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重

殷健靈??

受訪人：陳曦陽技術(shù)員1958年出生

“那個四合院，仿佛一座城池”

四歲的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前杠上，一路向西。冷風(fēng)吹得我睜不開眼，只覺得臉頰微微刺痛，耳畔風(fēng)聲颯颯。我從沒見過眼前這樣的景象，茫茫黃土，綿延無盡頭，西邊的天空被落日映得通紅，金色的圓盤正一點一點跌入地平線……

近了！下了一個緩坡，終于看到一座方城，四座高高的崗樓矗立在遠(yuǎn)處，映襯著殘陽如血的天。這便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位于甘肅蘭州八里窯的監(jiān)獄醫(yī)院。爸爸的自行車像船，乘風(fēng)破浪，呼嘯而過，倏地，鉆進了“城門”。我咯咯地笑起來。穿過過街樓，就是監(jiān)獄醫(yī)院的院子，長條形的四合院構(gòu)造，青磚土坯，方磚平鋪的屋頂，正對大門的，便是西藥房，旁邊是中藥房、爸爸的宿舍，再邊上是化驗室，門衛(wèi)室旁緊鄰著廚房。

那一天的天色、風(fēng)聲以及院子的模樣，一直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記憶里，至今沒有褪色。那座四合院，在四歲的我眼里，宏闊得仿佛一座城池。

爸爸把我領(lǐng)進他的宿舍，小小的一間，陳設(shè)簡單，一床一柜一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中藥味，辛涼中帶著一點點的清甜。爸爸把我領(lǐng)到床邊，說是床，其實是一塊門板，上面鋪了褥子。爸爸把我抱到床沿上坐下，我順勢一撐，右手不小心觸到一個又涼又硬的東西，回頭一看，竟是一只死人的骷髏頭！年幼的我雖不知那東西究竟為何物，但也本能地感到害怕。見我將哭未哭，爸爸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搖搖頭，將那骷髏頭塞到床底下去了。

天光正從窗戶里一點一點暗下去，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窗戶比上海的家里寬大得多，幾乎占了整面墻。上海家里的窗戶又小又高，以我的個子，總是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墒沁@里的窗戶不同，我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面的風(fēng)景，我從來沒有看得這么遠(yuǎn)。

那是1962年的初夏。我將在這里和爸爸共度半年，那也是我們父子倆一生中唯一共處的半年?？墒沁@短暫的半年，對于我的意義卻長得如同一生。

“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共處時光”

上世紀(jì)50年代，年僅十八歲的爸爸從上海衛(wèi)校藥劑專業(yè)畢業(yè)，響應(yīng)國家號召，去了大西北，被分配在某設(shè)計院做隊醫(yī)。年輕的他青春叛逆，調(diào)皮搗蛋，火氣大，喜歡直言，一不小心，因言獲罪，被送去了勞動教養(yǎng)。我媽媽師范畢業(yè)后也從上海去了大西北，在蘭州的一個小學(xué)做老師。他倆怎么認(rèn)識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是在蘭州結(jié)的婚，家里有一個小矮凳，上面寫著某某送的結(jié)婚禮物，那大約是在1957年。婚后不久，爸爸就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媽媽回上海生下了我，從此再也沒有回蘭州。之后，爸爸勞教刑滿，留在監(jiān)獄藥房里當(dāng)了藥劑師，也沒有再回到上海。

我四歲時，爸爸說想我了，托同事把我從上海帶去身邊。他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和我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順手?jǐn)]了一下我的后腦勺。

爸爸看到我，很興奮。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帶我去中藥房管理員老王那里吃早飯。老王的屋子和爸爸不同，進門處多出一個土灶，里面才是老王睡覺的地方。見了我，老王取出一個缽斗，舀出一勺蜂蜜擱在粗瓷碗里，又拿出一只冒白氣的白饅頭，掰了一小塊，在蜂蜜里蘸一下，塞到我嘴里。我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白饅頭！

