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樹??
一
每次我在我的微博貼自己的詩,都會有些人在下面出言相諷。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只能不理不睬,有時候我也會反唇相譏,完全沒法講道理。沒法講道理,只是一種情緒上的發(fā)泄罷了。
“當一個詩人,只要買一下微博會員,學會按回車鍵就行了?!蔽铱吹竭@句評論的時候完全沒有什么生氣的欲望了,只能對著苦笑。對于這樣的話你能說什么呢?隨便他(她)吧,你無知又不是我的錯。
就在這時,我在朋友圈看到一篇文章,寫的是幾個我以前的熟人,他們的相處和寫詩的過程。
我一下子想起往事。那大概是十五六年前了。文章里寫的那些人或多或少與我有過交集,正好是他們相聚的時候我不在,那時候我和其中三個人都搞崩了,正在一個人寫小說。而之前有段時間我們真的經(jīng)常聚在一起,談戀愛,談論詩歌,偶爾,只是極其偶爾,才會想一下前途。我們似乎篤信,未來跟現(xiàn)在沒什么兩樣,還是繼續(xù)現(xiàn)在的生活:和志同道合的人談戀愛、談詩、談天說地、去外地旅游。其實去外地,也是看望朋友,順便才看一下風景。如果我們天各一方,熟悉的那些朋友,有一個回了老家上海,有一個現(xiàn)在也在上海住,但他打算移民日本,已經(jīng)在東京買了房。有一個精神出了問題,在東北。還有一些仍然在北京,做著與當時寫詩完全不同的行業(yè)。這些人過得不錯。我認為他們只是把寫詩的力氣都用在了掙錢上,結(jié)果顯而易見地成功。而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辦法放棄寫作,同時我也不知道如何平衡寫作與掙錢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我突然很想念他們。我突然想一躍而起,收拾行囊,回中國找他們,聊聊我們共同的過去。
一個群里正在談論這篇文章,有個人說他當時正好在那個大家聚集的“招待所”,我說我也看了,他加了我,說我們曾經(jīng)見過幾次,我們又聊起那些人,他說其中一個人當了牧師。這是我之前不知道的,印象里那個人又瘦又高,伶牙俐齒,戴副眼鏡,對待詩歌與我們一樣,非常真誠,一言不合就容易吵起來。另一個男孩常與他并列出現(xiàn),他們一胖一瘦,兩個人都戴眼鏡,胖男孩更喜歡喝酒,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我家的陽臺上,他和另一個朋友來找我玩,當時他住在我家旁邊的一個胡同的平房里。我們經(jīng)常會無意中在路上遇到對方。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我們坐在我家三樓的陽臺上,一起喝著啤酒聊著天,一直到夜幕降臨。
春樹
桃心蒙古斑
同類越來越少,我們越來越孤獨。想到2010年,才過了幾年,就已經(jīng)恍若隔世。那時候的我們多快樂,志同道合者那么多,大家都過著瀟灑的日子,我們沒有結(jié)婚,沒有生孩子,沒有買房的煩惱,我們每天想的都是要去看什么演出,今天打扮成什么樣,要不要買這本書,跟朋友交流詩歌、小說。經(jīng)常去外地看朋友。住朋友家,一待就是一禮拜?;蛘呷ヂ糜?,有一點旅費就走,從來不考慮太多。有朋友來了北京,就會住我家。我們?nèi)コ燥?,去看演出,聊文學??傊@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就是這么純粹的幸福。我們會因為戀愛而夜不能寐,會因為跟朋友吵架而傷感動情,會為了一場演出欣喜或憤怒,從而在網(wǎng)上寫下大量的評論。會因為一個夜晚而發(fā)生奇跡。
那些夜晚都閃閃發(fā)亮,存在于我們的記憶里。
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們仰望星空時(如果還能看到星星),是否會想起當年的伙伴、當時的自己?
我們會想到有一天我們不得不過著這樣壓抑的生活嗎?我們?yōu)槭裁醋兂蛇@樣?是因為我們過于單純嗎?是因為我們沒有在房價還低的時候買房嗎?是因為我們過于樂觀嗎?還是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純粹的犧牲品,無論我們怎么做都要付出出賣靈魂的代價?
