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玲??
在紀念柳青百年誕辰的時候,回憶我和他幾十年的交往,翻看我寫過的一些文章,思緒連綿,心情激蕩。但我覺得還有的說,有的寫,只因為疾病的困擾,精神和體力太差,所以,我就采用隨筆形式,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下一些片段,以此紀念我心中永遠懷念的柳青。寫作中,我得到柳青女兒劉可風的具體幫助,她的身體也不是很好,讓我感動,十分感謝!
從深入生活到文學創(chuàng)作
柳青生前和我交談時,凡講文學創(chuàng)作,必談深入生活。他的“三個學校”論述(即生活的學校、政治的學校、藝術的學校),享譽文學界。他說:“三個學?!睕]有畢業(yè)的期限,須終身勤懇攻讀?!拔母铩敝信煌怀稣?,把生活的學校放在第一位。柳青反駁:沒有生活如何結合實際學好政治、學好藝術。所以生活的學校居首位,是基礎。
柳青還說: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來說,深入生活,僅僅是開始,是第一步。重要的是扎根在人民之中,融入到生活之中,在生活中沉下去,體驗人民群眾的感情和心理、精神和思緒、情義和血脈、語言和默契,并且將這些融入到自己的視覺、聽覺、觸覺中,只有貫通在自己的“感覺”中,在創(chuàng)作時,筆下的人物才會活躍在你的眼前,個個有血有肉,有聲有色,栩栩如生,這時你才會感覺到生活的神奇,創(chuàng)作的奧妙。
柳青在和我交談時,凡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感覺”時,他的談興就來了。他說:有這種“感覺”和沒有這種“感覺”是大不一樣的。有這種“感覺”,就能夠把自己親身體驗到的生活精華,融入到作品之中,形成自己的血肉、個性、特色、風格。作家的創(chuàng)作傾向,也是在生活中形成的,常說“風格是整個的人”就是這個道理。要創(chuàng)作,就要深入生活、融入生活。說文學是愚人的事業(yè),就是指文學事業(yè)是一種終身的事業(yè),要勤勤懇懇搞一輩子,不能見異思遷,不能三心二意,要長期扎根在人民之中,真正融入到生活里去,才能產(chǎn)生對生活的真實“感覺”,才能對生活中的人物產(chǎn)生真情,從思想到感情和人民親密起來。沒有這種只屬于自己獨有的生活“感覺”,就不大可能寫出有特點的文學作品。
由此他談到: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他就到了米脂,但那不叫深入生活,更談不上融入生活,一直到1943年到米脂縣三鄉(xiāng)當鄉(xiāng)文書,從這時開始才算真正下農(nóng)村。這以前,雖然也常到農(nóng)村,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因為并沒有到農(nóng)村的實際工作中去,只是為寫作“搜集”資料,“觀察”生活,還不是生活漩流中的一分子,而是崖上的旁觀者。有在農(nóng)村做實際工作和沒有做實際工作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做實際工作,才能找到創(chuàng)作的活水源,找到滋養(yǎng)自己的思想和藝術的維生素,真正融入到生活中去。生活是作家的大學校,生活培養(yǎng)作家,也孕育作品。確實如柳青所說,他在三鄉(xiāng)的山溝里做一名鄉(xiāng)文書,一住就是三年,吃的是小米,點的是煤油燈,為了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沖破國民黨對陜北的封鎖,他和鄉(xiāng)村干部日夜謀劃如何貫徹減租政策,如何把積極分子動員起來,組成變工隊。經(jīng)過艱苦細致的工作,終于掀起了農(nóng)村中大生產(chǎn)自救運動。最終生產(chǎn)發(fā)展了,糧食豐收了,政權鞏固了,國民黨的封鎖政策徹底失敗了,柳青參加了這些工作的全過程。
王維玲
憶柳青
通過這一段實際工作,三鄉(xiāng)農(nóng)村中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物表現(xiàn)和變化,新舊事物的矛盾、沖突和轉化,在柳青的心里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活生生的人和事,總在他的眼前跳動,讓他難以抑制自己的創(chuàng)作沖動。于是他決定寫一部長篇小說,反映這一段刻骨銘心的難忘生活的感受,這就是后來誕生的《種谷記》。