旁邊的化驗室里，住著一個年輕人，我叫他化驗室叔叔。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他在洗衣服，手被搓板上的木刺扎了一下，流了血。于是，他干脆不洗了，對正在一邊玩耍的我說：“走，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后來知道，他那天剛和女朋友吵了架，心情不好。

化驗室叔叔背著一臺手風(fēng)琴，牽著我的手出了四合院的門，上了坡。滿目荒涼，路邊溝渠橫亙，長長的綿延不絕的毛竹做的渡槽，把山上的水引過來。他指著溝渠的另一邊，說：“我們?nèi)γ妫抢锖猛??！?/p>

我望了一眼深深的溝渠，猶豫著：“要繞路，太遠(yuǎn)了！”

他搖搖頭，牽緊了我的手。

我跟著他走了。走了很久，黃土的顏色漸漸退去，眼前出現(xiàn)了大片不可思議的鮮嫩欲滴的蒼綠。很多年后，我憑著記憶在《中國名勝詞典》上查到了那個地方，那個地方也許叫做鹽鍋峽，是一座以發(fā)電為主，兼顧灌溉的大型水力發(fā)電站。我記憶里的峽谷，兩邊綠樹參天，谷底白水嘩嘩奔流，峽谷中間架設(shè)著簡易長廊，還蹲臥著三兩尊菩薩，水從高處下來，飛濺在菩薩身上，噴灑到我的臉上身上……實驗室叔叔微笑著卸下肩上的手風(fēng)琴，邊走邊拉，我在后面看著他拉琴的背影，心里涌起做夢的感覺，他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而聳動的肩膀和舒展的兩臂，多像一只在空中拍動翅膀的大鳥！

我拿出爸爸給我的零食來吃——從一只臉盆大的葵花盤里剝下的葵花籽，爸爸每天從屋頂上拿下來，剝下一把裝在我的口袋里，然后，又將葵花盤扔回屋頂。第二天，照舊拿下來給我繼續(xù)吃。

我還記得四合院門口的山坡。

那黃土坡上有一株茂盛的孤獨的花紅樹，夏天，樹上結(jié)滿了海棠果。有一天刮大風(fēng)，海棠果掉了一地，很多人去撿拾。我也從人縫里擠進去，兩個大人嫌棄地推推我，說：“小孩子，別湊熱鬧，叔叔幫你撿?！闭f著，就往我懷里塞了幾個。我一看，是被人用腳踩過的爛果子。我捧著爛果子趴在坡上，看那些大人熱火朝天地?fù)熘油弊永锓?，心里氣鼓鼓的?/p>

還有一次，爸爸帶我進蘭州城。我倆一大早起了床，坐上低欄板的卡車，爸爸說：“風(fēng)大，蹲下來?！蔽夜怨缘囟紫?，視線剛好與汽車欄板平行。進了蘭州市區(qū)，我發(fā)現(xiàn)這里遠(yuǎn)不及上海熱鬧。我們?nèi)チ宋迦焦珗@，半路經(jīng)過一個里面矗立著四大金剛的大殿，我懼怕猙獰的金剛，不敢走。以后每次去，我都哭得要死要活，非得兩個大人把我提溜著繞過去才行。我們還去逛商店，走進去，里面有一個很大很高的玻璃柜臺，柜臺上堆著一堆鞋子。爸爸在里面挑了一雙給我，帆布面，橡膠底?？晌掖┎幌?，就用鞋拔，好不容易穿進去了，第二個腳趾頭卻不得不頂在那里。我說：“小?！笨砂职诌€是買了。那里只有這一雙小鞋子。我穿著小鞋子回家，心里又高興，又不高興，就好像蜜糖里面摻了一顆鹽?？上?，那雙新鞋子沒穿多久，我的小腳就再也塞不進去了。endprint

