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敏
一、黃桃蛋撻
玉蘭樹招搖地頂著一頭繁花,老遠就能看見那些碩大的花朵,搖搖晃晃地站在纖細(xì)的樹枝上。樹下的燒餅鋪如今改成了西餅屋,白色油漆的味道還有些刺鼻,還不如以前煙熏火燎來得親切。
現(xiàn)在是七點四十八分,雷小雷背著書包,急匆匆地從西餅屋里走出來。
店子雖然改弦易轍,但雷小雷每周的星期二還是雷打不動地過來,只不過是將芝麻燒餅換成了培根芝士面包而已。然而,今天早上,他實在是對培根芝士面包提不起胃口,只好胡亂地選了兩個黃桃蛋撻。每一個蛋撻上都有半個糖漬過的黃桃,厚實又飽滿,雷小雷覺得自己也許會喜歡上它。
雷小雷一邊走,一邊往嘴里塞蛋撻。蛋撻還是溫?zé)岬?,黃桃卻有些冷沁沁,一口咬下去,黃桃清甜而芬芳的味道便從舌尖漫開,不錯!雷小雷決定以后的每個星期二,就改吃黃桃蛋撻了。沒辦法,雷小雷不大喜歡隨隨便便地改變,他是個有點兒念舊的人。
從奶奶家回到父母身邊上小學(xué)的時候,雷小雷在長途汽車上丟了他的毛毛熊公仔,哭哭啼啼地鬧了十來天才好。用雷小雷媽媽的話來說,雷小雷現(xiàn)在變得打死也堅決不掉眼淚,簡直就是個奇跡。當(dāng)然,這也更符合她對男孩子的審美要求。
“雷神!”
雷小雷沒看清毛猴子是怎樣從樹后躥出來的,總之,撲的一聲,黃桃蛋撻就落到了地上。
黃桃上的黑灰像尖刺一樣扎眼睛。雷小雷氣得低吼一聲:“死猴子,你沒長眼睛?。俊闭f著話,拳頭已經(jīng)捏緊了。
“死噠死噠死噠!”毛猴子趕緊吐出一連串的“stop”,“我不過是想提醒你,別忘記了你的控火宣言!”
“死猴子?!崩仔±撞灰啦火埖睾吡艘宦暎贿^,他的聲音已經(jīng)緩了緩,“不興這么個提醒法兒,害我剛買的黃桃蛋撻都浪費了。”
毛猴子嬉皮笑臉地說:“不試試怎么知道你記沒記???小伙子,要時刻提醒自己控制情緒??!”
控火宣言是李萌萌提出來的。
雷小雷最近火氣有點大,一言不合就揮拳頭,“雷神”這個外號也是才被毛猴子給貼上的。
“雷小雷,像本大小姐情商這么高的人,都受不了你的臭脾氣了,你要是不想跟我們絕交的話,就簽下這份控火宣言。一個情商高的人才會贏得好人緣,咱可是為你著想!”
“絕交就……”雷小雷硬生生地把后半截話給咽了下去。實在是犯不著跟他們翻臉,雷小雷想。李萌萌、毛猴子、熊熊,都是雷小雷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上初中之后還能在一個班,李萌萌管這叫緣分,自作主張組建了四人組,沒事兒可以聚在一起回味小學(xué)的美好時光。
其實在小學(xué)里,他們根本算不上是情投意合的好友,一進初中,那些舊人舊物舊事卻突然變成一個圓圈,把他們?nèi)o圈到了里面,于是,四個人不知不覺就親近起來。雷小雷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這幾個像老朋友一樣的新朋友,其實很有意思。
李萌萌時不時地來一點文藝腔,但她不是個嘰嘰歪歪的女生;毛猴子有兩張臉,在他們面前是嬉皮笑臉,在老師面前卻是一本正經(jīng);熊熊呢,有點貪吃,有點冒失,然而對人卻是一副實在心腸。
要跟他們絕交,雷小雷舍不得。
因此,雷小雷還是拿起了李萌萌起草的《控火宣言》,一板一眼地讀了起來:“我,雷小雷,保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再對我的死黨們隨隨便便發(fā)火。如有違反,是殺是剮,任由裁處?!?/p>
所以,毛猴子才能堂而皇之地為他撞飛了黃桃蛋撻找到理由吧?