我苦苦追問,卻得不出一個答案。
我想起那年,大概是2005年,跟男朋友吵了架,就可以買一張第二天的機票去青島,當?shù)嘏笥验_車來接,然后住他家,天天在一起聊天,還培養(yǎng)了同志般的情誼。雖然沒有變成男女朋友,但是感情很真摯。
洗完澡,我自拍了幾張照片。最喜歡的還是第一張。色調(diào)發(fā)黃,因為我拉過來一盞落地燈,肚子上的傷疤像一個破折號,手自然垂下??瓷先ド踔吝€是很美、很青春。我的迷茫依然如影隨形。我愛這迷茫。若不是它,我就已經(jīng)老了。
躺在床上手淫的時候,突然想起來大概十幾年前,和當時的男朋友(奇怪,男朋友這個詞這么奇怪,我們不像是男女朋友關(guān)系,倒像是戰(zhàn)友)一起,喝多了躺在他家的單人床上。那時候我們還年輕,都在家里住。我們做愛,嬉鬧,直到凌晨。那是幾幾年來著?哦,天哪,2002年……我一下子清醒了,滿滿的性欲變成了感傷懷舊。我躺在床上,手停止了活動,就像被當場抓住了似的尷尬難言。那時候我們多快樂??!軍隊大院、夏天、青春的我們、志同道合的我們……我多羨慕那時的我!
要是當時嫁給一個軍隊大院的就好了,離得也近。成長環(huán)境也相似。好想嫁一個軍官?。∶看挝铱粗舯谠旱男?,都想著要是嫁給一個高大帥氣的軍官,不就能住進這樓了嗎?如果我們還相愛,那這不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事兒嗎?不過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兒,這些都是被她想像過濾掉現(xiàn)實后的美好,與真正的現(xiàn)實并不一致。
“你知道對面院兒每年都打貓吧?多沒良心啊……”回國時,我去看望曾經(jīng)住過的院里的喂貓阿姨,我們見面的時候,她總是為貓憂心。
我也聽得揪心,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地唯唯諾諾。
怎么辦啊,整個國家都沒有小動物保護法。下面的人當然為所欲為,沒有法律保護,光靠著“良心”是不行的。
清脆的高跟鞋觸擊柏油路的聲音由遠及近,還伴隨著行李箱轱轆從地面滑過的聲音,我忍不住回過頭,只見一位身材嬌小的女人從后面的大院里走出來,她完全不是市面上能看到的那種形象,極短的短發(fā),修身的西裝上衣配一條到小腿處的深紅色長裙,踩著一雙黑色的細高跟,我故意放慢了腳步,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起碼有四十歲了,但身材纖細如同少女,她的形象就如同她對自己的了解和定位一樣精確。一輛出租車駛來,停在她旁邊,司機下來幫她把行李放進后備廂,她鉆進汽車,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endprint
二
“那些移民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變了!”在柏林一個都是畫家、藝術(shù)家的聚會上,大家喝著酒,其中一個人對我說。
“怎么變了?”
“他們不到十點鐘就都困了,要睡覺。以前跟國內(nèi)的時候不這樣啊?!?/p>
我一愣,隨即笑了。這跟我目前的狀態(tài)很像啊,平時要帶孩子,晚上不到九點就困了。今天能出來,完全是因為我媽在,可以幫著帶孩子,要不然晚上我都沒法出門。
爸爸媽媽去生產(chǎn),
把我送進幼兒園
幼兒園里朋友多
唱歌跳舞真快樂、
真快樂!
“1958年的一首歌了。”我媽感慨道。
跟我媽一起,推著嬰兒車,帶著寶寶去買菜,去購物。兩個人在路上也其樂融融。我們專揀有陽光的地方走,當然也不能在陽光下待太久,寶寶怕曬,皮膚太敏感。
“我有點分不清楚綠色和藍色。”我媽說。
“你看那紅綠燈是什么顏色?”我們等著紅燈,綠燈亮了。
“藍的?”我媽疑惑地說。
“綠的呀。”然后我又補充了一句,“是有點偏藍,但還是綠色?!?/p>
我們又接著往前走,我跟她說,“你看路邊這個商店的門就是藍色的?!?/p>
“綠色和藍色在一起的時候我能分清,不過分開的時候就分不清了?!?/p>
突然我看見路邊一輛自行車,說,“這是什么顏色?”