殷健靈

生命之重

和爸爸共處的半年，疏闊、悠長、單調(diào)卻又豐富。它們是一個又一個斷續(xù)的片段，閃回在我的記憶里。幼年的日子我多半過得模模糊糊，只有這段記憶特別深刻和真切。大概是老天眷顧我，因為那是我和爸爸一生中唯一的短暫的共處時光。

“我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和別人不同。”

三年后，我聽到了爸爸去世的消息。

那天傍晚，我正在外面玩。從弄堂里風(fēng)一樣跑出來，經(jīng)過成都路北京路口，沖上馬路牙子，路過一爿叫做“萬德昌”的煙紙店。老板娘“咿呀”叫了一聲，從里面沖出來，張開雙臂攔住我，操著一口北方話，說：“甭瘋了，快回去，你爸爸死了！”

我掉過頭反罵她：“你爸才死了呢！”

小時候，誰家雙親不全，是個軟肋。人家說你家雙親不全，馬上懵掉。我氣呼呼地回到家，見了媽媽就問：“我爸爸死了嗎？”媽媽不作聲，不由分說把我領(lǐng)到三層閣。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嚎啕大哭。我這才確認(rèn)，我爸爸真的死了。那一刻，我有一種電擊全身的感覺，好像有萬千只螞蟻爬過，忽而，又被掏空了一般，出了一身冷汗。

就是在那天，媽媽接到了我爸爸去世的電報。

他是吃安眠藥自殺的。我爸爸的死，媽媽也許有責(zé)任，早前，兩人的感情有了裂縫。媽媽在上海沒有正式工作，做代課老師，收入不穩(wěn)定，爸爸也沒有錢寄回。一個男人不能養(yǎng)家，媽媽怨言很多，兩人通信話語間時有不愉快。當(dāng)然，這只是我事后的猜想，爸爸自殺的具體原因我不知道。而最主要的原因，他犯了“嚴(yán)重錯誤”。他有胃病，私自挪用了藥房里的阿托品，藥房盤點時發(fā)現(xiàn)藥少了，查出是被我爸爸用了。他被扣上的是貪污的罪名。后來，當(dāng)我長大成人，我無數(shù)次設(shè)身處地地想像我爸爸當(dāng)時的心境：要讓一個男人走上自殺的絕路，談何容易？在單位里名譽掃地，在家盡不到責(zé)任，得不到理解和支持，他定是處處碰壁，萬念俱灰，才選擇了徹底的放棄。

爸爸就連死也不得其所，屬于“畏罪自殺”，同事們把他悄悄安葬了。至于葬在哪里，我媽媽和我都不知道，也沒有去尋找過。媽媽說：“不要再去蘭州，也不要把骨灰拿回來?！贝撕?，我和媽媽真的再也沒有去過蘭州。我弟弟去過，但沒有找到爸爸的墓地，我也不知道那所監(jiān)獄還在不在那個叫做八里窯的地方。

爸爸沒有了，我很難說清自己的感覺。對于我，他是一個遙遠(yuǎn)的存在，是一些動作和表情：他給我拍照，他讓我自己玩，他從木頭蒸籠里面拿了一只三角糖包遞給我吃……我說不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甚至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只記得，在那半年時間里，爸爸沒有罵過我，多半和顏悅色，只有一次，他對我厲聲說了話。那次，我得了眼疾，早晨起來，眼睛被眼屎糊住了，睜不開。爸爸用熱水給我洗臉，一邊洗，一邊說：“哭！哭什么哭！”洗了臉，熱水將眼屎溶化了，我睜開了眼，就不哭了。

然而，從煙紙店老板娘跟我說的那句話開始，在我心里“爸爸”這兩個字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重重的石頭。我覺得我的童年變了，之前無憂無慮，之后卻深刻地明白了一個事實：我沒有爸爸了，我和別人不同了。

“我時常想起留下美好印象的臨時繼父”

之后不久，媽媽帶著我，抱著弟弟，去外灘市政府后門討要工作。不知道去了多少次，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沒有人理睬我們。再后來，我妹妹出生了。妹妹是遺腹子，爸爸去世時，妹妹就在我媽媽肚子里了。