在大連市寫出第一部長篇小說《種谷記》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日軍從東北撤出,延安迅速派出大批干部奔赴東北建立地方政權。柳青是第一批派往大連市的干部,市委派他到大連書店負責書刊的編輯、出版、印刷、發(fā)行的行政領導。柳青離開米脂縣三鄉(xiāng)時,已經(jīng)寫出了一個《種谷記》的草稿,在大連書店的工作走上正軌后,他便向市委宣傳部申請脫產(chǎn)創(chuàng)作。市委知道他是作家,對他主持大連書店的這段工作很滿意,所以在他提出請創(chuàng)作假的要求后,市委很支持,立即批準,考慮到大連書店地處市中心繁華地區(qū),環(huán)境嘈雜,不適宜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便在海邊日本人撤走后留下來的洋房中,給他選了一套兩層七間房的小洋樓,還幫他雇了一名女傭人,負責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柳青對市委的安排非常滿意,他選了一間既能當書房,又能當臥室的房間,便不分日夜,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中去。這一住就是三個月,直到長篇寫完,才走出這棟小樓。這三個月他又回到了陜北的米脂縣,回到了三鄉(xiāng),和那里的天和地,和跳動在他心頭上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他完全進入了自己的小說世界,整天伏案寫作。
當他在寫作中突然失去對人物的“感覺”時,腦海就一片空白,這時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便走出小樓,走向海邊,在波濤洶涌的海浪之中,眺望大海,吹海風,聽海嘯,讓疲憊的身心得到片刻休息。過一陣子,回到案頭,有時讀著已寫出的段落,“感覺”突然有了,思路也連貫起來,他就繼續(xù)寫下去。有時還是和稿子中的人和事接不上氣,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就到樓對面市委宣傳部長譚立的住處,和他講延安的生活,說米脂的故事。柳青講話幽默風趣,極具感染力,在延安就有“陜北契訶夫”之稱,每次譚立都懷著極大的興趣聽柳青講故事。這時柳青完全進入了陜北的生活感受中,不知哪個故事,填補了他心頭上的空白,讓他一下子打開了思路,新的構思,新的靈感,閃現(xiàn)在眼前,創(chuàng)作中的難題迎刃而解,立時心頭就涌上來一股舒暢的快感。這時他生怕這難得的“感覺”瞬間消失,便戛然停止講話,起身離去。開始譚立還不理解,后來弄清楚其中的緣由,對柳青更加敬佩。
柳青說,他在寫《創(chuàng)業(yè)史》時也常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這時他就放下筆,走出家門,從崖上走下來,蹚過滈河,在河邊路旁,在稻田場院,在農(nóng)民的炕頭上、飼養(yǎng)員的茅草房里,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抽旱煙、喝水說話,常常就在這不分彼此的親密接觸中,眼前一亮,思想豁然開朗,就好像在頭頂上開了個天窗,鮮活的人物、有聲有色的細節(jié)動作、起伏曲折的情節(jié)、活生生的場面,一起涌進了他的視野,這時他就趕緊回家,忘我地投入寫作中去。所以柳青語重心長地說: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神秘的,就是要踏踏實實地扎根于人民之中,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從做實際工作開始,這是從生活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規(guī)律。endprint
《種谷記》寫作一結束,他便到市委宣傳部報道,同志們見他一頭又長又亂的頭發(fā),滿臉胡子拉碴,就知道這三個月他是怎么過的,大家都勸他先不要上班,好好休息調(diào)整幾天。
經(jīng)組織上研究,《種谷記》由三聯(lián)書店大連分店出版。
在眾多的批評中,巴金、葉圣陶發(fā)出了
不同的聲音,讓柳青終生難忘