“不過也挺可惜的,只能撿回家喂狗,還不知道我家布朗吃不吃這東西。要是你今天早上吃培根芝士面包就好了?!泵镒右贿厯斓皳?,一邊挑剔地說。
雷小雷只覺得自己松開的拳頭又悄悄捏緊了。
二、橙花香水
好聞的橙花味兒飄過來,細(xì)細(xì)的香味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把雷小雷拽入了另一個世界。一瞬間,雷小雷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奶奶家,那個叫橙花村的小山莊。
每年的四五月份,陽光從上了釉似的葉子間墜下來,打在潔白又瓷實的花瓣上,甜香就浮上來了,染得風(fēng)里滿是這種令人不由微微瞇上眼睛的味道。
橙樹林是一個豐富的世界,樹上藏著天牛、金龜子,草叢里偶爾會鉆出一只野兔、松雞,樹冠是鳥的休憩地,你會聽到濃密的寂靜里不時傳來一陣婉轉(zhuǎn)的鳥叫聲。
阿金還是只小狗的時候,雷小雷帶它回過奶奶家。它跟著雷小雷漫山遍野地跑,像只金燦燦的毛線球在深綠淺綠中滾來滾去,見到一只灰色的野兔,只是汪汪大叫,而不敢上前追趕。那時候,阿金是只膽小的小狗。
“雷小雷,你怎么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這里?”李萌萌靠近時,香味越發(fā)濃烈起來。
“你,你今天灑了香水?”雷小雷情急之下,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討厭?!崩蠲让韧蝗荒樉图t了。
“臉不紅的時候,白得倒像橙花?!?/p>
雷小雷說得沒錯,李萌萌皮膚很白,有幾分像無錫特產(chǎn)阿福娃娃。不過,除此之外她的長相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雷小雷,你今天是吃錯藥了嗎?”李萌萌的臉越發(fā)紅得厲害了。
雷小雷也不知道李萌萌為什么會臉紅,他只是說出了事實而已呀。也許,她就跟其他的女生沒什么兩樣,屬于男生們琢磨不透的生物。
“雷小雷錯就錯在沒吃藥,他是犯花癡了?!泵镒永洳欢〉夭辶艘痪?。
“犯花癡?你是說雷小雷喜歡上李萌萌了?”熊熊的嗓門很大,簡直就像有意要宣揚什么。然而,這并不是事實。
雷小雷從沒想過會喜歡李萌萌。四個人在一起就是單單純純的一個小圈子,不過是比其他的新同學(xué)更加親近一些罷了。
“去你的!”雷小雷的拳頭立刻攥了起來,“再胡說,我把你倆的臉揍成兩張大餅!”
“雷小雷,你干嘛又揮拳頭,昨天不是還讀過控火宣言嗎?你這點記性,比我熊熊還差勁兒!”熊熊也不服氣地反駁。
“是你倆惹我好嗎?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一聽到“控火宣言”四個字,雷小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在胸膛中翻騰的怒火狠狠地壓了下去,“你們少惹我,就算我讀了什么控火宣言,也架不住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雷小雷虛張聲勢地晃了晃拳頭。endprint
“我怎么可能喜歡李萌萌?笑話!”雷小雷千不該萬不該,多了這么一句嘴。
李萌萌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不過這回是因為憤怒。
表姐來家做客,用的是這橙花味兒的香水,她跟著用了一點。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卻被男孩子們陰陽怪氣地說了一通,最可氣的是雷小雷,聽聽他怎么說話的?好像本大小姐還遭他嫌棄似的!