家里有了三個小孩，之前，我懵懵懂懂，但從那時起，我知道什么叫做“過日子”了。我們和外公住在一起，我聽見外公對媽媽說：“你們不用買菜，菜吃我的，米你們自己買?！?/p>

在我上小學(xué)前，我媽媽改嫁了，她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必須找個依靠。她嫁的是個浙江湖州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一個手藝很好的木匠。我去鄉(xiāng)下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婚宴上有很多好吃的菜，印象最深的就是炒豬肝。之后，媽媽帶著我在上海單住，繼父把弟弟和妹妹帶去了浙江湖州鄉(xiāng)下?lián)狃B(yǎng)。名義上，是把弟弟妹妹過繼給了繼父，這樣，他們在鄉(xiāng)下可以吃到口糧，也就減輕了媽媽的負(fù)擔(dān)。

一年級上半學(xué)期結(jié)束，我拿到了學(xué)生手冊，上面語數(shù)外的分?jǐn)?shù)是“良優(yōu)良”，媽媽拿著我的學(xué)生手冊，帶我去了通北路一個老頭家，那老頭是我繼父的繼父。老頭看了一眼學(xué)生手冊，摸摸我的頭，說，“蠻好。我出錢，你去鄉(xiāng)下過暑假，和你弟弟妹妹團聚?！?/p>

那個暑假在回憶里很美好。我獨自一人從十六鋪碼頭坐船到了湖州升山，再坐上一只帶篷的小船，花了一整天才到達(dá)那個叫做西山小隊的地方。繼父帶著弟弟和妹妹來迎我。他是個英俊、魁梧的男人，方臉，寬肩，力大而壯實。收糧時，我見他挑了兩大籮筐谷子，走得平平穩(wěn)穩(wěn)，佩服得不得了。太陽將要落山時，谷子堆成了一個個小山，收好了谷物，蓋印員拿來“印把子”——石灰印，將每個谷堆上都蓋上了印。谷場上，屬繼父挑的谷子最多。

一眨眼，弟弟妹妹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齡，我媽媽把弟弟妹妹從鄉(xiāng)下領(lǐng)了出來，不久，就和那個男人離了婚。從此以后，我媽媽再也沒有改嫁過。我成年以后，還時常想起那位留給我美好印象的臨時繼父，一直想去找他，可惜找不到了。問我媽媽地址，她也不告訴我。

離婚后，媽媽去了生產(chǎn)組工作，一個月不到二十塊錢工資，家里三個小孩每人可以拿到九元錢民政補助。里弄小組長時常要來查看我們的生活，飯菜若吃得好，救濟金就會被取消。我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是為生計發(fā)愁。當(dāng)年媽媽嫁給繼父，也是為了生計。我雖不過十歲，但也開始學(xué)著幫媽媽盤算起了生計的事。我成了一個有心事的人，時常會想到以后怎么辦，我盼望著長大，長到能賺錢的年紀(jì)。

外公·三毛·阿司匹林

在我的成長期，外公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我受他的影響最大。外公這個人，品德好，胸襟大，待人處事不卑不亢。他開著一爿叫做“德泰昌”的雜貨店，借以維持生計。我小時候常幫外公看店，外公有痔瘡，每天早晨必坐馬桶大解，大解時腿上必放一個裝鈔票的抽屜。四五歲的我則坐在柜臺后面的高腳凳上，招呼來買東西的人。來的都是鄰居熟人，對面浦東人家囡囡的阿娘，總是來買兩包飛馬牌香煙，外加一盒自來火，飛馬牌香煙兩毛八分一包，自來火兩分一盒，加起來五毛八。她給我六毛錢，外公坐在馬桶上用寧波話問我，“找多少？”我說：“找兩分?！蔽业乃阈g(shù)就是這么練出來的。endprint