在上海的柳青的好友周而復,看到《種谷記》后,非常高興,便在上海組織一批作家、評論家座談。他的初衷原是希望得到好評,受到肯定,鼓勵柳青今后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但事與愿違,與會者對這部作品,否定多于肯定,贊揚的話不多,批評的話卻不少。意外的是,在一片否定的聲音中,巴金、葉圣陶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巴老說:“不要看這部書寫得不行,但他走了自己的路,將來很可能是一位有特色的作家。”葉老說:“這部書如同一列火車,每個車廂都很漂亮,就是缺個火車頭?!?/p>
柳青和王家斌
這份記錄柳青看了幾遍,他沒想到,自己傾盡心血的《種谷記》問題如此之多,批評如此之多,評價如此之低,話語那么尖銳,是不是上海的同行太苛求自己了?但他立時就否定了這種想法,自己第一次寫長篇小說,雖肯吃苦受累,但經(jīng)驗、技巧還是不行,不少意見還是說到要害之處,說明自己在深入生活、觀察生活、感受生活、再現(xiàn)生活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大家說“看不下去”、“情節(jié)沉悶”、“故事不連貫、不曲折”、“沒波瀾”……這不正指出了自己今后努力的方向嗎?這些問題如果沒有同行的指點,靠自己去摸索,不知要花多長時間,走多少彎路才能體會到?!斗N谷記》是他頭一個長篇習作,有缺點,甚至失敗都不可怕,最怕的是把缺點當優(yōu)點,對失敗不以為然。柳青的不尋常之處,就是善于多思,善于從正面反面進行深入思考,從中汲取營養(yǎng)。
第二個長篇《銅墻鐵壁》仍有
難以彌補的缺憾
柳青離開了大連,準備回陜北參加解放大西北的戰(zhàn)爭,由于戰(zhàn)事阻隔,這一長途跋涉一走就是十個月,到延安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他無法直接感受戰(zhàn)爭中的實際生活和氣氛,只好進行深入而廣泛、認真而細致的采訪。初稿寫出后,又用了近兩年的時間進行加工修改,才在1951年出版。
《銅墻鐵壁》出版后,雖然獲得好評,但柳青自己對《銅墻鐵壁》的評價始終不高。他明白,他沒有經(jīng)歷戰(zhàn)火紛飛的生活體驗,而是靠采訪收集材料寫成的,和戰(zhàn)爭的實際體驗有明顯的距離,盡管在采訪中自己用心體會戰(zhàn)爭生活,但在感受上,總是有些隔閡,這就影響創(chuàng)作的激情發(fā)揮和細節(jié)的生動豐富。所以柳青在總結《銅墻鐵壁》的創(chuàng)作時,他認為:“結構是完整的,主題明確也集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比較勻稱,不像《種谷記》,一疙瘩稠,一疙瘩稀,人物也不像《種谷記》那樣雜亂。但作品的生活氣息不濃,人物的立體感不強,尤其缺少生動的細節(jié)。所以這兩部書都不是成功的作品?!闭峭ㄟ^這兩部作品的實踐,使他認準了方向,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決心到基層中去,到生活中去。所以他在1952年就到了長安縣,開始了在皇甫村十四年艱苦難忘的生活。
永遠不要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要長期
生活在人民群眾之中,但長期深入生活也難
柳青常說:“永遠不要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特別是一個作家,如果喪失了對外部世界的感覺,他要想在自己的作品里表達人民的愿望和情緒,那簡直是不可能的?!绷?952年9月落戶長安縣擔任縣委副書記,僅七個月,到1953年4月,他就辭去了這個副書記職務,目的是為了長期住在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生活在一起,有利于他永遠保持普通人的感覺,也讓農(nóng)民永遠把他看成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
柳青在他心愛的皇甫村農(nóng)家院內(nèi)
