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梓沫 圖涂勝男
初遇蘇枍北的那日,驚蟄剛過,春雷響,而萬物長。
濃郁的水汽帶來短時的暴雨,阻礙人們的出行。尹阡躲在不知名的街道屋檐下避雨,雨水自她眼前落下,碎裂在暗色的青石板道上,漸漸匯聚成狹小的溪河。她微微低下頭,從口袋里拿出被揉到變形的紙條,紙面上是畫得粗糙的簡筆地圖,用紅筆在某一個拐角處圈出了大大的標記。視線越過雨簾,觸目可及的就是那家無名小店,店門晃悠悠地蕩著,看不清里面的模樣。
尹阡的臉色泛白,心里有太多期待又有太多的瑟縮。關(guān)于這家小店的故事,學(xué)校里早已流傳許久,她們說店主是一個時空旅行者,他可以合并時空隧道,去到委托人所想要去的時間節(jié)點。許多人來嘗試尋找他,卻又每每失望而歸,久而久之,這家小店便慢慢隱落,漸漸成為了傳說。
暴雨停止了呼嘯,光影透過大朵大朵的白云落在地面。尹阡將紙條塞回自己的口袋,鼓足勇氣,穿過不短的街道路程,走到盡頭的小店門口,伸出手,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
門開了。
暖色的光從屋內(nèi)透出來,越往里走燈火越亮,是和屋外截然不同的天氣景象,長長的走廊被安裝上了大大小小的明鏡窗幾,窗外艷陽正好。
走廊的末尾是單調(diào)的房間,擺放著一張桌子,空氣奇異地流動著。
面容冷淡的少年自桌前抬起頭,將女孩周身掃視一遍,輕輕地開了口:“心思執(zhí)念的委托者,歡迎光臨?!?/p>
尹阡站在原地,有瞬間的不知所措。
最后,還是蘇枍北先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桌前的椅子,示意對方可以走進來。尹阡這才有了動作,踱步進入房間的第一步,眼前的景象便全數(shù)換了樣,不再是空白單調(diào)的樣子,房內(nèi)的四周顯示著扭曲旋轉(zhuǎn)的隧道,各個隧道的氣流涌動著,沖撞在一起。
“我叫尹阡?!彼龔澚搜c蘇枍北打招呼,而后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兩只手僵直著擺放在膝蓋上,模樣看起來十分拘謹?!拔衣犝f你可以……”不知道該怎么引進話題,尹阡有點尷尬,怕太過于直白可能有點唐突,又怕太迂回浪費雙方時間。
“既然你可以來到這里,那么我就會完成你的委托,所以你想要去到什么時間?”蘇枍北用手撐著自己的臉,表情懶懶的,干脆地回應(yīng)了對方?jīng)]有問出口的問題。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尹阡終于開口:“……我想要去找一個真相?!?/p>
她酸了喉嚨,下意識地低下頭,過長的留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蘇枍北甚至沒有辦法判斷她臉上的表情。
“那你想要怎么做?”
“我想回到半年前,去找到……”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蘇枍北神情未變,平鋪直敘地說著一個事實:“我要提前告訴你,回到半年以前沒問題,可是當時發(fā)生的事情,你是沒有權(quán)利改變的。”
見對方?jīng)]有回答,他又繼續(xù)說道:“你應(yīng)該知道所謂蝴蝶效應(yīng),為了避免造成能量失衡,在進入隧道后,我會限制你的行動。”
尹阡顯然是沒有想象到這個情況的,她單憑著別人說的傳言尋找到這個地方,她也理所當然地以為能夠回到過去去改變歷史的進程。
女生的手心慢慢滲出細密的汗水,血液仿佛停止流動,于是變得冰涼。
蘇枍北又問:“所以你的決定是什么?”