外公還常讓我出門換單票，店里沒零錢了，外公給我整張的十塊錢，折好，捏在手心里?！澳蠛?！”外公說。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出了店門，路口是“新長發(fā)”栗子店，穿過馬路就是人民銀行。銀行的柜臺很高，我舉起手里的錢，朝著里面的工作人員喊：“換單票！”里面的人就笑嘻嘻地把單票換好，卷好，塞到我手心，說：“捏好！”出了銀行的門我立馬就奔，奔到家，妥妥帖帖地交給外公。

外公是信佛的，家里供了一尊很大的地藏王菩薩?！拔母铩逼扑呐f，他打電話給龍華寺，說要把家里的地藏王菩薩寄放到寺廟里，免得被人砸碎。寺廟里說，送來可以的，但以后不能拿回去。外公說好的，就和舅舅兩個人一起把地藏王菩薩送去了。送去那天，他們用白被單把菩薩包好，放在門口。我早上起來，被眼前的東西嚇了一大跳——那菩薩足有一個人的坐高，蒙著塊白布，著實瘆人。外公的地藏王菩薩至今供在龍華寺。時隔很多年，我偶然去龍華寺玩，認(rèn)出了那尊地藏王菩薩，木胎鎏金的，和我家的一模一樣。我當(dāng)時想，等以后，帶外公去看看那尊菩薩?？珊髞?，當(dāng)我準(zhǔn)備帶外公去時，他已經(jīng)衰老得不能坐車了。這成了我的終生遺憾。

外公私底下有些錢，但他沒有接濟媽媽。我沒有問過個中緣由，也不想探究。我工作后，有一次回上海探親，在灶間里洗著腳，坐在旁邊的外公對我說，“你媽媽問我借了三十塊錢，給你弟弟妹妹買衣服，到現(xiàn)在不肯還。”我說：“沒關(guān)系，我還。”外公去世那一年，我剛談戀愛，帶了女朋友回家，給外公看。他笑著說：“好！好！”我和女朋友待在閣樓上，他“的篤的篤”爬著小扶梯上來，手里捏了二十元錢。他只爬了一半，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把錢放在樓板上，說：“陽陽，這是給你的彩禮，以后你結(jié)婚，我也不知道在不在呢?！本驮谀且荒辏夤ナ懒恕，F(xiàn)在回想起來，盡管我的童年如今看來很艱難，但我自己卻沒有什么遺憾，這是我的命運。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機會好好地回報外公。

有意思的是，旁人看我的童年灰白坎坷，照我當(dāng)時小孩子的心情看來，卻是五色斑斕、充滿生趣的。哪怕對于“文革”的記憶，也充滿了游戲色彩。

1966年，“文革”開始了。三年級開學(xué)，到了學(xué)校，老師說，“回去吧，停課鬧革命了。”然后我們就回去了。整日無所事事，在外閑逛。時常就見馬路邊上忽然擁了一堆人，中間有個人在激動地演說，然后散發(fā)油印傳單。我也擠進去搶傳單，搶到了，卻看不懂，但還是小心折好，藏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時不時拿出來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比誰藏的傳單多。還有就是“破四舊”，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到處都有熱鬧看。我家對面的683號，家里的老太太藏著一口壽材。“破四舊”的來了，將那棺材板從樓上扔下來，點火燒了。老太太的壽材燒了，卻沒有影響她的壽數(shù)，她后來又活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工作后回去，她還活著。