我媽回頭看了一下商店的門,然后說:“藍色的?!?/p>
“對?!?/p>
我推著嬰兒車,她走在我旁邊。誠然,沒法進行價值觀的對話,可我們在日常生活里相處融洽,彼此說的話都能明白,一點兒也不費勁。
我們?nèi)チ薉M,又去了旁邊的二手慈善店,這次我沒有挑出什么東西來。這也正常。我能在這里挑出一條能穿的好牛仔褲,已經(jīng)是奇跡了。
慈善店里很熱,空氣里都是古舊貨品的味道,里面的人們都像是流離失所、不得不在這里購物一樣。我媽推著嬰兒車先出去了,我又轉(zhuǎn)了一圈,才出門。
隨后,我們又去了土耳其超市,“這茴香多新鮮!”她嘖嘖道。
“哎呀,我今天不想吃茴香?!?/p>
于是我們買了點別的菜,那一堆牛油果快熟了,捏上去軟軟的,我就拿了一個。我媽最近愛上了吃牛油果,吃的時候拿著小勺子,把果肉舀得干干凈凈的。
三
洗澡水沖涮著我的身體,我知道我尚未恢復曾經(jīng)擁有的苗條的少女般的身材,皮膚也遠不如懷孕前富有彈性。而腹部的這道傷疤,則一直提醒我那些經(jīng)歷過的事情。我愛它,我怎么能不愛呢?若沒有它,我能不能活過來都難說呢。可是別人會和我一樣愛它嗎?
那個男孩怎么樣?
他會喜歡它嗎?他會喜歡她嗎?他會接受全部的她嗎?
我用浴巾擦干頭發(fā)上的水分,又把身體裹起來,一下子走進北京的燥熱里。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擦干頭發(fā),又開始抹眼霜、面霜和防曬霜,隨后才開始給全身擦上緊膚霜,最后一步,是在下腹部那條傷痕上抹除疤霜。然后我盯著衣柜的穿衣鏡開始仔細打量自己的身體。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原來的身材?
剛回來那幾天,我總是失眠,半夜常被驚醒。一個人捂著胸口從床上坐起來,驚魂未定。我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xù)在歐洲生活下去,那讓我精疲力竭。
剛回來,就趕上了北京嚴重的霧霾??粗巴饣椟S色的天,我想起,當初離開北京搬到柏林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這霧霾。
那天晚上,我照例刷了刷朋友圈,正好看到微信里的一個人說他正打算聽一張唱片。我留言說“我也想聽”。片刻后,對方發(fā)來了一個網(wǎng)絡鏈接,正是那張唱片的現(xiàn)場音樂。他是朋友的朋友,我們加了對方已經(jīng)快三個月了,還從來沒有說過話。
我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很好聽,于是就干脆把燈關(guān)掉,插上耳機,躺在地板上聽。這種感覺讓我一下子回到了結(jié)婚前的漫長的少女期,很多時候都是與音樂有關(guān),與夜晚有關(guān)。聽完這張唱片,我心滿意足地睡去,回來后頭一回睡得這么踏實。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一個陌生人,卻帶給我這樣的快樂,真的太難得了。我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孟醒”。
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昨夜聽的音樂,還覺得回味無窮。又覺得孟醒平時也不說話,但很有音樂品味,如果有機會跟他聊天應該挺有意思的。我想像中的一個情景是我們拉著手,躺在地上聽音樂,應該還點著蠟燭。這個想像里沒有談戀愛或者性的部分,而是重返青春期的象征。
此后我們便經(jīng)常聊天,有一搭沒一搭的。大部分都是晚上,孟醒下班回家后。剛開始我并不知道他是個需要三班倒的工人,他說他是東北人,還有著小鎮(zhèn)生活留下來的愛好之一:打臺球。很有意思的是,在西方,臺球算是比較上層人的愛好,然而在中國,臺球往往是小鎮(zhèn)青年的最愛。記得幾年前,我坐公共汽車去北京郊區(qū)看望一些玩樂隊的朋友,路過荒涼的街,路邊的臺球案子那里總是聚集著幾個留著非主流發(fā)型的青少年。而那迷人的綠色也是讓我記憶猶新的一個亮點。
我就想像著一個少年,在東北小鎮(zhèn)上打臺球的樣子。臉上還胖乎乎的,還是一張嬰兒肥似的嘟嘟臉。
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是初次聊天后的半個月以后了。那天我和朋友們在北鑼鼓巷的一家酒吧聊完天,接近半夜,正準備叫輛車回家。這時候孟醒給我留個了言:你還在嗎?要不然我來找你?
