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葛小明，1990年3月出生，山東五蓮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天涯》《鐘山》《散文》等發(fā)表百萬余字，第五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獲得者。

1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周末，整日躺在床上，一秒一秒地讀取床上的各種信息。有細小的飛蟲從床的上空飛過，對它來說，可能是飛越了一片巨大的平原，飛過了隨時可能被拍死的深淵，我看到它在盡頭的上空深深吸了幾口氣，好像再一次度過了一場劫難。

但是當發(fā)現(xiàn)盡頭的玻璃仍舊充滿危險的時候，它開始慌亂起來，先是沿著玻璃從上到下仔細地尋了一番，沒有出口。然后扇動雙翅，用力撞了幾下玻璃，無果。終于，它確定這是一條沒有希望的道路。只能返回了，絕望的時候，多數(shù)選擇回頭。再次經(jīng)過床的上空時，它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因為它知道，那上面躺著巨大的危險。

其實我沒有任何舉動，因為上班的時候，我就是這只飛蟲，小心翼翼地飛過一張又一張床，幾經(jīng)往返，如履薄冰。

有一些更小的顆粒從床上躍起，它們的動作幅度很大，但沒有人或什么東西會注意到。只有在陽光斜入的時候，我才能看到那些塵埃，它們的升起或者降落毫無規(guī)律，不符合任何物理定律。它們隨意地舞動，好像一生只有這一次沐浴陽光的機會。有潔癖的人估計受不了這一幕，那些密密麻麻的塵埃，就像尋找食物的螞蟻，很快便占據(jù)了整個房間。

我是不在意的，我會在一粒塵埃上盯上好幾秒鐘，直到它跟其他分子混合在一起，消失不見。這時候我會想到曾經(jīng)的一些舊事，兒時捉迷藏也是這樣，藏著藏著，許多人就不見了，直到多年以后的某個同學(xué)聚會，或者某個朋友的葬禮上，重現(xiàn)。陽光走了一程，屋子的角度發(fā)生變化，床上只有一部分是溫暖的。這時候，我便用力拍一拍床單，讓更多代替我睡覺的塵埃醒來。它們不會和我打任何照面，只需一個手勢，便很快飛了起來。

慢慢地，我聽到了自己均勻的呼吸聲，我知道屋子里不只有我的呼吸聲，可惜我都聽不見。相對來說，床是比較外向的，它不像那些窗子和玻璃，立在那里，很長時間都不會動一動。當一個人走進臥室，把一身的疲憊交給床的時候，床便開始發(fā)聲。隨著屁股狠狠地蹲坐在床，床便叫了起來，或許是“啊”，或許是“唉”，或許是“呵”，亦或許是“哎呀”之類的，總之，它不是啞的。

但是這個世界缺少太多回聲。仔細想來，上次這間屋子里發(fā)生的對話，距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

2

這是一棟舊樓房，當我猶豫是否要租住的時候，是那張床幫我下定了決心。

房東是個年輕的女人，進來看房時，她正在臥室打掃。我不好意思直接面對她，便在外面的幾個屋子看了看。客廳，廚房，陽臺，衛(wèi)生間，都很老舊，雖然灰塵都被簡單清理過，但是我知道，這遠遠不夠?？床灰姷牡胤剑刑嗟膲m埃，等人一出門，它們就會興奮地跳出來。茶幾上，食物里，水杯中，都有可能。我正猜想著這房子多久沒人住了，之前的租客是什么樣的人的時候，她走了出來。

“這個房子老是老了點，但是僻靜，采光也好。”她自言自語般敘述著，好像不是說給我聽。我知道她沒有看我，因為我隨意瞥她時，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著窗外。

“我能進臥室看看嗎？”

好像我是個意外的闖入者，租房子這么不好意思，看房間都小心翼翼。她跟我一樣，有些內(nèi)向，愣了一下，趕緊轉(zhuǎn)過身來，有些目光從窗外越了進來。我沒有看她，但是我明顯感覺到，她在打量我。畢竟，這個房子，這床，要交換主人了。

