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晨??
人到晚年,有許多時間會在重溫舊聞往事中杳無聲息地度過。想起與錢鍾書先生曾經(jīng)有過的交往點滴,如今仍不勝神往,特別是在“文革”期間的幾次相遇似乎還留下了一點歷史的印痕。這里借用錢先生大作《也是集》的書名“也是”說點舊事。
那正是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剛剛興起不久,天天都會耳聞目睹許多恐怖而又荒誕的事,打砸搶抄(家),揪斗“壞人”,商店被改名,有些人連自己的名字也滿懷豪情地改成紅色的“衛(wèi)東”、“衛(wèi)青”、“衛(wèi)彪”等等。
那時我雖在西郊上班,家卻住在東城地壇北側(cè)。八月初的一個星期日,我與妻商量平日在機關(guān)里不知外面情況,這會兒就近去王府井看看社會上有什么動靜,只是有點好奇想見識見識。到了八面槽附近已近中午,看見往日有名的餐館“萃華樓”牌子已被摘掉,因為所有大飯館都被看作是資產(chǎn)階級享樂的罪惡淵藪,如今門口掛著一個小牌子被改名為“工農(nóng)食堂”。我想我們低工資,平時囊中羞澀,如今雖非工農(nóng)大概也可以進去享受一下了。
走進食堂,看見里面一無裝飾,除了桌子板凳別無其他,許多桌子上杯盤狼藉,沒有人來收拾。食客倒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排著隊到一個窗口買票,又到另一個窗口領(lǐng)取飯菜。原來這是革命措施,不再有服務(wù)員侍應(yīng)資產(chǎn)階級
老爺太太,供應(yīng)的也只有兩三種大鍋菜,一概由食客自己動手端菜取飯。就在這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一對老先生顫巍巍地端了飯菜到桌上,那不是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嗎?我趕緊走近去喚了一聲“錢先生,楊先生!”他們也感到意外勉強笑著回應(yīng)了我和我妻,隨即又低著頭倒弄飯菜。楊先生說:“我們阿姨走了。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離家不算遠,還比較方便,到這里吃飯,隨后多買一兩個菜帶回去,可以再應(yīng)付兩頓?!彼f的“阿姨走了”是指街道不許他們再雇請保姆了,原有的也因此被打發(fā)走了。
他們已經(jīng)吃完了,還自帶兩三個飯盒,把多買的菜、飯裝上。這個事情就是楊先生在做,錢先生緊挨著楊先生旁邊幫忙,但只見兩手在空中忙乎,卻不知從何下手,真是如楊先生在有的文章中說他“拙手笨腳”。
那是“文革”興起后“紅衛(wèi)兵”運動最狂亂恐怖的所謂“紅八月”時期,現(xiàn)在知道的是:楊先生是這年8月9日被揪出的,錢先生是8月12日被揪出的。也就是說我遇見他們正是這個時期。我非常關(guān)切地問候他們近況怎么樣。他們淡淡地說:“還好”,“沒事”??吹剿麄冸m還平靜卻仍可從他們的臉上感到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又看見他們那種溫馨情景,我想起了“相濡以沫”的成語,就應(yīng)是描寫他們這個樣子的。
我送他們到餐館門口,看著他們緊緊相挨著的身影慢慢地遠去。在那個雖說是和平年代卻像兵荒馬亂似的亂哄哄的氣氛中,總有種前途茫茫不知明日是何處的感覺,不免為他們的處境擔心。
到了1968年,造反派間爭斗得不可開交時,又搞了一個“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簡稱“清隊”,于是就查各種各樣人的歷史。我當時被當作“?;逝伞?、“修正主義黑干將”靠了邊,既不工作,也不參加運動。有一天因為惦記錢先生,就對一位平時私交較好的年輕人李廷修建議,可否去學部借口通過錢鍾書調(diào)查某人的歷史問題,我直說不過是為了想看望錢鍾書而已。李原是復(fù)員軍人轉(zhuǎn)業(yè)學了一段時間英語后分配到雜志社工作的,現(xiàn)在是被認為比較保守的一派頭頭。年輕人單純,他一口答應(yīng),就開了介紹信叫上我一起去學部。
到了文研所后,那里的革委會就去把正在院子里勞動的錢先生叫來。他穿著一件圓領(lǐng)的短袖汗衫,深色的短褲,衣衫和兩手都還沾著一點泥漬,低著頭慢慢地走了進來。我一看見他,這哪里是平日神采飛揚、幽默靈慧的錢先生,忍不住心里發(fā)酸,趕緊站起來迎上去喚了一聲:“錢先生!”