我取消了訂單,對孟醒的好奇超過了想要回家睡覺的欲望。他來了,跟照片上一樣,高大健康有點孩子氣。我給了他一個擁抱,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有點緊張,我們的腦袋“啪”一下撞到了一起。“哎呀我的相機?!睂擂沃?,孟醒冒出了這么一句?!拔胰ジ堇锏呐笥汛騻€招呼?!蔽腋f。也不知道他聽明白沒有,反正他就一直坐在院里,根本沒有進屋的意思。盡管外面有點涼。我和朋友說話的時候,從玻璃窗看到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玩著手機,神情有點落寞,整個人籠罩在一小片光亮里,似乎他周圍的人都不存在。endprint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一杯,孟醒說他不喝酒,就點了杯干姜水。兩個人隨意聊著,大概說了四十分鐘的話,也就打算離開了。我突然感覺有些餓,想去吃鼓樓東大街的零點抄手。走著走著,我突然又改了主意,跟孟醒還沒熟到去一個那么接地氣的地方擠著腦袋吃一碗幾塊錢的面,那有點太親密了。于是我提議去一家我以前常去的咖啡館吃點三明治或者意大利面。那家咖啡館的氣氛我很熟悉,有段時間我常去,那里簡直就像我家的客廳一樣。
孟醒點了一份早餐。這簡直搞笑。半夜吃早餐。我點了份意大利面。面一上我就意識到點多了,根本吃不完。孟醒的早餐倒看起來豐盛而誘人。
孟醒對我說,不要為了他回北京。
“我是說,如果你因為我回北京,我會承受不了的?!?/p>
“我只想要快樂,不想要痛苦。我不想進入一段關(guān)系……”他繼續(xù)說著。
我努力控制著面部表情,扭頭看向窗外,卻不知道該看什么,外面白茫茫一片,不時有紅男綠女經(jīng)過。
“我……”一開口,才發(fā)現(xiàn)嗓子有些啞,“也許你覺得應該把這當成一段夏季之戀,就像習以為常的那些感情那樣,不要太多負擔,不要太多責任,該離開的時候就讓它離開,誰都不用往心里去,可是我不是這么想的。不過沒關(guān)系,雖然我愛你,但我也可以不愛你!”
“我也愛你。”他伸出一只手,握在我的手上。
我瞪著他,他猝然低下頭,就像哭了。
“好吧,我答應你。我不會為了你回北京。如果我要回來,也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的前途和發(fā)展。我決不會讓你為我負責。我答應你,你所有的行為都會是出于自愿,而不是為了什么責任?!?/p>
“我想找到一種新的相處模式,一種世界上沒有的關(guān)系,我希望咱們的感情能超越這些。真的,如果你都不愿意,就不會有人愿意了。”
“你不應該……你讓我被迫說這些話……”疑惑像開鍋了的氣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而我的怒火也差不多要到達一個頂點了。我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咖啡。
我們在門口各自抽了一支煙。熱浪滾滾。時空都像變形了,我眼前的一切都像罩上了一層紗,模糊、變形。像在看3D電影時沒戴3D眼鏡。
汗水從我的每個毛孔里爭先恐后地涌出來。我比以前要怕熱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生完孩子,荷爾蒙還沒有恢復回原樣。以前我沒這么怕熱,這可是北京啊,北京的夏天是我最熟悉的,以前家里根本沒有空調(diào),不也這么過來了?我以前還挺喜歡這種燥熱的天氣,可以吃西瓜吹電扇,痛痛快快,干燥而徹底。不像上海或者曼谷,那里是濕熱,喘氣都困難。
進了門,甜點上來了。是切成小塊的水果和酸奶?!拔鞴虾贸?!”孟醒把西瓜塊推給我,我勉強吃了一塊。
結(jié)了賬,出了門。一切都變了。我們走出胡同,孟醒坐出租車先走了,我折回去穿胡同,今天約好了要去找許麗。
“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人只想要快樂不想要痛苦,那完全是做不到的呀。我不愿意把他想像成一個不勞而獲的人,一個輕浮的……”我艱難地吐出那兩個字“渣男”,但事實上他的所作所為就是這樣的啊。
“跟你說他配不上你?!痹S麗淡然地說。
“這人太靠不住了?!痹S麗又說道,“唉,你就是太純粹了。真的。”
不是這樣的,不是用世俗所言的誰配得上誰、配不上誰的問題。與他在一起,是重返我的青春期,而如果想一直和他在一起,就必須解決完我現(xiàn)在的人生問題。一想起來就頭疼啊,必須要談判、要商量、要安排,最后恢復自由身。如果那時候孟醒還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們就還能在一起。
這些話在我心里翻來倒去,但是沒有一個人能與之傾訴。
第二天我走的時候,孟醒沒有去機場,他去看展覽了,當然那是比來機場更愜意的事,對于一個想要快樂而非痛苦的人而言。如果能上演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難道不應該在機場來個生離死別嗎?