在那個狹小的臥室里，床一下子便成為了主角，你不由地忽略掉其他東西，首先打量這床。比較新，墊子很厚，很舒服，擺放的位置也正好，一天中大概會有兩個小時能見到陽光。在這個舊物什滿屋的空間里，床獨自綻放著光芒，不能否認床是加分項，很快我便決定租下來。

“這床啊，是去年剛買的，花了一千多塊錢呢，買了后就一直閑置在這，房子沒租出去，也沒人睡過?！彼痪o不慢地介紹著，然后轉(zhuǎn)身撣了撣床上的灰塵。

“嗯，再看一看吧?！闭f著，我便打量起其他物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為了討到一個相對合理的價格，我臉上故意表現(xiàn)出不太滿意的樣子，猶豫不決。事后想一想，不知道床第一眼看見我時，是什么反應(yīng)。聽到那番話，或許它是有些難過的。

我還沒有開始抱怨房子太舊，各種灰塵沒有擦干凈，樓板的隔音不好云云，準房東便主動將房價降下來50元。電話里說的500，一下子變成了450，這讓我不禁竊喜，但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畢竟，一個月2000多塊錢的工資，無法讓我成為一個十足豁達的人。

她走后，我把東西搬了進來，一切都不干凈，放在哪里都覺得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把東西全部堆在了床上。被子，衣服，書籍，夢想，心事，二十多歲的青春，眾多物什，全部赤裸裸地暴露給了床。以后的日子，請多關(guān)照了。

事后我反思，是不是應(yīng)該多顧及一下床的感受，是不是該問一問，它愿不愿意把那些新來的陌生的一切攬在懷中，畢竟，一張床的承受能力有限，畢竟這個屋子存活下來的一切，太不容易了。床用力舉著上面傾軋下來的東西，絲毫不敢懈怠，它知道，這次一旦被摁下去，以后便再也恢復(fù)不了。在這方面，床是有節(jié)操的，它初心不改，它愈挫愈奮，它在一件件重物的摧殘下活出了自己。

打掃完屋子后，床上的物件被一一歸位，被子臨時躺上了沙發(fā)，接下來就是清理這張床了。我仔細打量著這床，躺兩人足夠，即使心情不好的時候，再加些負面的東西也能承受得住。我用干抹布輕輕地撫過每一個角落，生怕哪里被遺漏了，它不樂意。墊子柔軟，輕微的起伏合著抹布的按壓慢慢進入一種默契的境地，我的手，我的身體，也在漸漸習(xí)慣這張床，這感覺就像安撫一只撿來的小貓。需要一些時間，讓我們彼此熟悉。經(jīng)過反復(fù)幾次擦拭，整個屋子平靜了下來，我把被褥一件件地搬上床，小心地鋪好，盡可能多地撣去外面帶進來的塵土。就這樣，我們相識了。

鋪在下面的褥子是我從老家?guī)淼?，有些舊，跟這個屋子很搭。我躺下的時候，褥子和床已經(jīng)徹底形成默契，它們不驕不躁，穩(wěn)穩(wěn)地貼在一起，等待著那些疲憊的降臨。endprint

恍惚間，我走進了夢里，夢見老家的村邊長出一棵雪白雪白的樹，所有的花所有的枝干，都是白色的。而周圍落滿了雪，白茫茫、一望無際的雪。我驚訝于這株植物旺盛的生命力，也為這雪中突然的綻放感到一絲恐慌。我感到有股莫名的力量襲來，我拼命地往家跑，卻怎么也跑不掉，仿佛那股力量就在身后，一回頭就掉進了深淵。我試圖喊出聲來，卻無法開口，我知道，要出事了。

他們說，睡覺的姿勢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甚至改變夢境，如果夢里跑不動就是腿沒有伸直，亦有可能是被褥沒有鋪好，床不愿意了。