三、紅臉的李萌萌
紅臉的李萌萌發(fā)飆了。
“你以為你是誰呀,雷小雷!你就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你以為你的那點兒破事兒我不知道呀?有一陣,你每天幫唐爺爺推糖葫蘆小車,被老師說成是熱心助人,是學(xué)雷鋒的好典型,這事兒給你掙了不少榮譽吧,你覺得自己很光彩吧?其實呢,把小車的玻璃櫥窗給砸碎了,碎玻璃也傷了唐爺爺?shù)哪_,才讓你有機會做好事兒的吧?”紅臉的李萌萌跟所有伶牙俐齒的女生沒什么區(qū)別,語速又急又快,聲調(diào)又高又尖,她的話,就像一顆顆紅色的炮彈,嗖嗖嗖發(fā)射出來,令雷小雷頭暈?zāi)垦?,沒有招架之力。
可悲的是,李萌萌說的是事實。
“你,你怎么知道的?”雷小雷的心像墜入了茫茫的虛空。
“不光我知道,唐爺爺也知道,只不過他心善不讓我說。雷小雷你制造好事的水平可不是一般的高??!”李萌萌的話像是泛著毒汁兒,讓雷小雷腦子有些發(fā)懵。
“不,我不是故意的?!毙盐蜻^來的雷小雷斷然地說。
那件事兒發(fā)生在暮色四合的時分。每天傍晚,雷小雷都要帶著阿金去散步,盡管媽媽叮囑雷小雷要記得給阿金套上狗鏈,畢竟阿金已經(jīng)長成了一只健碩的大犬,但雷小雷總是舍不得給阿金的脖子勒上一根沉甸甸的鐵鏈子。出門,離家稍稍遠一點,到了媽媽的視線無法企及的地方,雷小雷就會給它小心地解開,把鐵鏈團幾團,抱在手里。
阿金是一只溫和的金毛,它已經(jīng)由一只膽小的小狗變成了一只膽小的大狗,雷小雷相信它不會對路人做出攻擊性的行為。
那天,雷小雷買了根雞腿,自己咬一口,也撕一點肉給阿金,雷小雷一吃肉,總要分給阿金一點。媽媽說阿金是只沒用的狗,但雷小雷就是喜歡,他喜歡把手放在阿金又柔軟又溫暖的金毛里,他喜歡看阿金又黑亮又清澈的眼神,他喜歡阿金溫柔的低哼聲……媽媽不懂得沒用的阿金,對雷小雷來說,也是一種有溫度的陪伴。她總是太忙,爸爸也是。
然而就在那天,當(dāng)雷小雷把光禿禿的雞腿骨丟給阿金時,不知道打哪兒躥出來一只野狗,低吼著向阿金撞過來。阿金本能地叼住骨頭一扭頭,哪知那臟兮兮的大狗撲上來就給阿金一口。
雷小雷氣壞了,手里的狗鏈呼呼地舞了起來。
然后呢,就聽到了一陣稀里嘩啦玻璃碎掉的聲音。
唐爺爺?shù)奶呛J小車正在路邊,而他因為肚子不大舒服進了廁所。
雷小雷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帶著阿金撒腿就跑,頭也不回地跑出小巷子,拐了個彎,才喘著氣慢了下來。
后來,自己想想也不對勁,又聽說唐爺爺不小心被碎玻璃劃傷了腳,愧疚迫使他主動去幫唐爺爺推小車。偏巧,被班主任看見了,說他是熱心助人。雷小雷到了嘴邊的道歉又咽了回去,突如其來的榮譽,雷小雷覺得自己承受不起,可又舍不得丟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幫唐爺爺多干一點活,假裝玻璃并不是自己打碎的。
“誰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李萌萌刻薄地翻動著她鮮紅的嘴唇,“被我揭露出來了才狡辯一下,要是我沒看見你帶著你那只笨狗逃跑,你還指不定把這事兒藏到什么時候呢!”