“那我也要回去,我想要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p>
記憶中女孩的模樣浮現(xiàn)在腦海,因為溫柔的思念而融化在骨髓里,尹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發(fā)燙的眼眶,又再次強調(diào):“我明白你說的后果,請帶我回去。”
許久。
蘇枍北終于收起散漫的神情,開口:“好,把對方相關(guān)的物品給我吧。”
那是一張照片。
是南方7月的天晴,蒼白消瘦的少女站在聳立的香樟樹下,衣裙素白,袖口綴著小朵小朵的花瓣。許是有人喚她,她轉(zhuǎn)過頭,肩膀上交織著柔軟的風(fēng)與發(fā)。畫面就此定格。
將相片翻面,是黑色的字體,清秀的筆跡一筆一劃地寫著,尹佳禾,攝于2017年夏,宣城。
趁蘇枍北準備的期間,尹阡怔怔地看著擺放在桌面上的相片,思緒順著記憶的洪流飛速倒退。
尹佳禾是尹阡的妹妹,天生的單耳聾,右耳聽覺弱。
身體上的缺憾雖沒有造成她的怯弱,卻易引來別人的欺負。她渴望融入大幫孩子的隊伍中去,可孩子群體中也不乏存在以強欺弱的“小霸王”,他們搶走她戴著的助聽器,并且嘲笑她是個聾子。她聽不清,只是哭。
尹阡便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將尹佳禾護在自己的懷里,豎起渾身的戒備。孩子們?nèi)瑛B獸般散開,尹阡將助聽器戴回尹佳禾的耳邊,又湊近了她的右耳說話。
“小禾,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尹佳禾就在她懷里點頭,擦掉眼淚努力微笑。
可就在6個月前的醫(yī)院復(fù)診,尹佳禾自醫(yī)院二樓天臺墜落,從此昏迷不醒。
醫(yī)生推測她是因為心里抑郁導(dǎo)致輕生,可尹阡卻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于是她追尋著真相,直到遇見蘇枍北。
“你準備好了嗎?”
尹阡倏地回神,看見蘇枍北伸手劃開了一個隧道,又慢慢地將另一個已經(jīng)封閉上鎖的隧道重疊。她點點頭,說:“嗯,準備好了?!?/p>
隨后撲面而來的黑暗籠罩了他們,似乎是門鎖落下的清脆聲響漸漸模糊,尹阡僵直了身體,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9月的日光火熱,尹阡踏出隧道的瞬間就感受到被艷陽包裹的“惡意”。她脫下厚重的大衣,跟在蘇枍北身后往前走。
偌大的市區(qū)醫(yī)院,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病患癥狀多樣,他們兩人的穿著也沒有引起過多關(guān)注,人們來往匆匆,穿梭在暗紅色的樓層之間。偶爾會聽見從門口傳進來的急救車的鳴響,過往行人臉上神情或焦慮,或悲傷。
尹阡四下張望著,尋找尹佳禾墜落的建筑物。
蘇枍北輕輕地在照片上探了探氣息,轉(zhuǎn)身對尹阡說:“跟我來。”
穿過無人的林蔭路,他們兩人走到偏遠的問診樓。這棟樓和普通門診部不太一樣,因為大多數(shù)的患者或多或少有些身體與精神殘缺,所以這邊的環(huán)境也相對僻靜。尹阡抬起頭看向二樓延伸出去的捷徑橋,她的視線沿著爬山虎一路蜿蜒到上方,陽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模糊地倒映出熟悉的背影。
是尹佳禾。
尹阡伸手拉住蘇枍北,著急地請求他:“你可不可以帶我直接到二樓去?”
蘇枍北回過身,聲音沉沉:“可以,但是別忘記了,你是沒法去和她對話的,更別想著去改變歷史?!?/p>
尹阡晃了一下,才回答:“好?!?/p>
蘇枍北憑空設(shè)了一個結(jié)界,隔絕了外界與他們聯(lián)系的所有途徑,再借力一路漂浮到了橋面上方。
還未降落,他們兩人就眼睜睜地看著從樓梯的拐口處沖出來一個人影,男人一邊叫喊著:“滾開,都給我滾開”,一邊癲狂地將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推翻在地。
尹佳禾剛剛復(fù)診時落了助聽器,陪同的父親折回去拿,她便待在原地等待。她沒能聽見狂躁的病人發(fā)出的聲響,在還沒有作出反應(yīng)的瞬間已經(jīng)被人掐住衣領(lǐng)推到了走廊上方,男人雙目赤紅,咆哮著:“你是不是也說我有問題,是不是?”