果然，夢正酣時，我被哥哥的電話叫醒，另一端傳來的是三叔病重的消息。

3

上次看三叔，他還站在院子里督促那些泥瓦匠，說哪個地方的水泥要厚點，哪塊磚沒有砌平。翻修老房子總少不了這樣一位角色，這個角色是多變的，靈活的，充滿生機的?？墒撬菐е』貋淼?，青島打工好多年了，如果不是這病，他也不會和闊別二十幾年的老家打這個照面。我們都勸他，房子簡單一點就行了，在農(nóng)村沒有那么講究，剩的錢留著養(yǎng)老。他不以為然，雙手插在腰間，一副不放過任何角落的樣子，踱來踱去，總要把房子修得板板整整。

從院外到屋內(nèi)，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屋子里的許多舊家具，經(jīng)過一次次地擦拭，重生起來，它們將以全新面貌迎接歸來的主人，如果表現(xiàn)過于陳舊，會被清理掉。所以，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心是繃著的，緊張的，甚至有些恐懼的。出走多年，對于兩個地地道道農(nóng)村出身的人，三叔和嬸也算見過了大世面，但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許多品質(zhì)，一直完整地保存著，比如勤儉，比如樸實，比如善良，比如坦誠。那些老物件，能用的，他們保留下來。不能用的，盡量修好，繼續(xù)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應(yīng)俱全后，就轉(zhuǎn)到了床。

經(jīng)過清洗和擦拭，那張木床干凈了許多，但是木紋間滲透的關(guān)于歲月的秘密，已經(jīng)無人能解讀，不用太仔細，就能看到斑駁背后的辛酸苦辣。許多年過去了，那些貧瘠的土地長出的樹木，那些由樹解壓成的床板，終于沒忍住，哭出聲來。三叔有些難過，眼睛盯著那張床很久很久，好像要說點什么，卻一直沒有說出口。

“要換一換方位，畢竟也是一個新的開始?！比暹@句話沒有專指哪個人，但又是對所有人說的。來幫工的都是親戚朋友，加上他的病，所以只要是他提出來，大家無不應(yīng)承。很快，大家一人一雙手，把床從南北方向改成了東西方向。大家都希望，今年分給三叔的陽光多一點，照進屋子里的時間長一些。畢竟，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的，只有他一個。畢竟，這些年，灰塵蒙了屋子這么久。

三叔把我拉到一邊，一臉嚴肅地問我，“談女朋友了嗎？”“上班怎么樣?。俊薄澳惆职帜昙o大了，身體不好，平時要多幫著干點活……”我一個問題也沒有回答，我只是看到弱不禁風(fēng)的三叔，頑強地站在風(fēng)里，每一個從牙縫里擠出的字，都那么珍貴。任何回答，都無法填補。那些木頭，那些磚瓦，那些冰冷的水泥，那些被風(fēng)吹裂的傷口，在此時，異常巨大。

沒想到的是，只過了兩個月，他就躺在床上不能自理了。再一次，我感受到了床的巨大，狹窄的屋子里，床一下子就擠進了你的視線。我看到墻上有些上世紀的舊報紙，無精打采地對著我們，天花板用一塊很大的帆布代替了，窗子很小，有限的光很不情愿地射進來，再破舊的窗子也會允許陽光的介入，無論是熾熱的，還是無力的。畢竟，床上之人，分不到多少陽光了。

三叔瘦得僅剩下骨頭，這個曾經(jīng)誰也不服的人，倒下了。但是他的骨頭依然有力，支撐在床上，很難把他放平。就這樣，五十多年歷來如此，倔得很。我說，躺下休息吧。嬸想把他放平，可是他不肯，兩只胳膊肘狠狠支在床上，誰也不行。我看到那些骨頭累了，剩下的時光已無多少，但是在三叔的控制下，它們誰也沒能倒下。