“你……”雷小雷只覺得鮮血往頭上奔涌。
“李萌萌你少說兩句,你看雷小雷都紅了眼睛。小雷,記得你可是讀過了控火宣言啊,別跟女生一般見識?!泵镒踊呕诺貋泶驁A場。
“讓控火宣言見鬼去吧!”雷小雷攥緊了拳頭,狠狠地朝身邊的墻壁擂了一下,聽著它可憐巴巴地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四、黑色狗鏈
那一整天,毛猴子也好,熊熊也好,雷小雷誰也沒搭理。他們涎著臉來找他說話,可他就當(dāng)他們不存在。
放學(xué)后,雷小雷一個人咚咚咚地走回家,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媽媽在收拾阿金的狗屋。
“不準(zhǔn)動,不準(zhǔn)動阿金的東西!”雷小雷的嗓門出奇的大,黑色的狗鏈從媽媽的手里滑落下來。
“你要干什么?”雷小雷鞋也沒脫就沖過去了,把狗鏈攥在手里,橫著眼睛大聲地質(zhì)問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阿金,嫌棄它是只膽小的狗,就像嫌棄你的兒子愛哭一樣!”雷小雷攥著狗鏈的手哆嗦著,“阿金被人帶走了,正好合了你的心意對不對?你早就想把它趕走了對不對?阿金礙你什么事兒,給它喂狗食的人是我,給它洗澡的人是我,帶它出去散步的人是我……你沒有出一分力,還容不下它!”
黑色的狗鏈一直在抖。
雷小雷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誰知道,媽媽沒有尖叫,也沒有呵斥,她只是靜靜地盯著雷小雷發(fā)紅的眼睛,片刻,她用了一種溫柔得接近于哀傷的聲音說:“對不起,小雷。是我平時對你,對阿金都太苛刻,媽媽向你道歉。想哭,你就哭出來吧?!?/p>
媽媽緩緩地張開了手臂。
媽媽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繡花襯衣,袖管空蕩得讓人想起麥田里的稻草人。
雷小雷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淚像嘩啦啦的瀑布,順著臉頰滂沱而下,所有的悲傷、自責(zé)、委屈都聲勢浩大地奔涌出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老是習(xí)慣解掉阿金的狗鏈子,害它被人擄走了!我恨自己!又覺得一肚子的氣沒處發(fā),我真恨不得被人搶走的是我,而不是阿金,至少,我不會擔(dān)心自己會變成一鍋熱氣騰騰的狗肉火鍋……”
“孩子,我知道你是心疼阿金,你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眿寢屳p輕地攬著他的脖子,用手指慢慢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可是我,平時總是要求你像個男子漢,說什么男兒流血不流淚。我才是嚴(yán)苛得不像是你親媽呢。如果我能經(jīng)常陪你去散散步,阿金也許不會丟吧?!?/p>
媽媽把鼻子埋在他黑亮卻是細(xì)軟的頭發(fā)里,說話的聲音也酸了起來,“一不注意,你都長這么高了,我還真懷念你從前那愛哭又愛笑的模樣兒?!?/p>
“媽媽。”雷小雷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把頭靠在媽媽的肩上,他才發(fā)覺,媽媽的肩也單薄得可憐。
“阿金的東西我不會丟,不過,倒是想再給你抱只小狗回來。萬一阿金哪一天找回來了,小狗也能跟它做個伴兒?!眿寢尣亮瞬裂蹨I,慢吞吞地說,“萬一它回不來了,小狗也能陪陪你。小雷,人世就是這樣,有離別,也有相聚,都憑一個緣字。不管什么時候,兒子,我都希望你能順利地融入到新的環(huán)境中去?!?/p>
嗯。雷小雷點點頭。
“別擔(dān)心,媽媽。在我們班上,還有以前的老同學(xué),我們都處得不錯。前兩天,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煩躁,還專門為我制定了一份控火宣言,督促我不隨隨便便亂發(fā)脾氣??鼗鹦允抢蠲让忍岢龅模褪悄莻€像白白胖胖的瓷娃娃的女生。毛猴子,噢,不,毛俊杰你也認(rèn)識吧……”雷小雷覺得這一輩子都沒跟媽媽說過這么多話。
“你的朋友們都很好?!?/p>
“他們當(dāng)然都很好,是我的朋友嘛!”雷小雷說完這句話,驕傲地抬起頭,望著媽媽的眼睛。
在她的身后,有一方墨藍墨藍的天空,幾朵云彩擠擠挨挨地在一起。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控火宣言了嘛。雷小雷想,誰會在這么美妙的春天里生氣呢?
發(fā)稿/趙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