但深入生活也難,尤其是像柳青那樣的有影響的作家,從1952年在長安縣皇甫村落戶后到1956年,四年間一篇有較大影響的作品也沒發(fā)表,界內(nèi)外人士對他的這種深入生活的方式就產(chǎn)生了懷疑,各種不同的說法也冒出來了。有的說:“長期住在一個村子里不是方向,肯定寫不出大作品。”預言他一定失敗。有的說:“有作品就拿出來,寫不出來就不要在皇甫村待下去了?!庇械膭袼匚靼伯旕v會作家,到省委宣傳部做領導工作。他的老朋友到皇甫村看望他時,轉達了省委領導對他的關心:“寫不出來就不要硬寫,也可以像其他作家那樣到處跑跑,寫點反映人民群眾火熱斗爭的小東西?!睂τ谶@些反應,柳青沒作任何解釋,他想到“社會生活千差萬別,文學作品多姿多彩,難道大家都采用相同的生活道路嗎?自己的計劃本來就是長途跋涉,不會立竿見影”。“每個人對文學藝術都有自己的理解,看法也不會相同,走的道路也不會相同,我走的道路是根據(jù)我對藝術的理解確定的,無論成功或失敗,我都要堅決走下去。如果我失敗了,說明這條路走不通,這也是我對文學的一點貢獻?!辈煌囊庖姡煌囊娊?,不僅沒有動搖他,反而堅定了他的方向,激勵他更加努力刻苦寫作。事實上當時《創(chuàng)業(yè)史》已寫出了兩稿,雖有提高和進步,但離他心中的奮斗目標,仍有距離。在寫過《種谷記》《銅墻鐵壁》這兩部長篇小說后,他想自己今后的創(chuàng)作,如果沒有獨到之處,沒有個性特色,也就沒有多少存在的價值。特別是經(jīng)過皇甫村的幾年生活體驗,使他越來越對自己過去寫的作品不滿意,他決心要在藝術上闖出一條有自己風格的新路,掌握一種新的與他所描寫的生活和人物相融合的藝術手法和藝術形式,比較好地掌握以人物為中心,解決好藝術角度問題,使《創(chuàng)業(yè)史》在整體結構上、在情節(jié)描寫上和諧舒展,內(nèi)容和形式統(tǒng)一。為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立即投入到第三稿的寫作,拚死也要越過這道他多年也沒有越過的溝坎。
1956年是他最苦的一年,也是他創(chuàng)作上最關鍵的一年。這一年,他忘記了妻子,忘記了子女,忘記了家庭,忘記了歡樂,只有創(chuàng)作的苦惱。他食不香,睡不寧,變得又黃又瘦,身體極度衰弱,長了一身黃水瘡。講起這一年,他笑著說:“那才真正是‘脫胎換骨,狼狽極了,這是我創(chuàng)作最艱苦的一年。”到了1957年,他暫時停止寫作,深入學習和研究一些中外名著和成功作品,然后進入了第三稿的寫作,終于有了轉機,走進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藝術天地,完全進入了角色。他說第一部寫得順暢,第二部、第三部就好寫了,如果第一部疙疙瘩瘩的,還如何能寫好下面的幾部。闖過了這一關,柳青開心了。從此,吃飯香了,喝茶有味兒了,人也胖了。1975年柳青給我的信里有一句這樣的話:“從1950年代到1960年代,這十年,從死亡的邊緣上掙扎過來,沒有死,我勝利了。”其中就包含了這一段難忘生活的概括。endprint
柳青在皇甫村時,曾給文學愛好者寫過一篇短文,題目叫《答習作者》,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每一部作品都是對一個作家的考驗,考驗他勞動的堅韌性。自然,也考驗他的生活基礎、文學才能和思想修養(yǎng)。這三個方面如果是不及格的,甚至只有一個方面不及格,那在他來說,就是打了一個沒有把握的仗,隨時都有放下武器的可能。我的經(jīng)驗就是自我克制,就是忍耐,就是堅持工作。不要著急,哪怕進展很慢,也不停息。只要你是有條件寫這個東西,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更不要氣餒。如果誰懷疑到自己的努力是否會有效果,如果被幾句難聽的話嚇倒趴下,說明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边@是柳青一生創(chuàng)作遵循的原則和切身的體會,如果沒有這種成敗不移、背水鏖戰(zhàn)的堅韌性,他是寫不出《創(chuàng)業(yè)史》的。
一直關心柳青健康和創(chuàng)作的閻綱先生,在柳青百年誕辰寫的紀念文章中,有一段話十分直率、精準,讓人讀了更加懷念柳青、敬佩柳青。他寫道:“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號召:‘中國革命的文學家藝術家,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必須到群眾中去,必須長期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去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階級,一切群眾,一切生動的生活形式和斗爭形式,一切文學和藝術的原始材料,然后才有可能進入創(chuàng)作的過程。柳青以驚人的、頑強的意志,義無反顧投身生活長達十四年之久,首先是做人,然后是寫作,表現(xiàn)‘新的世界、新的人物,到死留下人格魅力,留下劃時代的《創(chuàng)業(yè)史》。我們不妨作一番對照,毛主席以上所要求于文學家的哪一條柳青沒有做到?”