尹佳禾感覺到疼痛,手腳并用地想要掙脫尋找支點,在輕薄的不銹鋼圍欄邊沿搖搖欲墜,她眼里有成片的恐懼。
然后尹阡就看見她如同破碎的蝶自半空墜落,“啊”的一聲,在草坪上失去了知覺。男人抬起頭,看著虛浮的半空,癡癡地笑,身后有醫(yī)護人員追過來,他尖叫著又向著前方跑去。
尹阡一下子就哭出來,用雙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眼淚簌簌地沾滿手心,再掉到結(jié)界邊,凝成小小的水洼。她懷疑的事實真相已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可是她又無力改變。
末了,她抖著聲音問后面臉色變得更沉的男生:“我妹妹她沒有自己放棄生命,她是無辜的。你告訴我,我有什么辦法可以救她,你告訴我……”
許久,蘇枍北才說:“我會救她的……這是我欠她的?!?/p>
尹阡還沒有問出為什么,凜冽的風(fēng)便翻涌過來。她閉了眼,然后被席卷進扭曲的時空隧道。
對于蘇枍北來說,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單調(diào)無味的。身為時空旅行者,意味著成年以后就離開居住的界域去承接不同時空的委托站,遇見委托者的幾率少之又少,到達委托站的要求除了內(nèi)心裝有執(zhí)念,更要達到兩個空間的磁場重疊。多個時空在他的房間里沖撞,拼湊出一幅幅畫面來,他守著小小的房間,慢慢蛻變成冷淡的少年。
承接委托站的這一年時間里,他僅接觸了4位委托者。
尹阡是第4位,而將尹佳禾推下樓的男子便是他經(jīng)手的第一個客戶所牽扯的父親。初出茅廬,他還沒能好好把控住委托者的情緒,大意地讓委托者與時間節(jié)點里的人物直接相處,委托者不當?shù)难孕写碳ち俗约旱母赣H,導(dǎo)致他的躁動。他沒有去查看后果,而是選擇在第一時間帶著委托者回到當下,并且關(guān)閉了隧道。
而今一個環(huán)節(jié)帶動另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變化,蝴蝶效應(yīng)被觸發(fā),他難辭其咎。
將尹阡送回到當下以后,他再一次只身一人回到了事故發(fā)生以前。世界的能量守恒,這也意味著,縱然沒有最初的那個接觸,后面的事情也有可能衍生出不同的發(fā)展,于是他選擇了最笨的方法,代替尹佳禾被推落下地。
在墜落的那個瞬間,余暉照射在草坪生長的灌木上,蘇枍北就這樣一頭栽進了矮叢。
尹阡睜開眼時,看見緊閉著的大門,記憶有瞬間的模糊不清,她遲疑地想著腦子里的畫面又接著往家的方向走去。剛推開家門,熟悉的溫度便沖進她的懷里,女孩仰著臉喊她:“姐。”
她像小時候一樣撫摸尹佳禾的頭,輕輕地笑。
沒有多久,鎮(zhèn)上就傳來消息,那條尹阡曾去過的不知名街道即將被拆除,改建成狹長的輕軌月臺。
尹阡站在開始大拆大建的廢墟前,手里握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是被水滴暈開了的簡易地圖。她想起那天短暫的際遇,也擔(dān)憂于對方那最后一句的結(jié)果,她想,她還有句“謝謝”未曾說出口。
于是剩下了等待。
時間流轉(zhuǎn)過一個圈,終于在冬天的末尾迎來了結(jié)尾。輕軌投入使用,尹阡前去試乘,就在那個午后,她再一次看見蘇枍北。
直到很久以后,尹阡才知道,蘇枍北改變歷史的結(jié)局是以他輕度昏迷作為后果。他比尹佳禾高出許多,也因此得到了灌木叢的緩沖,沒有造成大事故,加上強行改變時間的反噬,他休養(yǎng)了許久才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尹阡抬起頭看著男生,真心地道了一句“感謝”。月臺后面的陽光波及之處一片燦爛,冬天已過,春天也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