他抬頭看見是我卻很平靜,沒有什么反應(yīng),因為不知我是什么來意。我拉過一個板凳請他坐下,問候他:“錢先生,你還好吧?勞動重嗎?”他稍稍點了下頭仍很平靜地說:“還好,勞動不算重?!蔽艺f,“我們就是來問問你關(guān)于某人過去在國外的情況,不知你了解嗎?”他說他與此人不是同一個時期在英國,所以并不了解。我們此行本不是想了解什么,不過是想看看錢先生的近況是否安好,但又不能直說更多的題外話,所以沒說幾句話就結(jié)束了。我悄悄地對著錢先生說了句“請多保重”。不知他聽清了沒有。我送他到門口。小李陪著我完成了這個愿望,心里對他滿懷著感激之情。
從此年復(fù)一年,在你爭我斗,又是軍管,又是下放干校勞動,又是查“五一六”整治人,又是林彪事件等等亂哄哄地被裹挾、被擺布、被整治的驚惶恐怖氣氛中度過。在此期間,我全家被下放河南汲縣干校三年后于1972年底才回北京,有了一段短暫的假期,我就頻繁地走訪師友。當時我每逢熟人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不只因那時一般人們都不敢串門怕被誣說黑串聯(lián),也不知對方有沒有問題怕被沾連,因而都多年未見;如今也大多下放去了干校,重逢像是慶幸劫后余生,很自然地訴說這幾年的坎坷經(jīng)歷。我到北大去看望老師季鎮(zhèn)淮、吳組緗,他們雖都吃了不少苦,心情也極不愉快,但還健安,只是不便說太多對“文革”不滿的話。
陳丹晨
也是舊事
我還去看望文研所的幾位前輩,到永安南里看望唐弢先生,去東四頭條胡同看望余冠英先生。余先生已從原來稍微寬敞的住所被趕到一個逼窄的房子里,高大的身軀無力地坐在椅子上直嘆氣,說:在“破四舊”打砸搶的高潮時,亂糟糟的氣氛中,“我許多書都處理當廢品賣了!”他說那時他又沒有這個體力精力,就自己坐著,讓小孫子一本本遞給他過目說:“不要!”就扔在一邊,這樣大批的書都扔了!
我去干面胡同看望錢先生,叩門很久,沒有人應(yīng)。我又不愿隨即離去,于是又繼續(xù)多打了一會門,忽然聽到里面終于有了女聲問“誰???”這真使我絕望中感到意外的驚喜:“楊先生,是我,陳丹晨!”門開了,有一個搭鏈勾著,只露了一個門縫,楊先生在門里面看到了我的臉,才把門打開,并且慌慌張張地把我拽進了里屋。本來就是溫柔敦厚的楊先生這時卻異乎尋常地像是受驚的小鳥般壓低著聲音緊張地悄悄地說:“我們里面搬進來一家人。我們平時沒有客人來,來的都是他們的客人,所以我們從不去開門。今天他們都出去了,我聽著你打門沒個完,才來應(yīng)你的。還真巧!”endprint
錢先生沒在家。從楊先生那里得知他們也被下放干校二三年,剛回北京才半年多。楊先生指著里面那家說:“他們老是欺負我們。罵罵咧咧,罵我們是反革命家屬!”
我說:“這從何說起?這頂帽子也不是隨便可以戴的?!?/p>
楊先生說:“那是指我們的女婿王德一在運動中被整得自殺了,他們就以此為罪名來打擊我們。”她說,那個男的還好一點,那個女的特別壞,經(jīng)常尋釁找事!所以搞得關(guān)系很緊張。后來錢先生回來了,我們又隨意聊了一會兒我才辭去。
沒想到過不多久,我就聽說錢楊兩位與鄰居打架動了武,錢先生被打翻在地等等,并因此逃到他女兒的學校里去了。我為之大驚,想錢先生這樣溫文爾雅的大學者怎么可能與人打架呢?憑他那樣手無縛雞之力打起架來怎么能不給人打倒呢?現(xiàn)在也不知是什么樣了呢?這都是我當時聽到的傳聞,連對方是誰都沒有弄清楚。
我一直很牽掛錢先生楊先生,后來也是從傳聞中得知,錢先生又搬遷到文研所的一間平房里住下了,我想那辦公室里怎么能長期過日子呢。因為那些年自己也有不少煩心事,所以一直沒有抽空去看望他們。直到1977年初,有一位當時與我走得比較近的外文所作者,知道我關(guān)心錢先生的近況,所以得到新消息就很快告知了我:錢先生搬到南沙溝新居了!同時告訴了門牌號碼。
有一天我在上班之前坐了電車114路到釣魚臺國賓館門口下車,那條西郊馬路很幽靜,幾乎沒有什么行人,路兩邊綠樹參天,枝葉婆娑。我過馬路時稍稍奔了幾步,那邊路旁樹下有一位婦女正對著我看,我走近了才意外發(fā)現(xiàn)正是楊先生。楊先生卻笑瞇瞇地打趣說:“我以為是誰呢?對面這個翩翩少年怎么那么臉熟,是你啊!”