柳青是一位讓人尊敬的文學家,讓人懷念的文學家,他的不朽形象永在。
周揚與柳青的兩次對話
1960年第三次全國“文代會”前,中國作協(xié)召開理事會,周揚同志到會,當時《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剛剛出版,文藝界和各家媒體反映熱烈,好評如潮。周揚同志見到柳青時,懷著喜悅的心情走上前去祝賀他,對他長期生活在皇甫村,對剛剛出版的《創(chuàng)業(yè)史》給予充分肯定。柳青當時已看到第三次“文代會”周揚同志的報告未定稿,他真誠地對周揚同志說:“您在報告中對《創(chuàng)業(yè)史》講的好話太多了,《創(chuàng)業(yè)史》剛剛出版,還沒聽到更多讀者的反映,先不講這么多好不好?”周揚同志覺得柳青講得有理,回去便對講稿中有關《創(chuàng)業(yè)史》的文字做了壓縮,但在他的報告里,依然兩次提到《創(chuàng)業(yè)史》,在表揚的十四部長篇小說中,《創(chuàng)業(yè)史》的文字還是最多的一部。
過了四年,1964年初在政協(xié)例會期間,周揚同志來賓館看望作家們,在見到柳青時,他對柳青長期落戶農(nóng)村的生活方式,給予了充分肯定;對于正在暢銷的《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交談中他問柳青:莫泊桑、高爾基、魯迅都培養(yǎng)出了成名的青年作家,你心目中可有對象,準備培養(yǎng)誰?柳青對周揚說:“時代不同了,我們今天這個時代,不再是作家個人去培養(yǎng),而是火熱的建設生活和當家作主的人民培養(yǎng)。在今天,好石匠可以教出好徒弟來,但文學卻辦不到。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是很杰出的,一定會冒出來的。舊事物在客觀上是新事物的幫助者。文學藝術一樣,也是這個道理,專門去培養(yǎng),不一定是很杰出的,而且客觀上還不利于他們成長,會助長他們的優(yōu)越感、特殊化和驕傲情緒。在今天老作家的任務,一是要在深入生活上做出榜樣;二是在寫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上做出榜樣,以自己的行動和作品,影響青年作者?!敝軗P同志非常贊賞柳青的見解,不停地點頭,他建議柳青把這些想法寫成文章,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
五十年過去了,從周、柳的兩次接觸,讓我深深地感受到周揚對精品佳作的渴望和關愛,肯定和鼓勵;柳青辯證唯物的精神和從難從嚴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及他們對青年作者的殷切期望,都表現(xiàn)在二人的話語言談之中。
柳青談《紅巖》及其他
柳青雖然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但他對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特別是讀者反映強烈的作品,大多找來看看,以使自己了解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的狀況。“文化大革命”前他在看過一些長篇小說之后,不安地寫信給我:“古典之林的小說,哪有平鋪直敘的!平鋪直敘,人物站不起來,更不要說能動人了。人物是平面敘述,場景描寫肯定是靜物羅列,平鋪直敘的東西再好,也是公園里的假山,不是崇山峻嶺?!钡谧x過《林海雪原》《三家巷》《紅巖》之后,卻無比的興奮和激動。他預言《林海雪原》會是“傳世之作”,他說:“這樣題材的作品,曲波還有得寫!”他看過《三家巷》之后,對歐陽山的藝術技巧之精湛和獨到之處是很稱贊的。他說:“似這樣追求藝術技巧的作品,是十分難得的!”而對《紅巖》他講的就更多了。