老太太家從前開染坊，家里有很多孩子，大毛二毛三毛四毛。我印象最深的是三毛，他反應(yīng)總比旁人慢一拍，但人很規(guī)矩，待人誠懇。他自己年紀(jì)蠻大了，還管我媽媽叫姐。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他“學(xué)雷鋒”，戴條紅領(lǐng)巾，走街串巷，對人笑臉相迎。三毛手很巧，用硬紙板做小汽車，貼上蠟光紙，送給我玩。他送我好幾輛“車”，消防車、吊車、卡車。他只上過一年學(xué)，讀不上去了。他跟我說：“我小毛頭的時候，我爸爸抱我，甩啊甩，用力太大，不小心把我摔在地上，腦袋磕壞了，害我變傻瓜了?！焙髞?，我工作了，三毛還沒工作。好些年后，我回去探親，三毛來我家，對我媽媽說：“阿芳姐，我上班了，在服務(wù)站扎拖把。以后你們家的拖把我來扎哦?！蔽覌寢尪核f：“上班了，你有錢了，請客吃飯?！彼麚u搖頭，說：“錢我都給阿姆了，沒有錢請客的?！?/p>

還有一個叫“阿司匹林”的。他是大學(xué)生，失戀受了刺激，便退了學(xué)。阿司匹林戴眼鏡，冬天穿著邋遢的藍(lán)色列寧裝，拖著破皮鞋，手拿一只搪瓷茶缸，在成都路北京路口閑逛。他的茶缸里時常裝著從水果店果皮籃里撿來的蘋果皮，他抓一條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小孩子欺負(fù)他，遠(yuǎn)遠(yuǎn)地喊：“阿司匹林！”緊攆在他身后，拍他一下，逃走。我有時也跟在那些使壞的隊伍里。

在家里，我算不得一個好哥哥。早上讓弟弟掃地，沒掃干凈，上去一個“毛栗子”。不過弟弟還是依賴我，在外面給人打了，回來告狀，我問誰打的，若是覺得打得過，就很神氣地一揮手，走！若是打不過，我就不作聲。不過，欺負(fù)我弟弟的，我一般都打得過，年齡肯定比我小得多。

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我也調(diào)皮搗蛋。我家樓下隔壁是菜場，門口有個魚攤，天熱，蒼蠅特別多。有一個中學(xué)生，他爸爸是菜場的職工，住在菜場閣樓上，他教我“吃蒼蠅”。他說我吃給你看啊，我見他快速地把蒼蠅往嘴里放，目瞪口呆?？晌液髞戆l(fā)現(xiàn)，他是虛晃一槍，身后扔了一堆死蒼蠅。于是，我學(xué)了這一招去騙人，有個比我小一歲的鄰居男孩叫張亮，我在他面前表演吃蒼蠅，他也學(xué)我的樣子吃。晚上，他媽媽來找我媽媽告狀，你家囡囡教我家張亮吃蒼蠅，他吃了拉肚子，進醫(yī)院了。我媽媽氣得打了我一頓，可后來卻說，“張亮這孩子這么傻，怎么還真的吃下去了！”

上世紀(jì)60年代到70年代，是我童年和少年的黃金時代。正是這些零零碎碎、平淡而有生趣的畫面，構(gòu)成了我那沒心沒肺、時而陰雨時而艷陽的成長年月。

“媽媽不如意，她沒有能力照顧我們”

我小時候最不喜歡待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媽媽的人生不如意，生活壓力大，使得她沒有心情、也沒有能力給予我們?nèi)齻€孩子足夠的關(guān)愛和保障。我總盼著媽媽去上班，她不在家，我才覺得放松；她在家，總是板著臉，讓我感到壓抑。但我無法選擇，只有逃避，幼年時跑去馬路上瘋玩，上了中學(xué)后，吃完飯，就去同學(xué)家。弟弟說，我們的吃虧在于沒有爸爸，家里沒有一個有能力的男人點撥和指導(dǎo)我們。是的，我和弟弟都沒有一個有力量的男人作榜樣。媽媽對我們的疏于關(guān)心，我當(dāng)初不能原諒，甚至怨恨她。初中畢業(yè)選擇去外地工作，也是為了擺脫這個家。過了很多年，當(dāng)我自己也做了父親，我才諒解了媽媽。我想她內(nèi)心是愛我們的。