我們那時候幾乎天天見面。大概一個多月吧。大部分時候都是和我的朋友們一起玩,然后再各自回家。像兩個玩伴一樣。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往往都是在吃飯。我在歐洲真的就沒有吃好過,所以我們經(jīng)常約著一起去不同的餐廳吃飯,每次我都覺得異常幸福??赡苁且驗轱埡贸?,也可能是身邊有人陪著,而且這個人能說和我一樣的語言,能聊音樂,并且不太俗。我們幾乎無話不談。有時候我們也不怎么說話。
我們都很享受和對方在一起的時間。但我們的時間并不多,孟醒要上班,我得在家里陪孩子。
那天我們看過一場話劇后,兩個人沿著三里屯走了好久。最后打車去了安定門。又沿著河邊走了很久。誰都沒說要先回家。孟醒提議說去附近一家酒吧,說那里很安靜。
那家酒吧隱藏在鼓樓東大街街邊的一個四合院里。那天晚上有月亮。看著月亮從平房上浮起來。音樂也很對味,酒也很好。
我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愣了一下。他說,看你的姿勢,我還以為你要管我要一個什么東西呢。
我不管你要什么東西。我說。很快,我的手心就沁出了汗。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天氣太熱,或者是因為產(chǎn)后身體還未恢復好。我很容易就感到疲憊,尤其是在天氣越來越熱的北京。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六月了。
只握了一分鐘,我就松了手。
出了酒吧,我們往鼓樓的方向走。都想再多待一會,盡管又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鼓樓東大街的路燈也沒有那么亮了,路邊的店鋪大部分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只有幾家營業(yè)到后半夜的店還開著。本來那天晚我想早些回家,但與此同時,我又抗拒回家?;丶?,就意味著回歸日常生活。而不回家,和孟醒在一起,就是曾經(jīng)的那個我。那個我更習慣的我。
“一會兒到鼓樓,我可以再拉著你的手嗎?”我用了很大的勇氣說出這句話,他會怎么想我呢?
“現(xiàn)在就可以?!泵闲牙鹞业氖?。
兩個人就這么拉著手,慢慢向鼓樓走去。我感覺到我的心跳很劇烈,像個沒怎么談過戀愛的小女生。我甚至想依偎在他懷里。鐘鼓樓廣場,沒有人。我們拉著手,完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開始依偎在了一起?!班?,你很香。”孟醒聞著我的頭發(fā)。我吻上了他的唇,很軟。夜晚的鼓樓聳立在我們的身后。那時我忘了一切。我不想放開他的嘴唇。感覺就像以前沒有吻過人一樣。也像是終于接到了吻。像是吻到了愛情一樣。之前很多年,我忘了愛情的滋味。我遇到過理解、欣賞、崇拜、關(guān)懷,但這些都不是愛情。眼前的這個人,來自小鎮(zhèn),平時要上一個三班倒的班,住在郊區(qū),幾年前才來到北京,比她小四歲,比較內(nèi)向,最近帶給了我很多安慰。這個人是愛情嗎?endprint
無與倫比。我想起這四個字。
但是,太可怕了。愛情。接下來怎么辦?不管了,我搖搖頭,笑了。管它接下來怎么辦呢,現(xiàn)在有個人能一起說話,能一起吃飯,還能接吻,還需要思考未來嗎?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p>
光一亮,這間屋里灰塵看得清清楚楚,同時,我也看到了所有被忽略了的美好。
我躺在地上,戴著耳機,聽著音樂,我閉著雙眼,用我的感官盡力感受著,我知道它殊為難得,像天啟。所以我愛上了這個給了機會讓我重新體會到這種感覺的人。
其實是你自己給自己機會。
十三歲半那年,我喜歡上了同校高中部的一個男生。他也住我們院兒。高大、喜歡踢足球,比我大三歲。我上初二,他上高二。那時候這就算是很不可思議的戀情了。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喜歡同齡人,哪怕是外校的。喜歡一個比自己大三歲的男孩,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呢。我那時候喜歡的就都是才子,或者是體育健將。我喜歡渾身充滿能量的又隨和的人。有很多壞孩子喜歡我,可是我對他們沒有什么非分之想?,F(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天生的圣母。
