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泉州千年來搭上對外貿(mào)易之便而形成的信仰大融匯,鼓浪嶼外來信仰的廣泛傳播更多的是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包括明末鄭成功占據(jù)廈門,允許天主教在廈傳播。鴉片戰(zhàn)爭后,廈門被列為通商口岸,鼓浪嶼成了基督傳教士的大本營,它甚至成為跳板,基督教從此輻射到廈門本島,又沿著九龍江,由同安、安海向泉州、漳州等地發(fā)展。傳教士在這里創(chuàng)辦識字班,辦醫(yī)療診所。救世醫(yī)院、護士學(xué)校、毓德女學(xué)、英華學(xué)院,這些鼓浪嶼人信手拈來的過往,即便早已物是人非,仍是今日鼓浪嶼人為之感念與驕傲的燙金名片。
西方宗教在現(xiàn)代醫(yī)療和教育之外,也在小島上滲透著飲食、西洋音樂、足球等西方生活情趣,還有延續(xù)至今的信仰生活。鼓浪嶼上曾有近十座教堂,三一堂、復(fù)興堂、天主教堂至今仍在使用中,人們在這里禮拜、聚會、唱詩,老人在相聚中安寧心境,孩子在閩南圣詩中窺視琴島過往?;浇绦叛鲈缫言@閩南一隅,內(nèi)化、演進 ,乃至成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日常存在。
即便一提鼓浪嶼就聯(lián)想到西方文化、西方宗教,但不可忽視的是,鼓浪嶼身處有著濃郁本土信仰的閩南,佛教、道教在這小島上同樣興盛。保生大帝坐鎮(zhèn)種德宮、興賢宮,人們乞龜求平安,抬著神明繞境請香,甚至連家里添了個小娃也要煮油飯告知神明與鄰里;日光巖寺香煙不絕,觀音眾神千百年來一直庇護著這小島之民,弘一法師甚至還于此設(shè)道修行。供奉媽祖的三和宮僅留下了摩崖石刻,了閑別墅里也不再舉辦誦課經(jīng)書、請神扶乩,但那山間小路上的小廟宇,環(huán)島路上的小神龕,還是在出其不意地提醒著人們,關(guān)乎這小島的佛道之盛。
鼓浪嶼上,佛教、道教、新教、天主教等各居其所,人們各信其神,毫不沖突。興賢宮對面即是復(fù)興堂,敬奉觀音的人參與保生大帝的繞境,乞龜請愿的人聆聽圣詩的吟唱,小島包容了差異,供養(yǎng)著多元,他們說“信什么沒關(guān)系,最好能有個信仰。”
周天早上九點的協(xié)和禮拜堂,略顯清幽。這個線條簡潔明朗、古意猶存的建筑還未被婚紗攝影的新人們占據(jù),倒讓人不大習(xí)慣。堂內(nèi)禮拜人數(shù)寥寥,不算太大的教堂顯得空曠。一位小朋友坐在我的前頭,低頭翻閱經(jīng)書,跟著臺上的傳道士朗讀經(jīng)書?!捌綍r在家也會跟著媽媽讀經(jīng)書、禱告”,這位還在上小學(xué)的小姑娘理所當(dāng)然地說。“考試的時候我也會禱告一下,愿主能保佑我考好,考試時我也更有自信”,一臉的認真,彷若時刻得到她的神的加持。“你一個人來么?”“媽媽去三一堂那邊了。”
島上禮拜活動確實主要落在了三一堂、復(fù)興堂,修復(fù)好的禮拜堂更多的是作為鼓浪嶼歷史風(fēng)貌建筑的展示場所,或者為私人舉辦宗教婚禮提供服務(wù)。新古典主義風(fēng)格的協(xié)和禮拜堂,總是落入游客的鏡頭中,成為一對對新人的婚紗攝影背景。當(dāng)人們醉心于它的華麗與異域風(fēng)情時,并不知道,這是鼓浪嶼上的第一座教堂,被稱為“番仔禮拜堂”,最早專供外國人使用,中國人不被輕易允許進入。這種建筑功能被多元化,或者說是被異化的情況,不止發(fā)生在禮拜堂上,如講道堂現(xiàn)在成了民宿,而安獻堂成了度假養(yǎng)生會所。但即便島上的教堂減少了,信仰卻未中斷,“上帝在我們身邊呢”,小姑娘仰起頭認真地說。
我們到訪的時候,三一堂正在維修中,于是周日的禮拜活動落在了鼓浪嶼音樂廳,諾大的音樂廳里坐滿了人。在音樂廳舉辦宗教活動,除了場地大小合適外,似乎也是種歷史的回溯。尤其在圣詩唱響之時,這種想法愈加強烈。鼓浪嶼人引以為豪的西洋音樂,最早是以宗教音樂為啟蒙的,今日依舊延續(xù)。鋼琴伴奏下,信徒在傳道士和唱詩班的領(lǐng)唱下徐徐唱和,歌聲肅穆,通過音樂廳專業(yè)設(shè)計的建筑空間傳入耳中時,閩南語演唱的圣詩甚至讓人敬畏。聽覺沖擊有力、直接,柔化著宗教的神秘與神圣。昔日在閩南布道的傳教士也是費盡心思學(xué)習(xí)閩南話,創(chuàng)作押韻的閩南圣詩以求宗教的有效傳播。