我離家去外地那天，是1976年5月24日。早晨六點多的火車，我四點多就起床了，吃驚地看見媽媽已經(jīng)擺了一桌子菜，都是她前一天從益民食品四廠食堂里買來的熟菜。她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以后，沒人幫你過，你要自己過了?！蔽見A了一塊炸豬排，放到嘴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要走了，弟弟和妹妹都還睡著。媽媽把妹妹叫醒，說：“哥哥要出門了，和他說再見。”妹妹睡眼惺忪地說了聲“哥哥再見”，又躺下睡了。那天，外公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送我去火車站。外公很開心，我工作了，能為家里減輕負(fù)擔(dān)了，他看到希望了。endprint

那一年我十八歲，中學(xué)剛剛畢業(yè)。我從來沒有出過門，火車緩緩駛離了上海北站，我對自己說：“以后一個人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作者札記

當(dāng)我們無法挑揀自己的命運

陳曦陽童年時所處的荒唐年代，也許不復(fù)再來。正因荒唐，很多人的命運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會有種種意想不到，更有無可理喻的絕境。在那個年代，年輕氣盛的父親會因說錯話而失去自由，亦會上演妻離子散的人間悲劇。

陳曦陽講述自己的故事時，說得最多的是兩個字是：命運。他用宿命來說服自己與人生和解。

在與父親短暫相處半年之后，他再也沒有提過“去看爸爸”。因為他很小就知道，再見爸爸“不現(xiàn)實”。在家里，關(guān)于爸爸的話題亦成為媽媽和三個兄妹的禁區(qū)?；乇埽馕吨鵁o法面對，也意味著自我保護——微小的人力在無法改變的殘忍現(xiàn)實面前，猶如小動物面對力量懸殊的猛獸，“逃脫”要比“對峙”明智得多。

但媽媽從沒有說過爸爸的壞話，即便他“畏罪自殺”，也沒有影響他在孩子心目中的高大。陳曦陽同樣以“因果說”為爸爸的命運多舛尋求解釋，“我爺爺是民國時期法院的書記員，接受了賄賂，用小皮箱裝回家分黃金。他做了壞事，我們失去爸爸，是報應(yīng)?！卑职秩ナ篮?，爺爺家沒有關(guān)心過他們?！拔抑灰娺^爺爺一次。他和阿孃（奶奶）離婚了，住在南昌路小平房里，擺了個小攤，見到我，給我吃了一只炒米花糖球?！薄拔野职秩ナ篮?，孃孃經(jīng)常來店堂門口看看我，看看，就走了。我看見了，告訴我媽媽，媽媽就說，來做啥呢？他們沒有能力幫我們。”爺爺家在“文革”中也遭受了沖擊。

陳曦陽自嘲說，“和普通孩子相比，我的童年比較‘精彩?！彼恼Z調(diào)始終平和，臉上含著笑意，“命運攤上了你，無可逃脫，你不能挑揀你的命運。所以后來我研究《易經(jīng)》，消除心里的怨氣。小時候怨過命運，現(xiàn)在覺得沒啥了?？墒俏覌寢尩浆F(xiàn)在還有怨氣，她沒有覺悟?！?/p>

年過半百的陳曦陽，看上去仍像一個陽光大男孩。他走過了灰暗斑駁的童年期，在人生中途選擇轉(zhuǎn)過身，采取主動的姿態(tài)，與過往和解。無論他選擇的是何種方式，都不失為一種美好的結(jié)果。

而我在想，成長和人生都是迷途，必有一歸。人永遠(yuǎn)都無法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一切都是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zhǔn)備。而在經(jīng)歷了之后，再不需要回過頭去抱怨身后的種種不堪，只要聽著遠(yuǎn)方的呼喚，向前走。

米蘭·昆德拉說：“如果永恒輪回是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那么我們的生活，在這一背景下，卻可在其整個的燦爛輕盈之中得以展現(xiàn)?！?/p>

談話終結(jié)時，陳曦陽在逆光的沙發(fā)那邊笑容燦爛地說：“我對現(xiàn)在的自己很滿意，盡管曾經(jīng)失去機會，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