后來那個男孩把我甩了,我郁郁寡歡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后來,他搬到了附近另外一個軍隊大院,更大、設施更好的一個,門口有警衛(wèi),進門需要登記。說來也怪,只離著十分鐘的距離,我再也沒有碰到過他。
后來我也喜歡過許多男生,有些我記不清了,有些固執(zhí)地留在我的記憶里。那些如同噩夢般的失戀經(jīng)歷,讓我發(fā)誓以后盡量避免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慢慢訓練自己,反應遲鈍一些、感受力弱一些,不要沖動,不要偏激,于此同時,怦然心動的瞬間也減少了。我不再睹月思人,不再見花流淚。
要活下去,就要學會麻木自己??梢胝嬲鼗钪?,就必須重新恢復那種對生命的感受力,哪怕它再讓你痛不欲生,你都得相信自己,相信本能。經(jīng)過這么多年,你應該已經(jīng)學會了自控,起碼你不會再任由情緒泛濫,自我毀滅。
我在樓下路邊看到一朵小小的紫色牽牛花,我被它吸引住了。牽?;ǎ置然?,一種普通的,甚至過于普通的花,它隨處可見,不珍貴也不稀有。在北方農(nóng)村,它簡直就像野草一樣常見。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爬滿墻,或攀附在別的什么植物上面。而這個早晨,當我目睹一朵牽牛花心有觸動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原始天性依然存在,它在風中微微顫動,簡直就像被我忽視了的心。
和他在一起,我的所有感官完全打開,情感變得細膩,乃至都到了容易受傷的程度。事物都呈現(xiàn)出它們本來的面目,像一片葉子上的脈絡般清晰、纖毫畢現(xiàn)。我這才意識到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克制壓抑著自己的敏感和情緒化的一面,一直在試圖讓自己的感受力變得粗糙。因為我意識到少年時期的那種面對和處理問題的方式無法持續(xù)下去,那時候的我太容易崩潰、太追求完美主義。強大的感受力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讓我快樂,也讓我痛苦。我的情緒猶如大海的潮汐,洶涌澎湃,席卷一切,甚至包括自己。
從來沒有去過他的家。從來沒有。想像中的拉著手躺在地上聽音樂,也沒有發(fā)生。但是我們終于拉著手躺在床上聽音樂了。那是在下著雨的異都。窗外是比北京還要繁華的紅塵。好在這個酒店的窗外是一大片公園的草坪。這讓我們能隔絕開日常生活?;蛘吒舻锰_了。這是日后我經(jīng)常想到的一個問題。是否我們都太過于逃避日常生活,以至于最近我們只能逃離彼此。說過的對方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個知己,也還是失掉了彼此。
他厭惡日常生活,卻不得不上著班。耗掉大量的精力。
我厭惡庸俗的家庭生活,卻結(jié)婚生了孩子,不得不應付這樣的世俗關(guān)系。
他說,我這樣的生活,你一分鐘都受不了。我說,你也受不了我的。一分鐘都受不了。
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他陪我喝。我的臉喝得紅紅的,他喝不了酒,卻也滿臉快樂。我們一起看展覽,一起聽音樂,一起游泳,一起看電影,還一起逛過街。
我們一起翻一本畫冊,是烏克蘭的攝影師Boris Mikhailov的攝影畫冊,他拍的都是他居住的城鎮(zhèn)的人,是烏克蘭的一個小鎮(zhèn),比東北還東北,邊遠、窮,這里的人們也沒啥未來可言,可是照片上的那些年輕都在咧嘴笑著,很快樂的樣子。他說過一句話,我聽了很受震動:“在前蘇聯(lián)的廢墟上的一切仍然是獨特的。”
“你看他們的臉上的表情,多快樂呀!”