1961年底《紅巖》出版后,我給他寄去一本。很快,便收到他的熱情來信,信中寫道:“在讀《紅巖》,有一些想法,很感興趣,覺得這是很大的成就。這兩個同志的第一本小說,達到這樣水平,的確是令人鼓舞的。1960年你來皇甫村的時候,談到的就是這本書吧!他們采取了近代手法,這證明生活賦予作家發(fā)揮才能的基礎,可惜在一些最困難的章節(jié)里,他們沒有堅持這種手法調(diào)動和安排眾多的同場人物,顯出了低洼地帶。我想這樣要求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的人,也許是不合情理的。”柳青這里指的“低洼”地帶,是說作家在描寫人物的時候應該有一個統(tǒng)一的視角。這個視角,就是人物的眼睛。寫兩個人物以上的場面,不能時而從這個人的角度,時而又從另一個人的角度,描寫周圍的人和事,而應該自始至終在這個章節(jié)里,用一個人的眼睛去觀察看待周邊的人和事。當你在寫一句話、一個場景的時候,應該明確是誰在說,誰在看,一切都從你筆下的這個人物的視覺和直觀出發(fā),就好像你是通過他的眼睛在看這一切,通過他的嘴在說這一切,你處在他那種心情之中。這樣出現(xiàn)在你筆下的人和事,環(huán)境和事物便都有了個性,變得活生生的了。這時人物會沿著自身的規(guī)律順暢地、自然地向前發(fā)展,而作家這時也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支配作家身心的、占據(jù)作家的思想和感情的是藝術角色的本身和靈感,而不是其他。從作家筆下流出來的那一系列的人物和對話、情節(jié)和場面,都是個性化的,這樣的作品,就進入了一個獨有的、嶄新的藝術王國,藝術的感染力就完全不同了。柳青講這段話,是針對《紅巖》中徐鵬飛、毛人鳳設宴誘降許云峰一章和圍繞假釋放劉思揚的一些章節(jié)說的。柳青認為:羅、楊對小說《紅巖》的構思是十分巧妙的,自始至終從人物描寫著手,大多數(shù)章節(jié)都注意了藝術角度,只是在個別章節(jié)忽視了這個問題,形成藝術手法上不夠統(tǒng)一,出現(xiàn)了某些不夠協(xié)調(diào)一致的地方,對一部基本成功的長篇小說來說,這是很可惜的。柳青對《紅巖》有很高的評價,在肯定這部作品時,他還特別強調(diào)《紅巖》在藝術上也比當今出版的一些長篇小說強,生活充實,情節(jié)構思好,文字流暢,特別是描寫角度處理得很好。但柳青也不是一味肯定,在談到《紅巖》的不足時,他也非常認真地從人物刻畫上談了一個問題,要求我們轉告作者。這就是對劉思揚這個人物的把握和描寫。柳青認為,從作品里看,劉思揚這個人物是不真實的。柳青說,劉思揚是一個大官僚、大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他為什么參加革命,而在參加革命后,又為什么那樣地堅決,從作品里看不出有什么根據(jù)。在他被捕之前,他經(jīng)受過什么樣的考驗,他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歷程,使他背叛家庭,走上了一條與他父兄完全相反的推翻“三座大山”的革命道路,使他在被捕之后,成為一名非常堅定的革命戰(zhàn)士。存在決定意識,現(xiàn)在的描寫沒有提供足以說明符合人物的思想、心理、情緒形成與變化的內(nèi)在依據(jù)。也許在作者的心里,這個人物是有根據(jù)的,但在作品里沒有寫出來。提出這個問題,不是文人相輕,對這部作品,我是充分肯定的,但作為一個嚴肅的作家,我應當提出這個問題,如何處理好這個問題,需要研究,作者占有的生活材料很充實,也許不費什么力就能解決。但如果不解決,始終是個問題,這問題即使現(xiàn)在不提出來,遲早也會提出來的。endprint
