀請,舉行了數(shù)次頗有影響的古典詩詞專題講演。葉嘉瑩的講演,受到了上至耄耋學者下到青年學子的廣泛歡迎和贊許。
如今已近九十四歲高齡的葉嘉瑩先生,依然將傳播中國文化為己任,雖生活簡樸,內(nèi)心卻愈加豐富,為孩子們編寫《給孩子的古詩詞》,參加央視的《朗讀者》,四處播撒著古典詩詞的種子。葉嘉瑩曾提出過詞的“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說,詞本身存在于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完全為詩詞所充盈,因為她始終保持著心靈的清凈潔白,她胸懷堅貞,性情如水,可柔可剛,正如她于《踏莎行》中所抒懷: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燒余,藐姑初識真仙子。
谷內(nèi)青松,蒼然若此。歷盡冰霜偏未死。一朝鯤化欲鵬飛,天風吹動狂波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