楊先生說她正在散步,覺得這里環(huán)境好,安靜。所以早起出來走走。錢先生不活動,沒有相伴。接著我就和楊先生一起走回了他們的新居,進去見到錢先生就問候。錢先生也打趣說:“東方紅先生來了!”把我名字比附當時最流行的“東方紅”的,后來還有艾青老,他們兩位說話向來都是最風趣的。這次看到錢先生他們見面就開玩笑,顯然情緒很好很輕松。我想一則是喬遷到一個高大軒敞的新居而又安定下來了;二則“四人幫”剛剛垮臺不久,大家都有一種解放感,很自然地感覺少了一些威脅和恐懼,顯得輕松和愉快。
新居并無什么裝飾,錢先生坐東向西使用一張大書桌,楊先生挨著西側(cè)臨南窗置放著一張小書桌,錢先生抬眼就可看到她。那書桌雖是有了些年頭卻是很講究的老家具。他們兩位每天像上班族一樣按時坐到書桌前終日讀書寫作,從無休息之說。
我們很自然比較多地談到幾個月前“四人幫”就擒的話題。那天是10月6日我在報社加班校看完次日要刊出的文藝版并簽字付印,回到家里已是午夜十二點,剛剛躺下就寢,聽見門外有人敲門,是文藝部同事張景德奉總編輯莫艾之命坐報社的車接我馬上回去。我心里想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疑疑惑惑到了報社就直接上樓去莫艾同志的辦公室,走到門口看見一個陌生人高大的身軀攔著我,指著對面房間,意思是莫艾在那里。我看到莫艾原來房間里好像還有別的不止一個人的身影。正猶豫時,聽見莫艾在喚我。我很奇怪他怎么坐到秘書的辦公室里,但已沒有心思問了。他指著我剛剛發(fā)給夜班的文藝版大樣說:“你再仔細??匆槐?,看到這樣的內(nèi)容和人名都刪去??赐炅司退突亍!彼f話時很平靜,我一看他指的是江青、姚文元的名字但又不說出聲,心里全明白了,故也不問原因,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戳艘槐橹怀霈F(xiàn)兩處《部隊文藝座談會紀要》,所以很容易刪除解決了。我也由此知道那天晚上主要的中央報刊都被控制起來了,不像現(xiàn)在有的文章說10月6日晚除了電臺電視臺其他新聞單位是第二天才派人接管的。
這也是我在錢先生面前聊天的內(nèi)容之一,因是親身經(jīng)歷那個歷史時刻,當作新聞野史說給老人們聽聽解解悶。我們還談了不少對“文革”現(xiàn)實不滿的話。那是十年來被壓抑之情開始能夠稍有釋放,都想說說心里話。我還第一次看到錢先生這樣動感情暢論時事。我辭別時,錢先生說:“我正要寄個信,與你一起下去吧!”
我們一邊走一邊說,錢先生接著剛才的話說:“現(xiàn)在有許多事很不像話。一個文物局高官竟然把孔府的硯臺——這是國寶啊——送了康生!”他說話時那種憤懣的樣子至今還記得,他還因此感慨地教育我說:“小鬼頭!要學好??!”
我們走出南沙溝宿舍區(qū)南口往東側(cè),就是三里河小郵政所,錢先生去寄信,我才離去。我想,告別“文革”,真有點像戲曲里的唱詞:舊社會(“文革”)把人變成“鬼”(牛鬼蛇神),新社會(“文革”后)把“鬼”變成了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