“以前我看到那些如膠似漆的人挺羨慕的,現(xiàn)在我誰也不羨慕了——因為我認識了你?!蔽疫呎f這些邊拉過他的胳膊,親昵地緊緊拉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孟醒下完班后找我,我正在剪頭發(fā),他就在二十四小時麥當勞等了我整整一個小時。然后我們打車去東邊吃飯。
吃飯的時候,我的三十三歲生日到了。
“我真高興有你在我身邊?!?/p>
他坐在我對面,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交往過的所有男孩在他身上一閃而過,然后慢慢組合成孟醒的樣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時我們常常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似乎在比賽誰看得時間更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在想我在想什么呢?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終于受不了了我先移開了視線。是不是盯久了一個人的眼睛,眼睛就會充滿淚水?這到底是為什么呢,即使我努力什么都不想,淚水仍然慢慢浮上來。
這樣的對視有過幾次。剛開始大家還嬉皮笑臉,后來越看越嚴肅,再到后來竟有些悲意。
我有時候覺得,對他的喜歡也許是對自己曾經(jīng)的生活方式的懷念,有時候又覺得不,對他的喜歡,就是因為他是他自己,雖然身處地獄,依然不妥協(xié)。有時候又覺得這種想像是對他的升華,真實的他不一定就這么純粹、這么無畏。
聽著Rage Against The Machine跳了會兒舞,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身體,有些黯然。我還能接受我現(xiàn)在的樣子嗎?你會喜歡現(xiàn)在的我的樣子嗎?我無法控制青春的流逝,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是有些難過。蘇珊·桑塔格寫過《疾病的隱喻》,是她得了癌癥以后寫的。也許這世界上已經(jīng)有知識分子寫過“身體的隱喻”了吧?以前我寫過一首。endprint
我的痛苦。我捂緊胸口。我聞著他的味道。如果此生我再也聞不到……我又該如何自處?我知道我也許以后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在一起了。那時候我想到這點眼眶就要發(fā)熱。
在他面前我控制不住哭了起來。我知道我以后會忘記這一切,會推翻此時的感情,會不屑一顧,會不再愛他。感情堵住了我們的嘴,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語言,再也不會表達。
不過這都沒什么。我感到自己充滿了力量。不再感到彷徨。我得到的愛已經(jīng)夠多了,我不再貪求無度。
他們總是提醒我說要活在當下,要接受變化。他們總是跟我說別想明天,別想以后。我明白什么是“無?!?。但我不接受。
既然當時那么快樂,他為什么不想延續(xù)這種快樂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既然他也欣賞我,為什么就不愿意主動跟我交流?
創(chuàng)造一種世界上沒有過的關(guān)系,這件事是完全失敗了。而且這個提法一提出來我就知道它肯定會失敗,只是個早晚問題罷了。
比起創(chuàng)造一種世界上從未有過的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一種世界上從未有過的生活方式可能更容易實現(xiàn),畢竟后者只需要自己努力就行了。
四
北京正下著大暴雨,我不在。這座空城。他在外面拍了幾張照片。累得想吐。每天工作的生活已經(jīng)無法忍受。下班后,想起這座城市已經(jīng)沒有你,這簡直給了我致命的一擊。
每天都掉大量的頭發(fā)。洗手間、地板上……
走在人群中會懷疑自己是個外星人。如此格格不入。
找到了一個朋友,又失去了他。
找到了心靈知己,又失去了他。
找到了愛的人,又失去了他。
找到了愿意共度一生的人,又失去了他。
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何時是盡頭?
一段感情無疾而終。這就是應有的結(jié)局吧。如果一個人只要快樂不要痛苦,那愛情勢必會迅速消失在日常生活中。因為日常生活的力量可太大了。如果你沒有與之相抗衡的力量,愛情一定會像一滴水落在沙漠中一樣蒸發(fā)得無蹤無跡,甚至讓你懷疑它是否真正存在過。
即使一桶水也無濟于事。
“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你……”
這句話我們沒有說出來過,但經(jīng)過時間的洗禮和沉淀,當我更明白了什么是愛的表達時,我意識到了。他們曾經(jīng)真的喜歡過我,那本能的、控制不住地想在公共場合輕輕撫摸我的頭發(fā),或者試圖觸碰一下我的胳膊或者手,都流露出了他們真的喜歡過的證據(jù)。
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狂妄與真誠,居然試圖想永遠和他生活在一起?;蛘呦氚炎约旱纳钊扛淖?,看到他又相信了古典愛情,又沉溺于男歡女愛。
這兩天時間過得特別慢,空下來的每分鐘都挺慢的。自從我給你發(fā)了說
要再見的信息。時間就變得特別慢。我連續(xù)三天晚上夢見了你。有一天
我還在夢里與你擁抱,跟你說對不起。
其實我生氣的原因是你將我定義成一個有可能干涉到你自由的人。這讓
我很難過。我最重視的就是自由,怎么會成為你眼中的這樣的人?