“只寫人物的活動表現(xiàn),而不注意寫他活動表現(xiàn)的根據(jù)。這個問題在《紅巖》里其他一些人物的身上也存在,不過不像劉思揚那么突出,而且其他人物也不像劉思揚這個人物那么敏感。關于這個問題,我考慮得比較多,意見比較肯定,請你們和作者認真研究。”對柳青的這些看法,后來在他來京時,我向他做了解釋。我告訴他,羅、楊之所以這么寫,意在說明,劉思揚與獄中那些有著豐富斗爭經(jīng)驗的老黨員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他還年輕,還幼稚,還不成熟,假釋劉思揚以后,劉思揚急于和黨接上關系,險些上特務的當?shù)惹楣?jié),這在稍有地下斗爭經(jīng)驗的黨員身上是不會發(fā)生的,但在劉思揚的身上發(fā)生了,說明劉思揚還需要在斗爭中不斷磨練提高,不斷地總結經(jīng)驗教訓,才能走向成熟。聽了我們的介紹,柳青表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興奮。
柳青對《紅巖》的評價和意見,我是十分重視的。很快,我就給羅、楊寫去了一封信,把這一切詳細地告訴了他們。后來,他們在武漢相遇,柳青高興地祝賀他們,同時也十分坦率地把他的這些看法和羅、楊二人進行了交流。他們作了長時間的交談,雙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1964年羅廣斌、楊益言來京見到我時,還談起這次會面。羅、楊很有感觸地說:“在我們接觸的作家中,柳青給我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他不僅藝術上造詣很深,而且理論水平也很高。他和我們的談話,很深刻,有見解,對我們的啟發(fā)幫助很大?!?/p>
一次柳青和我談起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聯(lián)系他看過的一些作品,深有感觸地對我說:粗糙凌亂的構思,冗繁的內(nèi)容和平鋪直敘的描寫,刻畫不講究角度,場景描寫不通過人物的眼睛,而是客觀羅列,意義不大的人物過多,增加了許多不必要的細節(jié),讀這樣的作品,不是一種美的享受、心靈的共鳴,而是一種沉重的負擔,讓人感到厭倦……你們不要出版這樣的作品,出版這樣的作品,不僅有損出版社的聲譽,也把讀者的胃口搞壞了……
他在和我的另一次談話中還講到:“文學源于生活,重要的在于藝術實踐,而完成藝術實踐的是技巧。為什么有些作品讀起來讓人感到輕飄飄的?原因就是不是源于生活。虛構、編造的東西,從來都是沒有生命力的。文學這個東西,是弄不得假的。好比一個驢子馱得動的東西,就不要用大騾子、大馬來馱;同樣,是個驢子,也不要把它寫成個起重機?!痹从谏?,不斷實踐,講究技巧,以質(zhì)取勝。這雖是柳青五十年前說的話,然而卻實實在在地道出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和出版的真諦!
柳青與劉紹棠和浩然
1951年柳青在完成《銅墻鐵壁》的當天下午,就到剛剛創(chuàng)辦問世的《中國青年報》上班,擔任報社的編委、副刊部主任。他雖然在《中國青年報》僅工作了一年多的時間,但他盡心盡責,特別是對青年人的來稿,十分關注。劉紹棠的短篇小說《紅花》,就是柳青從大量來稿中發(fā)現(xiàn)的,他一口氣讀完,立即被這篇有著清新濃郁的生活氣息的小說感染。他熱情地推出,親自撰寫編者按:“這篇稿子的作者,是一個十六歲的青年團員。雖是一篇習作,但寫得相當動人。希望作者繼續(xù)努力,寫出更好的作品來。”劉紹棠一直不忘柳青的鼓勵。粉碎“四人幫”后,柳青來京看病期間,劉紹棠專程趕來看望柳青。二人進行了長時間的交談。柳青知道劉紹棠長期扎根在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生活在一起,堅定地走自己的路,還寫出了一部長篇手稿。臨別,柳青柱著拐杖,送劉紹棠到樓下的大樓門口,語重心長地對劉說:一定要把長篇寫好,一個作家一輩子能寫一部為人民認可的長篇,就很了不起,不要著急出版,自己滿意了,再拿出去出版。