他吃力地說：“坐吧，小明，別站著?！痹捳Z無力，字與字的間隙里，能聽到微弱的嘆息，那是一個生命最后的掙扎，也是人間長輩對晚輩最偉大的關(guān)愛。

嬸拿來板凳，我卻始終無法坐下。那個屋子太狹小了，怎么能裝得下三叔的一生。一張床，一條板凳，幾個人，就塞得滿滿了。

嬸回到床頭，給他喂食，他艱難地抬起頭，勉強喝了幾口。我看到，三叔頭發(fā)凌亂，滿臉的青筋凌亂，后背倚靠著一床舊被子，雙手撐在床上作半躺狀，這個動作維持了很久。中間他沒有說一句話，對于他來說，言語已經(jīng)很奢侈了。約五六分鐘后，他又說了一句：“坐吧，小明，別站著?！蔽也恢涝撊绾位貞?yīng)，如果在平時，我會敷衍地說“我不累站著就行”，或者直截了當?shù)卣f“這馬扎臟，我不喜歡，就不坐了，嘿嘿……”。

不知道視線該落在哪個位置，我不敢看他無力的樣子，更不敢看嬸強顏歡笑的面孔，這種窘迫摻雜著巨大的難過。某個時刻，我甚至想，能不能讓我眼睛是模糊的，看不清周圍的一切，包括痛苦和別離。最后，我只能盯著那張床了。記憶里，那床應(yīng)該比我大很多，因為小時候來三叔家玩，床就很舊了，靠近門口的那只腿，有明顯的裂縫，現(xiàn)在這道縫隙已經(jīng)長大，從床面一直延伸到地面。這個世界，越深的地方，裂縫越多。床上的床單不知承受了三叔多少次的掙扎，已經(jīng)完全沒有平整的部分，到處都是褶子，就像一個人的暮年，滿臉皺紋，任何東西都無法抹平。

我不知道三叔平靜下來是什么樣子，希望會比他咳嗽時舒服一些。

4

數(shù)日后，三叔住進了醫(yī)院。我提著一箱奶和一點水果去看他，在醫(yī)院問路時，人家告訴我在康復(fù)樓，我以為出現(xiàn)了奇跡。那人隨后告訴我，住進那個樓的病人，幾乎都沒多少時日了。推門時，三叔背對著我，嬸站起來，笑著說，小明你來了。我強顏歡笑，沖著三叔說了句，怎么回事，咋住院了。他沖我點了點頭，就靠在了枕頭上，那一刻我和他四目相對，我看到他的目光里，閃爍著生機。

三叔到走都不知道自己是癌，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可以治愈的病，這個謊，我們無數(shù)人幫著去圓。有時候我想，撒謊是要遭報應(yīng)的，哪怕是善意的，每個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尤其對于一個生命走進黃昏的人?？墒?，我多次看到，三叔那堅強的脆弱得只剩下皮包著的骨頭，它們依然堅強，依然不肯倒下的樣子，讓我相信，這個謊言是值得的。endprint

嬸說，他耳朵聽不見了?！八F(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正常吞咽食物，只能喝點奶，也感受不到餓?！薄澳涛伊粝?，水果你拿回去吧……”山東人客套且重禮儀，在反復(fù)的退讓中，嬸終于把水果留了下來。我知道，那水果已經(jīng)被賦予了僅有的一點點的慰藉。

進去時，路過一張張床，才到三叔的位置，出來時，再次路過一張張床，那些床是白色的，無邪的，恐怖的。它們就像一張張還沒作畫的紙，富有多種可能，每個人看到床上的患者，應(yīng)該都是不同的顏色。沒有希望的，看到的是藍色。心存僥幸的，是紅色。能有恢復(fù)可能的，是綠色。在醫(yī)院，無論睡在什么樣的床上，都同樣得經(jīng)歷黑暗。那些黑里，有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有病魔肆意的瘋狂，有大半生經(jīng)歷的滄桑與磨難。總之，危險得很。那些床，躺過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死亡與重生，在它們眼里，人脆弱，易折。