我不需要你拯救……
寫到這里,我寫不下去了。
連哭都哭不出來,似乎一切就只能這樣。我多么懷念喜歡上他的那段時間,那時候我那么容易流淚,躺在床上眼淚就流出來了,想到什么內(nèi)心就酸澀得緊皺在一起,麻麻的、酥酥的,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出來,那些眼淚都是釋放,我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多淚,就像從前一樣。“就像從前一樣”,這個句子聽起來真像一句歌詞。
回到柏林后,有天晚上我去看演出,國內(nèi)的幾個朋友來了,我打起精神,收拾好,去了那個對我來說很陌生的演出場地。
其中有個留學生很有趣,他是學經(jīng)濟的,臉上一直帶著笑,說話很像我很多年前的一個朋友。
臨走時,我們決定一起坐車回家。其實我是打算打輛Uber的,已經(jīng)是凌晨二點鐘了,今天不是周末,柏林的地鐵十二點就結(jié)束了?;蛘呶覀兛梢宰┌嘬嚕藭r我有些疲憊,又因為看演出被弄得有些興奮,一想到要去找公共汽車站,要辨認車牌,要確定要的車,再在準確的車站下車并走回家,就感到更累了。不如打一輛Uber,自從前天,我一個朋友的老公來柏林出差,那天晚上他叫了輛Uber送我回家,我才意識到跟在北京一樣,在這里完全可以叫Uber回家。至于多少錢,我不清楚。那天是他幫我叫的,用他手機上的App。我的手機上也有這個App,自從離開北京,就再也沒打開過。
我跟著朋友們一起走出那個演出的酒吧,來到街上。柏林的街燈昏黃,映照著馬路兩側(cè)的綠樹,更顯得昏暗。這里跟別的大都市不同,這里的燈光無比昏暗,與北京朝陽區(qū)的白晃晃的燈不同,更不能跟不夜城上海相提并論。柏林,地下王國的首都,首先就體現(xiàn)在照明上。
來巡演的樂隊成員要回他們的住處,他們住在我們共同的一個朋友家里,方向不同。剛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他們就跟同樣在路邊站著的幾個人搭上了話。對方一看就是嬉皮士,他們說著英語,邀請他們參加一個“私人派對”。
“那我們就跟他們?nèi)チ税?。”朋友?cè)過臉跟我說。
“你不是說困了嗎?”
“嗨,跟這幫兄弟混混唄,以后也見不著了?!?/p>
“那……”我看了一眼陳明維,他正微笑著瞅著這幾個嬉皮士,“你怎么樣?”
“我得走了。明天早晨還要幫人搬家?!?/p>
我決定跟陳明維一起離開。首先互相作個伴兒離開這片半夜沒什么人煙的地方。
“多出來混混!”臨走前朋友沖我喊道。
我說怎么走?他拿出手機,用Google地圖查了一下,指了個方向。我們并肩向前走去。
我們過馬路,穿過一塊很大的綠地。綠地的盡頭是幾幢矮樓,看起來跟北京相似。這里就是東柏林。東柏林跟北京很像的,往往哪哪都不連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樓蓋得也比較丑。與北京不同的是這里沒什么高樓大廈,人口密度也很低。有大片的綠地和街心花園,以及給孩子們用的游樂場。
在我懷孕的后期,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去我家旁邊的那個游樂場。是幾片樓房圍起來的一片空地。粗放至極。放著兩張乒乓球桌。有一個打網(wǎng)球的地方。還有好大一塊地,堆滿細沙,上面用巨大的木頭架了一個秋千架。秋千架的座是用輪胎做的??煲说哪嵌稳兆樱页T诎胍箒磉@里,智立陪著我,有時候他陪我一起坐在輪胎上,有時候他在下面推我。我似乎還坐在上面看過月亮。但記不清楚了。
我們穿過一片街心花園。鞋摩擦在沙地上沙沙作響。我說,我想上廁所。
在那一大片綠地和一排灌木叢后面是一棵巨大的樹??雌饋碛猩习賯€年頭了。我匆匆跑過去,在樹旁,解開牛仔褲的拉鎖,蹲下身。我尿了出來,感覺一陣輕松快意。我抬起眼,帶著愛意,掃著眼前這綠地和四周。頭一回我感覺柏林很好。這個上廁所的地方很好。這個夜晚很好。
我踏著草地而出,青草在腳下軟綿綿的,溫柔至極。endprint