“文革”前,柳青看過浩然的長篇小說《艷陽天》和短篇小說集《彩霞集》之后,滿懷好感地對我說:“浩然對農(nóng)村的生活,有很豐富的積累,從他現(xiàn)在的年齡來說,這是很難得的。他的文筆也好,不僅生動流暢,而且有生活色彩,有思想深度。文學的技巧,主要從生活中來,所以叫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的手法,都是作家在研究生活之后,在如何表現(xiàn)生活時,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種手法不僅打著生活的烙印,也深深地打著作家個性的烙印。他認為浩然有很高的文學天賦,這不是每一個青年作家都具有的,是一位很有前途的青年作家。如果有名師再指點一下,他會寫出更好的作品。他對浩然抱有希望,甚有好感。我把柳青的這些話告訴了浩然,浩然很興奮,表示一定要登門拜訪柳青。后來,可風告訴我:“他們終于在‘文革期間見面了。父親到北京看病,浩然不止一次去他的住處看望和交談。一次是1972年,我在場;一次是父親從北京回來告訴我的。1972年那次,浩然很興奮地對我說:‘我看《創(chuàng)業(yè)史》,就怕看完?!绷鄬η嗄曜髡咭恢奔挠韬艽蟮南M瑫r他對青年作者要求也很嚴,從不說過頭話。他說過這樣的話:“最糟糕的是,對于一些有才華、有前途的年輕人,采取庸俗的吹捧態(tài)度,吹捧入世未深的年輕人。如果不是延緩他們的進步,就是扼殺他們的前途?!彼牡貙η嗄曜髡哒f:“成名和成功不完全是一回事,成名不一定成功,成功一定成名?,F(xiàn)在成名極容易,只要寫出幾篇像樣的東西,雜志很多,印刷方便,一下就成名了。然而對藝術來說,名并沒有多大的好處,老老實實下苦功,這才是藝術規(guī)律?!薄拔膶W作品要強烈,像酒精一樣,而不能摻進去大量的水。”談到作家的修養(yǎng)時,他說:“一個作家沒做到,就別說;做到了,也就不用再說了。作家需要的是作品,而不是豪言壯語!”這些話都是柳青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講得多好!
柳青性格上純真可愛的一面
柳青一直低調(diào)做人,三次“文代會”陜西代表團回到西安,省委書記為他們接風,在和柳青握手時,省委書記高興地說:“你現(xiàn)在是全國著名作家了!”柳青立時就說:“可不要這么說,你只說我是作家就行了?!绷嘧鍪裁词聝憾际呛苷J真的,事先考慮來考慮去,想好后才辦。這是他處事待人上的特點。但也有考慮不周、簡單從事的時候,常常在這些問題上,反映了他性格上純真可愛的一面。1961年《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出版后,柳青只贈送了二十余部,我覺得送的人太少了。在他來京開政協(xié)會議時,我便向他提出:“文學界的很多朋友都很關心這部書的出版,特別是與你很熟的朋友,不送不好?!?/p>
聽了我的話,柳青睜大了眼睛,問我:“主動送去好嗎?人家高興,不討厭嗎?”我說:“你也不是沒有選擇地送,送那些關心你、熟悉你的朋友,只會高興,怎會討厭?”柳青接受了我的建議,擴大了贈書名單,但在贈書時他不簽名,常常對方還以為是出版社贈送的。我問他:“為什么不簽名?”他笑了,說道:“寫上請某某同志指正!這實際是一句客套話,通知人家,我已經(jīng)出書了?!闭虼耍桶徒鹜镜臅矝]簽名。開會時,巴老拿來讓柳青簽字。這件事讓柳青非常不安,覺得很對不起巴金同志。這種不安的心情,在給我的信中流露了:“給巴金同志送的書未寫名字,人家又叫我寫,顯得不尊敬長輩。一個人常有這樣的情況,在重大問題上,總是謹謹慎慎,而在日常的瑣事上,特別是在事務性強的程序性的事情上,有時并不那么細心,應引起注意?!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