又兩月，三叔去了。能挺過春節(jié)，已經(jīng)出乎意料，但是我們依然奢望地想，還能更久一些，再久一些。我時常想，或許每個人分到的壽命是有定數(shù)的，該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不由人。

匆忙趕回去，初春的村莊還沒有多少暖意，草木一片蕭條，這個只有52戶人家的小山村在今天變得格外沉寂。村子由四個姓氏的家族組建而成，往上追溯幾代，皆是親戚。因此，三叔的死，可以說整個村子都為之默哀，有些宿怨，也在此刻一筆勾銷。不遠處的山，更近了一些，壓迫著村莊，呼吸困難。

走進院子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了滿滿的人，好像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這個時候不用任何寒暄，也沒有過多的語言，大家有意無意地回避著什么。最里屋有三四個人，進了，才看清是父親，四叔，嬸，還有一個大概是嬸的姊妹。他們面無表情，坐立不安，只有嬸的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她這一生關(guān)系最密切的人，走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的話實在無力，我輕聲地問父親：“走了？”父親用力點了點頭，算是有了一個對話。

三叔躺在那張床上，動也不動，他的臉被一塊布子遮住，其余部分裹在被子里，只能模糊看到一個人的形狀，靜靜地待在那里，什么也沒繼續(xù)發(fā)生。那個位置，屬于過很多人，曾留下無數(shù)的記憶與話語，也曾有大片大片的陽光灑進來，有窗外的鳥鳴和冬天的雪光一一映射，如今，此時此刻，它只屬于三叔。床那么小，怎么裝得下三叔的一生。我看到之前凌亂的掙扎著的床單，全部舒展開了，有一部分，自然地垂下床，仿佛是通往地下，也仿佛是在給三叔指引路徑。

三叔唯一的兒子，我的堂哥，正從新疆往山東趕，這一夜，所有人都不能睡，都要等著那個遠處歸來的最重要的人。這一夜，我躺在隔壁的床上，陪著三叔，陪著他走完在人世的最后一個晚上。不知道這最后的月亮，能不能照耀到他，不知道途中的堂哥能不能看到那個月亮缺了一角，再也補不回的一角。

隨后，我看到所有人圍著三叔，圍著那床——那個再次成為焦點的位置。無數(shù)的難過襲來，無數(shù)的日子遠去，床是最后告別的地方了。但我更愿意相信，入棺后，三叔會躺在新的床上，開始新的生活，那里不會有疾病的痛苦，那里有這個世界熟悉的人群，睜開眼，他便呱呱墜地了。

5

送完三叔，回到自己的出租屋，什么都沒做，就躺下了。兩天的疲憊沒有散去，但是我知道，三叔留在人世的所有，卻已散去了，再也回不來。有些難過，無法用眼淚表達。我靜靜躺在床上，盡量把呼吸抑制住，好像我使勁喘氣，也是對亡者不敬。

我感到整個屋子空氣凝重，一切都小心翼翼，那些曾在陽光下肆意飛舞的塵埃，此刻全部消失不見。下午的陽光，簡單地照進來，就像為了完成某種任務(wù)，匆匆，匆匆，很快便消失不見。剩下的空間里，只有我和床，我們彼此對立著。我希望能有一個聲音，可以安慰我，可以進行一次促膝長談，哪怕是一個同情的嘆息，也好?？墒?，沒有。只有巨大的空間里的一張床，我躺在上面，無數(shù)的虛無和空悶占據(jù)了屋子。

我終于感覺，床在此時是最可靠之物，我必須很快融入進去。我緊緊貼著它，雙手用力抓住床單，兩眼緊閉，什么都不要想，想也沒用。隱約可以感受到，窗戶的玻璃朦朧起來，外面的世界再次模糊，我看不到玻璃之外的東西，我也沒有睜開眼瞧一瞧屋內(nèi)的世界。

令我意外的是，床沒給我任何回應(yīng)，它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木頭，一具僵死很久的木頭。它和我一樣，躺在巨大的空間里，生怕被什么突然帶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