來自安徽、龍海等地的新島民,也參與了島上豐富的基督信仰生活,他們甚至有專門的團契,組成了唱詩班,信教的安徽孩童用閩南話熟練地唱著詩歌。在鼓浪嶼人逐步搬離、信徒新老不繼的情況下,新島民確實逐漸成為鼓浪嶼基督信仰的后繼主力。
“唱得好才能進我們歌頌團”,張若慈是三一堂唱詩班的成員,提及歌頌團,她一臉自豪 ,熱心地為我們放起了去年圣誕節(jié)聯(lián)合贊美會的錄像,“進唱詩班,要經(jīng)過一定的音樂測試,五線譜看不懂沒關(guān)系,進來后有人教,你也要自己跟上?!比惶帽旧砭鸵宰⒅厥肥路钪Q,有五個團契、歌頌團和青年詩班等。進入唱詩班,尤其進入“高水平”的歌頌團,對于信徒而言是種榮耀。哪位成員擅長哪個樂器,哪位成員唱得好,張若慈了如指掌,“許斐平、殷承宗這些音樂大師就是從鼓浪嶼的教會中走出去的”。近百年來,音樂成了這座小島的一個重要元素,有條件的鼓浪嶼家庭的孩子總會“玩”上幾種樂器,張若慈閑暇時也會上拉拉小提琴。
張若慈掏出手機,熟練地點開唱詩班的微信群,上面貼滿各種活動通知。參與唱詩班的活動,成了享受老年生活的一大樂趣。
踏上日光巖寺,剛好趕上了五六年舉辦一次的萬佛法會。廈門各大寺廟請來的師傅在大雄殿里誦課萬佛法號,殿外一層層圍著當(dāng)?shù)匦磐健cy發(fā)老人不少,一跪一起,毫不含糊。尋常一年內(nèi)日光巖寺總會舉辦幾次千佛法會,而這萬佛的降臨畢竟難得,人們總愿意以最簡單最直接的誦經(jīng)方式,表示欣喜與祈愿。法會從臘月初一開始,持續(xù)十天,為了籌備這個法事,日光巖寺里聚集不少本地義工。人們提前了半個月布置寺廟,擺放盆栽、干貨,糖果粘成塔狀祭品,天天現(xiàn)煮、現(xiàn)換供桌上的十二碗貢齋,忙碌地不愿閑扯一句話。
日光巖寺是鼓浪嶼的第一座佛寺,占據(jù)了小島的制高點日光巖,既作為勝景落入文人墨客的詩句中,也曾吸引了如弘一法師、圓瑛、太虛等近代佛教大師親臨。寺里不時舉辦像萬佛法會這樣的重大法事。
“這是觀音,這是彌勒,蠟燭這邊點,香插在這兒……”葉大姐在布置會場的時候,不忘回頭對著手足無措的游客說道。“與人和善總是好的,”她說,“佛祖教人好,教人有修養(yǎng),有個信仰是相當(dāng)好的?!?隨著日光巖成為旅游攻略中必不可少的一景,日光巖寺也迎來了更多的外地信徒。悠揚的誦經(jīng)聲與利落的木魚聲引得過往的游客駐足觀望,常有游客隨喜持香敬拜。旅途中偶遇當(dāng)?shù)匦潘咨?,總是多了味驚喜與深切。
相較于日光巖寺的游客不絕,隱藏在居民區(qū)內(nèi)厝澳中的種德宮,游客罕至,卻多了一味市井與人情。
這種多情,首先是神明。跳脫對保生大帝“乞平安求健康”的刻板印象,“什么都可以拜”,來拜拜的阿姨不停地強調(diào)。她持香走動于列坐著的保生大帝、注生娘娘和福德正神前,口中念念有詞——“工作順利,工作順利”。特別的是,人們會在上香之后,又點上一支煙,立于神像前秉煙祈愿?!氨I蟮凼浅闊煹摹保闊煹谋I蟮鬯查g親切了,“仙氣”之外,還有一縷“世俗氣”。人性化的保生大帝,其實并未影響人們對他的敬重與信賴,熏黑了的屋梁,墻上貼著的密密麻麻的種德宮大小活動安排,佛像前不曾中斷的香與煙,是鼓浪嶼人與這位“鄰里”的親密見證。
“過來喝茶”,如果你在種德宮門口多探兩眼,總有人熱情地招呼道。宮廟里的茶桌、茶水、茶配,乃至成堆的報紙,承載了這樣的盛情,閑暇落座的當(dāng)?shù)厝?,休息泡茶侃大山,種德宮成為鄉(xiāng)里舒適的公共空間,一如閩南的眾多廟宇?!暗澜毯头鸾痰陌莘?、跪法不同,你應(yīng)該這樣……”午飯時間在種德宮遇上了一位鼓浪嶼當(dāng)?shù)厍嗄?,光頭、留著一小撮長發(fā),脖子上、手上戴滿了佛珠,嘴上念叨著“我要回家煮飯”時,卻又立馬燒開了熱水,講起了佛道?!罢f多了你也不理解,重要的是,人要心善”,他說。即便我在閩南生活多年,拜了不少神,關(guān)于佛道拜法的差異,持香姿勢,跪拜方式,還是比不上他的講究。這種講究在當(dāng)?shù)厥浅R姷?,總有人會提醒“神明是不能拍照的”,“左腳跪祖先,右腳跪神明”。人在宮廟空間里,在面臨神明一切時,規(guī)矩總是嚴苛了不少,這種“討好”內(nèi)化為信徒本身的自律與修養(y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